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越带着人向岛内走去,须得尽快将这群妇孺及战士安排好。
妇女之中,有人小声问起什么,逐渐生长成为巨大的噪音流,传入吴越耳中:“其他的人在哪里?他们都没有跟着来么?”
吴越与刘苏对视一眼,他们很清楚,余下那些人是被他们抛弃的。然而,这个残酷的事实决不能暴露在逃出生天的这些人面前,否则“正气歌”将分崩离析,不复存在。
“我们离开时,东海水师出动。”事实上当时没有,然而现在若要赶回继续救人,定然是来不及了。表情转为凝重,“他们,为我们断了后。”
最后上船的的,都可以称之为吴越心腹,对被留在周山岛上的人本就没有多少好感。且第一批除了妇孺以外,还带走了许多渔民与岛民,此时留在周山岛上的,十有九成是倭人。
倭人少亲眷,仅有几名妇女发出了悲鸣之声,其余人在稍作安慰之后,更多地将注意力放在安置他们的新家园上。
吴越早有营建多处落脚点的计划,因此钓鱼岛上物资齐全,不过三五日,众人就安顿下来。到此时,俞大猷已从周山岛上撤兵回港去,众人终于安下心来,不用再担忧俞大猷乘胜追击。
唯有刘苏知道,她的伎俩就要被识破了。果然俞大猷一封密奏到达长安,官家震怒不已,阿蔡与侵晓担忧地看着他怒发冲冠的模样,各自忧心忡忡。
这一次,她是为了吴越,毫不犹豫地背叛他了。几乎是将耳光狠狠甩在他面上,身为天子,他千依百顺,最终只换来她借用他的名号帮助他的敌人。
天子应有的冷静与狠心回到了他身上,事涉刘苏,他不再没了方寸。回信俞大猷:“如再遇‘正气歌’,不可留情。”
无忧,从今往后,你我恩断义绝。
钓鱼岛上,刘苏也终于认识到了宋嘉禾如今的抱怨功力。在听了半日之后,她忍不住道:“阿甜,你从前不是这样的。怎么就……”成了怨妇的模样了?
宋嘉禾怔了一怔:“我怎么?”她突然失声,双手捂住小小的心形脸,抽泣不止。她曾是山林里长大的虎女,有着山林一般的心胸。天真恣意,豁达开朗。
从前她也会半真半假地抱怨,但那样的抱怨,落在别人耳中,更多的是像撒娇。现如今,愿意听她抱怨的人越来越少,只因她已不是在撒娇,而是在将自己的不快无限传播,用来影响别人。
“大家都会讨厌这样的我吧……”当舟山岛上所有的一切都无法令她满足,她选择了向别人倾诉。但别人并非她的情感垃圾堆,如何能一直忍受下去?
“阿甜,想一想你为何不满,因何抱怨。”刘苏将手搭在宋嘉禾肩上,“你是小白的姊妹,老虎的女儿,不要将自己拘束在怨妇的框子里。”
为何抱怨?因为,在舟山岛上,始终找不到自己的位置。每个人都在忙着自己的事情,只有她格格不入。因为,吴越始终不肯接受她的心意,躲避着她。还因为,小白在岛上不快活,她也跟着不快活。
“阿甜,若是阿越让你不快活,你便不要强求了好么?”她追随吴越这么多年,那个狠心的家伙竟还不肯接受她,怕是日后也很难接受了。宋嘉禾是个好姑娘,不如放手,各自欢喜。
宋嘉禾用力摇摇头,桃花眼中噙泪:“他是让我不快活,可……快活的时候,更多些。”想起那个人,整个人都是安稳的,满心都是甜蜜。尽管,随着时间推移,甜蜜中掺杂的苦涩越来越多。
她抓着刘苏的手:“阿苏,我不抱怨了。我去寻他问清楚!”她从来就不遵从世俗礼仪,涉及自己终身大事,必然是要亲口问清楚的。
宋嘉禾快步离开,去找吴越。刘苏怔怔看了一会儿她的背影,有些佩服起她的勇气来。她至今躲着羁言,不知该如何面对他。只是妊娠早期的症状越来越明显,姬湦之妻曹泠多次暗示于她,她知道瞒不住人了。
譬如现在,趁着宋嘉禾走开,羁言便要来问她一问了。她不禁后悔起来,自上了钓鱼岛,宋嘉禾每日都黏着她,羁言不便接近,省了她多少心思去躲闪。这会子,却是无论如何都躲不过了。
心思转了几转,面上却是笑着:“阿兄?”
羁言看着她,不说话。他们之间的情爱,早在几年前便已断绝。那年七夕,他在兰坪寨成了婚,他们便再没了复合的可能。
然而他总是期冀着,终有一日,他的姑娘会抛开一切跟他走。在那些疯狂的幻想里,他亦抛开一切羁绊,与她游荡到世界的尽头。
这一年的七夕,他从大明宫中接出了他的姑娘。可她已委身官家,甚至可能……腹中孕育着他的孩子。
他的苏苏,怎么就,会有孕呢?
他不说,刘苏也看明白了他的意思。他们之间默契深厚,很多话都不必说出来,对方便能理解。“阿兄,我是有孕了不错,你就要做阿舅了。”
说出这句话,刘苏恍惚了一下,似是承认了某些事物的断裂。羁言亦被闪了下神,露出猝不及防的狼狈之色。
他要怎样面对她与别人所生的孩儿啊?
羁言转过身去,半晌,颤声问道:“苏苏,你要回大明宫么?”有了这个孩子,一切都来得及解释。那人也很爱她,定然不会任她流落在外。
刘苏轻声:“阿兄,这是我的孩子,不是为他赵翊钧所生。”王璐与妆晚将她有孕的消息透露给了崔娘子,崔娘子据此设计太子落水,陷害于她。而官家与她,一直以为是内力出了岔子,并未想到是身孕的缘故。
阴差阳错之下,到她出宫之时,赵翊钧也不知她身怀六甲。
刘苏忽地笑道:“我希望是女儿。”唯有女儿,才可以避开天子之位的争端,拥有太子所无法企及的自由。
羁言定定看着她,又气又痛:“你一个人,怎样养孩子?你以后要怎样告诉她,她的父亲是谁?”他不想让她变成另外一个卫夫人。
“阿兄,我不是一个人。”出宫以来,刘苏第一次从正面环抱住他,“我还有你。”
煎心月月复年年的思念中,他以为自己早已将拥抱的感觉遗忘。直到此刻,她投入他的怀抱当中,与从前分毫不差的姿势,他知道何处是她的发顶,何处是她的腰窝。
他知道怎样的姿势可以拍着她脊背安慰不安的姑娘,每一分熨帖,他从无片刻遗忘。
羁言闭上眼:“不错,你还有我。”管什么他的身份、她的身份、那人的身份!管什么未婚先孕、兄妹伦常!他的姑娘,他来照料。
她腹中胎儿,既是她血脉的延续,便由他来抚养。“我只愿,这个孩子,能如你一般。”就像他曾经幻想过的,穿着红衣的小姑娘,笑容甜美。
痛苦翻涌,被他硬生生压了下去。如今他的姑娘就在他身边,还苛求什么呢?
吴越寻来时,羁言已先行离开。嘱咐刘苏:“莫要再海边坐太久,待会儿便回来用夕食,知道么?”
是以看到吴越之时,刘苏撇撇嘴,“有话快说!”
这姑娘有点不一样了,吴越一厢想着,一厢道是:“阿甜适才来找我,问我为何不娶她。”
刘苏翻白眼:“我也想知道。”
“我喜爱阿甜,但她并不了解我的过去……”
继续翻白眼:“我倒是了解你的过去,你会娶我啊?”
吴越想到自己娶她的可怖场景,不由自主地抖了一抖。但她……虽还未大腹便便,然而腰身已然变粗,与他坐在一处,连转身的动作都有些艰难。未婚而孕,日后她与她的孩子,都将如何自处?
“若是娶你,可以的。”他突然笑起来,这倒是个好法子。若是娶了她,对两人都好。
刘苏一巴掌拍到吴越头上:“哪个要你可怜!”笨阿越,我知你心疼我,只是无论如何不该用这种方式。若是我意志稍微薄弱一些,答应下来,彼时阿甜伤心,你我亦难以开怀。
“晓得什么叫伦理大戏、人间惨剧么?说的就是你这种馊主意!”哪里有为自己的袍泽,便抛弃自己的爱人的?
吴越知道自己想岔了,看了她一会子,笑起来:“你待自己可真够狠的。”到如今,她主动伤害的也不过是无咎一人而已,而无咎他,含笑饮鸩,甘之如饴。
叹口气,继续忧心自己的感情状况:“若我与阿甜成婚,只怕过不了几年,便会互相厌倦。她好奇心重,若是求索我的过去,只怕要生怨恨。”他心底的秘密,绝不会告知阿甜。
刘苏默然,他们的来历无法解释,若是对方不好奇便罢,一旦好奇,便是夫妻离析之源。他们的秘密,只对临终的章歆吐露过,从此之后,绝不会再告知任何别的人。
“你不试试,怎知后果?”宋嘉禾带着小白赶来,眼眶通红,“你再跑啊!”她不过是去问他为何不娶她,他便见鬼一般飞快地躲了。若不是晓得他会来寻刘苏,岂不是又会被他给逃掉。
吴越无言以对,刘苏对此喜闻乐见:“我回去吃饭了,阿兄煮了鱼汤。你们随意。”尾音已经抑制不住翘起来,人施施然离开,留宋嘉禾与吴越对峙。
阿甜,若是如此都无法逼迫阿越面对自己的真心,我也无法。
阿越,阿甜做到这种地步,若你仍是要逃避,活该孤独终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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