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睿阳送的昂贵礼物只能束之高阁,我还没有那个胆子再给他送回去,一想起来跟他面对面坐在一起,仍旧浑身发毛。他可真是我不善于应对的类型,或者说能对付得了他的没几个人吧。放宽心想想其实也没什么,不就是陪他吃顿饭嘛,如果我真不愿意,华睿阳不至于霸王硬上弓吧,他那种“高贵”的人,估计不屑做这么掉价的事儿。再说,要是下次再被邀请,我顺从谄媚点就是了,人的好奇心向来是来得快去得也快,尤其是像他这种上层的人。
不过一看见那人的脸,脾气就克制不住地变坏,软话更不会说了,看来还是我修炼不够。
暂时应对不了的事情就先冷处理,好在工作一直闲不下来,我也没空成天瞎琢磨。华氏广告片的剧本虽然简短,但写得不错,时间和空间最能引起人们的唏嘘和共鸣,比那些直白罗嗦的强很多。华氏就是华氏,不会出些什么“xx手机,拥有xx功能……”、“第x代智能手机,您的xx选择”……要是真那样,估计也不需要我和陶桃了。
准确说是需要陶桃和秦卫,我这是承了秦卫的情。
转眼到拍摄那天,剧本上台词只有寥寥几句,场景共有三个,因为陶桃日程安排很紧张,导演已经提前做足了功课,从选景到群众演员安排都已经妥当,这才叫我俩过去正式拍摄,大有一两天拍完的势头。早点拍完也好,楼顶上坐镇着华睿阳,想想就心惊。
第一个场景是校园时候的意境,陶桃换上服装,在我面前转了个圈,然后一脸自我厌恶样子道:
“我都这么大年纪了还来穿学生装,这不明显装嫩嘛,现在的粉丝那么挑剔,我anti那么多,哎,导演,我会被骂哎,万一被翻出什么对比照,可就丑爆了。”
导演正跟灯光沟通呢,对陶桃笑道:“放心,第一幕只拍牵手的背影,拍不到脸。”
陶桃一听更欢乐,故意道:“拍不到脸叫我来干嘛?”
导演以为得罪了陶桃,赶紧过来,解释道:“第一个场景就几秒钟的画面,重点是第三幕……”
陶桃拍拍导演肩膀,老大姐模样似的,安慰着:“没事,处理得不错,姐喜欢。”陶桃见我还没换衣服,推着我肩膀,道:“快去换上,给姐饱饱眼福。”
我换上校服,大概是高中的夏款,有些松垮,不过确实是高中时代的那个味道,跟白色校服上衣似的,单纯干净。我走到陶桃面前,陶桃笑眯眯地上下打量,然后掏出手机对着我卡擦两下,感叹道:
“男人和女人就是不一样,女人过了年龄,从身体到皮肤都松松垮垮满是风尘味,再怎么化妆都会有破绽。男人怎么就能越活越年轻似的,文初,最近用什么化妆品?”
我蹲下来整理着球鞋鞋带,道:“都是普通牌子,便宜货。”
陶桃一边感慨,一边玩弄手机,我知道她那德行,便警告道:“不许乱发。”
陶桃盯着手机屏幕,头也不抬道:“没乱发,就发给秦卫。顺便告诉他你化妆品都是便宜货,让他送点贵的给你,文初就更国色天香了。”
陶桃真是最擅长做叫我无语地事情了,我去夺,陶桃“啪”合上手机,举在手中摇摇晃晃,得意笑道:“发完了。嘿,导演叫我们呢,开拍喽!”
第一幕确实很容易过,拍的是我与陶桃牵手的背影,我俩拉着手走过梧桐树下,晌午的阳光透过树叶将斑驳光亮打在我们白色校服上。后期制作时候加上点夏天的蝉鸣估计会蛮有意境。那个年纪,即使亲昵也羞涩,拍摄的时候我有意同陶桃稍微拉开了一点身体距离,只有手牵得紧紧的。
导演很满意,很快就过了,然后大家迅速收工转战下一处,是郊区影城中的火车站,十年前老风格的那种。第二幕也简单,是我和陶桃在车站前分手,台词只有陶桃的一句,她说:“还是分开吧。”
仍旧简单,大家在布置灯光的时候陶桃捧着杯热咖啡过来,坐在站台上问我:“你上学时候谈过恋爱吗?”
我诚实地摇摇头,陶桃乐了,道:“瞧我傻的,这问题还问,我可是知道最清楚的,你初恋不就是某人嘛。”陶桃打趣完我,捧着咖啡溜达走,我坐在站台上忍不住发呆。
初恋吗?
布景花费了很长时间,整理好之后正好是黄昏,真正的拍摄时间反而用得不多。只是跟陶桃面对面对戏的时候,陶桃说了那句“还是分手吧”,我想起当初秦卫大概也是这样说的,他说“我们分开吧。”简简单单几个字,却是最强悍的堤坝,就算两人有再多的爱慕和苦恼想倾诉,也全部牢牢堵在了各自心里,从此一个字也不泄露。
其实世界上的分离都差不多,劳燕分飞,各奔东西,至于心有没有留在原处,谁知道呢?
我的角色没有台词,只是凝望着陶桃,该是什么心情?还能是什么心情,不甘心、舍不得、不相信、不愿意……就算再怎么难过揪心,因为是爱人提出的,最后的自尊心告诉自己,她想走,强留不得,体面放手吧,所以无可奈何地笑笑,心里默念着日后安好便好。
拍摄完导演带头鼓掌,陶桃笑着抱了我一下,道:“文初好深情,都不敢看你眼睛。”
导演也凑过来,乐呵呵道:“跟你俩合作真是我最省心的一次,不像那些新人,僵硬得要命,最简单的走位都弄不明白,不是档镜头就是挡搭档脸,更指望不上有什么好表情。不错不错,我们时间倒是不赶,不如今天到这里,明天继续?”
我没意见,不过陶桃道:“接下来好像是夜景戏吧,要不接着拍了吧,我还有别的日程安排。要辛苦大家熬会夜,可以吗?文初晚上能拍吗?”
我点头,陶桃笑着看看我,我正想问她明天又去忙什么,陶桃突然望向站台上,笑得一脸炸开了花,拉着我的手跑过去,我这才瞧见,竟然是秦卫过来了。
必是陶桃通风报信了。
秦卫跟片场的人打了声招呼,导演忙不迭地给秦卫递名片,秦卫笑着收下,说着大家辛苦了,然后走到陶桃这边,确切地说是我跟陶桃面前。他解释似的说道:“正巧我也在影城里拍戏,听陶桃说要过来,就给大家买了些点心饮料。”
陶桃的助理拎过来那一大袋子糕点,招呼大家都过来尝尝,小助理跟秦卫混得也挺熟,一边给大家伙分点心一边打趣道:“秦哥真是一点都不避嫌,跟陶桃姐关系这么好,也不怕传绯闻。”
秦卫看着我笑了笑,陶桃咳嗽了两声,趴在我耳边小声道:“醉翁之意不在酒。”说完后望天哼歌。我手插兜里转身就走,秦卫拉住我,道:“我车在外面,说几句话可以吗?”
陶桃又咳了两声,小声道:“拉拉扯扯干嘛,走走走,我打掩护,你们快出去私了。”
我抖开秦卫的手,看秦卫满眼乞求,心一软,道:“我们还要拍夜景,有话快些说,走吧。”
秦卫给我打开车门,跟我一起坐进去,然后从后座上捞过来一个大纸袋,层层剥开,递到我面前,又掰开一次性筷子,递到我手里,道:“刚才去买的,老东阁的蟹黄烧麦,还热乎。”
蟹黄的香味刺激了我的味蕾,我接过餐盒,不客气地夹起来吃。秦卫给我倒了杯热茶,道:“外卖的还是不如在店里吃刚出锅的,改天一起去吃吧,你以前好这口。”
我专心吃饭,没吱声,秦卫端过我喝过的茶杯,也喝了口,我看他一眼,他笑道:“怎么,间接接吻都不行了?”
我一口填了个烧麦,秦卫靠在椅背上道:“不跟你抢,别噎着,喝茶。”
“我是不想浪费食物,顺便快点吃完快点下车。”
“文初,咱俩多久没好好说话了?那时候蒋诚出事,说真的,我被吓怕了,那时风声鹤唳,我怕没有能力保护你,拖累到你我会后悔一辈子,当时捆你在身边反而不好,不如先离开。”
我放下筷子,看着秦卫,心里翻涌出很多情绪,出口的话却平静,我问着:“是吗?所以你就自己决定了分手,我只能遵从你的决定是吧,你当我是什么?”
“文初,我早想来找你,只是……没想到你那么快就跟刘媛结婚了,还生了个儿子。我接受不了。”
我们俩人沉默,片刻后我拉开车门下车,秦卫道:“沈文初,你准备逃避到什么时候,你越逃避,就是心里越看重这段感情不是吗?”
我道:“谢谢你的蟹黄烧麦。”我本来还想说一句“改天回请你”,话已经到嘴边,生生停住,心里有些慌,快步回了片场。还好,秦卫没有再跟进来。
最后的一个场景是两人多年之后的偶然相遇,女孩已经是化着精致妆容的成熟女人,男孩也不再是当初那个不善言辞的少年。他们偶然见面,心里都很惊讶,却还是用成人的那套礼数客气地打着招呼,然后礼貌地留下电话号码,最后又在大街上匆匆道别。
那种相逢,很多话都没有问出口,有男朋友了吗?结婚了吗?在哪里工作?住在哪里?过得好吗?什么都没问就擦肩而过了。
晚上,两人各自回家,在各自窗边看着手机上新存的电话号码,是男孩先拨了过去,问着:“过得怎么样?”
女孩在电话彼端沉默,男孩又说了一句:“我想……大概……我们以前很相爱。”
两人在电话彼端沉默片刻,然后紧握着手机奔跑出去,在夜晚橘黄色温暖路灯下紧紧相拥,再次牵手。
简单又理想化的结局,故事不怕俗套,能传达出梦想和渴望就好。
华氏的新推的智能手机在里面很抢眼,又不突兀,设计得很巧妙。而且拍摄也不复杂,只是没想到拍摄的时候我却出了差错。
在说那句“大概我们以前很相爱”的台词时,我失控了。
或许是因为秦卫刚刚的突然出现,或许是我代入了自己以前的那段经历,克制不住地想起以前的种种,或许是因为自我压抑了太久太久,再或者是因为蟹黄烧麦的味道太好,我入了戏。“以前很相爱”,是,以前确实很相爱,那时候笃定地以为只要爱对方就可以坚持一辈子,我们恋爱的时候真的很快乐,连睡觉都会幸福地笑醒,那段时光石刻般难忘,以至于到现在都还走不出来。
我们以前很相爱,却没有了以后。
我说着那句台词,很伤感,鼻子一酸,眼睛一涩,已经掉下几滴眼泪,片场一片静默,我意识到自己失态已经是几十秒之后的事情,导演又过了一小会才喊停,若有所思地盯着我看。我不好意思地迅速擦干净眼角,笑道:
“不好意思,演过了,重来一次吧。”
导演咂咂嘴,托着腮道:“效果倒是意外地好,男人的眼泪嘛……”
我连忙道:“刚才的cut掉吧,我拿捏的不好。”
导演摇摇头,招呼过来陶桃道:“临时改剧本,文初刚才表情很好,男人能深情到流眼泪,而且拍出来一点不觉得做作,非常好,很自然,就用这条,陶桃拍的适合配合下,你也掉几滴眼泪,不要太煽情,跟文初似的,似有若无来几滴,这样拍成对称的场景,效果肯定很好。”
陶桃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我无奈朝她笑笑。
拍摄完已经凌晨三点,我异常疲倦,瘫坐在化妆间靠椅里休息,陶桃换好衣服进来,坐在我身边,踢掉了脚上的高跟鞋,揉着脖子道:“刚才入戏了?”
我闭目养神,陶桃又道:“这么累?你是身体累还是心累啊?想做点什么就做点呗,这么折腾自己干嘛?担心楷楷吗,国外很多夫夫养小孩的,我倒觉得这不是你俩最核心的障碍。”
我睁开眼睛,问道:“陶桃姐,你们是不是有什么瞒着我?我想不明白秦卫为什么又回来找我?而且是隔了好几年。看着我还叫你一声姐的份儿上,别瞒着我。我们分开那么久,他为什么突然回来?”
陶桃一怔,叹了口气,道:“有些事不该我来说,不过……算了,你早晚也得知道。辰星传媒你了解吧,老板是秦卫。”
我愣,问道:“怎么可能,那么大的产业,再说不可能一点风声都没有。”
陶桃点上一支烟,吸了口,吐出烟雾道:“你扪心自问,最秦卫了解多少?秦卫他一路从底层打拼上来,知道被人操纵和摆布的苦,所以下了决心要做出点成绩。自从跟你分开后,他跟练了分身术似的,你没算算秦卫这些年出演了多少大制作?”
“他这几年拼命拼事业,那小子脑袋也灵光,挣的钱拿去投资,赚了不小一笔,这边人脉也广,就成立了辰星。辰星最近发展很快,你也听说过吧,现在在业界也很有分量,上次华娱晚报的事也是辰星出面摆平的。”
“至于秦卫为什么现在才回来找你,他怎么想的,文初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吧。这些事不该我说的,可实在看不下去你对秦卫冷言冷语,你甩脸色给谁看呢?秦卫这几年连绯闻都没传过,你倒好,上赶着跟刘媛结婚去了,你们结婚那天,秦卫盯着电视报导傻坐了一晚上,然后大病一场,这些你都不知道吧?你不知道的事情还有更多,以后有机会再慢慢讲吧。”
“文初,你结了婚,又生了小孩,有没有认真想过对秦卫打击有多大?”陶桃姐起身,拍拍我肩膀,又道:“他好歹一直在为你努力,你又为秦卫做过什么?”
我为秦卫做过什么?
大概是他提出分手的时候,我很配合地立即应允,然后断了一切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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