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宫是大明宫中最为荒芜的一处宫殿,先前阿宁寻到官家刻字的偏僻宫室便是其中一所。却非殿,听其名号,便知是妃嫔悔过之所。
自前朝修建大明宫以来,进了却非殿的妃嫔,能够再次出现在人世间的,唯有官家之母,文明皇后。
暂且不去揣测官家令姽婳将军移居却非殿的深意,上自娘子,下到宫人,都在等着他的询问与处置。
王璐态度激烈地表示定然是刘苏心怀不轨,这令娘子与官家都深为不解——最初的恐慌过去之后,帝国至尊的夫妻二人都觉得不可思议:当初在襄王府时,向往江湖的王家二姑娘,待刘苏极好。
然而昔日友谊如今尽数化为仇恨,王家二姑娘不遗余力地维护着她的阿姊。尽管,连娘子都不知自家妹子得仇恨来自何处。
王璐死死盯着刘苏:“我早该想到,你也不是超脱之人。枉我还以为,你是真心待阿宁!”她一字一句,“自今日起,我与你,不死不休!”
她看向方救上来不久,仍在昏迷中的太子,泪水夺眶而出:“阿姊!我早该提醒你的……”但她现在绝不会说出那件事情,就连妆晚也得了她的暗示,将那件事深埋心底。是以众人只以为,她是在懊悔自己未能早些提醒娘子,女将军心存不轨。
太子轻声呛咳着,官家抱着他,再次道:“送姽婳将军去却非殿。”阿蔡一摇手示意,两名健壮宦官上前,扭送起女将军。
她并未反抗,这令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在场众人多少都知晓她武艺惊人。唯有刘苏自己知道,她全然无力挣扎。曾经的江湖经验告诉她,此际危机重重,若是内力全失之事为人所知,她必死无疑。
于是她只是凉声道:“我自己走。”两名宦官犹豫一下,放松了禁锢,只是松松押着她的肩膀。
女将军定定看官家一眼,他低头看着怀中太子,眼光凝定,心无旁骛。赵頵不仅仅是他的太子,更是大兄与他,两代帝王的希望之所在。
女将军蓦地一笑,嘲笑自己竟也生出了不该有的想法。
她大步向北宫走去,留众人面面相觑:到了此时,此人竟还能如此理直气壮么?她的模样,毫无落魄之感,也无外厉内荏的嚣张,只是平静地、任由两名宦官押着她。然而看其步幅,倒像是她拖着两名宦官向前走。
娘子环顾四周,朗声道:“今日之事,敢向外泄露一个字者,宫规处置!”到底在官家明确如何处置之前,她不能将刘苏置于不利境地,尽管女将军今日作为,已大大触犯了她的底线。
官家抱起太子走向娘子,“去清宁宫。”清宁宫是太子最为熟悉的地方,在那里他能得到最好的照料。可以想见的是,短时间内,官家也不会离开清宁宫。
王璐神情郁郁,匆忙跟上去。无论官家对她是何观感,她都必须看着阿宁好起来。
常年宫怨凝结,纵然是在仲夏,却非殿仍令人感到彻骨寒意。两名宦官亦感到不适,开门让刘苏进去,低声道:“委屈将军,也请将军莫要让我们难做。”宫院里气氛阴沉,他们甚至不敢大声,唯恐惊动了数百年来徘徊在此的怨灵。
宫门在眼前关闭,一墙之隔,外头绿树荫浓,鸟语婉转;她身处的却非殿中,仅有微光透过破损的窗棂寂然照射进来,银色的光束中,飞灰浮动。
比起殿内阴沉与肮脏,廊下还比较干净——也仅仅是比较而已。刘苏在殿内绕了一圈,搬了一张坐席出来放在廊下,取出丝帕来擦拭。然而丝帕轻薄,仅能拭去表面浮灰。她也不甚在意,坐在榻上,细细回想着电光火石之间发生的剧变。
太子要摘荷花,究竟是有意还是无意?
那个送花给太子的小宦官,又是否是有意引太子伸出手去?
她失去内力的事情并未告知任何人,那么此事若是有预谋的,则幕后之人又是如何确定她救不了太子?
即将跌倒之际,是谁扶了她一把,导致她失手松开太子?
最重要的是,迟迟不肯动手,直到娘子匆匆赶来,才救起太子的宦官与宫人,究竟是受了何人指使?
当她将所有可疑之处串联起来,发现明暗的线索都指向一个绝不可能的人。刘苏抬眼看看天色,她出明光殿时,已是薄暮时分,此刻夜幕早已沉沉压下,将近半夜。想来太子应当脱离了危险——那人此番心机深刻,却素来疼爱太子,纵然将他当做了手中棋子,也是万万舍不得棋子受到不可逆转的伤害。
虽已确认了是那人手笔,她尚想不通她是为了什么……既想不通,那便不多想。却非殿中气味腐朽,暗中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不知是何种蛇鼠蚁虫,殿内绝不安全。好在坐席不小,她微蜷身子,倒也可以躺下。
亏得这是仲夏之日,夜间凉气尚可忍受。
次日清晨,赵翊钧踏入却非殿时,便见刘苏坐在廊下,若有所思。见着他,她既无委屈,也无激动,更没有分毫愧疚。
他熬了一整夜,眼底血丝密布。她则眼神清明,看着比往日还要透亮一些。一念及此,他甚至生出微微的嫉妒之情。
他盯着她神态自若的模样,哑声问道:“你有什么要说的么?”
要说什么呢?昨日最后望向他的那一眼,她几乎希望他能护着她。然而他选择了首先牺牲她来稳住局面——不过,她明白他的意思。他并不相信她便是真正对太子下手那人;退一万步说,即便是她想要加害太子,她也有千百种法子不被人发现,而不是昨日那样,将拙劣的手段展现在所有人眼前。
那样的手段,拙劣而有用,带着后宫女子特有的阴毒与小巧,甚至因她是被陷害者,幕后那人用看似拙劣的手段达到了不可思议的精妙效果——不是她能够使出来的。
然而他还是要问:“为何不救阿宁?”纵然你是被人设计,你未救阿宁,却是不争的事实。
症结在此。
这亦是昨日刘苏最终未曾对官家发一言的缘由。“我内力全失。”
她语速过于轻快模糊,他差点将这句话忽略了过去。在心里将这句话重复两次,他愕然,急声道:“那你……”可还好?
除了内力,她的身体状态,他再清楚不过。也因此,他清楚地知道,她不好。若不是有内力支撑,她甚至会比寻常女子还要柔弱。
赵翊钧目光沉沉:“你不信我。”不信我可以在这重重宫苑中护住你,因而你选择了隐瞒。
刘苏直直看向他眼中:“昨日在你眼前,我被人诬陷。”信你又怎样?就在你眼前,就在你的宫廷之中,有人对我出手。而你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放弃我来平息事态,如今太子醒来,事情平息,他再来与她分说,又有什么意义?
目光倏然凝住,两人对视,最终凄凉地承认,他们仍是互相不信任的。就如刘苏曾分析过,赵翊钧与娘子的互不信任毁了他们的夫妻感情,她与他的互不信任也造成了无可弥合的裂隙。
“若有需要,告知宫人便是。”他带来了几名宫人,力图使她在却非殿也能过得舒服一些。他迈出却非殿大门时,回头看了她一眼,她这才发现,他还穿着厚重华丽的袍服,应当是刚刚下朝。
刘苏不说话,宫人不敢乱动,静静立在她面前等候吩咐。如今的情形,远远出乎她们意料——料想中,官家应当大发雷霆,姽婳将军则是痛哭流涕乞求谅解。然而女将军坦然得好似害太子差点丢了性命的并不是她。
“给我纸笔,我要写家书。”刘苏终于开口,宫人先是怔了一下,随即便有一个离开却非殿,前去明光殿向掌事女官侵晓报知此事。其余人等则各自寻找了事情来做,试图收拾出一两间可以住人的房屋来。
半日之后,短短的书信被放在了官家案头。他目光沉沉地看着,想要打开书信观看,又犹豫了片刻。直到阿蔡进来轻声提醒:“按着官家的吩咐,已是换了几人过去了。”白日里那几名宫人方才打扫了宫室,便被换走。官家知道姽婳将军很能赢得宫人的喜爱,也因此不敢放任宫人与她长时间接触。
最终,他展开那一封并未密封的书信,越是读下去,神色便越是怪异。
这一晚,刘苏睡在却非殿中,略带霉味的空气仍是萦绕在鼻尖,她却下定了决心。
她的书信,是写给宋嘉禾,鼓励她与吴越成婚。然而其中间杂着一些只有她与吴越能够认识的文字,“带我走!”
若是这封信送到东海,吴越必然会来救她;若是……信被赵翊钧截下,长久不去信,东海必然会起疑心,仍会有人来带她走。
刘苏微微冷笑,端看赵翊钧敢不敢将她的书信送出去了。无论如何,她是不会再在这宫廷里头待下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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