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花易冷

章节28

亲自到难民所来看望灾民,老百姓是不懂那些权术政治的,身逢乱世他们也早就习惯了军阀之间的你争我夺,虽然很多人对这新帅尚有腹诽,但难得亲眼见到,也都四面八方围了过来,督军的影子还未看到,难民所前面的大马路上已经人满为患,警卫不得不设起路障拉起警戒保护了!
上午十点刚过,几辆车子果然驶过来了,人群中一阵骚动,个个都伸长了颈脖,霍展鲲紧紧钳制着雪落混在人群之中,众人的目光都在那小车上走下来的人身上,哪里还注意得到他们。
车子一辆一辆停下,打开,荷枪实弹的警卫列好队了,随行的记者下车了,慈眉善目的民主派人士下车了,副官下车了,贴身的警卫也下车了,最后一辆车门终于被拉开,铮亮的皮靴落地,修长挺拔的身姿跨出来,藏青蓝的军大衣,五色五角星的军帽,不过是手微微端着帽沿四下一看,这新任督军的沉稳气势已经叫人折服下来。
雪落只觉得有些眩晕,脚下一阵一阵发软,却仍是目不转睛看着那人,想要分辨出他和展谦的一点点不同来,那边随行的官员似乎没有料到会来怎么多的人,几个人走过去和那督军商量着,不多时便见有人搬来了话筒等物,在难民所的台阶之上设了临时的演讲台,一个干瘦的官员走上去说道:
“大家欢迎霍督军为我们讲话。”
四周的人卖力鼓起掌来,果然那督军走上去,什么稿子也没有便开口讲起来,先是致歉,再是安抚民心,他的声音极好听,低低的仿佛能够牵着人心,那是她曾经在睡梦中听到过的声音——她被曼妮烫伤了脚,那个声音便在耳边不断喃喃对不起,她一直以为那是个甜蜜的美梦,可是原来现在才是梦,让她犹坠无底深渊的噩梦,原来兜兜转转,一切不过只是她一个人在痴人说梦!
这时她眼光微动,看到他身后一个绅士模样的人,有着奇异的熟悉面孔,她嘶哑着声音问:
“他后面戴礼帽的人是谁?”
“傅楚桓,穆军统帅,霍展谦的亲舅舅,帮他打下江山的大恩人。”霍展鲲冷笑。
她眉心突然针扎似的皱了一下,她蓦地想起,她见过那个人,今天之前她早已经见过这个傅楚桓!
长宁,他们被绑架的那一天,他非要拉着她去教堂祷告,那个劝她信教的传教士就是这个傅楚桓!
脑海中电光火石般掠过他当时说的那句话:
“其实这基督教信一信也有好处的,可教人心有皈依,信念澄明,不会让些旁的东西扰了心神!”
那时以为这句话是对着她说,殊不知却是对着旁边的他叮咛的。
旁的东西,她现在才明白过来,原来她就是那个旁的东西!
扰了心神?他霍展谦如此谋略会被她这傻子扰了心神?
她为了他和冯姨妈她们吵架,他明明知道事情原委却一声不吭!
她被那两个混蛋侮辱,凄厉呼救垂死挣扎他仍旧沉默无话!
她在门里被钟世昌扇耳光,而他在门外任她被欺负!
他明明听到钟世昌的阴谋,明明知道她是清白无辜,可是她百口莫辩的时候他一个字也不肯帮她!
甚至他知道她肚子里是他的亲骨肉,她从来没有对不起他,可是他也由着冯茉儿污她清白,口口声声说孩子是野种,口口声声骂她贱人!
她那般哭着求他,可是他仍旧递来一纸休书,她曾经那么执着地相信他是被逼的,他是被人误导的,拼尽全力撑着等他醒悟过来救她,原来、原来……没有人逼他,是他真的不想要了,她和孩子,通通都不要了!
他教过她:宁伪作不知不为,不伪作假知妄为,静不露机,云雷屯也。原来他从来都在伪做不知不为,从来都在静不露机,而她算什么,在他心里她到底算什么东西?
恍惚间想起老太太曾经说过的话——展谦如果不是身有残疾也不会娶她!他本是如玉男子,而她平凡平庸,如果不是那份缺陷她哪里配得上他的落落风华?果然老太太一语成谶——他没有残疾,他不会娶她!
远远望去,台阶之上的人挺拔如芝兰桂树,那般翩翩美男子,那般事业有成的年轻少帅不知会让多少名门闺秀绝代佳人投怀送抱,那个被他扫地出门的钟雪落,那个被他钉在耻辱架上的钟雪落,过得个月,他大概也想不起她的样子了吧!
可是她却记得他的样子,他在老太太棍子下护住了她,可怜兮兮地被她关在寒气深重的夜色里,逮着她捉毛毛虫蠢样子,握着她的手一笔一划教她写钢笔字,微笑着拈她的耳朵刮她的鼻子,火车上亲吻她,要她生五个儿子五个女儿,背着她在花树的影子里慢慢走过,煮柚子皮为她泡手,从袖子里为她拿出热乎乎的烤白薯,在她手上写“送给你的东西我不会扔”
……
那所有的画面,那些曾经支撑着她在逆境中不断坚持的画面都长成了心口里的毒刺,倒插在跳动的鲜红血肉中纵横交错——直将那小小的一团血肉割得鲜血淋漓,支离破碎!
她泪水成串,眼睛似乎都要突出来了,全身的血液凝固在一起,那个名字堵在喉咙无尽的酸涩中——这时那边的亲民演讲恰好结束,或许督军的讲话中对民众许了什么诺言,周围的人都鼓掌欢呼起来,场面一声热闹无比,她终究没再忍住,咬牙怒喊:
“霍展谦,霍展谦——”
旁边的霍展鲲立刻牢牢捂住她的嘴,挟着她趁乱退到人潮之外,无尽的欢呼声中,那两声怒喝如同寒光的刀片一般破开喧嚣,直直劈向人潮之外,霍展谦在众人的簇拥下本来已经转身往难民所里面走去,却猛然回头!
他锐利的眼睛在人潮中搜寻着,可是处处一样,处处都一样,而副官已经诚惶诚恐问他:
“谦少,有什么不对吗?”
他扫见旁边人惊讶的眼光,终于回转头来:
“没事。”
不知为什么会出现那样的错觉,雪落明明好好在不远的小城里养胎,习妈照顾着她,舅舅的人照顾着她,他们前几天还通过电话,为什么这一刻会有这样不详的错觉?
他想着等下一定还要再打一个电话,或者把下午的时间腾出来去看一看她,这样想着心里才稍稍踏实一些,便也振作了精神随众人一起踏进门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呜呜,大家的收藏留言啊,我的收藏留言上不去就没有榜上了,没有榜上就没有字数要求,那我又督促不了自己加油了!不要霸王我嘛!
天翻地覆(六)
那是一个阳光异常明亮的午后,浮动的金色光线历经了久日的阴霾跌进人们眼中,仿佛已经透出了几许春的影子,战火洗劫后的骏都城冰雪融动,因着这样的好天气也重回了几分往日熙攘。
霍展鲲一行人秘密回到临时落脚的隐蔽院落,如今的骏都于他们而言已是龙虎之地,多留一刻危险便多增一分,稍事休息后几个随行的护从已经忙着联系内线安排出城,只有那失魂落魄的女子寂寂斜靠于桌旁。
那恨意迸发的两声凄厉呼喊似乎耗尽了她所有的心力,之后她再也没说过一个字,也再不像往日那般哭闹,只是木呆呆站着坐着,眼睛定在虚空里,脸上血色尽失,便似惨白的瓷胎一般,只让人看得惊悸,觉得好像碰一碰她的精魂真的就会倏地消散,便是这勉强维持的形体也会碎成一地!
霍展鲲终究还是走了过去,他气过她,迁怒过她,想用她来交换母亲,甚至在知道母亲死讯那一刻冲动地想要杀了她来报复霍展谦,可是这一刻还是不由自主地走到了她身边,预备要骂她几句,凶她几声,嘲讽她奚落她的,结果也一个字没说出来,只是低头凝望着,然后再靠近一些,将她冰冷的身子揽到怀中紧紧圈住,轻叹:
“哭出来,然后忘了吧。”
那般缱绻柔和的语气,连他自己都不习惯起来。
形如槁木的身体,绝望的心——这就是他要的吗,这般危险境地他仍旧一意孤行逼着她去看那场景,是为了发泄失去母亲的愤恨,或者终究还是藏了别的心思——让她亲眼看到,教她死心,一定要教她死心!
他的手不自禁用力,用力,似要将她揉碎,一直揉进他的身体里,融合了他的骨血生气,再生为人便与他息息相关,再不沾他人气息!
那大力的痛明明落在身上,她的眼眶却热起来,氤氲的水汽慢慢将他胸口打湿,再点点洇开,她呜咽了一声,然后再也管不住胸臆中爆出的碎响,一声比一声尖利,一声比一声急促,终于连成一片再无间隙!
她埋在他的胸膛中嚎啕大哭,披头散发满身大汗,嘶哑着喉咙哭喊到极致又开始呕吐,秽物也粘到他身上,她开始恶意大笑着瞪他,等面前这个和霍展谦有血缘关系的二少爷暴怒发狂,却只等到一只手覆盖过来,蒙在她圆睁的双眼上,将她眼中的仇恨怒火都掩盖了,然后那样污秽的身体也仍旧被搂紧,温热的唇落在她的额头!
他掌心中的泪水越发汹涌起来,她在眼前的黑暗之中肆意哭这最后一场,然后终于在那撕心裂肺的疼痛中心死如灰!
他们是黄昏时混在返程的医疗分队中离开骏都的,这一走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回故地,便是霍展鲲也忍不住回首眺望这熟悉的城池,满目繁华,又满目疮痍,他眼中泊了冬日余晖的淡金色,清辉灼灼,冷峻奇异!
日暮的长风呼啸而过,他临风而立,已然在踏出故土前的一刻立下誓语!
霍展谦十年隐忍始得今日,自己确实败在这份坚韧之下,如今他便要依样画葫养精蓄锐,终有一天必要报仇雪耻、收复失地,纵横脚下如意气风发的昔日!
大总统府颁下世袭爵位的就任文件,正式晋封督军后霍展谦自然更是日夜繁忙,那天难民所回来之后他一直心绪不宁,便瞒着傅楚桓压紧了行程表,挤出半天时间来驱车去邻城见雪落。他向来沉稳,情绪也极内敛,可是这一次却像青涩小伙一般毛躁,虽然还是那气定神闲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的样子,其实却早已经坐立不安了。总算挨到了临城渠镇的地界,再行一段便到了专门为雪落安排的别院,他一眼看去这环境也是清幽,心里先放心了一半,下车便命令迎出来的守卫带路去见少夫人,排排立着的几个人见他突然到来,额头上都已经冒出一层冷汗来,却哪里有谁敢开口说出真相,一边悄悄遣人给傅楚桓挂电话,一边只得硬着头皮带路,个个恨不得那路漫长没有尽头,然而不管怎样期望着终于还是走到了头。
妻儿就在这门里,他终于可以面对着雪落说话,终于可以摸一摸她肚子里的孩子,抑制不住的兴奋喜悦都要从他的眼睛里满出来,他推门进去,满面喜色却撞了一个空,不禁微微一愣,然后转头:
“少夫人不在房里吗?”
后面的几个人也都是跟着傅楚桓生死过来的,此刻却都低着头大气也不敢出,霍展谦觉得不对,声音已经提高:
“我问你们少夫人呢?”
沉默之中空气似乎都被绞紧了,众人互相望一望,终于有人小声开口:
“谦少,少夫人不在这里。”
“什么意思?”他站到那个人面前,眉梢微微皱着,并不是多严厉的样子,却教人更加惴惴起来,“不在这里?那少夫人现在在哪里?”
刚刚答话那人终将心一横:
“对不起谦少,因为霍展鲲中途插手,我们的任务失败了,她从霍家出来的那一天就被霍展鲲带走了,我们没有接到她。”
他的指骨蓦然捏紧,呼吸都急促了,简直不敢相信耳朵里听到的话!
他的视线在这几个人身上来回穿梭,可是每一个人都并未露出半分玩笑样子,一个个更深地埋下了头去!
他忽然觉得彻骨冰寒。
呼吸似乎都停窒在胸膛中,他慢慢转身,一步一步走入这房间里,楠木漆柜上端端正正放着两样东西——他托人带回来送给她的盒子,还有给孩子的那块羊脂玉,孤零零搁在那里,无人收取,无人认领。他走过去轻轻摩挲着,指尖已经不受抑制地颤抖起来。
她没有看到盒子里的东西?
她没有听到他的解释?
她以为他真的狠心休了她?
难道……难道昨天真的是她在人群中喊他,带着那样的恨意怒意?
她知道他不聋不哑,她是不是……是不是以为他可以忍受那两个混蛋对她的□,可以无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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