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非良人

80.第80章

…… 六月的暑气大盛, 迎面热风如浪,巴州地处外域与中原交界处,热闹繁荣。
一溜骆驼商队一路而过,长长的一条接连不断, 挡了过路的行人, 等了许久都走不完,正巧遇上了迎亲的队伍, 等了半晌也等不完,绕路又怕误了吉时便急了起来。
商队的外域人叽里咕噜一堆话,一句也没听懂, 两队就话不相通的嚷嚷起来, 街边商贩见怪不怪, 这是常有的事, 疏通可得大半日的光景。
上回儿外域三支商队堵到一块儿, 面红耳赤叫骂了好一阵儿,连骆驼都硬生生等睡着。
街上行人摩肩接踵, 川流不息, 白骨一路而过, 上了横跨河上的长拱桥。
看了眼远处岸边水榭飞檐,眼眸微转, 闪过几分不耐。
下了长桥,弯过几条小巷便进了一间老旧小院, 白骨抬手极有规律地轻扣几下柴门。
里头无人应答, 悄无声息连脚步声都没有, 片刻后,门却开了,一个农家人,见了白骨面上闪过一丝惊恐,忙低下头,“白长老。”
白骨将手中的方木盒子递去,径直往屋里去。
那人接过伸手在唇边吹出一声嘹亮的鸟鸣,暗处突然有道人影现出,接过盒子马不停蹄地往暗厂送。
白骨进了大堂刚坐下,堂中便飞快进来两个人,一道跪下,额间贴地极为恭敬。
白骨看着一前一后跪着的人,一言不发。
屋里的气氛慢慢凝重起来,跪着的二人皆不敢动,连呼吸都下意识放轻。
坐着人的武功至今都没有人能摸到底线,为人又毫无良知,便是啼哭的婴儿在此人眼里也不过一颗白菜般轻巧,着实不得不让人害怕。
许久的静默后,白骨语气平平开了口,“三个月了你们一点动作也没有,一个年迈的老者即便周围高手围护,也不可能没有半点机会。”
前头跪着的人闻言神情凝重,须臾间才提了勇气抬起头,“他......他是好官,为官所行之事皆是为民,如果连他这样的人也........”
如果连他这样的人也死于非命,那天下谁还敢做清官?
这样一生为民操劳,到头来却暴尸荒野,又会有多少仕者放弃原来的信仰,屈从于黑暗?
可他还没说完,就被半出的剑鞘狠狠一击,整个人一下被击飞到了门板上,如块破布般掉落在地,另一人从头到尾连眼睛都没抬一下。
鬼十七一落地便呕了口血,捂着胸口不敢耽搁片刻,忙爬回了原来的位置规规矩矩跪好,眉清目秀,眉宇间隐约含着浩然正气,还夹杂一丝可笑的怜悯,这种东西可以出现在任何地方,唯独不能出现在暗厂,出现在看不懂的人面前。
白骨收回剑看了半晌,突然开口淡道:“记得自己在十七鬼排第几吗?”
“……第十七个。”
“最后一个。”
鬼十七眼眸微闪,神情略显忐忑。
白骨眼帘微掀,眼神冷然,“记得自己是怎么爬上来的吗?”
鬼十七手指不自觉收缩,浑身紧崩,半晌才回道:“记得。”
白骨满目讽刺,语气平淡不起波澜,“当然要记得,踩了多少人的血才上了这个位置,不记得怎么谢谢人家?”
鬼十七面色一下涨红,心里很是难受,他虽然记不清但还有年少的记忆,不像白骨这些人从小在暗厂长大,没有半点良知人性,仁义这些东西,冷血怪物根本不会懂。
“知道你和第一的区别吗?”
鬼十七跪得笔直,神情镇定半分不紧张,鼻尖冒出的汗珠却出卖了他。
白骨伸手轻轻拔出案上的剑,“那便是他一时半会无人可以取代,而你……可有可无。”话音刚落,指尖在剑刃上轻轻一弹,荡出清越的声响,隐含内劲,跪着的人吃不住压力,耳里微微溢出血来。
“如果你不喜欢这个位置,多得是人想要爬上来,而我……也不会介意亲自送你走。”
鬼十七头皮一麻,整个人紧绷到了极点,忙急声恳切道:“这一次事关天子之师,大内高手皆在,属下不敢轻举妄动,唯恐替厂公惹了天子的眼。”
白骨静静看着他,眼神极淡,仿佛没有人性的木偶,突然间又嘴角微动,嗤笑出声。
鬼十七闻言一下涨红了脸,只觉深受侮辱,仿佛自己变成了一个两面派的小人。
水榭下湖水缓流,游鱼悠哉游荡,水面上飞鸟掠过,往岸上庭树飞去。
白骨站在石桥上看着极远处的水榭,运目远望,水榭其中种种皆看得清清楚楚。
天子对这个师者可见极为看重,派了这么多人护着,若要他神不知鬼不觉地死掉,是一件极费时的事。
鬼十七站在白骨身后几步远,恭恭敬敬道:“水榭之中的奴仆已然混杂进去大半,处处都有我们的人,王进生爱看皮影戏,我已扮做老者混再其中,只他身边的暗卫一步不离,一直等不到时机将其一击毙命。
这几日,又来了位相识的贵家子,身边的护卫警惕极高,稍有风吹草动便能发现,我们只能按兵不动。”
“王进生年纪老迈,身居高位为人耿直,天子做错也敢明谏,好为人师多管是非,难免会得罪人。
贵家子弟金贵不服人,醉酒之下失了方寸,错手伤人至死也不过是常事,这事明明白白摆在那些大内高手的眼前,天子自然也会相信……”白骨抚上桥栏,淡看远处,神情平静地像是在说一件已经注定的事。
远处水榭廊下行着二人,气度皆是翘楚。
老者和善慈祥,年迈却矍铄,官威压身叫贼人不敢直视,见之心慌;而青年素色衣杉,衣领袖口边繁复花纹点缀,却越显清玉之姿,行走间气度华然。
“你既然回来了,得空便回去一趟看看你父亲,他很记挂你。”
青年笑而不语,另起话头,“大人辞官归故里,圣上必定心伤忧思。”
“圣恩隆隆,老臣年迈消受不起,朝廷需要的是你们这些年纪少的,而我早该退隐,这一次摘了阉官结党营私的心头大患,也算了了一件大事。”
“阉官是天子最近的臣,难免会因为亲近而失了心中清明,大人不在便又会复苏,根本除之不净,没有大人在身边看护,天子年纪越大便会越偏颇。”
王进生不曾料到他这般敢说,而自己退隐之后也确实没有找到合适的人引荐给圣上,这次迟迟不归故里,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朝中没有敢死谏的臣子,老臣只重自保,而新臣根基不稳,不敢说。
圣上也是人,便是清明一世,也难免糊涂一时,在高位者,错一小步,与百姓来说,却是半点承受不起。
王进生不动声色打量着眼前后生,见之气度不凡,神情自若坦然,便是比他年长的也未必有这般大气坦然,心下一琢磨打算留下人多观察观察,若可以将他引荐给圣上,也不失为一件乐事。
“接下来打算去往何处?”
秦质闻言看向湖面,远处水天一色的好风光,叫人流连忘返,他微一拱手慢声回道:“既来了巴州,自然要叨扰大人几日。”
王进生捻须一笑,“如此甚好,巴州布影戏闻名已久,我们晚间一道瞧瞧。”
这龟被养得极凶,见物就咬,若是把指头伸去必是被咬出了血也不会松嘴,爬动的路线也不按引导来,让秦质越发起了兴致。
一根枯木时不时逗玩金龟诱它进行攻击,金龟每每咬不中还被枯枝碰脑袋,恼得再不理会,枯枝却又在这时伸到嘴前,一口咬住刚尝了甜头又生生从嘴中拔去,怒得疾追而去,却又循环往复,逃不开也避不了,可怜一只小龟硬被整到怀疑龟生。
楚复将茶煮好,不禁满怀担心,“公子,这群人一道而来却从未见过半分人性怜悯,便是同伴身死也未多提一句,这样的人,留着身边太可怕了。”
褚行倚坐在门旁看着外头的动静,听闻楚复此言,忍不住接道:“旁的不说,便是那木偶人的武功便叫人不得不忌惮,与他们一同取帝王蛊,无异于与虎谋皮,实在太过凶险。”
这一路同行,几人的身份已被秦质摸了个透,便是摸不着的,也大抵猜得八九不离十。
先前得了王进生的荐信,本已有九成把握在天子面前谋得一席之地,王进生一死天子震怒严查,却又有始无终,连影子都没摸到,如何不起天子怒?
手中的荐信便成了鸡肋,递上去不但谋不到好处,还有可能成为最先被怀疑的对象,要脱身便是极为麻烦的事。
王进生这个机会一旦错失,想要再接近生性多疑的天子绝对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而秦质显然也不是一个很有耐心的人,愿意花个几年时间一步步往上爬。
帝王蛊是一个契机,权力的至高者谁不想要长生不老,千秋万代?
帝王蛊能活死人骨,便是多给人一条命的机会,对于为君者绝对是一件拒绝不了的大礼。
取蛊一事太过麻烦,既然有送上门的趁手之人,自然要用上一用,暗厂百年不倒伏于黑暗中,脱离王法外,得用之处可想而之,江湖组织虽离庙堂远,但个中牵扯却又多如蛛丝网布,
但对于善棋者,越发难测的棋局,越是敌手棋子能力越强,棋局便越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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