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康与卫仲彦第一次见面是在平王府。彼时她还没有封号,只是外人口中的“七公主”,她的同胞兄长也还只是个不受圣人宠爱的小儿子,十五岁封了平王,十六岁开府成婚,娶的妻子倒是系出名门——晋阳王氏宗子王颍之女。
当时宫中公主除了新康,其余都已下降,她虚岁十四,也到了该择选驸马的时候,圣人就让她也去平王府凑个热闹,瞧瞧新王妃,顺便看看有没有合意的小郎君。
新康一向是个谋定而后动的人,也一向知道自己最想要的是什么,因此此次到平王府,她便不把精神放在应酬上,而是只留意几家名门子弟。
五姓里面,王家已经嫁了女儿给她做嫂子,她便把王氏子弟排除在外;萧家是先皇后娘家,又有太子帮衬,如今势头正旺,可是圣人近年却十分偏爱三哥裕王,两边渐次有了争斗,新康不想站队,萧家便也排除出去;卢家嫡支没有适龄子弟,张李两家又不够位高权重。
勋贵里面,韩国公凌威倒是颇得圣人重用,可他长子已婚,次子看着文文弱弱,实不是新康喜欢的类型。倒是宋国公府、茂国公府和楚国公府都有适龄子弟,新康的重点也在这三家之中。
平王知道妹妹的心思,早就命人将这三家的公子安排到一起,还令人引着妹妹登到花厅后面的小楼之上遥望。
那小楼距花厅并不远,连喧哗劝酒声都听得清清楚楚。新康倚在栏杆边,极目往那里望去,见哥哥让人指给她看的桌子上坐着几个少年郎,正兴致勃勃的拼酒。
其中一个穿蓝袍的少年十分豪爽,总是举着酒杯一饮而尽,后来好似还嫌不过瘾,干脆要了大碗来喝。
新康远远看着忍不住笑,手一松间,刚刚握着的锦帕就飘到了楼下,她顺势望下去,看见帕子落地的同时,也看到不远处的一位身穿竹青锦袍的少年。
那少年长眉凤眼,高鼻梁,薄嘴唇,肤色白皙,气质隽雅,正仰着脸看着新康。
“你是谁?怎么到了这里?”新康刚才上楼以后,就将带路的人打发走了,那下人只当她是不好意思,也便远远守着,想不到竟会有宾客走到这里来。
她出声一问,那少年方才回神,低头向她行礼:“某乃宋国公府卫仲彦,一时迷路到此,请公主恕罪。”
新康低头看看身上,并没穿什么显露身份的礼服,只是人人都穿的襦裙,便问:“你怎知我是公主?”
卫仲彦低着头答道:“平王娶妃,座中女客只有一位未婚小娘子。”
原来如此,新康一笑:“你这么聪明,怎么还会迷路?”
卫仲彦有点窘迫,上前两步拾起了新康的锦帕,正待还给新康,想起她在楼上,一时便不知如何是好,拿着帕子呆在了原地。
新康扑哧一笑:“你在下面等着。”说着返身下楼,到卫仲彦跟前取回自己的帕子,又送他往前面花厅去,一边走一边说话,“听闻卫二郎幼有才名,几可超越当年名动京城的兰驸马。”
“兰驸马诗文一绝,某何敢相比?”
新康道:“可我听说,当日兰驸马在云锦楼留下的半首诗被你续上了。那可是他自己都无法续上的杰作,卫二郎也不必自谦了。”
她一边说一边侧头看向卫仲彦,发现他嘴上虽然自谦,笑意里却带着自矜得意,便也笑出来,指着前面道:“喏,从那个门过去就是花厅了。”
卫仲彦忙向她道谢,又状似无意的瞟了新康面上一眼,“辛苦七公主了。”
新康与他作别,步伐轻快的回去新房看新娘子,也不再去瞧那些小郎君了。
等到夜里回宫,她还特意去见了圣人,跟他描绘了一番平王成婚的热闹景象。平王不善言辞,也没有特别的长处,无法让圣人多注意,母妃更是早就失宠,她这个妹妹兼女儿就只好尽力去讨圣人的喜欢,免得他把自己兄妹忘到脑后。
圣人的儿女到如今都已成婚出宫,只余这个小女儿在膝下,对她也便多了几分疼爱,还问她有没有看中的小郎君。
新康微带羞涩:“只远远看了几眼而已……”
圣人大笑:“我们七娘还嫌远了,那好,下次让你兴平姐姐带你出去踏青游春,就能从近处瞧了。”
兴平一贯不大瞧得起自己兄妹,新康也不爱与她来往,便说:“今日哥哥们约了改日去禁苑打马球,阿爹也让我去吧。”
圣人自己也喜欢打马球,只是如今年纪大了,身手不灵活,听说有此事,便答应了,还说要亲自带着新康去。
到那一日,太子亲自来请圣人,圣人果然携着新康过去,看儿子们和女婿们各自组队,打了几场比赛。
新康本来兴致勃勃,谁知到了以后,却发现卫二郎并没有来,徐家和周家的儿郎倒是来了,也都身手敏捷,可她总记着那个少年得意的笑容,便没什么兴致。
圣人见她都没瞧中,等到进士科考过,便指了状元郎给女儿看:“你瞧这个少年郎如何?”
新科状元温勉,虽出身寒门,却生就一副好样貌,身量既高,穿上大红状元袍,更显俊美,与尚未长成的卫仲彦不可同日而语。
只可惜,也太没有倚仗了些。新康是绝不肯嫁这样的人的,便摇了头:“不好。”
圣人听她说句不好,也就把这个念头放下了,谁知不知怎么叫兴平知道了,竟挑了春游的时候,当着几个姐妹的面教训新康:“这世上哪有十全十美的人?我看那状元郎就不错,既有才学,样貌也不差,只家世上不足些,也不算什么,反正有你呢。”
新康掩面,只装作羞涩不肯答话,谁知兴平不依不饶:“你以为似你姐夫这样的人,世间能有几个?”
她口里说的姐夫,自然只有她自己的驸马兰光义,新康心里暗暗呸了一声:谁想嫁一个那样的绣花枕头了?正想着,竟就听见兰光义笑道:“公主这是说什么呢?”
她把袖子微微放下一些,就见到兰光义带着几个少年郎走了进来,跟在他身后不远处的,赫然就有卫仲彦。
“没说什么,不过是开导七娘,你可不要当真!”兴平飞了个眼儿给丈夫,似嗔似喜的,竟是当着人就调笑起来。
新康干脆起身往河边走,乐安看见,忙打发人跟上去,又说兴平:“要劝你也慢慢的劝,她还小呢。”
兴平笑了一声,也不多说,溜了一眼丈夫身后,问道:“你们这是?”
兰光义挤挤眼睛:“见到几个世交家的儿郎,带来见见公主们。”
兴平便明白了,等他们行过礼,便让人引着,也往河岸边去看花。
新康恼兴平那说话的口吻,便一路走一路扯了几根柳条往地上抽打,侍女们见她不高兴,不敢上前,只远远跟着。她只顾埋头走路,也不知走了多远,眼前忽然出现一袭绛纱袍角,新康忙停住脚步抬头去看。
卫仲彦刚刚就留意到七公主往这边来了,特意站在这里等着,想与她说几句话,他光顾着想要怎么开口,也没瞧见新康过来,两人竟就这么走了个对面儿。
“你怎么在这儿?”新康惊讶问道。
卫仲彦稍稍后退一步,眼睛看向河面,答道:“我看这儿的桃花开得好。”
也不充大人自称“某”了,新康往他身后张望一眼,扑哧一笑:“你是说,那一树桃花?”
卫仲彦跟着回头,脸立刻热了起来,他身后倒是正有一株桃树,可那桃树有半边已经焦黑,似是被雷劈过,另半边也只挂了几个花骨朵,哪里有桃花?
见他窘迫了,新康便也不再追问,另换了话题:“你怎么跟兰驸马在一处?”不是兴平在,她是再不会称一声姐夫的。
“我跟几个好友在前面高台上仿效前人曲水流觞,兰驸马过去打招呼,说公主驸马们在此,邀我们过来见见。”若是平日,卫仲彦是最不耐烦应酬兰光义的,可他听说公主们都在此,一下子就想起那日他迷路到小楼下,一抬头间看见的那张娇艳面庞。
小小的少女,脸上自然还带着稚气的,可黄昏给她镀上的那层绯红,却让她娇艳欲滴。待说起话来,她毫无骄矜之气,也并无闺阁女子的扭捏模样,只言语爽脆、态度活泼自然,还亲自送了他一段路,小少年的心如何能不萌动?
到此刻终于面对面了,平素一贯态度自如的卫仲彦竟觉词穷,想不出话来说了。
还是新康哼了一声,接道:“什么见见,不就是来看我么?倒像我是嫁不出去的似的!偏她想挑谁就挑谁,我就只能认命了?”话一说完,新康自己先怔了一下,这种埋怨兴平的话,此前除了在哥哥平王面前,她还从未与任何人说过,今日怎么就这么脱口而出了?
卫仲彦却面带关切:“我们进去的时候,恍惚听见提起状元郎……”难道七公主是要下嫁给那温状元么?
“算了,不提这事了。”新康一想起这事就生气,干脆不说了,叫卫仲彦陪她一起向前走,去前面的桃林折花。
这次春游回去,新康心里有了些谱,又打听得知卫仲彦是个文武双全的,十分受京中小娘子追捧,家世更无可挑剔处,便将心思与哥哥平王说了。
平王本来要她直接告诉圣人,可新康还想问问卫仲彦的意思,这么一耽搁,外面就开始传说,圣人对新科状元温勉青眼有加、甚至有意把七公主许配给他的事了。
新康一想就知道是那日兴平嘴快惹的,心里气的不行,就让平王打听了卫仲彦的行踪,并将自己接出宫去,一同去寻卫仲彦,要将此事与他说清楚。
兄妹俩一路到了云锦楼,问清楚卫仲彦在哪间雅室之后,便一同上楼,谁知两人刚走到一半,身旁一间雅室忽然开门,走出一个英俊少年来。
平王一眼望过去,先诧异道:“温状元?”
温勉忙向平王行礼,他身后雅室中的几位新科进士听见声音,也纷纷涌出来行礼,新康退后几步躲到平王身后,可这走廊里并无遮挡,大家免不得看见了她。
幸好新康戴了帷帽,平王不介绍,那些人只以为是王妃,见过礼正要各自回去,新康身后却有人开口唤:“七公主?”
一时所有人都立在原地,向着新康看过来。
新康干脆转头,对身后的卫仲彦说道:“我有事找你,我下楼等你。”说完就拉着平王走了。
卫仲彦莫名所以,看着他们下楼之后,才与正打量他的温勉打了照面。他们二人彼此并不相识,却因那些传言,让卫仲彦心里不太舒服,干脆也不与温勉多话,便下楼去寻新康了。
几日之后,京里多了一则笑谈,说是七公主与状元郎约了相见,却被宋国公府的二公子打断,两人争风吃醋,最后寒门出身无权无势的温状元被京城贵公子卫仲彦打倒在地。
一月之后,圣人下旨,封七公主为新康公主,下嫁宋国公府二公子卫仲彦。几乎满京城的人都把同情的目光投向了状元郎温勉。
半年之后,准驸马卫仲彦在招待外藩来使的宴席上,打败了身高体壮、频频挑衅的吐蕃使者,圣人一高兴,直接命他补了千牛备身。卫二郎文武双全的名声传遍京师,有好事者将其列为京城四公子之首。
又半年之后,新康公主下降。新婚之夜,新康认认真真解释:“我根本就不知道温勉在那里……”,卫仲彦干脆掩住她的嘴,“我再也不想听见这个人的名字!”
成婚二十七年后,少年夫妻已变成老夫老妻,送了长女卫嘉桐出嫁,卫仲彦向着半是喜悦半是心酸的妻子得意道:“又赢了温勖之一次!”
满是得意的卫仲彦做了十七年中书令而致仕。彼时夫妻二人已年近花甲,却终于有空闲携手出游,过终南山而入汉中,再一路向西南去蜀中参加了外孙萧倓的婚礼。夫妇二人安心在益州住了一年,好好享受了女儿女婿的孝心之后,才随升调回京的女婿一家返回长安城。
“走了这么远,我还是想念长安城。”新康倚在丈夫肩头,望向遥远的前方,好似长安城巍峨的城墙就在眼前一般。
卫仲彦握着她的手,问:“为何?”
新康一笑:“因为那一日,就是在长安城中,我一低头,望见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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