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有疾

宋铭昏迷了两日才醒来，宋梁栋一直跪在龙床前，见他睁眼，忙磕头道：“陛下，您要杀要剐，属下毫无怨言，只求不要株连妻小，饶绫罗和犬子犬女一命。”
宋铭睁着一双空洞的眼睛看向顶上的帷幕，低声道：“他们真的走了？”
宋梁栋怔了一下，低低嗯了一声。
良久之后，宋铭又才开口：“英才哥，你是不是也认为我是个没有人性的怪物？”
宋梁栋道：“从来没有。”
宋铭轻笑：“是吗？可是我觉得自己就是个怪物，为了坐上这个我压根儿就不稀罕的皇位，我手上沾满了血，杀死了我二哥三哥，而且一点都不觉得愧疚难过。”
宋梁栋：“谨言……”
宋铭轻笑了一声：“英才哥，爱一个人和被人爱是什么感觉？你和绫罗从小相互喜欢，一定最清楚不过。”
宋梁栋想了想，正欲开口，又被他打断，“算了，你说了我也不会懂。”
宋梁栋嚅嗫了下唇，低低唤了声：“谨言……”
宋铭慢慢闭上眼睛：“你退下吧，我不会杀你的。”
宋梁栋抬头看了看他，站起身，将一封信放在他枕边：“这是愉生让我转交给你的。”
宋铭无动于衷，直到宋梁栋离去半晌，他才慢慢睁开眼睛，伸手将旁边的信封拿起来拆开。
信纸上的字迹他再熟悉不过，隽逸的行楷，短短几行。
谨言：
你见此信，我与十一已携女前往江南。虽此前割袍断义，但你我二人十多载情谊，我永远铭记在心。
你爱人，便有人爱你。你若愿意，天下黎明苍生皆会爱戴你。
我虽已走远，亦是你的子民，会一直在远方看着你。若你励精图治，九州堪舆图将永不问世；若你暴戾恣睢，此图则会抵达辽王手中。
望君珍重，后会无期！
愉生敬上。
宋铭闭上眼睛，眼角有两行泪水滑下。手中的信纸，慢慢飘落在一旁。
……
四年后，江南。
今上登基六年，励精图治，如今天下太平，万物安宁，百姓安居乐业，开创了本朝百年来的盛世。
伶俜去年诞下一对龙凤胎，差点在鬼门关走了一趟，苏冥一直陪着她在庄子养着，哪里都没让她去。大半年过去，到了二月中旬的花朝节，正是百花竞放，游赏之时，苏冥见她养得丰腴白皙，容光焕发，不等她开口，一早便让丫鬟准备了糖食果饼，又把两个孩子交给奶娘，便要带她去登高赏花去。
这正中伶俜下怀，在屋子里闷了大半年，确实该出去走走了。
两人的长女苏不离今年将近五岁，长得十分粉嫩可人。早上起来，伶俜给她扎了漂亮的双丫髻，换上新做的粉色襦裙，像个从画中走出来的小仙童。
因为生下来不久就被宋铭抢走，直到半岁多才回到父母身边。伶俜和苏冥对苏不离看得什么都重，可谓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苏冥本是打算夫妻俩出门，享受难得的独处时光。但伶俜却想带着苏不离，待她用完早膳，给她擦了擦小嘴巴，温柔道：“依依，跟爹娘一起出去看花花好不好？”
苏不离整日让丫鬟小厮带着在庄子里瞎跑，对看花花明显不感兴趣，而最近弟弟妹妹被人差点偷走一回，让她这个姐姐生出了强烈的责任心。于是小不离摇摇脑袋：“爹爹娘亲，你们去看花花就好，依依留在家里看着弟弟妹妹，免得又被姨母和美人姨父给偷走了。”
伶俜噗嗤一笑，看着她认真的小脸蛋，揉了揉她脑袋，道：“那好吧，依依就留在家里看着弟弟妹妹。”
伶俜和苏冥出门去踏青，小不离留在屋子里陪不足一岁的弟弟妹妹。两个小娃娃很乖，乳娘喂了奶之后，便趴在围子床上睁着乌溜溜和姐姐玩儿。
乳娘见三个孩子乖乖巧巧，便放心出门去做别的事。
小不离躺在中间，亲了亲弟弟，又亲了亲妹妹，欢喜极了。没过多久，窗子从外头被人打开，先是探进一张漂亮的脸，接着又露出另一张更加漂亮的脸。
“依依……”谢九笑眯眯道，举着一个小面人，“你看姨姨给你带了甚么？”
小不离从床上站起，双手一横，竖着小眉头喝道：“姨姨，美人姨父，你们别想再偷走弟弟妹妹！”
前几日，姨姨和姨父来庄子上玩儿，回头就把弟弟妹妹偷走了，过了两天才还回来。这次她是无论如何都不会让他们再得逞的。
谢九笑眯眯道：“姨姨和姨父就是来看看依依，不偷弟弟妹妹。”
小不离才不相信他们，爹爹和娘亲出了门，她就是家里的主人，守护好弟弟妹妹就是她的责任。她目光念念不舍地从谢九手上的面人儿移开，小脸一昂：“你们看到了，可以走了！”
叶罗儿笑道：“姨父和姨姨想看看弟弟妹妹，可不可以？”
小孩子最爱以貌取人，这个姨父实在长得太漂亮，说话又温柔，小不离本来对他伙同姨姨偷弟弟妹妹一事耿耿于怀，但实在对他讨厌不起来。犹豫了一下，勉强点头：“好吧！”
谢九面上一喜，拉着叶罗儿便从旁边的门走进来。
小不离跳下床，好整以暇地站在围子床，在两人未走近之前，义正言辞道：“你们只准看，不准抱起来。”
谢九连连点头，跑上来先把她抱着亲了一脸口水，又把面人塞在她手中。小不离嫌弃地抹了抹脸，但看在面人的份上勉强没跟她计较。
上回把两个小家伙抱走，听说小布离哭了好一通，谢九这回也不敢乱来。说不让她抱她就只坐在床边逗弄，绝不伸手把孩子抱起来，生怕又把小布离给惹哭了。
伶俜和苏冥下了江南之后，谢九和叶罗儿就跟了过来，两人都是喜欢孩子的人，无奈命运弄人，这辈子他们是没法拥有属于自己的孩子。叶罗儿其实劝说过很多次，让谢九去寻一个正常的男子生儿育女，但她完全不为所动。虽则膝下无子，但两人感情倒是越来越笃定。本来想抱养伶俜的孩子，但别说伶俜和苏冥不同意，就是小不离这个姐姐这关也过不了。上回趁着小不离没注意，将两个小家伙抱回去玩儿了两天，送回来时，小丫头哭得稀里哗啦，哄了好久才勉强原谅两人，谢九是不敢再干这种事儿了。
谢九揉了揉两个娃娃的小脸蛋：“你看长得一模一样，多好看！”
叶罗儿点头附和：“眼睛像世子，嘴巴像十一，长大了肯定一个是俊朗的俏公子，一个是闭月羞花的大美人儿。”
谢九笑嘻嘻道：“要是咱们有孩子，长得像你的话，肯定更好看。”
这没心没肺随口说的话，让叶罗儿脸色黯然下来。半晌没听到回应，谢九才反应过来，朝他笑道：“你知道十一生这两个小家伙吃了多大苦头吗？疼了一天一夜，差点连命都没了。我这个人最怕疼了，幸好不用生孩子，那么痛苦，还不如给我一刀来得痛快。而且小孩子就看着好玩儿，你忘了上回咱们把这两个小家伙带回去，那还是有乳娘在呢，咱俩都没办法吃好睡好。要是真养几个孩子，那是要命的。
叶罗儿知道她是在安慰他，笑道：“那咱们以后就经常来看小宝宝。”
小不离在一旁玩着面人儿，顺便监督着姨姨姨夫。她虽然年纪小，但十分聪明。她听娘亲说过，因为姨姨和姨父不能有自己的小宝宝，所以才那么喜欢弟弟妹妹。她虽然不知道姨姨姨父为何不能有小宝宝，但也觉得这是件很可怜的事。现下听到两人的对话，更觉得她们有些可怜。想了想，大手一挥，恩准道：“姨姨姨父，你们可以抱弟弟妹妹了！”
谢九咦了一声，转头朝小不离看去，见她小脸一本正经，欣喜道：“真的么？”
小不离点头：“但是不能抱出去。”
谢九喜笑颜开，跳下来又在她脸上猛亲了几口：“我家依依真乖啊！姨姨爱死你了。”
小不离嫌弃地擦了擦脸蛋，见姨姨和姨父一人一个，将弟弟妹妹抱在怀里逗弄，觉得没小宝宝的大人真的有点可怜，于是十分贴心地将屋子留给两人：“姨姨姨父，你们看着弟弟妹妹，我出去玩儿了！”
谢九嗯了一声：“让丫鬟跟着，别走远了！”
苏家的庄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小不离在庄子里玩乐，都是有丫鬟带着。但小孩子贪玩儿，有时候一转眼就不见了踪影。好在庄子里的下人都认得自家大小姐，看到她一个人便会将人送回去。
小不离今日得了个齐天大圣的面人儿，爱不释手，举着面人儿在庄子上转悠，没多会儿功夫，就把跟着她的丫鬟抛下，自己一个人溜到了小溪边。
哪知一个趔趄没站稳，噗通一声摔倒在地上，人倒是没摔疼，就是手里的齐天大圣摔变了形。
小不离爬起来，看着手中可怜巴巴的齐天大圣，哇的一声哭出来。
“依依——”一道绯色的身影在自己面前蹲下来，小不离以为是丫鬟，睁开眼睛才发觉是一个陌生的漂亮叔叔，她稍稍止住哭，奇怪问道，“你是谁啊？为什么会知道我的名字？”
成熟俊朗的男人微笑了笑：“我是依依的叔叔啊！”
小不离撅了撅嘴：“可是我为什么没有见过你？”
男人笑道：‘因为叔叔住在很远的京城。’然后目光落在她手中的面人儿伤，“依依是因为面人儿摔坏了难过么？”
小不离委屈地点点头，瓮声瓮气道：“齐天大圣坏了。”
“那叔叔帮依依把齐天大人修好好不好？”
小不离用力点头，将面人儿递给他。男人修长的手指像是变戏法一般，很快将齐天大圣捏回原状，然后递回给小姑娘。
小不离喜笑颜开：“叔叔你好厉害啊！”
男人揉了揉她的小脑袋，柔声道：“依依快回去吧，不然丫鬟找不到人会担心的。”
小不离站起身子，朝他笑眯眯道：“叔叔不跟依依一起回去么？爹爹娘亲出去踏青了，很快就会回来的。”
男人歪头朝她笑道：“叔叔还有事情要做，下回再跟依依回去好不好！”
小不离点头：“好，那依依等叔叔。”说罢，举着小面人儿，蹦蹦跳跳走开了。
虽是好不容易出一趟门游玩，但伶俜还是不放心家里的三个孩子，不到晌午便回了庄子。见到谢九叶罗儿在家里同三个孩子玩得不亦乐乎，心里才算松了口气。
小不离见着爹爹娘亲回来，举着面人儿蹦蹦跳跳到两人面前：“这是姨姨给我买的齐天大圣！”
伶俜笑着问：“你喜欢吗？”
小不离用力点头：“可喜欢了！”顿了顿，又道，“不过之前我出去玩儿，把齐天大圣摔坏了，幸好叔叔给修好了，修得比之前还好看。”
“叔叔？长路叔叔么？”想不到长路一个糙爷们儿，还有这手工。
小不离摇摇头：“不是，是一个没见过的漂亮叔叔。他知道依依的名字，说是依依的叔叔，依依让她来家里等爹爹和娘亲回来，但他说有事情，下回再来。”
伶俜奇怪地皱了皱眉。
小不离又道：“叔叔说他住在京城，所以依依没见过他。”
伶俜神色大震，转头对上苏冥的目光。
苏冥拍拍她的肩膀，两人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相视一笑。
伶俜弯下身，摸着女儿的小发髻，柔声笑道：“那下次再见到叔叔，依依再邀请他来家里做客，好吗？”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