操持弥月宴的,是兰坪寨的强干妇人,与潋滟身边“十部乐”——阿琴折损在雁门关大营,如今他们该是“九部乐”了。
刘苏仍是对潋滟避而不见,腾挪在厨下大堆的鸡鸭鱼肉之间,专辟了一小块地方,用来做甜点。铺满雪白奶油的奶糕、柔润甜滑的杨枝甘露、甘美馥郁的桂花糯米藕、香浓可口的杏仁酪……阿言嗜甜,她唯有以此,祝他日后幸福美满。
羌人炖肉浓厚的香气中,偶然飘过一缕甜香,令众人觉得心脾都是清甜的。年长一些的妇人还好,知道自己也是要上宴席的,稍后就能吃到;年纪小些的早待不住,好奇地围在刘苏身边看她调治见所未见的菜肴。
费藜到底与她相熟,胆子大些,笑嘻嘻地问原料与做法,假作看不见身后阿弟与一群个头还不如灶台高的男女幼童被那饱满的香气与鲜亮的颜色勾得口水淋漓。
刘苏转身拿了个小蛋糕给费藜阿弟,她至今不知道这孩子叫什么:“你们去分着吃,可不许打架。”又唤费藜,“你来替我尝尝,这个够甜么?”
她不爱吃甜食,总是把握不好该放多少糖。舀了一小碗甜点让费藜尝了味,听她“再甜一点才好”,便由她指挥着撒糖。
糖是罕物。费藜瞧着她取出一只白瓷糖罐,里头糖粉雪白晶莹,竟比瓷罐还白上几分,不由惊叹道:“糖都这样白,难怪这样好吃,又这样好看!”从前文州最好的糖,也不过是黄浊成块的蔗糖,或是发黑的麦芽糖,便是如此,她们也买不起。自这群汉人入住兰坪寨,来文州的商贩越来越多,不过这样好成色的糖,仍是她前所未见。
刘苏道:“原料要讲究,如此即便是简单的食物,也能做出好滋味来。”
这样美味的甜点,获得众口称赞,但着实是太多了。唯一懂得其中深意得那个人,能从无限甜美中品味出苦涩来。沉默离席,走至厨下,默默看着与费藜商量放糖多少的姑娘。
她笑得很是开怀,却不是他所熟悉的,温煦的、欢快的,发自心底的喜悦。有些过于急迫,像是在努力用笑容驱赶着恐惧,掩饰着不安。但除了他,没有人能发现。
他走上前去:“你已做得够多。莫要再忙,入席罢。”不等她回绝,他接着道,“潋滟不会出来。”
还是这样磨不掉的默契,他明白她的每一分小心思,唯独看不清她想要什么。至亲者,至疏。你究竟是怎样想的啊,苏苏?
她避免与他对视,翩然入席,听着羌寨少年们悄声猜测她的身份,笑得直发抖。所有人都在庆贺阿言与潋滟的儿子弥月之喜,她也同样欣喜于他的血脉延续。她凭什么不高兴?
有远方村寨的人,笑着恭喜她新得了侄子。她也笑着回应对方。
侄子,侄子……
夜间,前来参加庆典的人们转移到了兰坪寨的大堆场上,羌人旧俗,凡遇重大节日或庆典,必要在堆场上点起巨大的火堆,不分男女老幼,皆围着火堆起舞。
白日里大坛的咂秆酒已使人们微醺,夜幕与火光更有着奇异的魔力,三四名强壮的少年滚做一团,拳拳到肉,村老靠着火堆笑呵呵:“随他们去……少年人……明天就好了。”更有互生情愫的少年男女,大胆依偎在一起,此际也无人去管。
费藜一手拉着姜葵一手拉着刘苏,围火踏歌,用羌语唱着听不懂的歌谣。费藜阿弟挤进人群,硬将自己塞在阿姊同汉人姑娘中间,大声道:“你嫁给我吧!”
“……”刘苏唯恐自己听错了,微微俯身,“再一遍!”人太多,还有好事者搬来了祭典时所用的锣鼓,入耳全是铿锵之韵。
费藜阿弟:“你会做好吃的,嫁给我!”他想天天都吃奶糕!
听清自己阿弟的请求,费藜直想将他塞回阿娘腹中去!却见刘苏摸摸阿弟的头发,笑道:“我不嫁人,以后你娶了娘子,我教她做奶糕!”
阿弟大窘,挣脱费藜的手跑掉了。费藜:“你刚刚什么?”她得喊出来,才勉强听得清。
“我不嫁人,我谁都不嫁!”刘苏大笑,学着费藜的舞步,抬手、踢腿,裙角飞扬。
火堆中添加了松柏枝,香气萦绕。松子爆裂出噼啪的火花,有一粒火星溅到了手背上,刘苏后退一步,脱离踏歌起舞的人圈。
她知道有人一直在看着她。许是现在气氛太好,许是别人的热闹反衬得她愈发孤独,她意识到自己拧巴了太久,伤人伤己。已无法挽回的事情,何不使之变得容易接受一些?于是回头微笑——阿言,不要难过。
阿言,无论是何等身份,我都不愿你难过。尽管罪魁祸首就是我,我也想让你少难过一点点。
可她不知道,他听到了她的那句话,清清楚楚,如雷贯耳。
羁言看着姑娘离开人群,他跟上去。她负手走在小路上,轻巧地避开牛羊粪便,动作如同舞蹈——那本就是浮戏山至高的轻功心法“浮光掠影”。她忙着看路两边红叶与野果,攀下一枝来把玩。
她就是不肯回头看一眼。
刘苏径直回了山庄里自己的房间,关上房门,才低低了一句:“阿兄,你想问什么?”
阿兄。许多年前,她一句称呼出口,令他喜悦无限。如今这两个字,却像是浸透了黄连。
隔着门,羁言道:“你想要什么?”
沉默良久,刘苏道:“阿兄,你早年经历过的江湖风雨,多过许多人一生的经历。故而,你早已厌倦。你想要安恬的生活,妻子俱足,岁月静好。”
“可我想要的是刺激,是权柄,是不依附于任何人的自给自足。我懂得许多东西,不甘心它们就此沉寂在我的记忆中,无人知晓。我不想临死之时回忆我这一生,竟全部是围着情爱与男人,没有自己的事业,没有自己的成就。”
“阿兄,情爱于我而言,已不再重要。我现在过得很好,并无不足之处。”她捂着左手手背,那处被喷溅的火星烫出细微伤疤,锐痛不断提醒着她:不要失态,不要功亏一篑。
“如此。”羁言无法理解她的野心,正如无法接受为他生了儿子的那个人是他的妻子。但他知道,不实现那些野心,她便无法快乐。若是她认为自己的价值在于权柄,他便不能以情爱来束缚她。
——更何况,如今他们之间有太多裂隙,早已不具备束缚的条件。
羁言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刘苏虚脱地靠在门扉上。得不到情爱的时候,她唯有迫使自己不再将情爱看作最重要的事情。
“九部乐”中筚篥奉潋滟之命,来请刘苏相见,被她暴躁拒绝。然而对方不会轻易言弃,箜篌、阿笛随之而来。
长安一别之后,这是刘苏第一次见到潋滟。妊娠令她体态丰腴了不少,面上也生出些瘢痕来,神情却是前所未见的安详。刘苏无端觉得,她的孩子,应当会很幸福。
“……如今才晓得,孩子是最重要的。先前到底年少,为争一口气,什么都顾不得了。”潋滟温婉微笑,“你知道他忘不了你,你也忘不了他不是么?我真的不会计较……”长久的冷落,令她心生怨恨。但为了刘砚,她愿意与他们如亲人般相处。
她暗示得这样明显,刘苏怎会听不懂?正因为听懂,她的暗示令她倍觉恶心。“你将他当做了什么?”争夺的战利品?生子的工具?
“你又将我当成了什么人?”刘苏的眼神冷了,厉了,她盯着潋滟公主,“莫要再出这种话来恶心我!你这样,令我后悔当初的放弃,我竟瞎了眼,以为你可以让他幸福。如今看来,空濛才是对的。”
空濛,阿姊会永远得不到她想要的,她与姊夫,都不会幸福。
“但我已没有后悔的余地,所以……你最好不要起歪心思。”她斩金截铁,“做一个合格的妻子与母亲,否则,我会让你后悔自己生在这个世界。”
潋滟温婉笑容尽数消失,现在的她,更像是当初楼兰故城骄傲怨毒的白衣公主,长安城中谋算人心的水氏女郎。她亲口用自己的退让,堵住了这个姑娘前进一步的可能性。
她知道她赢了——再一次。无论今后再发生什么,刘苏都不可能再与刘羁言走到一处。她坚信如此。
于是她凑上前,轻声道:“告诉你一个秘密吧……他只与我同房过一次,便有了刘砚。”她将这种近乎耻辱的经历,告知了自己的情敌。这便是她的自信与骄傲:即便我将把柄与耻辱交予你手,你也不可能赢我!
刘苏确乎无法从这个秘密中感受到丝毫欣悦与安慰。她连夜离开,将篝火旁欢庆的众人远远抛在了后面。
一个月后,从西蜀赶回的空濛连声抱怨:“你倒好,悄无声息便走了,留我在那里,看阿姊同姊夫的冷脸!”
女将军无动于衷,她已将大部分事情抛在了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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