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下旬,延绵的太行山脉已是一片片黄绿相间的颜色,微风吹来,仿佛整个山岭都在人的视线里起伏。树叶摇晃,发出哗哗的声响,夹杂在黄绿之中的,还有蜿蜒而行的商旅,沿着长长的山势,进入上谷郡地界。
数十人、甚至上百人的商队占据了主流,一些人数较少的队伍几乎已被剔除了这趟长途,不少来自同州同郡的商人在途中遇到,便相互打起招呼,偶尔双方也会有言语聊起北地换粮的事。
“……听说有些商人一辆、两辆车都敢运粮过来?怕是不知道这路上会不太平?粮没卖出去,连命都会搭上。”
“过来的时候,就看到一家小车队,六个人还有女子,大概是一家人都出动,途中被歹人给半道劫杀,我带人过去的时候,就看到那女的肚子上被捅了一刀,浑身是血,已经死了,车、马匹也没了,一地的尸体,啧啧…..”
“那是运气不好,我就见到已经有返回的人,收获颇丰,看样子往后能舒服过几年安稳日子……你说这次咱们能赚多少?”
“.…..这倒是难说。”
交谈之中,俩人先后接受士卒盘查后进入畜棚区域。他们后面还有长龙似得的队伍等待盘查,进入十月后,来上谷郡做买卖的人越发多了起来,路也算好走,只是抄近道捷径的小门小户,碰上劫道的贼匪也算是命不好,当然有些事不能全赖在贼匪身上,紧挨上谷郡,或上谷郡内的地头蛇,也眼馋这样的好事,纠结一批泼皮无赖,或敢杀人的,专门在山径上挑单干的肥羊,深山老林子里基本是逮一个杀一个,劫来的粮食货物在山下隐蔽的地方归拢,或卖给大商队、或自己组织队伍进城做买卖,也能赚上许多。
从九月到十月这一个月里,这样的事情多少都有在发生,不过被一旦被上谷郡巡逻队发现,这些劫粮者基本也就被抓捕斩杀,或逃遁深山不敢冒出头,对于北地狼王主导这场贸易,终归还是有些收敛的,不至于出现大规模劫道的事。
此后的一段时间里,甄家、北地亲善公孙止的大户,动用庞大的人脉网络,将大批粮食从幽、冀、并三州吸引过来,大江入海般冲进去,然后,不少人开始逐渐生出了疑虑。
进入畜棚区的商队开始交割粮食货物,从管事人手中领过官府的凭证,上面记载了运来的粮食数量,以及多久多久到另一个指定区接收相应的兽皮、筋骨,天色稍晚,交割货物的商队留下一批人看守车辆后,便入城坐进专门开设的歇脚旅舍,手上宽裕的一些人难得来一次上谷郡,去街上购买北地易带的吃食,或扯几匹布料带回去,也有部分去附近的酒肆坐坐,打听城中的情报,询问米粮价格,毕竟来一趟北方,谁不想大赚一笔回去。
然后,酒肆中有声音带着酒劲与人吵了起来。
“.…..沮阳官衙那边就没想过让你们赚钱,还眼巴巴的往这边跑,真有吃的,北地那些世家早就吃下了,还由得你们千里迢迢过来,愚蠢!!”
“说的你好像过来是做善事一样,听你这人口音还不是并州人,怎么?路上粮食被人山狗劫了,跑城里来撒泼耍赖,传播谣言让别人都走不成?!”
“……说….说了你们也不懂…..”
断断续续吵闹的酒肆二楼上,两道目光在走道的木栏后看着下方起哄喝酒的一群商人,传菜递酒的店家伙计托着木盘上下奔走,从视线中不断的穿梭来去。
公孙止一身奢华的绸缎衣袍,看上去和下面的商人并无区别,旁边还有一名少年,身高还未到他肩膀的高度,神态透着少有的成熟,不时转头看向下方,清秀脸庞微微皱起眉头。
“.…..我与你义父相识于微末,携手从死地里杀出来,关系上非同一般人可比,而你是他义子,更要看护好这里,永远都不能让它乱起来,你看下面那些人,逐利到此,最后会得到什么?”
“什么也得不到,到时会乱起来吧…..”
公孙止扭动看了看少年,嘴角有些笑容:“你聪明,但不能总抱着,多来外面走走看看…..刚刚你说,他们什么都没得到情况下会乱起来,放在任何一个诸侯麾下都不可能,除非不要命了,北地商贸繁盛,但总不能让任何一个商贩都能来这里做买卖,多了就会依赖他们带动一城繁荣,少了也不行啊……”
下方大厅之中,争吵还在持续。
有人拍响桌子起身:“都督向来维护来往北地商人,你这泼皮也敢在这里撒野,信不信打死你……”
“来打啊!畜税没公布,一直不断收粮,他不是要坑我们,是什么?”
“休要在这里呱噪,公布就在这几日,都督收粮是好事,到了这厮嘴里就变得歹毒了,众人随我把这人打出去!”
那名醉汉嘭的一声将几案掀翻,摇摇晃晃的指着靠近的几名北地商人:“谁敢!我弄不死他…..”
酒肆外面,一队巡逻的差役经过这里,随后朝里面望了过去。
…….
二楼上,公孙止背负双手看着争吵,差点打起来的一群人,蹙眉笑起来:“一地之繁荣,还是要平衡为主,商人不能依赖,只能当作地里的庄稼,该收割一拨的时候,就不要有顾虑,人总要吃饭的。”
东方钰偏了偏头,看着下方一队官差打扮的人走进来,将喝醉闹事的人锁上,直接带去了外面,脑子里似乎明白了什么,却又有些模糊。
“这世道只有狼和羊的区别,难有三者的选择,但羊又不能一口气吃完,吃完就没下顿了,该温柔的时候就该温柔一点,给羊吃点草,养出肉来,才可口,有油水。所以,他们闹不闹事,会不会心生不满,对于牧羊的狼来讲,一点都不重要。”
公孙止说着这话的时候,轻轻拍了拍东方钰的肩膀,“将来,你也要长大,是要做被吃的,还是做吃肉的,一定要选择好。”
他看着下方,那人被带走后,酒肆里重回热闹喧哗,不久后,他领着还有些懵懂的东方钰一起走了下去,出门乘上马车离开,掀起半截帘子对外面的李恪,轻声吩咐了一句。
“割肉了。”
整个北地粮食、牛筋兽皮的贸易局势里,不少人也有看出城中粮价只有小规模的降低,按理说大量的粮食冲击北地,造成粮价下跌是必然的,本地大户苏家的人偶尔放出风来,游说安稳在各方之间,解释乃是官府囤粮与百姓间日常所需并没有太大的直接关系,一部分来自其他州的小户冒不起撤走的风险,只能耐着性子等待。
在畜税揭开的头一晚,空气都显得闷燥起来,大量的骑队从北面往沮阳赶来,满是倦意的脸上仿佛带来了不好的讯息——鲜卑锁奴背叛导致辽西草原畜牧大幅度受到影响,原本准备贩往这边的牛羊、马匹可能会减半。
第二日消息扩散时,官衙那边对于税务调整公布也这一刻揭开——税钱上涨。
“完了……啊——”
一些参与这次豪赌的小户看到公布牌上的字迹,心里直接崩溃,跪了下来,他们将全身家当投了进来,从而得到的几乎是亏损严重。
几乎在半日之内,全城成千上万的商人都沸腾起来,而当天夜里,有人突然在畜棚放火,趁乱驱赶牛羊,想要带走,结果被骑队追上斩杀在地,下半夜整个牧区都被军队封锁接管,有人甩手大骂:“就算重新驮回去也不来了!”的声音里,将自己的货物重新装车往回运走,更多的还是选择留下,连续一月过来北地,加上途中有时下起连绵几日的秋雨,潮湿的环境对粮食来讲是极为不利,再运反回去,若是赶不了冬季大雪来临之前回去,那无疑是雪上加霜了。
终于权衡之后,顶不住巨大的压力,还是将粮食卖了出去,这样的趋势还在不断扩大,当然,官衙这边也有解释:“鲜卑人叛乱才导致这样的局面,如今叛乱已平,但终究会有影响…..”之类的云云,当然,李儒等人也不会太让他们吃亏,只是说明年将会给他们最大的优惠,算是递去一张画饼。
对于这次贸易突然的一个转折,吃亏最为严重的还是外地大户的商队,走到不道上,或已经在上谷郡的,听到这样的消息,整个人都懵了,原本贱卖的牛羊,在节骨眼上变的比平时还要昂贵,自然让人无法接受的,但真要与官府对峙找话说,并非容易,加上又是季节末尾,根本无法死撑下去。
粮还是要卖,总能换回一些东西的。
重新拉回去,那才是真是血本无归…….整个纠结、犹豫、痛骂的局面一直持续到十一月入冬后才慢慢崩解掉,也无法挽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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