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把的声音,然后有人轻轻走了进来,她有些气,转头责备道:
“梅姐,不是说了——”
眼睛突然瞪大,她的话哽在喉咙里,如同中了咒语般呆在那里!
她想那一定是错觉,或者是做梦,梦到了多年前的那个场景。
缓缓走进来的男子站在离她几步的地方,一袭深蓝长衫,芝兰玉树般温文俊雅,他微低着头,额前的碎发顺着鸦翅般的眉毛浅浅斜下来,映衬着漂亮极了的眼睛,长的眼睫在脸上投下微微颤动的影子,他平时看是单的眼皮在这个角度显出双的折痕来,月牙般顺着眼睑弯过,又从眼角飞扬上去,精致俊秀到女气,那双眼睛此刻正殷殷望着她,含着小心翼翼的一点笑,仿佛四月的新叶上反射的柔和阳光,是一种旧日时光里才会有的纯粹和干净。
他默默在她面前坐下来,低垂着眼睛递一根细竹签到她手上,那签上串着一个面人儿,依稀便是他的模样,正俯身作揖,一副着急道歉的样子,面人儿背后贴着一张小笺,上面是他俊秀好看的笔迹,端端正正写着六个字——霍展谦大猪头!
刹那间她真的以为时光回流光影倒退,他们仍然在那一刻,永远在那一刻!
她被送到长宁,火车上独自哭得千回百转,恨恨地骂了他一千遍的猪头,正是眼泪鼻涕哗啦啦往下掉的时候,门推开,她回头,便是这样的情景,这样的他!那一刻她仍旧在抽抽哭着,可是全身的每一个细胞都在欢愉地鸣叫,那般张牙舞爪的她却也乖乖坐着任他擦脸,认认真真地嘱咐他不能娶二姨太太,又羞怯又欢喜地与他第一次亲吻……
仿佛真的是在那一刻啊,夜晚的火车包厢,桔子色的暖光,小小的面人儿,还有俊朗温柔的男子,娇憨纯真的少女,那样不由自主的怦然心动!
她受了蛊惑一般已经将那细签子握在手中了,鼻尖却微微缩了一缩,突然察觉出了异样。
他坐得很近,她的鼻子敏锐捕捉到他的气息,那肥皂味道混着淡淡的火硝枪油味,是拿枪带兵的人身上特有的气息,不是那温润馥雅的龙涎香,再也不是记忆中让她心安依赖的味道,那样陡然一凛她已经清醒,定一定神,手上仍旧顺从地接过小面人儿,口中却已经吃吃笑起来,又娇又嗔的:
“霍督军你这是搞的是什么花样啊,大费周章地跑到我的车厢里就是为了送我这个面人儿?这小东西做是做得精巧的,不过督军大人,黛绮丝向来只是收钻石首饰的,你就拿这么个东西来敷衍人家,是专门来和我开玩笑吗!”
情况在一刹那间逆转,他温和含笑的面孔僵了一僵,而她的身体已经蛇一般依附过去,又善解人意在他耳边笑起来:
“哎哟督军大人,你看你脸色都变了,人家不过和你开玩笑嘛,只要是你送的,什么东西我都当宝贝一样供着!你可以让这整列列车连着霍展鲲的人都乖乖听话,我一个歌女哪里还敢和你说一个不字!”
她自然清楚肯定是他提前部署才能在这列车上出其不意地制住霍展鲲和梦都那几个身手都不错的随从,想这南方虽说不是他的地盘,但因着傅楚桓的关系他定然也是可以呼风唤雨的,他平时不动声色,暗中却早已经在监视部署,果然便是他的一贯作风,只是不知道他想要将她带到哪里去,现如今还做这些花样,难道她还有什么利用价值吗?
她心中冷笑,眼波却盈盈流淌,闪着某种若有似无的诱惑,软软呢哝道:
“督军大人穿惯军装西装的,突然穿回这些老东西也不怕损了你的风度吗,其实你完全不必如此费心,黛绮丝就是伺候人的,有权有势的都不敢得罪,更何况是像督军这样的大人物,只要你说一句话我乖乖去你府上了,哪里还用得着这么麻烦!”
这样的软玉温香伏在胸前,撩拨着他压抑多年的某些情感和渴望,可是她那样的话却让他全身的血液陡然冷下来!
她等着他气急败坏地将她推开,像当年霍展鲲一样骂她不要脸,他却只是望着她,眼睛墨砚似的黑,飘渺着幽深的云气,仿佛要将人卷进去一般!
本来她已经掌控局面的,此刻这样教他看着却也有些自乱阵脚,她蓦地怒起来——还要玩当年不说话便将她愚弄在手心的那一套吗?她眼神冰寒,嘴角仍有笑:
“督军怎么一直不说话,不会还要黛绮丝帮你准备纸和笔吧,如果督军还有那个雅兴,我马上叫人……”
他伸手捂住她薄薄开合的唇,眼底的暗色似乎更浓厚了些,却仍旧只是看着她,慢慢将她绷紧的身体抱进怀中,头无力地埋在她的颈窝里!
他的鼻息扑在她的颈上,仿佛蚂蚁爬过一般酥痒,她全身更是绷得僵硬,似乎毛发都立了起来,想要说些什么,脑中却一时空白,而他一直一动不动地趴着,她却渐渐感到肩膀上的温热濡湿,透过衣衫,一点一点接触到她的 肌肤,仿佛火焰般灼烧起来!
他终于说了一句话,那声音却仿佛被棉花堵住了嗓子似的低哑破裂:
“我知道现在我说什么你都不会听了,可是雪落,真的……对不起……”
那肩膀上的灼烧之感猛然更甚,她只觉得一团棉絮已经塞在了胸口鼻端,可是那样的酸涩却又扯出连绵在骨血中的痛来,她仰起头嘲讽地笑:
“有什么对不起的呢,我穿金戴银,吃香的喝辣的,每天都逍遥自在,不知道有多少人羡慕呢,更何况现在又攀上了霍督军,半夜也要来找我风流快活……”
“雪落,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他抬起头阻止她将他们说得那样不堪,她看了看他眼中还没退散的一点红,嘴角浮起凉薄的笑,示意他看看他们的暧昧姿势,故作惊奇道:
“男人们怎么都这个样子,一边要抱着人家,一边又说不是那个意思,那你究竟是什么意思?”
他紧盯着她,终于慢慢松了手,替她将衣服一点一点拉平整理好,她立刻往旁边一让:
“不劳烦阁下了!”
终于离曾经无比熟悉眷恋的体温怀抱远了些,终于离那烦闷憋气的压抑远了些,她紧绷的身体这才微微放松,再不愿意靠近他一点点了,他自然察觉到她的表面亲昵实际排斥,没有再强硬地靠近,只拿起那支小面人儿,轻轻说道:
“雪落,你不要担心,我没有别的意思,你的那些人我都会好好待着,我只想你和我去一趟长宁,我们去看一看过去那些地方……”
事已至此,还由得着她不去吗?这霍展谦的温润外表之下也绝对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强势吧,她恭顺地笑:
“好啊,正好我也想着从前那些老地方了,除了长宁还有耀安,清水镇,当年霍督军陪我玩绑架游戏的那个地方,如果有时间的话,我们都去看一看吧!”
他脸色再一次僵住,终于将那些苍白解释的句子忍住了,放下手上的面人儿,起身,脸上勉强笑出来:
“不早了,你先休息吧,下半夜还要换车。”
她微笑点头,他走出门去,却在关门那一刻还是忍不住回头,正好看到那一幕——
她将窗户推起来,一抬手便将那面人儿扔了出去!
他轻轻带上门,靠在墙上,无力地覆上了眼睛!
雪落,我知道你恨我那么多,就算是去了长宁,就算是见到当年的旧人旧事,你还会不会再信霍展谦一次,愿不愿再给他一次重头再来的机会?
作者有话要说:昨天对田说凌晨会更,结果一直拖到现在,自己把自己拖出去喂猪,喂一千次!
浮生若梦(七)
从前勐易两军分区而治时长宁是边界的军事要地,自从勐军投降,易穆两军分辖了原来勐军地界,长宁便失去了军事意义,驻守兵防都慢慢转移出去,渐渐恢复了小城山清水秀的宁静时光。
他们到达的这一天长宁正下着牛毛细雨,黑山白水间一片烟雨蒙蒙,车子在雾气里穿梭,四周是影影绰绰的民居和教堂洋房,终于在那古老的的四合院前停下来时,只见一带青墙围垣而过,湿漉漉的灰砖上苔藓斑斑,青瓦老屋檐上垂着雨滴,庭前院后森森苒苒都是合抱的树木,飞烟雨雾在枝桠间穿梭,是幽幽如水的宁静,悠悠如诗的古韵!
霍展谦为雪落开了车门,撑起一把青色的竹骨伞来,她淡淡看了他一眼转开眼睛,然后便见到曾经这爱极了的晴天别院,时间似乎在这里停滞了,时隔六年不过弹指一挥,初见这美丽景致的雀跃似乎就在昨天,羡煞旁人的青春笑声似乎仍在耳边,她怔怔站在原处,这时一个佝偻着背的灰衫老者颤颤迎了出来,雪落还没有反应过来已经教他抓住了手,他粗糙的大手紧紧握着她,微黄浑浊的眼眶里是激动的湿润,那仿佛龟裂树皮般的一张脸上满满都是笑容,他的声音很大,带着几分哽咽:
“回来了啊,少奶奶,你可算跟着大少爷一起回来了,我们盼这一天盼了好多年了,我那老婆子临死前都在念叨着少爷和少奶奶啊……”
她这才认出原来是守着晴天别院的秦阿伯,曾经和秦阿婆一起在海棠花枝叶重重的深处对她说起过霍家往事的佣人,时光荏苒,光阴流逝,秦阿婆已经故去,而她也早不是单纯的霍家少奶奶了,故地重游,物是人非,她心绪复杂,低哑着声音唤了一句“秦阿伯”,停顿了很久才能微笑出来:
“秦阿伯,不要再叫少奶奶了,很久以前我就不是了!”
霍展谦本来稳稳为她打着伞,这时那凝在伞沿边要坠不坠的雨滴却都齐齐摔落下去,仿佛一划而过的晶莹泪滴,她垂着眼睫只作不见,而那秦阿伯却侧过脸去,一只手圈在耳朵旁,眯起眼睛问道:
“大少奶奶你说什么?人老了听不见了啊!”
她顿了一顿,最终还是放弃了徒劳的解释,摇头,随他热情将自己拉着走进去了。
秦阿伯不住地说着话,抱怨他们这么久都不回来看一看,也抱怨为什么两个人到现在都还没有孩子,看来在这宁静遥远的小城里的老人是根本不知道他们之间的沧海桑田的,老人一路拉着到了他们上次来住的厢房,又兴奋说了一阵才退去,雪落朝这房间里一打量,处处都洁净如新,房间里的一切也都还是照着几年前的模样布置,定是霍展谦早派人回来准备过了,当年他们只在这里住了大半个月,那却可以说正是他们新婚燕尔如胶似漆的时候,便是在这间房子里,他们第一次同床而眠,她第一次迷迷糊糊地钻到了他的被窝里,第一次在他身下舒展身体,战栗地从女孩变作了女人,那许许多多曾经教她幸福甜蜜的第一次,都发生在这宁静的晴天别院,这小小的厢房里,可是如今再见故景,远去的甜蜜却都变作了教人嗤笑的烟云。
佣人将她的东西提进来放好离开了霍展谦才微笑问她:
“雪落,屋子都是按以前的样子布置的,你觉得哪里不合适的就说,我马上叫人换。”
“不会啊,督军专门派人布置的,样样都合我心意得很!”她一转身在那梨花木的大床上坐下来,腿叠起翘着,身子微斜,倚在那银钩挂起来的鲛绡碧纱帐旁,眼波脉脉流过去,自是妩媚撩人到极致,“黛绮丝还从没见过哪个大人物也像督军这般,养一只金丝雀也要这么用心来装饰这鸟笼子,真是受宠若惊呢!”
他眼中墨色浓暗,仿佛氤氲了外面的霏霏雨雾,终于轻轻开口:
“雪落,我不是那样想的。”
她只是笑,眼光玩味,他转头不再看她,亲自去检查房间里的各色物品有无缺失,妥当了才向她点头:
“坐这么久的车你也累了,先睡一会儿吧,我就在隔壁,有什么事就叫我。”
“怎么督军不和我一个房间吗,你花这么多心思,如果只是住在隔壁那岂不成了竹篮打水?”她盈盈含笑的话语中藏着嘲讽,他似乎丝毫也没听出来,只是轻浅一笑,掩上门便走了出去。
春天的雨一落便止不住了似的,接下来的几天都阴雨连绵,只让人窝在屋里哪里也去不了,这样宁静的小城,这样阴雨的天气,更像天地万物都静止了一般,那些熟悉的灯红酒绿热闹喧嚣,那些激昂的抗日言论紧张局势,往日一切的嘈杂似乎都已经是另一个世界的事了,在这古木森森的晴天别院,只有几个安静本分做事的佣人,大声叫她“少奶奶”的秦阿伯,还有霍展谦,眉眼柔和,面色宁静,一身长衫去尽铅华,重回了当年那温润如玉淡雅出尘的气度。
他再没有对她解释过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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