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里一片混乱。
杨蕴秋远远地就能看到一片连着一片的火光。
西市这边还好,大部分都是穷苦人家的住宅,就是蛮人来了,也找不到多少值钱的东西,东市那边儿却多富贵人,却又不是自家养了亲兵的权贵,让人一通砸抢,就什么都剩不下了。
这才短短时间,整个京城就失去了往日的繁华安详。
到处是鬼哭狼嚎声。
杨蕴秋已经能听到北疆那边特有的高头大马的马蹄声,声音很重,比洪朝自己喂养的马匹,份量要稍稍重伤一些。
成群结队的老百姓,扶老携幼,抱着细软,四下奔逃,惊慌失措。
“啊啊,救命!”
方芙抱着才三岁的弟弟,踉踉跄跄地在东市的大街上奔走,她本是方家的千金,虽然只是个庶女,但方家一向家教严格,她从小到大,就没单独出了大门一步,出去上香,也是马车接送。
当时她谨守礼仪,并不敢和嫡出的姐姐一样,随意地穿了男装骑马,也不敢撩开车帘,母亲说她才是正经的淑女模样,比她姐姐强得多,但现在,她却后悔了。
早知如此,当初无论如何也该学些骑射才是,就算家里的下人弃了她逃走,她好歹也能给自己寻出一条活路。
“哟,这小姑娘生得细皮嫩肉,真不一样,方州的女人比咱们那儿的婆娘真是好太多了,我瞧她这张脸和朵朵比,也不算差。”
方芙根本不敢回头,脖子处仿佛能感觉到一股子那些恶心的混蛋呼出来的热气。
蛮人追的并不算太急,就像正在玩猫抓老鼠的游戏,根本不急着把就在嘴边的小老鼠吞下去。而是不断地戏弄,逼迫她精疲力竭……可她不想死,她才十六岁,弟弟离成年还早。亲娘不在了。母亲又不是好性儿,她要是死了。弟弟说不定根本没办法长大。
方芙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只知道拼命地向前跑,声嘶力竭地喊着救命。
听见呼救声,那些老百姓只会躲得更远。藏得更隐秘,谁又敢冒着被蛮人杀死的危险来救人。
脚步声越来越近了。
方芙隐约记得,娘亲说过,蛮人都是畜生,他们会把女孩子的皮给剥下来,制作成灯笼,点亮照明。越是漂亮的女孩子,制作的灯笼越会漂亮。
她不是漂亮的女孩子,她从来比不上姐姐们,所以。她死了之后,应该能逃过被剥皮的命运吧。
“哇——”
怀里的弟弟被颠簸醒了,失声痛哭。
方芙搂紧了他:“小圆,你要是能活下去该多好……”
怕是不行,她的头发猛地被人揪住,头皮像是被撕裂一样剧痛,整个人向后倒去,方芙被吓得闭上眼,一动也不敢动。
想象中的疼痛居然没有传来,大约只有一瞬间,耳边传来一阵风声,她的身体便凌空而起。
“啊啊啊!”方芙吓得失声大叫。
“别喊,吵死了。”
忽然听见一个很年轻,也很不耐烦的声音,方芙战战兢兢地睁开眼,就见她正坐在一匹高头大马上,弟弟还好好地趴在她的怀里,也不哭了,只是睁着一双饱含泪水的眼睛,滴溜溜乱转。
抱着她的男人身体很瘦,脸上戴着个半面的面具,看不见面孔,身上大概穿着甲胄,靠上去硬邦邦的,但方芙的心却稍稍落下。
她抬起头,隐隐约约,好像不多,又好像有很多穿着同样甲胄,骑着高头大马的年轻人在街面上飞奔,那些骑着马的蛮人,竟然有好些放弃了烧杀抢掠,开始追赶这些马上的年轻人,但每每都是追不上的。
“你们……是官军?”
“不是,姑娘,能不能安静点儿。”
周余锋都快紧张死了,他的马术本来就不好,以前在学校打马球,从来是让人欺负的角色,这会儿身后还追着四五个蛮人,他精神整个都是紧绷的。
方芙顿时闭上嘴,再也不敢说话。
不知道跑了多久,方芙强忍着恶心,看着救了自己的年轻在市井小巷里穿来穿去。
方州建都很匆忙,整个都城兴建的很是简陋,三十年前曾经进行过一次大整修,整个都城有二百三十七个坊,南北东西四个市,还有十二座大门,道路并不是横平竖直,虽然大部分都是连通的,但不熟悉的人很容易迷路。
好多外地人来此,都会被无数的巷子绕晕。
周余锋没被绕晕,他一路按照早就印在脑子里的路线,准备从西面出城,在城门口和他的小队汇合,就在这时,前方忽然看到一大批蛮人。
看旗帜,竟然是蛮人里的精锐。
方芙的一颗心,就像是被一只大手捏得紧紧的。
周余锋猛地拉住马,掉头就往回跑,后面风声呼啸,显然有很多人在追,而且越来越近,周余锋几乎以为,他会很倒霉的折在此地,方芙的眼泪也下来了,哀声哭泣:“呜呜,都是我不好,我连累了恩公,呜呜呜呜……”
就在这时,几声短促的笛子声,出现在耳边,周余锋的脸上顿时大喜,一调转马头,就钻进了左手边的巷子里。
一进了巷子,周余锋竟然停下马,不再走动。
方芙吓了一跳:“恩公?”难道,难道要束手就缚?“恩公,蛮人不讲理的,你,你快跑吧,要不然,放我下来,你自己跑吧。”
“别出声。”
周余锋捂住方芙的嘴。
方芙呜呜咽咽地说不出话,瞳孔扩张,耳边已经能听到蛮人的马蹄声近在眼前,她挣扎着探出头去,居然看到巷子口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二十多岁的年轻人。
她也不知该怎么形容,只是那年轻人实在气度不凡,她本来觉得自家几个哥哥。已经是方州城中少有的出色人物,远不是那些纨绔子弟可比,但一见眼前这男子,却顿时觉得浑身清爽。
“危……危险!”
方芙挣扎着想说话。只是嘴被堵住。只能发出来一些哼哼声,连旁边的男子都听不到。更不要说前面的人。
一群蛮人骑马呼啸而过。
方芙猛地闭上眼睛,仿佛已经能够听到马匹踏碎骨头的声音,心里忍不住叹息,罢了。罢了,看来今日是逃不过此劫,黄泉路上还有人相伴,到也不算太寂寞。
可是,马蹄声就这般渐行渐近,又渐行渐远,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他们。
“余锋。你去和大队人马汇合,尽量把老百姓集中起来,带出城去,天黑之前务必要赶回营地。”
“知道了先生。先生也请小心。”
方芙睁开眼睛,就见那个本来在巷口的年轻男子,居然就在眼前,还冲她笑了笑,脸上爆红,一时间脑子里全是浆糊,竟似乎连可怕的蛮人都给忘记。
杨蕴秋交代了几句,娃娃就飞过来大喊:“快快,有几十人被堵在清平坊了,蛮人马上就会过去,咱们只有十分钟。”
二话不说,转身就走。
从凌晨,一直到深夜。
杨蕴秋的学生们在方州内城神出鬼没,救下的老百姓,大概也有差不多七八百人,但也仅仅如此了。
方州有居民数十万。
他们救的这些,连零头都不算。
到处是鲜血,到处是焦黑的烧痕,大火始终不熄。
守城的官兵,世家大族的亲兵,提刑司的人,衙门的衙役,很多人投入了战斗,方州城内一些武林人士,也有一部分参与救人,这一刻,大概所有能够联合起来的人,都联合了起来,但蛮人来了差不多有小五万,个个悍勇,放在江湖上,估计每一个都能称为三流高手,甚至二流高手,这还只是进城的那一部分,外城尚有大军。
皇帝和大臣们的离去,又把京城的守备力量差不多都带走了,整个京城简直是空城一座,除了手无缚鸡之力的老百姓们。
最惨的还是学校。
皇家书院和文德书院第一个遭到破坏。
不过,杨蕴秋提前做了准备,书院里的学生和老师们,大部分都让他的学生给救出来,有些回家,和家人一起逃亡,也有些加入了救援中。
还有一部分,已然壮烈牺牲。
杨蕴秋书院里的学生,也有几个不幸身亡,虽然他们保护措施做得很好,但这种时候,想要完全不出意外,根本做不到。
带着几百人的老弱妇孺,杨蕴秋他们走得很艰难。
要不是杨蕴秋带着学生们,时不时用各种危险的杀阵,冲过去拼杀一阵,杀死了一大批蛮人,也大大地迟滞了对方的速度,这些老百姓一个也别想出城。
可是,杨蕴秋的动作不但没有吓坏这些人,反而让他们更疯狂,简直是疯了似的紧追不舍,连幻阵都有些不管用。
没办法,时间不够,杨蕴秋不可能从从容容地设置阵法,阵法的作用范围毕竟有限,蛮人太多,他们就是拿人去堆,也能找到出路。
而且,幻阵影响的是人的精神,如今杨蕴秋手上戴着的随身幻阵,最大的作用力,也只是十个人而已,超过十个人,就有可能报废掉。
对军队来说,除非提前设伏,设置大型幻阵,然后把所有敌人引入包围圈再开启,否则,幻阵的作用着实并不大。
蛮人越追越紧,不屈不挠地冲上来。
杨蕴秋这会儿也顾不得感到浪费,灵石什么的,不要钱似的抛出去,凡是能用得上,能想的起来,布置比较方便的法阵全都给用上。
终于,他们拼了命地跑进了大山。
学生们忍不住高声欢呼。
好多老百姓也松了口气,数年前这座无名山上发生的故事,直到现在,也是街头巷尾的传说,有些新来的人不了解情况,不信那些传说,却也让这些老百姓的情绪带动,多多少少放下了心。重新露出欢颜。
高家的大姑娘带着婢女们煮了很多热乎乎的肉粥,好几桶。
一过来,就先给杨蕴秋倒了一大碗,肉粥的香气浓郁。熬得都出了油。味道还行,杨蕴秋忙了一整日。也有些饿了。
高义他们高家的人,早在半个月前发现情况不对,有一部分离开了京城,高义他们因为还有生意要整治。就没走成。
这次干脆一块儿搬到杨蕴秋的学校来。
高义估计也是觉得世上最安全的地方就是杨蕴秋的书院,若非如此,他也不可能像现在这般轻松。
哐当!
杨蕴秋正在喝粥,忽然听见一声碗盘碎裂的声响,一抬头,就看见一个差不多十三四岁的女孩子,用力一巴掌打翻了碗。又一巴掌扇在一个比她大两三岁的女孩子脸上。
其他人也忍不住侧目。
“都是你,都是你,方芙,你个混蛋。孙杰哥哥要不是为了找你,也不会下落不明,姑奶奶我早就出城了,哪里会沦落到这种地方,都是你个死妮子,你怎么不去死!”
方芙低着头一言不发。
那姑娘显然是情绪濒临崩溃,疯了似的又抓又挠,连拍带打。
旁边草垛上坐着的一三四岁的小娃娃显然被吓到了,呆了半晌,哇哇大哭,一边哭一边去抱那个打人的女孩子的腿。
“你坏,你坏人,是你把姐姐推下车,你坏……”
“小畜生!”
那女孩子脸上涨红,抬起一脚,就想踹那孩子。
杨蕴秋随手甩出缠在手腕上的长索,把孩子带开,抱在怀里掂了掂,又塞到一直立在他眼前,小声交代学校防守情况的周余锋手里。
周余锋抱着孩子,颇有些战战兢兢。
崔怀信脸上忍不住露出了一抹笑意:“正好,你可以先练习练习。”
周余锋顿时翻了个白眼。
但终究还是走了过去。
方芙一下子搂住弟弟,气得脸色铁青:“玲儿妹妹,我让着你,是看你年纪小,你不要得寸进尺,明哥儿才三岁,你怎么下得去手?他可是你的弟弟。”
“哼,别攀关系,你们两个都是那个不要脸的女人生的,我可不敢当这个小畜生的姐姐,告诉你,方芙,要是孙杰哥哥有个三长两短,你看我会不会宰了你给他报仇。”
方芙顿时气得说不出话。
其他人也不好插嘴,这一看就是家庭纠纷,不过是嫡出,庶出那点儿事儿,乱七八糟的,好些老百姓可能无法理解,富贵人家,哪里还能猜不出来。
周余锋也不多管,只是冷冷地打量了那打人的女孩子几眼,道:“你们的私人恩怨,我们不管,只是这些肉粥,都是我们辛辛苦苦做出来,如今还不知道要被困多久,粮食紧缺,你既然打翻了你的那一份,今天晚上就饿着吧。”
那小姑娘一呆,眼眶登时就红了。
周余锋虽然瘦,但个头极高,身上煞气也足,她终究不敢再捣乱,委委屈屈地一跺脚,跑回草垛子上坐下,嘴里却忍不住嘀咕:“谁愿意呆在这儿?蛮人来了,还不是等死?”
“你到那边坐吧。”
周余锋没理会她,领着方芙,抱着方芙的弟弟,到另外一面找了个位置,安顿好她们。
方芙咬牙,也没说什么感激的话,只是心里,却忍不住暖了一暖,她在方家,很少得到这样完全没有任何目的的关爱,便是孙杰表哥,他的关心里面,也充斥着说不出的算计,让她无法完全信任。
她是个庶女,却有一个出身来历都不俗的母亲,弄得她连自己的身份,都不知道该怎么确定,从小到大,就没有结交过任何朋友。
嫡出的看不上她,庶出的也和她有着隔阂,有时候,她宁愿自己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姬妾生下来的女儿,泯然于众,也就罢了。
杨蕴秋摇摇头,估计过不了多久,这些女孩子们就不会再琢磨家里的那些家长里短的闲事儿,他也不管,坐下来打坐,努力恢复灵力。
别看他这一日,似乎很是轻松,其实只有他自己清楚地知道,这次确实耗损灵力过度,需要好好调理一番,还不知道朝廷的援军什么时候能到,说不定要坚持数日,若身体不能达到完美的状态,可不是什么好事。
没过多久,山下就有各种马蹄声,喊杀声,还有惊呼声,呼救声传来。
杨蕴秋稳坐泰山。
但这些聚在一处的老百姓们,却吓得不轻,好些女孩子偷偷摸摸地擦起了眼泪,连男人们也心有不安。崔怀信皱眉,站起来道:“先生,要不要我下去看看。”
“不必,你组织人手,轮番值夜就是,千万不要离开营地,不会有事。”
崔怀信咬牙点头,和一群学生商量怎么值夜。
现在宿营的地方,是在半山腰,离他们学校还有很长一段儿距离,晚上走山路太危险,好多法阵都开启了,他们这些学生走惯了并不担心出错,可带了几百人,还是小心些的好,万一把一两个遗漏,说不定会吓死。
“我,我要走,我要离开!”
山下的呼喊声越发的靠近,简直就如在耳边。
学生们,还有那些男人们,都还算勉强能保持镇定,好多女孩子,还有胆小的人,却忍不住心中慌乱,刚才爆发打人的那个姑娘,忽然一窜而出,拔腿就跑。
“哎——”
周余锋一把没拉住,竟然让她钻进了山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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