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中的纠葛,杨蕴秋到不大关心,目送肖孟一上楼,他就又低下头,摊开笔墨,打算抄一卷书,带回家去读。
藏书楼里不禁止抄书,至少一楼是没有那么多规矩的。
虽然都说一楼的书少见珍贵的,大多数都很寻常,但那也要看和什么地方比,比起那些修行门派的藏书阁,或许差上一星半点儿的,但与外面的某些书肆比,那简直是天差地别,外面找不到的各种珍本,在皇宫里都泛滥成灾。
杨蕴秋的书法,如今说登峰造极,也并不夸张,书法这种东西,除了天分,还是要看练习的多寡,论天分,他身为修士,手稳心稳,再说练习,他比别人的时间长得多,真正算一算,练习的时间也有几十年,自然是出类拔萃。
小喜子这个小太监既然在书楼伺候,当然也是认字,且见过的好字数不胜数,但对上杨蕴秋这一笔行书,依旧忍不住暗自赞叹。
怪不得人家能让六品炼丹师选中当徒弟,这本事绝对是有的。
六品的炼丹师,不要说宫里的小太监,便是宫中贵妃,甚至况影这位陛下,也不敢轻忽,在这个世界,毕竟是修士们的世界。
杨蕴秋抄了一会儿书。
外面有人来报,明姑娘来给他送饭食。
明姑娘就是杨蕴秋做的那个最好看的人偶,平日里就住贵妃的偏殿,贵妃太特意挑了两个宫女伺候她,因为这姑娘的确安分,寻常从不轻易出屋,只是读书弹琴而已,贵妃身体不好,也喜欢她安静,就颇为照顾。
人偶造出来就是为了给主人使唤。
杨蕴秋闲来无事,让自己的人偶在小厨房里做几样点心。简单的面食粥米什么的,就给自己送来,到也不算大事。
说起来安御史家的一个远房亲戚家的女儿,还是孤女。身份不高,在宫里到也碰不上几个找她麻烦的人,事实上,况影虽然看起来还年轻,也就三十多四十岁的模样,正是一个男人最有魅力的时候,宫中的妃子却少。
如今也有一个贵妃,一个淑妃,剩下的都是没名没分的,而且他对后宫也不怎么上心。一心一意都在修行上。
他现在是七品,离八品依旧很远。
况影从小,修为就比不上他的兄长,天资平平,只能说勉强能修行而已。他能有现在的高度,也是他身为延国的君王,各种资源都先紧着他用,任何一个修士,有他这样的好条件,只要不真是白痴,修为也能飞速攀升的。
他不在意后宫。后宫就平静,也没几个妃子跑出来担心人偶小姐狐媚惑主,也正因为如此,杨蕴秋在宫里的日子过得还真恨滋润。
这次香喷喷的食物摆出来,比往日还要丰盛。
‘明姑娘’照例装哑巴不说话,杨蕴秋一边打开看了看。一边也让小喜子自己加上一个碗:“尝尝,米饭配笋丝,到没什么汁水,也不用怕无意间污损了书页。”
今天唯一有一道梅菜笋丝配上红烧肉,滋味很足。别看在杨蕴秋看来是家常菜,皇宫里的人却少有能吃到的。
小喜子心里也高兴,便先小心翼翼地将所有的书籍都移了地方,杨蕴秋一抖手,从袖子里摸出一块儿蓝色碎花的桌布铺上,两个人才拿了碗吃饭。
饭菜的香气弥散。
一楼还有几个看书的,也不觉饿了,哪怕平日里小气些,这会儿也掏钱让小太监给自己准备了些点心,凑合填填肚子。
书楼这些小太监们,平日里油水都少,这会儿额外能得一笔小收入,到很高兴,杨蕴秋正吃饭,就听见二楼那个肖孟的脚步声。
他的耳朵灵光,听过一次的脚步声就很难忘记,尤其是刚刚听过的时候,杨蕴秋到没抬头,没想到,脚步声越来越近,不一会儿就近到眼前,在他的桌子上映出一道黑影。
“伙食不错。”
肖孟的声音到带着几分慵懒傲气。
杨蕴秋抬头。
肖孟只盯着人偶看,眼睛有点儿亮,看着她的穿着,先是有些迟疑,等看到那人偶特别顺手地立着把菜往杨蕴秋碗里搁,顿时了然,随即一扭头,盯着杨蕴秋道:“你这婢女多少钱?”
小喜子傻了。
事实上,整个书楼的人都傻了。
怎么会有人在宫里玩这一出?平日他们见到的,哪怕是那些疏狂才子,进了宫也战战兢兢,不敢多走一步路,不敢多说半句话。
现在到好,有个白痴,不对,还有个被牵连的,可能马上也成白痴,竟然在书楼里,在前任大国师最喜欢的地方争夺起女人来!
小喜子心下叹息。
杨蕴秋当然听不见小太监们的腹诽,吃了米饭,拿帕子擦了擦嘴,很想告诉这人,想要的话,给我三千个晶币就送你,反正全部材料加一块儿也才两千晶币罢了,便宜。
当然,现在这话可不能说,只道:“这个不卖,你想要,可以到我家再挑,还有三个,样貌比她差一点儿,也差不太多。”
不是杨蕴秋薄情,问题是这些是人偶,还是没有引灵的人偶,说白了,就是没有智能的机器,你让她做什么,都得自己操控。
要不是有娃娃在,好歹能远程操控,这玩意真是没多大用处。
肖孟呆了呆,显然没想到杨蕴秋这么说,忽然皱眉,在杨蕴秋身边落座:“我就看上她了,而且就要她,现在就要,你开个价儿。”
他就愣是没有发现,从头到尾,那个明姑娘始终是一副温柔羞涩的养子,简直像没看见他一般,哪里正常?
“要不然,我用这一个水晶棋盘跟你换,看看,棋盘是陛下所赐,你也是修士,当知道这个棋盘能够调理气息,实在难得。换了你也不吃亏。”
嘴里说话,肖孟的目光却在人偶的脸上流连,显然不忍移开,是真的很喜爱。不但喜欢人偶的脸,对她的手,脚,身体,简直无一处不满意。
杨蕴秋怕他久看,会看出问题,干脆动了动手,明姑娘就站起身,行了一礼,一言不发地拿着食盒走人。根本没抬头看肖孟一眼。
肖孟的眼珠子几乎黏在那个人偶身上,恋恋不舍,亦步亦趋地送她出了门,回来脸上都带了一抹潮红:“不行,这姑娘我要定了。”
杨蕴秋诧异地看了这人一眼。目光扫了扫,一眼看到他脖子上戴的一个小型的玉雕挂坠,就是一个半月形的小东西,很不起眼,但杨蕴秋却一眼,就发现这东西气场十足,眼睛闪了闪:“也行。你用你脖子上的玉坠来换。”
肖孟一怔,猛地抬头:“……!?”
听杨蕴秋这么说,他心里的轻视,不自觉收敛了几分,“你认识?”随即又道:“不可能。”
这东西,一个年轻人怎么可能认识。当年文帝究竟为什么会怀疑大国师杨静亭,具体情况大家都不知道,可是流月殿的人,说大国师是帝星入命,真龙在身的命格。绝对是一大原因,流月殿让天下人都相信,还不就是因为他们得了几样千年前的遗宝,能够推算命数,不受反噬,他脖子里挂的东西,就是当年流月殿的传人随身佩戴的护身符,也是千年前的遗宝所做,很是珍贵。
杨蕴秋笑了笑:“很漂亮,也很有用,正好用来给我一个朋友驱除晦气,你要是换,我只要它,不换就算了。”
换也行,他再弄一个来就是,当然,不换也无所谓,反正他做一个人偶也费了心思,又是第一次做,还挺有纪念价值的。
肖孟咬牙看了他半天,忽然一拍桌子:“你会不会下棋?”
“略会。”
杨蕴秋笑了,心里隐约猜到,这人想做什么,果然——“你和我下一盘棋,如果你赢过我,我就把挂坠拱手相赠,但你要是输了,就把你刚才带来的那个婢女给我,我就要刚才那个。”
小喜子偷偷伸手去拽杨蕴秋的袖子,杀鸡似的,又抹脖子又瞪眼,还小声咕哝:“别答应,肖公子的棋,能和陛下打平。”
显然,能控制棋盘,和况影平棋,就说明这人的高明了。
杨蕴秋却只是笑:“下棋花费的时间太长可不行,我还有事情做,需下快棋。”
肖孟冷笑:“都依你。”
他显然对自己的棋艺非常放心。
一楼其他人也不自觉围过来围观,一看要下棋,也有好些人笑。
还有人低声道:“肖公子何必欺负人,去年大国师就说过,您的棋,如果按照自己的路一步步走下去,将来一定能入道。”
肖孟的脸上,顿时也流露出几分自得。
娃娃却一脸的同情:“下棋什么的,秋哥也别太欺负人。”事实上,杨蕴秋加上娃娃,玩这些要费脑子计算的‘游戏’,就算真正的棋圣下凡,那输了的可能性也很小。
下棋没人能必胜,可杨蕴秋的把握还是很大。
娃娃这个外挂,也就在这样的事情上面最给力了。
两个人对坐下棋,一开始肖孟是真没把杨蕴秋放在眼里,先不说杨蕴秋这么年轻,他就是碰上宫中那些下了一辈子棋的老棋手,向来也要让对方三子,才能玩得下去,在棋这一方面,想当年他可是虐得天秀谷那位天生剑魄的奇才三年不敢在他面前提下棋。
却没想到,棋到中盘,他一下子就发现——这家伙不是庸手!
两个人下快棋,肖孟也没觉得对方下棋有什么奇招妙招,反而中规中矩的,并无奇特之处,但持续下下来,他却发现了,这人的棋路很准确,简直零失误,下棋快得根本来不及仔细想,全靠直觉,但他偏偏没有一招坏棋。
肖孟自己也能勉强保证自己没有坏棋,但下到现在,精神全副集中,甚至连灵气都开始调动,额头上的汗水已经流到脖子里,可说是精力交瘁,但对方依然气定神闲,甚至连姿势都多少变化,就是随手把折扇拿出来扇了扇。显然是闲书楼里气闷。
两个人,至少肖孟是全副精神在下棋,这时候他都已经忘了自己的本意,只是棋逢对手。整个人都兴奋起来。
杨蕴秋看他这么兴奋,不觉挑眉——他好像有点儿欺负人。
论棋力,杨蕴秋本身也不弱,他对这个也挺爱好的,在说,一个人的修为够高,脑力自然就好,他一个人打肖孟,占上风也不算很难,再加上娃娃……这实在是太欺负人。
勤政殿里。
况影难得有闲暇。刚才和肖孟下的那一局,他摆弄了一阵子,略略思考,就想出自己有些地方有失误之处。
“郑牟,肖孟在哪儿?”
一个微微颤颤的老太监打开门。弓着身子,低声道:“陛下寻他,刚才得了消息,他正和安大人举荐进来的一炼丹师弟子赌棋。”
“哦?”
况影一怔,到有了几分兴致,“肖孟这是耍无赖呢。”
延国人好赌的人多,什么都能赌起来。况影偶尔也喜欢赌一把,这会儿听说肖孟和别人赌棋,自然觉得他是糊弄人玩。
“肖孟那小子赢了几子。”
“回陛下,还未结束,肖郎君落后两子,还在奋起直追。”
这下子。况影怔住,脸上也带出几分意外,忍不住从榻上下来,披上衣服往外走:“走,去看看。”
这时节。娱乐节目很少,有一精彩的对局可看,也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哪怕是皇帝,也不想轻易就错过了。
“能和肖孟争棋,还占了上风,行,有一手。”
要知道,这可是个修士横行的世界,一个人的棋力强,至少说明他的修为不弱,精神力不弱,不能完全代表修为,至少能从中看出一二。
肖孟本身是四品的修士。
杨蕴秋能胜过他,哪怕本身棋艺高超,至少也得是四品。
不要看见付宁这样,年纪轻轻就成就七品,就觉得六品,七品不值钱,其实,七品已经相当相当值钱,有些修士最大的希望,也不过是在殒命之前,达到六品,脱胎换骨,延长寿命,再给他们自己争取一些时间。
到了书楼,况影阻止了宫人们的通报,自己带着个老太监,就溜溜达达地溜达了进门,一进去就看见一大群人围在一处。
显然,宫中的闲人还是不少。
况影摇摇头,心里有些好笑。
自然有宫人替他分开人流,簇拥着他进去,人们一见识陛下,也都纷纷主动避让,但乱是不曾乱的,这个陛下经常在宫里乱走,事实上如今能在宫里呆这么长时间的,多是常常出入宫廷之人,碰上陛下的次数绝对不少,更别说,有的还常常伴驾。
况影从不是不好伺候的皇帝,在他还没当皇帝之前,他就很安静,向来少给别人找麻烦。
至于下棋的两个,都没有动静。
肖孟根本就是把全副注意力,都集中在了棋盘上,至于杨蕴秋,他到是第一时间看见了况影,却根本没有动作。
至于说尊重皇权什么的,在这世上,恐怕再没有人比杨蕴秋更不在意,谁还能让一个曾经坐过那把龙椅的男人,忽然一下子对那把椅子尊敬起来,他能在面上装一装,已然算是很给面子了。
况影却是一眼看见杨蕴秋,整个身体都僵了一僵,不只是他,他身边的老太监,更是浑身颤了颤,却还是很坚定地伸手,扶住自家主子的后背。
深吸了口气,况影压低声音问道:“……他叫什么?”
“杨……杨蕴秋。”
向来镇定自若,很少色变的老太监,也不由磕绊:“陛下,是老奴的错,老奴竟然……竟然没有发现。”
况影吸了口气,冷静地摇了摇头:“和你无关……谁能想得到?”哪怕这个老太监,就是况影的耳朵和眼睛,但他就是长了八双眼,也不可能关心一个贵妃请来的,炼丹师的徒弟,究竟长成什么样子。
虽然心下震撼,可况影很快就恢复了,整个人又变得气定神闲,而且竟还低下头去,认认真真地研究棋局。
“恩,肖孟这次也是超水平发挥,很不错。”
以前肖孟和他下棋,总要掌握节奏,不好穷追猛打,要棋面好看,又不能让陛下下得没趣,一看就假,当然要收三分力。
这会儿和杨蕴秋下,当然没有任何顾忌,棋局也越发精彩。
一局棋终。
杨蕴秋胜了两子。
周围围观的人,不约而同地呼出一口气来。
两个人都是高手,棋局确实精彩,虽然是快棋,但这样刀刀见肉的激烈下法,还能保持漂亮的棋面,实在不容易。
肖孟呆愣了半天,脸上的表情很扭曲,既显得特别爽,有有点儿不爽,瞥了杨蕴秋一眼,皱眉道:“我们再下,这次不下快棋了。”
杨蕴秋先指了指他脖子上的吊坠,肖孟是想了想,才想起赌注,二话不说,一把就把脖子上的东西扯下,搁在桌子上给他推过去,又道:“再下,再来一局。”
“问题是我饿了。”杨蕴秋随手把东西收了,一看对方要变脸,笑眯眯地道,“别恼,反正我一时半会儿也不会离开,我们再约明天就是,只要你有同样品质的东西,无论什么时候,我都奉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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