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徒逸负手立在船头,玄黑锦袍上紧覆的银丝梭子甲,罩在十月江霜的雾色之中,透着通身的冰冷和坚硬。他淡褐色的眸子深处,映着远处战船的火光,显得愈发的晶亮而深邃。微勾的唇角上,带着浅淡的笑意,三分得意,七分幸运。
他猜得没错,东方博之和覃楠甫的共同招安,效果非凡。
短短旬月,两岸近三万受蛊惑的士子,大多弃营归家。结伴去官府报名造册,以备战后得赏避罚。
小飞寻来的蛙孩儿,水性极好,又只是个凫水寻食的孩子,不引人注意,因而几日便已将对岸的布防基本摸清。
那年老渔户,本分老实,终身所见最大的官儿亦不过是里长。哪里需要司徒逸逼问,只问了一句,当地的民风,地势,水情,天候,但凡他知道的,都竹筒倒豆子般说了个通透。
有备如此,大战始开。
看着远处沸腾的江面,和血色朦胧的晨雾,司徒逸的把握有多了几分。
正看的专注,忽听身后传来一声激叹:
“大将军果然是神机妙算!五日前,那三百人二十船的突袭,竟只是疑兵!你竟算准了那牛大头会将沿岸防守从新布置。他这样务求毫无薄弱之处的安排,反倒恰恰分散了兵力!”
司徒逸回头,见身后的甲板上,多了一只高脚坐椅,覃楠甫坐在上面,正抻着脖颈看着烽烟深处,不由的兴奋到拊掌赞叹。
“覃大人有伤在身,怎么上来了?”司徒逸说着,亲自到他身边,将坐椅推向船舷处。
“无妨,不过一些小伤!坐着无碍的。”覃楠甫满脸兴奋,双眼一瞬不瞬的望向舷外。
远处江面上,百艘灵鲫般轻巧的快船先锋,像只利锥一般,已深深扎入对岸军中。而那一点焦灼的烽烟之外,三十艘高大的主战舰缓缓跟进,虎视眈眈。只见对岸箭飞如雨,江面上大片大片的染惊心的暗红,仿佛富丽的水色锦缎上盛开的艳红刺目的花……
嘶喊声震彻云霄。
不过两刻,前线军报来报,叛军江上防线已被平乱先锋营扯开。
先锋营步众及其后的铁盾营士卒均已成功登陆。
司徒逸听罢,点了点头,一语不发,英俊的面庞上,多了些刀刻般的冷硬和坚毅。
覃楠甫却听的兴奋,“你到底如何料到那牛大头会中招,重布兵力?”覃他面上泛着潮红,兴奋的忘了自己身上的伤,扶着木椅就要起身。
“哎!大哥当心!”司徒逸眼疾手快,闪身过来,将他牢牢扶住。
覃楠甫惊魂稍定,拱手赧道:“见谅,见谅!楠甫今生第一次亲见这狼烟烽火,因而有些……”
司徒逸扶他坐稳,见他眼中兴奋欣喜的神色,轻轻摇了摇头。
挥手命身后兵士退远,他才望向远处的烽烟,沉声叹道:“对岸的,也是大楚子民啊!那些大好男儿,弃家舍业。征战平乱也好,叛乱起事也罢,都有可能朝行出攻,暮不夜归……”说着,他长长一叹,自言自语般道:“若能如愿,司徒逸却是终生不愿再见烽烟!”
他语声极低,可身边的覃楠甫还是听清了。
沉默了许久,覃楠甫敛住眼中淡淡的关切和倾佩,试探着劝起来:“将军少年从军,多年戍守寒疆,实是劳苦功高。不如,待此役功毕,好好歇歇?是畅游名山也好,或着索性陪楠兮去幽州住一阵子也好。那丫头,至今惦记着云岫谷里的梨花林呢……”说起妹妹,覃楠甫的语气亦温柔亲切了许多,“你们,你们也该给我添个小外甥了!”对岸真正的敌人是柳七,柳七长年在他身边,此役无论胜败,司徒逸在元平帝心中都将是一个巨大的威胁,覃楠甫深深知道这一点……
司徒逸听了这话,似乎十分受用,喜滋滋的点了点头,感激的望向覃楠甫,坦诚道,“不瞒大哥,我,确实是有这个打算的!”
覃楠甫听的十分意外,“那,那自然是好事!大好事!楠兮若知道了,定十分欢喜。”
司徒逸点点头,抬眼瞟了眼远处的烽烟,正色道:“督战之中,不宜讨论这些。等此役得胜,我们再把酒言欢!”
覃楠甫慨然点头,沉默片刻,忽然道:“妹夫,大哥有两件事对不起你,还望你谅解!”
司徒逸闻言微怔,回头看着他,清楚道:“我并未责怪大哥!事如云烟过眼,大哥不如就此放下。”
“两件事,你都……”
“莫丹的死与大哥无关,大哥不过听令行事。我亦身为臣属,能体谅其中无奈。至于北军之事……”司徒逸说着,浅浅一笑,“我反倒感谢大哥。迟早要交出去的,殿堂之上,由大哥你出言劝我交出北军,这样,至少皇上不会疑你我文武勾结了。”
司徒逸说的云淡风轻,覃楠甫听的却心惊。他自问忠心无二,从未想过元平帝会疑他……
正沉默,忽听战报又到,
平乱大军已大举登陆,叛军江岸防线自溃百里,城中守将弃成遁逃……
“这,你果然是名不虚传的金身战神!竟连叛军守将弃城逃遁都算了出来!”覃楠甫听得瞠目结舌,惊叹连连。
司徒逸谦谦一笑道,“大哥过奖。若非大哥和东方先生不顾个人安危,成功招安了三万士子,这一仗还真没这么容易。”
“那不过都是些文弱的士子,他们那丁点儿射御之术,至多蒙混教习的水准。如何能上阵?”
“大哥这话就错了,两军对阵,军心至上!对岸叛军之中,士子三分其一,他们的学识见识,自然在村户匪人之上,在其群中,天然是得推崇追随的人。他们的阵前倒戈,走的是三万不擅杀敌的士子,可撼动的确实对岸十万军心。军心一乱,溃泄如决堤。”
覃楠甫凝神细听,是不是点头认同。
司徒逸又道:“至于选在这沧浪渡登岸,一则因此渡水深流缓,可供主舰近岸泊停,有利步卒快速登陆,二则,这渡岸上的三镇守将,姓金名不遗。江南巨贾,富可敌国,是叛军的粮仓钱库,不论是杀了他还是俘了他,都等于直接断了叛军命脉。”
“那,那金不遗一个商贾,竟还镇守一方?如今,他弃城逃亡,又如何?”
“乱事之中,自有枭雄。那金不遗自比吕不韦,以为寻到可居奇货。此役之中,他自请战中守一方城镇,以期战功傍身。他以为,沧浪渡暴于凸岸,过于分明,不利我所擅长的轻兵奇袭之术。故而守此渡可谓不劳而功。
如此以来,守城之功,扶立之力!试问,将来他们的‘天晟圣朝’中,何人能出其右?”司徒逸说着摇头笑叹“只是,他一介商贾,哪里见过这样的烽烟血腥,我八万平叛大军压在他一个渡口上。他是商人,最是精于计算的,擅权衡利弊的,见势头不对,索性弃城保命,所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他哪里还有什么矢志坚守?”
覃楠甫听连连点头“想不到,对阵守将的心性都成为你部署的考虑之一!都说行伍无谋!真不知是何人说出这些没有见识的鬼话来!”
司徒逸一笑而过,不置可否。
知己知彼,兵家首要。
然而此战对局的两人,却是深知彼此。其中三番博弈,只有他和对阵帐中的柳七心知肚明。
柳七深谙他的用兵惯术,初时,几乎将对岸防守布的滴水不漏。
柳七虽然聪明通透,兵法谋略都不输司徒逸,只可惜,他心底多了太多绸缪算机,却单单比司徒逸少了一份不惜博命的勇气。
司徒逸正是利用这一点。在柳七认定了他必然不会去博命的地方,倾力相搏,却出奇制胜。
说到底,柳七和司徒逸之间,博的不过是心。
平乱大军自沧浪渡登陆,金不遗溃逃,左右相邻的城镇,内乱纷起,叛军陆上防线亦全面溃泻,各镇守将死的死,逃的逃,降的降,短短二十三天之后,平南之役结束。
司徒逸一面应酬各种劳军赏赐,文书呈报,一面派了心腹细细搜查柳七的下落。
原以为,今生无缘再见,却不想,到底他们之间还有些缘分。白羽卫费力不多,竟然真找到了柳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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