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良扔下那句让人匪夷所思的话后便走了,九知茫然在那里愣了许久,然后开始捧起茶盅来喝了一大口茶水,喃喃道:“他这话什么意思,他不喜欢破军了么?难不成喜欢我?”
可破军也是她,这笔账到底要怎么算才是好,这让九知陷入了沉思当中。
晚些时候她去士衡府上寻白玉,士衡不知道去了何处,只有白玉在他的菜园子里拔萝卜玩,看到九知后便兴奋地跳起来冲她挥了挥手,脸颊上都还沾着泥。
白玉将士衡菜地里最大最甜的一颗萝卜拔了出来,就着袖子擦了擦递给九知,自己也随手拔了另一颗来,擦干净就啃,嘴里要得脆生生在响,殷勤地对九知道:“这萝卜是士衡回来后才撒的种子,用无根水浇灌后长得快了些,算是催熟的,虽比不上士衡在岐山时候种的,但吃起来并没有什么害处,姊姊将就着吃。”
才从菜地里□□的萝卜还带着泥土的气息,白生生水嫩嫩,嚼起来香甜中还带了一星半点的辣,九知觉得很好吃,一边吃一边思考之前困扰着自己的问题,两道秀丽的眉毛一撇,白玉又是个极细心的,便放下了手中的萝卜,问道:“姊姊瞧起来像是有心事的一般,有什么苦恼的不妨讲出来给白玉听听,白玉替姊姊分担分担。”
九知有些感动,她把口里的脆萝卜咽了下去,舔了舔嘴角,组织了一下语言后对白玉道:“白玉啊,我问你,若是有一天从前的你站在你面前了,你会是什么反应?”
白玉歪了歪头:“从前的白玉?是多久以前呀,是还和姊姊在宗族时候的白玉吗?那白玉会很喜欢她的!”
“为什么?”
“因为白玉觉得那时候的自己很可爱呀啊,”白玉弯起了眼,笑盈盈地道,“那时候白玉有阿娘和阿爹,还有姊姊在一起,宗族的同族们都很喜欢白玉,白玉也很喜欢那时候的自己!”
九知眼中的神色沉了沉,记忆回来之后她太沉溺于过去的痕迹,便将重生后的那些事情刻意遗忘了,她甚至忘记自己手中还沾着累累血债,是那些被她杀掉的族人,但这一段记忆她无论如何都再也想不起来了,只记得长老惊恐的脸,眼前的景象像是蒙了一层血雾,眼饴得睁不开来。竹玉杖化成青芒剑气倒提在她手上,再后来,她将剑举起,却怎么也下不了手,眼前的血雾越来越浓重,要将她的视线都覆盖住,气血像是被蒸热的水,烧得她头脑发昏。
天地是什么,万物是什么,都于她有何干系,莽莽血雾中只有她孤身一人,那血雾拿剑怎么砍都砍不散,她拼尽全力也逃不出去,就在几欲崩溃的时候,一只手覆上了她的前额,长离悲悯的声音传来,惊醒了这困住她的梦靥:“你做的很好。”
她睁开眼,族人的尸首已经累积成山,她跪在地上,血河从膝下漫过,黏腻腥浊的血水将她的衣裙都浸透,长离就站在她面前,面上没甚么表情,仿佛这于他而言什么都不算。
如今再忆起那样的场景,九知嘴角灌铅般往下沉去,白玉慌了神,连忙道:“嗳呀姊姊!白玉不是那个意思,你……你别想了……白玉知道,那不怪姊姊的……真的……”
九知深吸了一口气,这都是她该面对的,从前她刻意将这件事忘记,成魔时的情绪太过偏激,总觉得自己若是混账事干多了,那边也不差灭族这一桩最混账的了。
如今清醒过来,她觉得她该给白玉一个交代,万幸的是,当年她虽是成魔,但好在还剩了那么半点良知,让灭族这件混账事情还有补救的余地。
她按了按额角,对白玉道:“白玉,青丘的事情我很抱歉,那非我本意,当时的情景我记不真切的,所以……这些不提也罢,如今再像你解释这些都是没什么用的,但当年族人的尸首被我封存在狐岐山的一个山洞中,洞中有三万七千五百三十二具苍玉棺,苍玉可令尸身不腐,那是我令狐岐山的山神替我造的。族人们就在那里,我原本是想等某日去一趟鬼界,将十方阎罗殿都拜访遍,问一问鬼界可有收留族人们的魂魄的,但后来因为某些事情,便暂将此事给搁置了。今天将这事告诉你,我的本意是……”
她话还未说完,白玉便扑了上来,不可置信地问道:“姊姊你说什么?你说,白玉的阿爹阿娘,还有长老他们……他们都……”
白玉的声音哽着,一双眼通红,在看到九知缓缓点头后便再也忍不住了,捂着脸便哭了出来,白生生的小手一边抹泪一边断断续续地道:“白玉,白玉还以……再也见不到阿娘他们了……呜……当时白玉回去,回去连阿娘他们的尸首都没见到……还……还以为……”
“还以为是我将他们的尸首一把火烧了是吗?”九知叹了口气,当时长离确实是放了一把火,青丘的那场大火烧了整整九日才熄灭,方圆十里尽是焦土,白玉会这样觉得也是无可厚非。
白玉红着眼将她看着,一张小脸都哭花了,带着哭腔的声音可怜得很:“姊姊……白玉不该这样想你的……”
九知无奈地笑了笑,摇头道:“这不怪你,是我当初混账,但幸好,我还没有混账到良心泯灭的地步。”
她又想起了自己的阿娘,那种生离的痛让她即使是现在想起来眉心都痛得攒起,眼角有些发烫,她便晓得又是心魔在蠢蠢欲动,九知阖上了眼,长舒一口气,对白玉道:“你别哭了,哪天姊姊带你去狐岐山好不好,或者你等姊姊抽出空来去鬼界,你阿爹阿娘他们都是能回来的。”
“好。”
红尘世间,或贪或杀,都是业障。
九知不晓得朝良什么时候下界去昆仑巅,但她本来也不打算同他与薄朱同行,她看着薄朱那张脸实在是受不了,毕竟那张脸在她自己身上长很多年,如今换在薄朱脸上,薄朱还顶爱用那张脸挑眉,让她膈应得很。
于是从士衡府上回来后她便盘算着直接去昆仑巅,顺道再去鬼界一趟,当年族人死得不明不白,也当算作是怨灵,怨念未消不得入轮回的,若不是盘桓于八荒之中,便是滞留于鬼界了。
又或许还能找到自己阿娘的魂魄,也不晓得阿娘当时去得甘不甘愿,若是不甘,便将阿娘的魂魄一道讨回来,随意寻个肉身来安放,若是已入轮回,那便要问一问去了何处,到底是给了她骨血,她若是不去瞧上一眼看看自己阿娘过得如何,实在是放不下心来。
她两袖清风什么也不带,出了幻境的结界便御风往下界去了,一路上碰到许多逆行而上的神仙,都端着很是肃穆的神情,敬仰地看着高高在上的三十三重天,九知独身往下实在是太过于出挑,且容易与上来的仙者们相撞。
她许久不曾腾云驾雾了,手法生疏得很,稍不留神就真的撞上了。
被撞上的蓝衣仙者跌在了她的云头上,被撞得鼻青脸肿,却还在顾及自己的衣着与发型是否妥帖,九知十分和蔼地上前去将他扶了起来,一面抱歉一面好奇地问道:“仙僚这是要往何处去呀?”
蓝衣仙君从怀里掏出了一面镜子,边照着自己的容颜是否如旧边漫不经心地道:“怎么,仙僚不晓得三十三重天上出大事了?”
九知确实不晓得,便问:“什么大事?”
那仙君嗤地一声,鄙视地看了她一眼,仿佛很嫌弃她的孤陋寡闻,慢条斯理地将镜子揣回怀中,揖手朝着那高高在上的三十三重天鞠了一躬,十分憧憬地道:“那位传闻中的神君,回来了!”
九知想了很久也不知这位传闻中的神君是谁,难道是士衡?怪不得今日在府邸中没有瞧见他,原来是上赶着被万仙朝拜去了,但她又有些讶异,如今时局这样叵测了么?连士衡这种只晓得种田的神君,人气竟然都这么高了,实在是世风日下啊。
仙君啧了声,觉得眼前的这位仙僚实在无药可救了,但本着身为仙者的慈悲心态,还是觉得应该抢救一下她,便耐心对她解说道:“那位神君对我天界的有无量的功德,是一位有大气度,大智慧的神君,如今神君归来自当受我等一拜。”
说着,还特别奇怪的看了她一眼:“这位仙僚不去拜会神君,却往下界敢去,是想以此来显示自身的与众不同吗?”
蓝衣仙君很不屑地哼了声:“仙僚未免也太不识好歹了,若不是这位神君,怕仙僚早便归于混沌中了,还不速速随我等去向神君献上最诚挚地问候。”
感情士衡种地还种出成就来了,九知呵呵一笑:“不瞒仙僚,神君我一早便已经问候过了,问候多了我怕神君他觉得烦闷,接下来的问候,便交给仙僚了,在下还有事在身,先行一步了。”
说完拍了拍蓝衣仙君的肩,留下目瞪口呆的仙君在原地看着她一人一云逆流而下的情形,不可思议地道:“原来是破军神君的旧识,怪不得气度如此不凡。”
还特地向九知远去的身影作了一揖,崇敬地道:“神君一路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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