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屋狼藉已教佣人收拾干净,唐劭明早间翻出来的箱笼也不知被规置到了哪里。他弯腰往床下探看,突然听得“啪”的一声,顿时菊花残满地伤,捂着痛处窜起身。
芸芝手握居家必备的称手兵器,脸上不愠不怒,又照准他右屁股抽了一掸子,虎虎生风。
唐劭明狼狈跳开二尺远,笑着求饶:“大王饶命!我敬你是条汉子!不打了!”
芸芝那表情还是一贯的温婉娴静,“还吓我吗?”说着,晃晃手中凶器。
唐劭明连连摆手,“不敢了。”他将要凑上前,又被芸芝变戏法似的拖出个硕大的硬纸盒子挡在中间。“新做的衣裳,穿上试试。”
昨夜里唐太太随便说了一嘴要给儿子置办新衣,芸芝约摸估计了尺寸,大清早便差人去了裁缝店,更在天黑之前拿到一件红得发黑的皮袍子,外加一身黑得发亮满脖子猞猁毛的团花缎面马褂袄。尽管仓促,这行头在三十年代的南京绝对称得上极体面的好衣裳——不过按现代人的审美,足以亮瞎围观群众的钛金狗眼。
唐劭明痛快地穿上这身tvb气息浓烈的民国乡绅土豪套装,一时找不出合适的词汇报答芸芝的心意,只好腆着水桶似的身躯大赞暖和,并热情洋溢地要与她来个感谢的熊抱。
芸芝始终淡淡地笑着,同时严防死守不让他近身。
这时候,迟钝如唐劭明也终于觉出了芸芝的态度微妙。他猜测,此番回来芸芝对他冷淡疏离,或许是怪他一去欧洲数月音讯全无,又想起了死鬼唐二少新婚之夜落跑的旧事。他试探着握住芸芝的小手,温声道:“这几个月你受委屈了。往后我好生待你,去哪里都带着你。”
芸芝慢慢抽出手来,“劭明,我们还像从前那样罢。”
唐劭明努力将死鬼唐二少留给他的记忆搜刮了一遍,关于芸芝,除了拜堂、发表“娶母猪”论和半夜跳窗跑路,几无其他内容。“像从前……什么样?”
芸芝不语,一副“你知道”的表情安静地看着他。
“好,依你。就像从前那样。”唐劭明不便再问,只好作罢。他觉得芸芝的意思总不至于让自己对她差些,于是试图摸摸芸芝的背缓和气氛,
芸芝垂下眼帘,说得缓慢而坚决:“别碰我。”
芸芝的反应让唐劭明大感讶异,他只好举起双手窘笑。“是,不碰。”
芸芝吸了一口气,似乎下了什么决心。“我想回汉口去。”唐劭明的便宜老丈人周斓退隐后,全家寓居汉口,芸芝过年的时候想要回娘家看看,也是情理之中,然汉口离南京足有千里之遥,世道又不太平,实不似二十一世纪那般容易行路。
“家里出了什么事么?”
芸芝摇头。
正所谓每逢佳节倍思亲,唐劭明觉到芸芝孤身嫁到南京,思念远在汉口的父母亲人,也是人之常情。“那我送你去罢。”
此话一出,芸芝满眼的不可思议,继而眼眶见湿,竟流下泪来。“你……谢谢你。”
“这么客气作甚啊。”唐劭明被她哭得猝不及防,不过这次他学了乖,不再上去搂抱安抚,只是翻出条手帕递给她。“上峰派我过几日入川,正好顺路送你回趟汉口看看家里人,大哥也一道去。之后我再带你去四川住一阵子,天天吃火锅、担担面和水煮鱼。到时看你的意思,你若喜欢吃鸭脖子,在汉口多耽些时日也无妨,等我办完四川的差事再去接你。”
“你……不用接我。”芸芝把脸埋在手帕里,声音断断续续。
“成,都听你的。你就到汉口安心养膘,我抽空过去看你。差事完了,等你长个三五十斤,我们再一道回南京。”唐劭明笑嘻嘻安抚着芸芝。
“你又瞎说什么。”芸芝哭不下去了。
“每逢佳节胖三斤,这是自然规律。”唐劭明掰着指头数,“正月每天都是节,初一,初二,初三,初四,十五,二月二……一个节长三斤,过32天节,你还有96斤的上升空间。贪恋鸭脖的美味还不想长膘,你咋不上天呢?”
芸芝愣了愣,反应了一会才明白过来。她咬着嘴儿白了唐劭明一眼,“你到哪里学的乱七八糟,真是讨厌。”
唐劭明手一摊:“我这叫做直面真相,尊重科学。回到汉口,周婶定会使出洪荒之力助你成就长膘大业。”
芸芝遭他一番促狭,得再顾不得伤感,伸手就要拧人。“我看你是皮子紧了。”
“哎,小梅!”唐劭明作势芸芝身后有人,趁她匆忙收手,快步溜了。
小厅里玩牌的梅副官打了个喷嚏,抬眼便瞧见一脸喜色的唐劭明穿成大狗熊一般,虎虎生风地飞奔下楼。梅副官是个老实人,平日除了公务,几乎不怎么上街,也没近距离观察过中国人的时髦行头。他见到唐劭明脖子上斑斑点点的猞猁毛,觉得甚是有趣,忍不住上手摸了几把,扣子都教他摸开了。“真……真好。”
此时唐生智与黑旋风唐劭平均不在厅中,似乎有什么事出去了,于是唐劭明一把逮住那意犹未尽的咸猪手,使足力气拽进怀里,一脸坏笑地逗芸芝:“老婆,有人沾你男人便宜。你管是不管?”梅副官局促,越是挣扎,唐劭明抓得就越紧。
“我也要摸!”唐劭昌撇下玩具,蹦着高地往上窜,毛爪子直去抓那毛领子。
芸芝似乎觉得这一幕很辣眼睛,赶紧捂住小把戏唐劭昌的招子,看了一眼心情颇好的唐太太,微微一笑:“梅先生不算外人,不管。”
唐太太也拿花生去掷唐劭明,又对梅副官说:“福娃,莫叫他老欺侮你。”
“福娃……”唐劭明抽抽着嘴角看梅副官。
“嗯。”梅副官胸脯一挺,居然很喜欢这个名字。
众人打牌守岁,梅副官应了福娃的名号,毫不费力赢到手软,连在赌场打滚十数年的唐生明都啧啧称奇。直到唐太太叫唐劭平的招财猫媳妇上了牌桌,风水方才轮流转将起来。
唐劭明不日就要会跟唐劭平入川轮调整军,到时想要方便行事,必定要与地头蛇虚与委蛇。想寻那些方便,凭唐劭平暴烈耿直的臭脾性恐怕半点指望不上。他不欲跟川军袍哥们喝大酒吸大烟逛窑子,故而打牌赌博的活计必须学上手。于是唐劭明耐着性子坐在桌旁,观察老狐狸四叔和梅副官如何出牌。
就在他围观打牌的功夫,芸芝被唐太太招上了楼,直到午夜吃饺子,方才面色憔悴地出来。唐劭明心想芸芝或许是因思念父母又加上年节的杂事劳累,于是匆忙吃了几口,便坚持陪她回房歇息。
芸芝这回没有拒绝。唐劭明殷勤地兑了一大盆热水,哗啦啦拧出条滚烫的毛巾给她。然而芸芝自从倚到床头的软垫上,便没再动过一下。昏黄的灯光下,芸芝就这样安静地看着琉璃台灯喇叭花似的罩子。“姆妈都与我说了。”
“嗯。说什么了?”唐劭明挽起袖口,大把大把地给她抹脸。
芸芝挡开他的手,问道:“离开这里,你一点也不难过?”
“难过有什么用,能吃吗?”唐劭明笑了笑,蹲下身给她脱鞋,芸芝又是往后一缩。
唐劭明只好起身,“那你自己把蹄膀泡了,早点休息。”说罢,自去洗漱更衣。
芸芝默默把脚放进去,看着那氤氲的热气,许久,轻声道:“劭明,我们分开罢。”
唐劭明以为自己幻听了,含着满嘴的牙膏粉,从浴室里钻出来,“哈?”
“我不能跟你去。我们……离婚罢。”芸芝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唐劭明一惊。他这次回来对芸芝各种殷勤示好,难道太过猴急,教她看出了异样?他匆忙把那墙皮似的粉末吐干净,心脏狂跳着凑过去。“为什么?”
芸芝眼眶里又见湿润。“我们为什么成的亲,你忘了么?”
唐劭明心道,那必定是因为万恶的包办婚姻啊,不然那死鬼唐二少怎么会跳窗逃婚追求新生活。不过女人心海底针,芸芝今天整个人透着古怪,他得小心安抚。“我没忘,不过这几个月我也仔细想了你我的事。你是个好女人,我那时不该跑,也不该出言不逊伤你的心。芸芝,我喜欢你,今后一定会好好待你。”
芸芝神色起了变化,脸上尽是毫不掩饰的惊异,片刻之后,她把脸埋进双手,颤着肩膀道:“劭明,你放过我罢。”
唐劭明看芸芝这情状,知道自己刚才一准说错了话。他心里一急,瞬间结巴了。“我……我喜欢你。”
芸芝又是摇头。
“笃笃笃”,屋里的气氛正僵,忽地门板作响。唐劭明拖着步子去瞧,一开门,就见到黑旋风唐劭平立在那里。
“老二,你出来,我有话跟你说。”唐劭平微皱着两道浓眉,一脸凝重地压低嗓子说话。
唐劭明闷声道:“什么事,就在这里讲。”
唐劭平看到了屋里的人影,紧抿着唇。“出来说。”
唐劭明刚在芸芝那捅了篓子,又见到唐劭平这副强迫架势,烦乱之下,毫不犹豫地把他关在门外。“天大的事也要等到明天。我睡了!”
那黑旋风又敲了几下,唐劭明只是不理。终于那脚步声远了。
由于唐劭明与女人这种高级生物的亲密接触经验为零,实在无法迅速安抚面前一个情绪忽然崩溃的“妻子”。他在芸芝跟前手足无措地杵着,努力回想死鬼唐二少留给他的模糊记忆片段,可惜无果。
当初唐劭明给海德里希和杜月笙那些老狐狸下套的时候都没慌过神,这时候却真应了关心则乱四个字。此时,他强烈地盼望死鬼唐二少今夜再光顾一回,好让他多打探些芸芝的事情。
他这心念一动,或许那死鬼唐二少真个有些灵验,居然立刻有困意汹涌袭来。唐劭明厚着脸皮蹭上床,敷衍芸芝道:“别胡思乱想了,早点睡。除了离婚,我什么都依你。”
芸芝还是坐在床头,待她终于停了低泣,扭头一瞧,唐劭明居然已经睡得不省人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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