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花落尽

细细的雨洒落下来，给交庄的梨林笼罩了一层雾一样的朦胧。在迷蒙中，梨花虽然不再繁茂，却依然坚持着，在每一枝条上都挂有那么一两簇。依旧是雪白，依旧是带雨的柔弱，它不会败在枝头，而是选择在凋谢之前，就投向泥土的怀抱。
还是雪白的花海，还是无边无际的浩瀚，却寂静地，不再张扬，它们努力地，拼尽最后一点力气，以绝美的姿态，沐浴着细雨，与时节抗争。柔嫩着，美丽着，向她展开温和的笑颜。
梨容轻轻地推开佩兰撑伞的手：“你回去吧，我一个人走走。”
“小姐，”佩兰欲言又止，嗫嚅着嘴唇，只说出一句：“那，我到路边上去等你，你可别走远了……”
她想说，别等了，可最终，还是没有说，只轻轻地点了点头。
一夜的春雨滴答，地面带着些些的软，象一双温柔的手，托着她，送往梨花深处；棵棵梨树，默然而立，似乎眼眸中饱含着深情，等着她的回归；朵朵梨花，雪白无暇，温润带雨，象一张张熟悉的脸，清新，亲切，迎着她，召唤她融入它们中间。她又听见，那悠扬的清乐，仿佛来自仙境，萦绕在耳边，似有若无；有淡淡的话语，此起彼伏，是她们，在跟她嬉笑，她们，是谁？
绵绵的雨，温柔地抚摸着她的发，她的脸，她的手，如同母亲一般的感觉，带着无限优柔的爱意。微凉的风，吹得如此地小心翼翼。仿佛，她就是一朵吹弹可破的梨花，需要用心地呵护。
天地间，一切都这么飘渺，一切都这么隐晦而神秘。她恍惚又迷惑，却仍旧清醒地知道，她来，是看梨花，是为在最后一朵梨花落尽之前，来等他。
等着他。来看她的怒放，耗尽所有心力的一次怒放，以，无限绝美的姿态，开过一瞬便是无憾。
静默的烟雨。静默的花海，静默的她，在心底长唤一声，朗坤——
“我来了——”他的声音，低沉地响起在身后。
她缓缓地转过身，微笑。
是他，从雪白的花海中，含笑而来。
这是多么熟悉的一幕。仿佛，她铭记了千万年，在这一刻。记忆之窗哗然打开，她忽然想起了一切。是他，是他，她看见了他，穿着一身亮晶晶的银甲，微笑着。从花海中走向她……这难道，是前世的记忆。如此地刻骨铭心，为何。她竟遗落了那么久？
他静静地站在了她面前，柔声道：“梨花开了……”
是的，梨花开了，她才来。梨花开了，他才来。
梨花开了，他们才能来相会。
她轻轻眨眨眼，泪水，顷刻间漫起，湿润了眼眶。
“我说过的，陪你来看梨花……”他温柔地揽住了她。
她缓缓地将头靠在他宽厚的胸膛，轻声道：“梨花，就要开过了……”
“现在还不晚，我来了，”他低声道：“来陪你看梨花……”
“梨花已经等了好久了，我，也该要走了……”她抬起头，默默地望他一眼。
他更加用力地搂紧了她：“不要走，我们，要永远在一起。”
“我也想，”她幽声道：“可是……”
“没有可是，”他温和地堵住了话头：“梨容，记住我的话，永远也不要放弃，只要不放弃，就永远，都会有希望。”
“希望……”她淡淡地苦笑着，泪水轻轻地滑落。
“我们已经，没有任何障碍了啊，”他的声音哽咽起来：“等了那么久，经历了那么多，我们终于可以在一起了……”
可是，梨容，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梨容长叹一声：“朗坤，莫要强求……”
“我不甘心。”他决然道。
“可是这一次，你也，不得不放手了……”她仰起头，望着他悲伤的面容，任心痛，将自己一点点地淹没。
他默默地抱紧了她，嘴唇颤抖着，泪水潸然而下。一滴，又一滴，落在她的脸上，带着温热，合着她的眼泪，从她的脸颊滚落。
“我不放手，”他固执地，坚持：“我不，放手……”
她轻轻地笑着，抬手，抚上他的脸庞，抚着他的泪水：“别哭……”
抚着，抚着，冰凉的手，忽然，无力地垂落……
一朵梨花，盘旋中，从天空飘然而下，轻轻地落在梨容的两眉之间……
朗坤怔怔地望着，他已经感觉到她生命的退却，却不愿相信。停滞的眼神，呆滞的面容，片刻，嘴唇激烈地抖动起来，他竭力地忍，却终究只能把她轻轻地贴近胸前，抱得更紧，慢慢地把头低下去，双肩，默默地抽动，缓缓地，加快……
寂静的梨林里，漫天满地的梨花，无言地凝视着，朗坤，无声的悲恸。
为什么？会是这样？
我不要，不要这样的结果——
天地之大，众生之多，谁，能给我一个答案？
远处，一个穿着铁灰色僧袍的身影，默然而立。
烟雨迷蒙的梨林中，忽然，一道金光闪过。
悲痛欲绝的朗坤，正抱着梨容无声哭泣。猛地，梨容的身子一颤。
朗坤惊异地看着……
梨容闭着眼，仿佛正在熟睡，她的身体周围，渐渐漫起一圈白色的光晕，光晕环环地将梨容罩住，缓缓地托起她，从朗坤的怀中移出，然后，在朗坤一臂距离的前方，将梨容轻轻地立直。
此刻的梨容，悬浮在白色光晕之中，通身都闪耀着一种淡雅奇异的光彩，栩栩如生地站在朗坤面前，只是。双脚被光晕托着，未曾着地，仍旧闭合着双眼。
“梨容——”朗坤大声地喊道。
梨容的眼睛应声睁开，望着朗坤悠然一笑。
“梨容……”朗坤惊喜地唤道。
她微微地点点头，算是应答。
“留下来吧。不要走——”他柔声祈求。
她微笑着，不作应答，身体随着光晕，徐徐地往后移去。
“不要！”朗坤疾步去追。
她的脸上，再次掠过一丝凄然，凄迷的眼中。满是不舍，终于，她忍不住，从光晕中，伸出手来。伸向他……
他奋力地，将右手伸向她，终于触到，软软滑滑，感觉，一件什么东西，落入了手中，他下意识地。紧紧地握住，然而，只一瞬的接触。光晕仿佛害怕他的牵扯，托着她急速离去，朗坤眼睁睁地看着，梨容升过了头顶……
“梨容！”他仰头，绝望地大喊一声。
她俯视着他，长久地微笑。带着无尽的忧伤和缠绵。
梨林忽然一阵涌动，落在地上的梨花。从泥土上腾起；树梢的梨花，急切地飞离枝头；所有的梨花。全部飞舞起来。雪白的花瓣，聚集在朗坤周围，围绕着朗坤，星星点点，跳跃、盘旋，轻盈地翩迁，忽上忽下，忽左忽右，轻灵柔曼，象一群妙曼少女，在烟雨中轻舞飞扬。
满林的花朵和花瓣，梨林被团团的白色包围，分不清，漫天而来的，到底是烟雨，还是花雨。
他惊奇地看着这一切，不自觉地抬起左手，去托那空中舞动的精灵，花瓣一片片，梨花一朵朵，跳跃着从他手掌心滑过，仿佛是在跟他逗乐，甚至还可以听见细微的嬉笑。
只一瞬间，花雨渐渐淡去。
他抬头，再次望向空中的梨容。
梨花都朝着她飞去，隐入她的光晕，渐渐不见。
她依然望着他微笑，他终于明白，这些花雨，属于她，那些花朵花瓣，每一片，都是她心的碎片，它们围绕着他盘桓，是她的不舍。
光晕缓缓地升高，花雨前赴后继，追随而去，透过花雨的间隙，他看见她的脸，渐渐遥远，渐渐淡去……
梨林重归平静，遍野之间，已不见一点雪白的痕迹。
干干净净，她走得如此无痕。
朗坤默默地站着，忽然想起，临别时那一握手。将右手缓缓地摊开，玉梨簪，静静地躺在掌中。朗坤微微一笑。
我还能找到你的——
康王府。
朗泽还在默默地盯着玉梨簪，出神。
忽然，簪子周身精光一闪，朗泽一惊，凝神细看，却见精光贯穿了整根簪子，然后，一点细微的声响传来，朗泽惊异地瞪大了眼睛……
簪子正从中心裂开，象碎了的瓷瓶一般，裂成了小小的一块块，裂痕随眼可见。
朗泽张大了嘴巴，眨眨眼，再去看，簪子又不见裂痕了，还是原来的样子，好端端地摆放在盒子里。他有些难以置信，难道，是自己看花眼了，还是出现了幻觉？
忍不住，探手去拿，谁知，手指一碰，簪子顷刻间塌落，变成一堆玉粉。
朗泽呆若木鸡。
好半天，才回过神来。
他默默地合上盒子，幽声道：“她，去了……”
光晕托着梨容，急速升高，花雨也急速地奔入光晕之中，飞过厚厚的云层，飞上九宵。
“仙子，你的记忆都回来了，想起来了么？”一个声音穿过云层，传过来。
“是汲远么？”梨花仙子问。
“那些梨花都是你记忆的碎片，你可别告诉我，现在你能想起来的只有我。”汲远的身影出现在她的身旁。
她微微一笑，她已经记起了银甲将军，却不想跟汲远提及。朗坤会是银甲将军转世么？就算是，又能怎样？在人世是有缘无份，在天界，更不能坏了规矩，还提什么前尘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