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毕,周妈妈却没有忘记,周窈要出门的时候,问:“你模拟志愿填好了么?”
周窈点头,“填好了。”
周妈妈两手在围裙上擦擦,“给我看看。”
周麻喝着茶,说,“看什么看,你没完了还?”
“我关心一下都不行?”
“一天到晚就知道……”
在他们的争执声,周窈从口袋里拿出那张折过的纸,见几个志愿都填了,编码正好和自己看的师范大学前的字母数字对的上,笑容一下绽开。
东西还给她,“好了我不打搅你,你赶紧去上学吧。”
她嗯了声,走出门,听到周麻叮嘱,“晚上和十三早点回来,小心点。”
周窈回头看去,这才点了下头。
自从他们出事之后,陈许泽就买了一辆学生电动车,放学后载着周窈两人一起回家。不管天晴天阴,迎着冷风暖风,周窈的手插在他的口袋里,从后围着,像是半抱的姿势。
走出家门,陈许泽和她约好,从家里出来也没几步,正好在巷子里碰见。
两人一起朝外走,大白天,车停在巷子外,两人步行,走到巷口的垃圾桶旁,周窈忽然停住。
“怎么?”
她摇头。
从口袋里拿出一团被揉的看不出模样的纸张,扔进了垃圾桶。
“是什么?”
“没用的东西。”
周窈问他,“你打算考哪里?”
“都大。”
“我也是。”
同在首都,他从小就喜欢研究各种稀古怪的东西,捣鼓过那么多东西,他最喜欢的,却是很久以前那架简陋,但可以代他飞上天,高高抛却地面的“无人机”。
陈许泽问周窈,“你呢,还是原样?”
“嗯。”周窈双手插兜,淡淡道,“学医。”
……
时间忽尔如白马,近半年多来处于风口浪尖上的七,终于迎来扬眉吐气的时刻。
常年霸占红榜第一的迎念被全国首屈一指的高校提前录取,而红榜上的第二和第三,则成了今年本市并列的两位理科状元——即周窈和陈许泽。
七校门口挂的红色条幅又大又长,颜色深重的字,令人远远就能看的清楚。今年的一二本录取率也教校方满意,先前闹出的几桩恶性事件带来的影响,总算是在这份靓丽的成绩单下,被冲淡了阴霾。
高考完暑假开始得早,周窈和陈许泽成了巷子里人人艳羡的夸奖对象,家长们一说起自家孩子,就免不了要提他们俩。
“你看看人家许泽哥哥……”
“你能不能学学幺幺姐姐!”
“……”
他们做了多年“别人家的孩子”,如今更是名副其实。
先知分再填报志愿,分数出来后,六月底周窈将自己的志愿填报完毕。当晚饭桌上,周妈妈话很多,近来她心情不错,走到哪都能听到邻居的恭维。就连一向没什么表情的周麻也喜意连连。
自己女儿有出息,谁不高兴?
就在周妈妈说将来可以做老师,或者干脆留校一步一步升上去,若是能当大学讲师或者教授什么的,那就更好了。
周窈突然放下碗筷。
周妈妈和周麻不明所以地看着她。
“怎么了,是饭不好吃……”
周麻问了一句,周窈没有答,她目光定定,道:“我没有报师范,我想学医,填的也是医科大学。”
饭桌上静了一秒。
周妈妈拿着筷子的手微微颤了一颤,拧眉和她对视,“你……你什么意思?你为什么不听我的?你为什么……”
“我想做我喜欢做的事情,我想做我想做的事情。”
“你是说我逼你做你不想做的事情了,是这个意思是吗——?!”周妈妈猛地站起来,把筷子朝桌上的菜盘一摔,其一根飞落到地上。
周麻拉她的衣袖,被她狠狠挣开,她气狠狠盯着周窈,“你今天把话说清楚,你翅膀硬了是不是?又要和我吵架?”
“我没有要和你吵架,我只是告诉你,我不想当老师。”周窈坦荡迎上她的视线,“我的志愿不是这个,所以,我不想报,也没有报。”
周妈妈深深呼吸,随着呼吸眼眶红了,“你是不是觉得我在害你啊?你是不是觉得我的话不能听?我说什么你都要跟我唱反调!当老师不好吗?将来有编制,一辈子都能过的稳定!你为什么……”
“当老师很好,可是我不喜欢。”周窈平静地重复,“妈,你听懂了吗,可是我不喜欢。”
周妈妈默然许久,冷笑,“好,好,你长大了,有本事了,你不喜欢做的事情,我逼不了你,我管不着你了对吧,你能干你厉害,看不起我这个什么都不会的老女人!”
她红着眼眶掉泪,“那你叫我妈干什么啊?你这么有本事,去找个更有本事的妈,我这种下等人配不上你!你厉害!我说的话在你面前你一个字都不听——”
“你干什么!”周麻斥责她,“越说越过了!”
周窈微微垂头,忽然笑了,再抬头,看向周妈妈的眼里有略微讽刺和悲凉。
“到底是我看不上你,还是你看不上我?”
“你为什么要我当老师,你不知道吗?我们不是都知道的吗?”
周妈妈一愣。
“你儿子还没死前,才几岁,他最喜欢组织巷子里的小朋友给他们上课,他的玩笑话,说长大了要当老师,这么多年你都记得。”周窈笑得眼睛都红了,“甚至现在还要强加在我身上。”
“你——”
“我什么?”周窈红着眼眶看她,“我说错什么了吗?”她指着柜子上的香炉,以及后面那张灰白的儿童照片,“在你心里你只有那一个孩子,我算什么?”
“我的感受不重要,我想什么不重要,我是个什么样的人,可能你也不清楚。你们只要我乖,要我听话,要我懂事,别得呢?”
“没有擦干净香炉会挨骂,我喜欢吃甜食,你宁愿把好几个糍粑端到香炉前去,也不愿意多给我哪怕一个。”
“我永远,是周家的小女儿。”
周妈妈浑身颤抖,不知是因为她的话还是因为别得什么,她颤抖着,找到点发难,“你把手收回来,我不准你这样指着你哥哥,你把手收起来——!”
“我偏不!”周窈腾地站起身,指着那边的照片,手发颤,声音凄厉,崩溃道,“他陪了你几年啊?他所有的喜好,一切东西,哪怕是玩笑话,你都放在心上记得清清楚楚,我呢?我陪了你十多年,我在想什么你知道吗?我想学医,如果不是我自己说出来,你知道吗?你有问过吗?你一句话也不说,还想把他想要做的事情强加在我身上!你考虑过我的感受吗?!”
“我到底是你生的女儿,还是你生的代替品?”
“好了!不要说了,你们两个——”
周麻想阻止这场混乱,奈何已经听不下来,周妈妈手一扫,半桌菜盘子全摔在地上,叮铃狂狼瓷片碎了满地。
“你再说一遍?你再说一遍——!”
“你根本没当我是你的女儿,你爱的只有你的儿子,我是周窈,是你儿子的替代品,可有可无。”周窈脸上泪痕满满,语气却越来越冷静,“但这一次我不会妥协的,我不会去当老师,我要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谁都拦不住我。”
“好,好,你去!你去——”周妈妈说,“从今往后你别再穿我周家一件衣服,也别再吃我周家一口饭,你给我滚!我就当没生过你这个女儿!”
周窈脸上挂着泪笑,仿佛故意刺激她:“你本来就没怎么当我是你女儿。”把眼泪一抹,她说,“我身上的,还有现在已经有的,算是我应该得的,这十八年里我听话懂事乖巧,这些不算欠你。从今往后我不会再要你任何东西。”
周窈走向自己房间,周麻去拉她,捉了个空。
“——让她走!”
周妈妈的声音已经凄厉到变调,满脸都是泪水,眼眶也红得像是要滴血。
夏天的衣物轻薄,周窈只拣了一些里面穿的,和休闲的衣物,塞进书包里,她一个人有单独的一本户口本,带上所有证件,背着常背的书包走出房间。
厅里一片混乱。
“幺幺你这是干什么!妈妈跟你吵架,说几句气话,你怎么也来真的——”
周麻拉住她,被周窈撇开手,她微微弯腰,“爸,我先走了,有空再来看你。”
“不用你来这!该滚多远就滚多远——”
周妈妈厉声喝骂,眼泪顺着嘴角流进嘴里。苦不苦,只有她自己知道。
周窈深深看她一眼,弯腰鞠了个躬,什么都没说,转身开门走进夜色之。周麻知道,她肯定是去找陈许泽的,所以一时半会还不怎么担心,毕竟就在一条巷子里,隔得也不远。
关键是要把这对母女劝回来,那才是要紧之事。
他刚想说话,回头,就见周妈妈蹲下身,一只手捂着脸痛哭不已。
周麻刚要说她方才话说过头了,她另一只手狠狠拍在自己胸膛上,喘气都艰难。
“我是不知道你要报什么志愿,我是不知道你想学医,我是没有问过,但是你告诉我了吗——”
她对着没有周窈的狼藉厅堂,痛哭不止。
“你喜欢吃甜食我知道,可是你哥哥他就活了那么几年,你和我们还有一辈子,想吃什么,将来有的是机会,他就尝过那么多,我想让他多尝一点,我想多弥补一点,有错吗?”
周麻站着,眼眶渐渐红了。门是半合着的,可门外没有人。
她蹲着哭得浑身抽搐。
“我对你关心不够,我承认,我也想弥补,可是你给我机会了吗?你说妈妈不注意你,你又什么时候注意过我?”
“家里的圆米换成长香米是什么时候你知道吗?饭桌上每天做的菜一半都是你爱吃的,你注意到了吗?”
“你校服裤脚崩开的线第二天就缝上了,书包断开的拉链是谁用牙咬上的,你又什么时候想过……”
“你在等我跟你说对不起……”
她已经跪倒在地。
“我在说,你有在听吗……”
周麻别开头去,抹了抹眼睛。
小时候常常以为大人是英雄,高大的背影可以阻挡一切。可是等渐渐长大,才发现,那英伟的身影,可靠的肩膀,都是会佝偻,会下塌的。
柴米油盐酱醋茶,生活里所有的重担,他们都在承受着。
平凡也不平凡,普通却也伟大。
他们习惯了威严,习惯了大人的说一不二,好面子,拉不下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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