姽婳将军传

第145章 春如旧

收到宋嘉禾自西蜀飞鸽传书而来的消息时,刘苏正描画着消寒图的最后一朵梅花。晴天是胭脂色,阴天是藤黄,雨雪天气则是石青,一个冬季被描绘得分外五彩纷呈,充满趣致。
她同宋嘉禾、吴越都保持着联系,并不密切,但从未断绝。尤其吴越,在青霉素的制造过程中,给了她最关键的指导。而宋嘉禾则是要写信给她,发泄她对潋滟公主的不满。但在意识到她的书信会引起刘苏更多的负面情绪后,她便很少写信了。
这封书信写得极为简略,大致是宋嘉禾不满吴越长久在外,要去东海寻他。剩余篇幅,都是在宽慰刘苏莫要难过。结尾处,才语焉不详地提了一句话。
目光落在这句话上,刘苏慌乱之中打翻了胭脂盒,红色脂膏污了半张桌面。怔了好一会儿,她才木然清理了桌面,将混沌成一团污红的消寒图卷一卷,收拾起来。同时,将某些情感也卷一卷,搁到角落里。
随着冬尽春生,阳气生发,疫病也悄然抬头。“大灾之后,必有瘟疫”并非空言。太多人在大河泛滥中丧生,腐烂的尸身虽有漏泽园代为收敛,终究免不了疏漏。譬如渭水倒灌,长安地下水道中便起出了数十具尸体。水道中污秽滋生,且因水势倒灌,不免污染水源。
好在有着漏泽园收敛了大部分无主死者,又有安济坊及时救济灾民,修治河堤招募了大量青壮年劳力并提供基本衣食,自宣宗末年起、于永靖元年达到高峰的兵灾、水灾、*,并未对大晋造成无可挽回的损失。
本来此次瘟疫规模并不大,然而“达摩剑”侦知有民间传言,云死者怨气作祟,当今赵官家龙气不足,不足以镇压邪祟……
传言发酵了十多日后,诡异地拐了一个弯,酒肆、食肆中的书人发现如今最受欢迎的故事里,有一段便是前朝太宗与泾河老龙的恩怨。连前朝太宗的英明神武,都有镇压不了的邪祟,那么当朝官家究竟有没有足够的龙气,便也无人追究了。更何况,赵官家坐镇之下,大明宫上下并无一人染病,便足以证明龙气不足乃是无稽之谈。
之后,由泾河老龙故事,引出的前朝高僧玄奘带着弟子西土取经的故事甚嚣尘上,短时间内便风靡整个大晋。除了少数的有心人,便再也无人关注赵官家的龙气了。
过了几日,刘苏带了书稿进大明宫去,存入石渠阁中。西游降妖的故事已然传唱不休,她身为始作俑者,自可功成身退。另一份书稿,则是送到了王璐家中——她最是喜欢看这个,更是东市新开的茶坊里,听得最认真、打赏最豪阔的听众。
甫一出石渠阁,便被等在阁外的阿蔡请到了明光殿。官家正在后殿窗下看新抽的柳芽,见刘苏来,招手笑道:“快来看!”俨然喜悦之极。
女将军嘴角一动,她一向以为这株柳树——如今长大,已不能称之为柳枝了——破坏了明光殿的景致。“五九六九,沿河看柳。如今九九将尽,它生发新芽,也是常有的事。”官家,你至于如此兴奋么?
柳树新发的嫩芽,正处于鹅黄与嫩绿的模糊边界,不细看便容易忽略过去。官家却瞧得认真,温言道:“我原恐它不适应宫中水土,怕是要枯死。谁承想,竟真个活了。”
刘苏默默盯着无论如何都称不上美丽的小柳树,诚挚地道:“都是官家照料得好。”阿蔡暗暗点头:可不是么?亲自浇水施肥,秋季枯了一片叶子便大为紧张,生怕它生了虫子;到了冬日,又恐冻坏了它,细细拿棉布围起来;叶片凋零干净的那些日子,官家往往担忧它就此枯死,好在这几日到底是发芽了……便是待太子殿下,精细也不过如此罢。
“你与太子少傅究竟在做什么勾当?”官家摸摸柳叶,向殿内走去,“他请求我许多次了。如今他人就在殿中,你见是不见?”官家刻意将空濛留在殿中,便是给女将军留出考虑的时间,若是不想见,自可推辞离去。
同朝为官,哪里是全然避得开的?刘苏心知空濛又是来落井下石的,一咬牙,沉声道:“见!”率先进了殿。
官家:“……”这是在甩脸子给我瞧?不过……她素来不爱迁怒于人,这般喜怒形于色,倒是比别个亲密些。
空濛一见刘苏便露出快意的笑容,官家见她脸色阴沉,因问:“少傅何以如此喜悦?”
绿眼睛一片纯然喜悦,空濛兴奋地道:“官家,我要做阿舅了!”
阿舅?水少傅的阿姊潋滟,是嫁给了无咎?那么……
“阿苏,你也要成姑母了,高兴么?”空濛第一次唤刘苏作“阿苏”,仿佛两人真个成了亲人一般。
“我……”高兴么?她不出来。如她所愿,阿言有了属于他的血脉,成为一位父亲,他生命中最遗憾的部分即将被修补圆满。
可她……就像那幅被胭脂污了的消寒图,再也无法心境通明了。
官家第一次意识到,他的太子少傅与女将军有着无法调和的矛盾。这两个人,平日里各自温文有礼,唯有到了此时,才扯下面具,露出深层底里的毒牙来。
刘苏褐色的瞳孔瞬间浓黑如墨,杀气有如实质锁死在空濛身上:你一而再、再而三挑衅于我,当真当我好欺负不成?不错,阿言是我软肋,但我容不得你一再挑拨,一再用阿言来刺激我!
“少傅!”官家出言打断空濛满面笑容,与刘苏压抑不住的杀机。只看女将军的表情,便知她已被伤到极致,官家心下钝痛。“阿蔡,送少傅。”
“等等!”常年处于死亡的威胁之下,空濛比普通人更能直面死亡,更何况,他相信刘苏不会在这大明宫中杀人。这才是他今日不断挑衅的底气。“官家,容我与将军句话。”
你还想什么?眼中黑色褪去,恢复了微浅的颜色,猛然瞧去,与潋滟的瞳孔色泽倒是十分相近。
“那件事,我准备好了。莫要先摇头,我知道你不愿意,我也并不愿意。”空濛笑一下,“只是,我们还需要更多时间,不是么?”他需要更长的时间,来看着阿姊痛苦而漫长的一生;她也需要时间,完成她的心愿。
“几时可以?”水患之后,她放弃了对解毒过程的研究,空濛倒是一直在钻研,如今他敢于提出来,想必有所突破。
空濛道:“明日我上门去与你,若是可行,十日之后,便是好时机。”刘苏家门口立着官家亲手书写的牌子,挡的就是他。没有她的允许,他不好再闯入她家中——毕竟,还要在赵官家手下做事。
“好。”空濛得到了一个字的简单答应,向官家欠欠身,告退。阿蔡使两个小宦官将他的轮椅抬过门槛与台阶,他便自己滚着轮子出去了。
“无忧,那事于你有害?”官家不知道他们在谋划什么,却也能看出来,少傅的态度近乎威胁。“你若有为难之处,可出来,我与你分忧。”
昔年在襄王府时,他便是如此。而当时,刘苏确乎被他安慰到,度过了与阿言对面不相识之后,希望全失的难熬时光。而以他的人品心性,她可以相信的是,他不会将她*到处传扬。
于是女将军道:“此事来话长,又牵涉许多秘辛,我不能多。若要简单明,便是我身携剧毒,”官家点头表示知晓,超然台上他身受重伤,便是靠着她的血液,才得以从鬼门关回到人间,他明白那种血液的力量,于别人是灵药,于她是剧毒。“而水少傅,亦是自幼身中剧毒。”
“最为巧合的是,我与他都并非单纯中毒,毒药在我们体内,接触了其他药物与变故,毒性变异,早已不是当初的解药能够解去。”刘苏想到空濛的腿,笑一下,“水少傅的腿,便是因寒毒积聚,而丧失了行动能力。且如今,寒毒愈发厉害,他的腿连那张薄毯,恐怕都承受不起了。”
时时刻刻承受着双腿刀割冰冻一般的痛苦,空濛的忍耐可见一斑。而她虽也擅长忍耐,却绝对无法忍受那样的痛苦,“我却不同,只是发作时难受些,平日里是不碍的。”最终,她没有出自己与空濛皆是活不长久之人,若是不尽快解毒,只怕这几年内,便要与世长辞。
“是么?”尽管她轻描淡写,赵翊钧还是听出了不祥的意味。毒发的痛苦不算,真正对身体与意志的腐蚀,才是最为可怕的。他按捺不住,拥她入怀,颤声道:“无忧,我恨不能替你受苦!”
刘苏怔住,眼眶发热。她知道官家对她有好感,却想不到,他能待她如此。阿言以外,竟能有另外一人,对她这般!
“水少傅的法子,我尚不清楚。只知道,我们体内的毒,或者可以互为解药。”她没有挣脱,慢慢下去。
所以,她一直不愿意解毒,便是不愿再活下去!赵翊钧手臂一紧,过得一刻,才平静下来,盯着她的双眼道:“无忧,去解毒!活下去!”
“活下去!我需要你……这天下,也需要你。”赵翊钧道。
眼里涌上泪来,又被压了下去。刘苏哑声道:“我知道了。若是……空濛成功,我能活下来……”
“那时,我会守在你身边。”为了你一次又一次的守护,也为了你种在窗下那株柳树。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