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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的时候,我们要的是爱情,不计代价与得失。
三十岁之后,尊严似乎变得更重要了一些。又或者是,时间也磨平了我的爱情。
这样一想,多少有点苍凉。
可是人生的种种无可奈何,我们都得习惯、接受。
——许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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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偶尔的晨吐与胃口不佳、乏力之外,我端详自己,小腹有微微的突起,可是腰围只略放大了一点,穿上宽松衣服,并不明显。如果不主动特意强调,没人注意到我已经怀孕。我开始改穿平跟鞋,放缓步伐,不再像从前那样大步疾行,来去匆匆。
但在工作方面,我没什么改变。卢湛感觉满意,又有点过意不去:“许可,我不是那种压榨员工的老板,你现在身体状况特殊,千万不要勉强自己超时工作。”
我笑道:“放心,我不会拿健康开玩笑,一定将工作量控制在体力许可的范围内。”
话是这么说,其实我已经有疲惫感了,我只能拿妈妈的例子来激励自己。六岁那年,妈妈怀了第二胎,同时将我接回身边。我当时怀念外公外婆和小姨,与父母讲起话来都怯生生的,根本无法亲近,可是我亲眼看着妈妈挺着日渐突出的腹部上班、做饭,同时还要安排来汉江市看病的大伯一家,一直工作到子东出生前的两天。休完产假,又继续回去工作。我就算年幼,也知道她的辛劳非同一般。现在同样有了身孕,再回想起来,她简直如同超人。我想我大概没办法达到她那样的地步,不过家务一直有钟点工料理,我至少可以不耽搁工作。
更何况,从某种意义上讲,工作也是我的一个寄托,可以让我不至于陷入感情困境不能自拔。
李佳茵在周末打来电话,说要约我见面,送我一些全新的多余的婴儿用品,顺便帮我高效率地做好怀孕生产的准备。我原本提不起精神做社交应酬,可是无法推托她的好意,而且她是老板太太,好不容易对我释去那点莫须有的嫌隙,再不处理好关系,简直就是给自己找别扭,于是请她来我家喝下午茶。
她准时过来,参观了我家,看过我与孙亚欧的合影之后,大力恭维我有一个帅哥老公,而且装修品位甚佳,是她喜欢的格调,又感叹自己已经没多余心思花在家居布置上,家里乱得够呛。
“等你生下宝宝才知道,家里很难再回到秩序井然的状态。到处是宝宝的玩具、衣服,有一次卢湛回家,坐到沙发上宝宝换下的纸尿布上,马上跳起来,好一通抱怨。”
我想象那情景,也不禁失笑。
“你打算把哪间房用作儿童房?”
我指一下次卧,她端详着:“色调太沉重了,要刷成明亮的颜色,把窗帘换掉,还得买新家具。”
我还完全没考虑到这些,迟疑道:“我原本想先让孩子和我一起睡,等以后精力顾得过来再考虑重新装修儿童房。”
“亲爱的,专家并不推荐让宝宝跟父母睡在一张床上,我们也不能像外国人那样,孩子一生下来就放在一个单独的房间,反正你的卧室足够大,最好先买一张童床,放在你的床边,既方便照顾,也便于培养孩子心理上的独立感。”她突然带点诡异地笑,略压低声音,“再说了,长期和孩子睡在一张床上,也影响夫妻之间的亲密感。你先生会有意见的。”
我只得尴尬地赔笑:“来,我做了奶茶,尝尝这种曲奇,味道不错。”
我们坐到阳台上喝茶,她继续指点我:“儿童房的改造,你可以交给先生做,先试着动手组装儿童房家具,再把家里所有的家具装上防撞条,让他全程参与进来,他参与越多,付出越多,对孩子的责任感就会越强。”
我有些发怔,这些情感难道不是天生就具有的吗?还需要像做反射实验那样来加强的吗?
“你得做好大采购的准备哦,要买的东西实在太多,必须列一个清单出来。”
“比如——”
“比如你要准备不同尺码和季节的孕妇装,还要配一个待产包,医院生产时用。宝宝要用的东西就更多了,不同规格的奶瓶、奶嘴、奶瓶刷、消毒锅、婴儿碗、勺、围嘴、纸尿裤、爽身粉、隔尿垫……”
她看到我茫然的表情,笑了:“别急,我都存了资料,回头发一份邮件给你。”
“太谢谢你了,一想到这得花多少时间去采购,我就头大了。”
“你现在月份还小,要注意休息,不要着急,这个可以等怀孕到七个月左右,身体状况稳定,再开始慢慢采购。对了,还有童车,我跟你说,一部好的童车非常重要……”
听起来没有一样是不重要的,没有什么可以省略,养个孩子比我想象的似乎要艰难得多。
我只得点头受教,同时将话题引开:“奇怪啊,我突然发现,这世界上居然有这么多同样怀孕的女性,简直随时都能看到挺着不同尺寸肚子的孕妇从我面前经过。”
李佳茵哈哈大笑:“我怀孕的时候,也是这感觉。现在嘛,我就觉得到哪里都能碰到带着宝宝的妈妈。”
我陪同干笑着,内心还真不希望我的世界放眼望去充斥孕妇,这感觉让我陌生,甚至不安。
送走李佳茵后,我瘫倒在沙发上,感觉比上班还累,好长时间缓不过劲来。子东过来看我,我对着他大发感慨。
子东也大笑了,然后解释说:“你觉得你看到孕妇比从前多,其实是一种心理投射。你怀孕了,会下意识关注周围与你一样的人,原本只是偶然出现的某个因素,因为你的关注,放大成一个普遍现象。比如从前你是不打算要孩子的职业女性,下意识便会寻找你的同类,所谓‘吾道不孤’,就是这个道理。”
我同意,人是群体动物,渴望归属于某个种类,哪怕绝对的特立独行,一样可以被进行归类。
可是我与那些孕妇是不一样的。她们的另一半期待着新生命的降临,而我跟孩子的父亲处于不战不和的状态,婚姻处于破裂的边缘。
子东当然了解我的心思,他坐到我旁边:“姐,我想去找姐夫谈谈。”
我苦笑摇头:“没有这个必要。”
“难道你真的打定主意要离婚吗?”
“子东,你不会认为我会拿离婚这件事来掉花枪吧?”
“孩子始终还是生活在一个完整的家庭比较好。你确定当一个单亲妈妈,一边上班一边独自带孩子,能够保持快乐平和的心态?你又凭什么保证孩子愿意自己的生活出现这样的缺失?”
当然,我什么也保证不了。
我黯然不语,子东有些不安:“姐,我不是存心要刺伤你。”
“我明白。子东,道理我全都懂,可是,夫妻相爱,意趣相投,对于生活有一致的目标,还能充满喜悦迎接计划之外意外到来的孩子,携手终老,同时享受孩子慢慢成长的过程——这样完美的状态,并不是每个人都有幸拥有的。”
“你不能苛求完美,姐姐,如果姐夫肯回头……”
“子东,你觉得我们的父母婚姻幸福吗?”
他迟疑了,这证实了我的一个猜想。是的,早在知道自己生父另有其人之前,我就对父母的婚姻持否定态度。如果没有疾病将他们分开,他们毫无疑问将会白头终老,然而那是建立在母亲无限隐忍与付出基础上的一种古怪的和平。他们更像两个签订协议搭伙过日子的人,在他们身上,我从来都看不到爱情,甚至谈不上多少温情。我相信子东跟我有同样的感觉。
“据说父母当着孩子面争吵,对孩子的伤害最大。从小到大,我倒是没见过他们争吵,可是我一直都觉得家里的气氛十分压抑。”
“他们吵过架的。”
我大吃一惊:“什么时候?我怎么不知道?”
“那时你去上大学住校了,我在读初三,每天都有晚自习,一般八点半放学,到家差不多是九点。有一天我感冒发烧,老师放我提前回来休息,我到家的时候,才七点钟。”
子东顿住,我屏息等待他继续说下去,停了好一会儿,他才重新开口:“我用钥匙开了门,发现他们关在卧室里,里面有摔东西的声音,还有……对骂。”
我彻底惊呆了,张一张嘴,马上闭紧,难道我要去问他们相互骂对方什么吗?这种往事,我没有足够的勇气去弄清楚。子东显然也是这样想的:“我轻手轻脚关上门,跑了出去,在外面游荡了两个多小时,还给你的宿舍打了电话,你的室友说你去自习室了。等我再回去,家里恢复了平静,他们一个看电视,一个看书,跟平时没什么两样。要不是我在厨房垃圾袋里看到打碎的花瓶,简直会以为是发烧产生了幻觉。”
“过后你怎么没告诉我?”
“那天过后,我宁可不再想起,也就再没给你打电话说这件事了。”
他那时还只是一个初中生,在感冒发烧的情况下独自徘徊街头,我又偏偏不在。我不禁眼圈发热,伸手去摸他的头发。他苦笑:“你总当我没有长大。”
其实他现在稳重冷静,是一名让人信任的医生,在某种意义上我甚至有些依赖他,不过这一刻我清楚地记起当他年幼时被我带着去上学的情景。他握住我的手,看着我的眼睛:“姐姐,我明白他们的婚姻并不幸福,可是你要让我选择,我还是情愿有一个完整的家。”
“我们当然都想要完整:完整的人生,完整的人格,完整的感情,完整的家。问题是完整强求不来啊,或者说强求来的始终不是我们最初想要的。怀孕之后,我不断想起妈妈的生活,她之所以嫁给爸爸,也是想给我一个合法的身份、一个完整的家吧。可是她这一生,实在太不快乐。”
“你这样说,对爸爸不够公平。”
“我对妈妈是有些偏心,但后来我觉得其实爸爸也是受害者。对着一个不快乐的妻子,再不敏感的丈夫也会觉察出有些不对劲来,他在妻子那里受到了拒绝,也许他的粗暴、拒绝与人交流、一心顾着兄弟姐妹,都不是没有原因的。”
子东没料到我会讲出这番话来,怔怔看着我。
“我不想我的生活陷入这样的恶性循环,子东,我生父不详,婚姻一团糟,整个生活都乱了套,对于完整,我没那么向往了。我只是不想重复妈妈的一生,像她那样看在孩子分儿上与一个不爱的人绑在一起,我也不愿意亚欧因为孩子而勉强留在我身边,那样我们总会克制不住对彼此的不满,无法一直隐忍、委屈下去,最后会彻底搞砸彼此的生活。”
“但是,你还爱他吗?”
子东不去当外科医生实施精准手术实在是可惜,我被问住了。
变质的感情无法如同病灶那样一切了之。我若足够爱他,大约还是想不顾一切留下他,更何况我现在有留下他的理由与资本。
“我不知道,子东,要说对他没有感情,不为婚姻失败痛苦,那是撒谎。我很难过,可是这和失恋不一样,我不能不考虑很多现实问题。在中年人这里,大概没有纯粹的爱与不爱了。”
“你让我对感情丧失了信心。”
我怔怔看着他。他苦笑:“是的,以前我觉得就算我们父母的婚姻一地鸡毛,但至少你与姐夫意趣相投,你很爱他,你们的婚姻是幸福的。”
“世界上还是有很多人的爱情是完整美好的,不要光看我。子东,我有健康的身体,不错的工作、房子,一定数额的存款,做好了当妈妈的心理准备,还有你关心我,我并没有那么惨。”
他闷闷不乐:“你不觉得这会儿给我励志,很缺乏说服力?”
我只得道歉:“对不起。”
他一下跳了起来:“不不,姐,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我撒娇撒的不是时候。慈航特意提醒我,让我多多关心你,我倒来惹你不开心了,真是该死。”
“她怎么会想到这个?”
他迟疑一下,轻声说:“她在某个地方看到姐夫与另一个女人在一起。”
原来如此。我有些意外,又有些感慨。
这女孩,我贸然搅乱了她的生活,她比我更有资格诉说命运不公。可是我没见她抱怨过,至多就是耸一耸肩,认了。
表面上看她对谁都有点漠不关心,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可内心是细腻善良的,居然还关照到我的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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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何慈航相比,何原平对我的反应则冷漠到了完全出乎我意料的地步。
他看上去是那样通情达理、性格平和的一个人。按我的想法,就算他恨我母亲,对我的存在最多也就是意外,平静下来,应该会愿意与我沟通,没理由会迁怒于完全不知情的我。
可是他表现得拒我于千里之外,客气而又冷淡,对我的称呼一直都是“许小姐”,完全不想与我有任何交流。我出面请子东安排他师父住院,他似乎很不高兴。
我不解,而且不能不感到难过。
子东也很困惑:“他竟然不肯与你相认?”
“你姐姐并不是人见人爱的香饽饽啊。”
“不只是不跟你相认,他的整个态度都太奇怪了,看上去很不想跟我们打交道,接受帮忙也表现得十分不情不愿。”
我只得苦笑:“你看在我面子上,不要计较。”
“我当然不会计较。姐,我只是觉得,如果他不想认你,你不必勉强。”
“这种事怎么可能勉强,放心。我只是……没法说服自己就此放下。”
他对他的师父那样尽心尽力,明明收入有限,仍倾尽积蓄为老人治病,照顾得十分细致;他对收养的女儿慈航关爱备至,两人亲密得令我暗暗羡慕。
我不能不揣测,也许爱恨交织才是最难以解脱的情感,他与我妈妈之间的纠葛超出了我的想象。
直到那天陪着何慈航去何原平的大哥家里找他,我才意识到,我太想当然了。
以前只听梅姨叙述,何原平被劳教之后,他的父母与他断绝往来,等结束劳教,也拒绝接纳他回家。
亲耳听他的大哥冷酷地说与他恩断义绝,我被深深地震撼住了,等回过神来,我甚至比何慈航更加狂怒,简直想抓住那扇紧闭的防盗门狠狠摇晃。
然而我什么也没做,我既没有何慈航那样直接表达愤怒的能力,同时又根本没有立场为他出头。
我母亲才是造成他这几十年被亲人彻底遗弃、漂泊异乡蹉跎至老的原因。
他对我一直没有恶语相向,已经是一种难得的修养了。我有什么理由要求他抹去所有不愉快的回忆,与我相认,执手言欢?
我的心狠狠抽紧。
子东送我回家,开门之后,我心神恍惚,待放下包,一抬头,冷不防看到亚欧正坐在客厅沙发上,险些惊叫出来。
他冷冷看着我:“怀着身孕半夜才回家,似乎不像是一个声称已下定决心要当母亲的人该有的表现。”
“以后回家请提前打个招呼,不要突然出现吓我好吗?”
“我不用提醒你我们还是夫妻,这里还是我的家吧?”
我实在没力气与他争执,摇摇头,打算回卧室,但他站起来拦住了我:“你干什么去了?”
“我并不打算问你这些天去了哪里!”
“你大概有些香艳的猜测吧,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一个扫兴的答案,我一直住在沈阳路公寓里。”
我很意外。沈阳路公寓是他婚前买的一套两居室,位于市中心的一个12层小高层的8楼,面积不大,优点是交通便利,缺点则是周边颇为嘈杂。我们婚后在那里住了将近两年,然后搬到目前的住处,那套房子空着,他曾叫我处理掉,我却非常舍不得。我一直怀念在那里的时光,不过那段时间他正受困于官司,肯定不可能和我有相同感受。我只说卖也卖不了多少钱,不如留着,他没再说什么。我隔一段时间过去做简单的打扫,盘桓一会儿。几年过去,他根本没再过问,似乎是忘了那套房子的存在。他去住酒店我都不会觉得意外,但完全没想到他会跑去住在那里。一想到俞咏文也会到那边停留,甚至过夜,与他同居,我顿时涌起强烈的不洁感,不得不提醒自己,婚姻都失败了,再计较这件事未免可笑。
“我累了,想回房间休息。”
他不动,我再也控制不住,抬手狠狠推他:“凭什么你和她一个一个堵住我非要跟我谈,凭什么我要对你们解释我在想什么、我要做什么。告诉你,我没什么好和你们谈的。这个孩子我要定了,你们爱怎么样,我不关心,别来打扰我。”
“俞咏文来找过你?”
“请你别装得这么惊讶好不好。以她的脾气,没在我妈妈葬礼过后就来找我,已经非常客气了。替我谢谢她的一念之仁,请转告她,我不打算当你们伟大爱情的绊脚石,你跟她走吧,让我清静一会儿。”
我疯了一样再度推他,这次他没有硬拦住我,而是紧紧抓住我的双手,他用力极大,我痛得叫出来,他握住不放,直到我稳定下来不再有任何动作,他才松开,侧身闪到一边。我匆忙冲进了卧室,重重摔上门,躺到床上,只觉得全身力气如同被抽干一般,眼泪顺着眼角不停地淌下来。
我想起子东说他见过父母争吵对骂,砸碎花瓶。我知道那一定发生过,却总觉得不可思议。
现在看来,根本没人能彻底克服心底的怨恨、不满,再完美的伪装,再强悍的自我控制,也有剥落溃败的时刻。
我自认为不会吵架,但到了某个时刻,也能像泼妇一样撕扯大骂。
我居然还敢说我会努力一直保持快乐平和的心态,真是狂妄得不知死活。
黑夜让再难挨的一切都能画上一个句号,而睡眠则是人类的一种自我修复,带我们暂时逃离烦忧的重压。
第二天起床,我疲惫无力,走出卧室,发现孙亚欧还没离开。他瞥我一眼:“麻烦你去化一下妆,这个样子上班,简直会被怀疑遭受了家暴。”
我苦笑,扬起手腕,那里有一圈明显的瘀青,我嘲讽地说:“我也许真会出去诉说你家暴我,好名正言顺轰你出去,落个清静。”
他握住我的手察看:“对不起,我无意之中用力太大。要不要擦点药酒?”
“孕妇哪能擦药酒。没什么,我也明白你是不想让我太激动。以后我会注意控制自己的情绪。”
“在控制情绪方面,你已经做得过犹不及了。我们从认识到结婚这么久,我头一次看你爆发。”
我心灰意冷地说:“只能说我的另一面隐藏得连我自己都没见识到。”
他默然一会儿,说:“我很抱歉。”
他道歉的时候并不多,可是我已经不想继续谈论下去了,径自去厨房做早餐,其实没任何胃口,只能说服自己,为了孩子必须保持饮食正常。我刚将吐司烤好,正打算煎蛋,手机响起,是子东打来的,他告诉我,他已经找到了何原平,把他接回了医院。
“谢天谢地。”我由衷感激,“我等会儿过来。”
许子东在那头说:“不必急着过来,他情况还好。现在最要紧的是想办法替他解决住院费的问题吧,看着他和慈航父女两个,唉,真是有些难受。”
“嗯,我来想办法。”
我匆匆吃完早餐,回房间换衣服,还是略微化了点妆,然后给公司同事打电话告假,出来时孙亚欧已经不在了。我也没在意,下楼出了小区,准备拦出租车,孙亚欧驾着他的车驶过来停到我面前,伸手过来替我打开副驾驶座的门,平淡地说:“我看你的车没停在车位上。”
“子东开去医院了。”
“我送你去公司。”
“我需要过江去办点事情。”
“上车,我送你过去。”
上车后,我把梅姨哥哥家的住址告诉他,他专注开车,并没有问我去干什么。到了之后,我打电话请梅姨下来,将我的计划告诉她,请她帮忙,这善良的女人十分为难,并不想用自己的名义做这件事,可经不住我恳求,还是答应了。
她坐上我们的车去市中心医院,等她上楼后,我对亚欧说:“我去找子东拿车钥匙,等会儿送梅姨回去,然后再去上班,你不用再送我了。”
他没有动,我无可奈何:“亚欧,我承认我昨晚失态了,但我说的话是当真的。我不想再受到打扰。怀孕的时候,你不能提出离婚,但我提可以。我们可以商量一下财产的分割,然后协议离婚,各走各路。”
“我倒是很想知道,你会提些什么条件?”
我不可思议地看着他:“在这里?”
我们站在医院住院部前,周围人来人往,显然完全不是一个适合谈话的地方。他耸耸肩:“当然这问题更适合在家里谈,可你好像都不大想让我进门了。不如我们现在谈好了。”
我想了想,只得说:“我想要目前住的这套房子,你可以保留沈阳路公寓,家庭流动资产我要一半,这个分法也许对你不算完全公平,但以后的抚养费你愿意给多少都可以,不愿意给,我也不会追究。”
“听起来你考虑得很细致了。”
“如果你以后想探视孩子,我不会反对,我们可以商量一个时间表出来。不想跟孩子打交道的话,也是你的自由。毕竟你早就说了,你不想要孩子。”
“也就是说,你不介意我当一个彻底的浑蛋。我好奇的是,你将来怎么给孩子解释我的存在?”
“等孩子懂得问这个问题时,我会说:有些人适合当父亲、丈夫,有些人不适合,我们必须接受那些没法改变的现实。我想这个答案不够完美,但是可以接受。”
“你这么固执地坚持留下孩子,到底是有多想弥补你身世上的缺憾?”
“你又来了。你很想激怒我吗?我也有很多办法能让你跳起来,可是何必呢?我有工作要应付,我还要开解自己当一个善良的人,保持心态平和,好好生活,真的不想再跟你们纠缠下去了。”
“如果我说我不想离婚呢?”
我没办法心平气和了:“你到底要怎么样?”
他目光看向我身后,我回头一看,何慈航走过来了。这精灵的女孩子,一下猜到了真相,不过她永远比我豁达,并不介意这个安排。临走之前,她目光在孙亚欧与我之间一转,那是一个了然的神情。
我默然片刻,看向亚欧:“被十八岁的孩子用这种眼光看,我真的觉得……我的生活很可悲。亚欧,我不想继续了,就这样吧。”
年轻的时候,我们要的是爱情,不计代价与得失。
三十岁之后,尊严似乎变得更重要了一些。又或者是,时间也磨平了我的爱情。
这样一想,多少有点苍凉。
可是人生的种种无可奈何,我们都得习惯、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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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咏文对于人生显然有着完全不同的理解。
她再度来找我,这次直接来了我的公司。我听到前台通报,有些动怒,却也不得不出来,将她带进会客室。
“你让我很难堪,俞小姐,我不希望再和你碰面了。难道我上次说得不够清楚?”
“但是我们之间的问题并没有解决。”
“解决?我没理解错的话,你想要的最佳解决方案是让我打掉孩子,然后同亚欧离婚,好让他无牵无挂与你结婚,是吗?”
她瞪大眼睛看着我,过了一会儿,她说:“你把我看得这么肤浅恶毒,时时表现得高贵冷艳,道德优越感大概已经快爆棚了,就冲这一点,也应该欢迎我出现在你面前啊。”
你看,和她这样总保持着少女心态的人斗嘴,简直是自取其辱,我哭笑不得:“好吧,对不起,我不该妄自揣测你的来意,可是横竖来看,你也不像是来忏悔不该介入别人的婚姻。”
“我没什么可忏悔的。能被人介入的婚姻,根本早就失去了爱情。”
“这很像是诡辩术的一种,听起来言之成理,不过别忘了,婚姻是两个成年人基于自愿订立的协议,除了爱情之外,责任是其中很重要的组成部分。我不会像你一样鄙弃无视这一部分。”
她微微一笑:“我没猜错,你果然要提到责任。我跟你分享一下我的成长过程好了。我父母一直关系不好,但他们为了我,始终维持着婚姻关系,直到把我送出国后,才悄悄离婚,居然又瞒了我将近三年,我才从一个亲戚那里得知这事。我打电话回去问妈妈,她倒先哭了,告诉我,在此之前,他们曾经不下四次写好了离婚协议,又一次次撕掉,理由都是:等文文上了中学再说,等文文高考之后再说,等文文独立一些再说。你知道我听了是什么感受?”
我当然不会按她的要求发问,只静静看着她,她耸耸肩:“我根本不感激他们。家里那种阴沉的气氛我早就受够了,从小到大,我都活在他们两个无休止的争吵之中,他们明明彼此憎恨,却打着为我好的旗号绑在一起,还自以为做出了无私的自我牺牲,为我做了一件天大的好事。”
“你现身说法,无非是想告诉我没有爱的婚姻对孩子没有好处吧,没问题,我基本同意。”
我平静的态度多少让她沉不住气了,她直接问:“那你们什么时候离婚?”
“俞小姐,结婚需要两个人,离婚也一样。我已经提出离婚,这个问题,你似乎不必再来问我。”
“亚欧现在很为难。”
“你不妨把你的故事讲给他听,让他下决心好了。”
“他是知道的。我听到父母离婚的消息时,正在美国念书。我心情很差,给他发了邮件,想倾诉一下,没想到过了一个月,他来看我了。他告诉我,他知道父母不和意味着什么,没人能选择在什么样的环境中成长,但长大以后,可以选择自己要过的生活。”
这件事她头次给我打电话便已经提到,我本该一直保持不动声色,但是,听着自己的丈夫跨越大洋给前任女友送去心灵鸡汤的细节,我再也做不到冷静,只能努力深深吸气,命令自己镇定下来。
“亚欧大概跟你说他不想离婚了,所以你又来找我,跟我讲这些话,我说得没错吧?”
“他不是不想离婚,只是不忍心在这种情况下抛弃你。”
“我经济独立,有能力独自承担当妈妈的责任,不会觉得离婚是被人抛弃。所以我提出了离婚,也对亚欧讲明了离婚的条件,那些条件肯定不算过分,不可能吓到像他这样的男人。他如果不肯离婚的话——”
我停住,轮到她勃然变色:“你是在暗示,你已经不要他了,他如果不离婚,恐怕很可能是我不足以让他下决心走进另一段感情。”
“我讲事实,不需要暗示什么。俞小姐,不管出于什么目的,都不要再来找我了。你讲的那些事确实能够伤害我,可是我要讲出某些事来,大概也不会让你好过,何必呢?我时间有限,不可能陪你打一场对攻战,满足你历经千难万险,空手入白刃抢到一个男人的愿望。你不如省出精力去说服亚欧。”
俞咏文一副言犹未尽的表情,但还是不得不走了。
等她离开,我用双手撑住头,两个拇指紧紧按住太阳穴,对着桌子长长吐着气,这已经不是正常的呼吸,而是一种变相的呕吐了。
不洁,被冒犯,愤怒……我说不清此时的感觉,心头如同堵了一块大石,无从搬移,要疏解这种难受几乎是不可能的,只能如同缺氧一般过度换气,给自己一点象征性的安慰。
这时有人轻轻敲会客室的玻璃门,我迅速调整表情,抬起头来,站在那里的却是何慈航。她迟疑地看着我:“你没事吧?”
“没事,慈航,你怎么来这里了?”
她却问我:“那女人跑来找你干什么?”
我惊讶,随即想到,子东告诉我,她是见过孙亚欧与俞咏文在一起的,苦笑一下:“没什么。”
“我不是想追问你的隐私,不过你的脸色看起来不大好。”
“我那点隐私,其实你也知道,我只是不想再谈她了。慈航,你来找我有事吗?”
她点点头,从书包里拿了一个信封出来,交到我手里:“里面是1000块钱,我爸让我交给你的,他说他会把你垫付的医药费分期还给你,只是可能需要一点时间。”
我惊愕地看着她,她摊手:“我什么也没说。不过他并不傻,他不知什么时候又回他家住的宿舍区去转了一趟,听到邻居议论,拆迁款还没正式发下来,当然就猜到钱是你交给梅姨垫的。”
他连这一点瓜葛都不想与我扯上。我颓然往后一靠,简直失去了支撑自己的力气,半晌,我有气无力地问:“张爷爷现在怎么样?”
“两周前因为发烧又去县医院住了几天,不过已经出院了。许姐姐,你别怪我爸。”
“我谁也不怪。”
大约是我从神态到语气都太过可悲,何慈航犹豫一下,走到我身边,蹲下,手覆在我的小腹上,仰头看着我,目光带着怜悯,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并不觉得自尊受伤。这女孩子有着一头浓密而自然卷曲的头发,束成马尾,仍有无数碎发毛茸茸地张扬着,从这角度看下去,活像一只小动物。
“你的肚子变大了。”
“是啊,孩子在一天天长大,已经有四个多月了。”
“你对它是什么感觉?”
我不解,她微微一笑:“其实我是好奇,孩子和妈妈是怎么建立联系的?”
“靠脐带联结啊,由母体供给胎儿营养和氧气。”
“不不,我说的是情感联系。你本来不要孩子的,可是又决定留下,现在对它已经有母爱了吗?”
我迟疑一下:“其实更多感觉到的是一种责任——”唉,责任与爱,怎么都逃不开这两个词,可是我们更想要的是什么?我摇头驱走这个突然闪现的念头:“我一个朋友说她知道怀孕后就马上母爱泛滥无法抑制了,也许每个人的感受不一样。”
“哦。”
我蓦地想起她曾是出生不久就被人遗弃的婴儿,她这样问,也许是想到了自己的身世,不禁恻然,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她猜出我的心思,笑了:“没事,你说得没错,每个人都不一样,我并不纠结身世。你也别想那些烦恼事,许姐姐。”
“我明白,慈航,不必为我担心。”
“嗯。”
“告诉你爸爸,实在要还钱给我,也不必着急,可以慢慢来,不要影响到家里的生活。”
她点点头,站起来,稍微退后一点端详我:“都会过去的,看你的面相,以后应该会有一个好的生活。”
就算满腹郁结,我也惨淡地笑出来:“你家张爷爷教过你看相吗?”
“不要笑,他真教过。他以前那个方圆几十里闻名的半仙称号不是白混来的,找他看相占卜的人,不管问前程还是吉凶,他多半都能说到点子上。抛开故弄玄虚和那些唬人的专有名词,你也得承认,所谓相由心生,通过长相举止言谈可以判断一个人的性格,而性格决定命运是有一定道理的。”
“可是我觉得我的性格太过纠结,远远不如你豁达。”
她再度凝视我片刻之后,很肯定地说:“你会放下的。”
我从来不迷信算命占卜之类的,在报纸上看到每周星座运程之类的都一带而过,从不细看。她也只有十八岁,还在读大一,然而她镇定的神情让她有某种超越年龄的说服力。我想,当然,我必须放下,否则折磨死自己也就罢了,还得赔上我腹中的孩子。
“谢谢。”
“别客气,你可以去补下妆。”
“不要紧,我现在怀孕了,憔悴一点也没人挑剔。”
她略微踌躇:“刚才我走进来,看到前台小姐在门外站着,看到我才尴尬走开,她应该也听到了不少内容。”
前台是一个颇为八卦的女孩子,曾因在工作时间打长长的私人电话任由客户等候而被我批评过。她的偷听就意味着整个公司都会知道我的婚姻处于危机之中,我的心重重一沉。她看在眼里,摇摇头:“许姐姐,你难道打算悄悄离婚,谁也不说?”
“最多只跟亲人说一声。私事一旦公开,就要承受各种议论、同情和猜测,我很想避开这一切。”
她却笑了,又露出初次见面时“你怎么会这么天真”的眼神:“我住的小镇子,大家最爱的娱乐就是谈论这种事:谁家老公出轨被抓包,谁家嫂嫂与小叔子有暧昧,如果能够现场围观抓奸或者谈判,那简直就像是过节。”
我情不自禁呻吟一声:“沦为人家茶余饭后的谈资就是我最不想看到的。”
“这怎么可能避得开。大城市生活比较丰富,也许不至于像小镇那样眼睛只盯着别人家的糟心事,但人性是一样的,发生在同事邻居身上的事情,肯定比不认识的明星更有趣。他们会议论你,也许已经开始议论了,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我沮丧得说不出话来。
“在这方面,我有经验,我从小就被人议论。”
“为什么?”
“因为我没有妈妈,是一个来路不明的孩子,在他们眼皮子底下长大,简直就是供他们持续谈论的活标本。”
我怔住,没法想象她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她笑了:“你看你又同情心泛滥了,其实没有你想的那么糟糕。我后来发现,我越在意,他们谈得越起劲,仿佛伤害我也是一种乐趣。我想开了,不当一回事,他们反而没有谈论的兴致了。你的同事都是白领,生活不像小镇居民那么无聊,修养也应该更好一些,过个几天就能找到新的乐子。让他们去谈吧,你不理会,就是最好的回应。”
她小小年纪,已经像经历了世事沧桑,对比之下,我简直自惭,只得点头:“嗯,我明白。”
她陪我一起去洗手间,看着我补妆,突然说:“你还是很美。”
这句夸赞来得实在意外,我苦笑一下:“谢谢你给我鼓气。”
“那我先走了,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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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网络的福,办公室流言的传播效率十分之高。
正如何慈航预告的那样,我从洗手间出来,穿过走廊进入开放式办公区,已经感受到同事投向我的目光跟平时不一样了。
毕竟没有同事会不知趣到真正拦住我问:“你的婚姻到底怎么了?”“那个女人是你先生的小三吗?”“你真的会离婚?”
我目不斜视,径直走进了自己的办公室,继续手头的工作。至于他们此刻在qq上八卦的那些,只好眼不见为净了。
表面上看,工作将我们困住,让我们付出至大心力,有时也不免自问这样殚精竭虑是否值得。而现在不同,对我来说,一份需要与人沟通合作付出专注努力才能完成的工作,在很大程度上,保证着我不偏离正常轨道。
所以我感激我的工作。
到了下班时间,手头还有一个ppt(演示文稿)没有完成,但我还是关了电脑出来开车回家,不想留在公司加班,引来同事更进一步的议论。
到家时,钟点工李姐正在替我做晚餐:“咦,今天回得比较早啊,等一下,汤马上好了。”
“嗯,不急。”
等我换好衣服出来,李姐已经将饭菜摆上餐桌:“小许,最近怎么总没见你老公回家?”
似乎每个人都毫无例外对别人的生活有一份好奇,我只能说:“他在外地。”
“你怀孕了,还要这么辛苦工作,又经常加班,他应该回来照顾你嘛。”
我笑笑,开始喝汤,她总算没再说什么,收拾一下厨房:“好了,我先回家了。你要想吃什么,还是写便条贴在冰箱上。”
“谢谢李姐,再见。”
她走了,我长舒一口气。迟早有一天,每个人都会知道我的婚姻状况,一想到届时要收获多少好奇、同情的眼光,我不免胃口全无。
吃完晚饭,我稍事休息,坐到书房打开笔记本继续做那个ppt,将近完成时,突然腹部轻微一动,我惊讶地坐直身体,伸手摸去,再没什么动静,刚才那一下几乎可以被忽略。我推开笔记本,一动不动等着,终于在一片静默之中感觉到了又一次胎动,与上次不同,不是一下,而是一次持续十来秒的波动,依旧轻微,但确定无疑。
我屏息感受着,待胎动停下来后,马上去查孕期指南,发现那上面写着:初次胎动大多发生在十八到二十周,很容易被误认为是胃部胀气——怎么可能。我忍不住笑,这明明是完全不一样的感觉,如同水波荡起一圈涟漪,又像有一只蝴蝶在体内怯生生扇动着翅膀,传达出生命的信息,奇妙得让人惊叹,同时生出无限喜悦——白天我才对慈航说,我对于胎儿感受最多的是责任,而此刻,我十分肯定,这就已经是身为母亲的感受了。
想一想,只有三个人可以打电话说这件事:子东、夏芸和小姨。子东虽然是医生,但他毕竟是男生,恐怕没法体会这种只属于女人刚为人母的感受;夏芸远在海外,我们通常选择在网上闲聊几句,没必要为这件事特意打电话过去吵醒她。而小姨知道我怀孕却与亚欧谈到离婚时,十分惊愕。我们通过不止一次电话,有时长谈甚至超过一个小时,她苦劝我,如果决定留下孩子,一定要与亚欧修复关系。
我们没能说服彼此。
从小到大,我与小姨的感情最深,在成年之前,她既像我的长姐,又像一个小母亲,我听得出她忧心忡忡,为我将来的生活担足心事,再去兴冲冲对她说胎动,也不是什么好主意。
天气已经足够温暖,我出来热了一杯牛奶,端到阳台上坐下,一边喝,一边让自己平静下来。
仰头望去,城市的夜空呈暧昧不明的暗红色,即使是如此晴朗的日子,也看不到星星。
我生平看过最美丽的星空是在新西兰皇后镇。
那是我与孙亚欧婚后第一次出国度假。夜晚,我们坐天际缆车上到山顶,高山渐渐隐没于无边的黑暗之中,空气纯净清冽,风带着微微的寒意扑面吹来,而头顶是明亮密集得不可思议的繁星。
他将我抱在怀中,用风衣裹住我,手指与我的手指交缠着。尘嚣被远远抛离在脚下,世界仿佛只剩下我们两人。我从来不确定他有多爱我,但至少在那个时刻,我知道我占据着他的心,正如同他将我的心占得满满的。
辛酸的回忆我们通常情愿忽略,尽可能不再想起。那么甜蜜的回忆呢?时过境迁,似乎更加伤人。
惆怅与伤感同时涌上我的心头。
这时,一道身影从客厅内投射过来,我吃惊地回头,孙亚欧站在落地窗内。几步之遥,我一时竟然有不知身在哪里的恍惚感,怔怔看着他。
“晚上好。”
我回过神来,坐直看着他,没有说话。
他拉开门走过来:“起风了,外面有点凉。”
“嗯。我坐一会儿就进去。”
“俞咏文找去你公司的事,我很抱歉。”
我有些惊讶:“她跟你说去找过我吗?”
“不,何慈航下午来公司找过我,好一通教训。”
我更加诧异,完全没想到何慈航会为我做这件事。
“有一点她说得很对,你不应该受到这种打扰。我已经跟咏文讲清楚了,这种事不会再发生。”
“那……谢谢了。”
我的口气带着一丝冷嘲,他当然听出来了,静默好一会儿之后,他才重新开口:“许可,不管我怎么想,你都一定要留下孩子吗?”
才感受到胎动,却听到这个问题,我心中的悲凉无法言喻,一时讲不出话来,默默积攒了一下力气,才一字一字地说:“亚欧,这不是我第一次怀孕。上一个孩子,我把它流掉了,恰好十年前。那个孩子的父亲,不用我说是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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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我就是那个传说中的大龄无知少女。
讽刺的是,我妈妈是资深妇产科医生,但她在家里几乎绝口不提她的工作。我开始发育之后,她给了我一本生理卫生科普小册子,嘱咐我认真读一读。我读了,小册子文字平铺直叙,不带任何感情色彩,足以把一个刚步入青春期、对于男性还没有具体想象的小女孩吓得做噩梦,就跟小姨十五岁时在医院里守候我出生时给产房里传出的尖叫吓得半死一样,我又害怕又迷惑,不能理解女生为什么会面临这么多问题。
当然,我不能把我在大学期间没有谈过像样的恋爱归罪于这本小册子。我个性拘谨,不习惯情绪外露,根本不懂如何应对男生的追求,蹉跎下来,没有一段有头有尾的明确感情经历,到二十四岁,一片空白地遇上孙亚欧,沦陷来得毫不奇怪。
发现怀孕时,我刚辞去工作,正忙于找一份新工作,他已经五天没与我联络。我打电话给他,他说他在出差,语气十分冷淡。我再多问一句他什么时候回来,他便略不耐烦地说:“正在开会,回头打给你。”
等了两天,他也没打过来。
我并不怪他,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他没有认真恋爱的打算,求仁并不见得就能得仁,而缘木怎么也不会求得到鱼。我决定为自己的行为埋单,壮起胆子找了家偏僻的小医院,挂号排队,躺上了手术台。
那是一段可怕的经历,我从来没对任何人提起过,包括我的好友夏芸在内。
如果只是终止于那间手术室,我也许还能从记忆里把它彻底抹掉。但是我的噩梦出了医院仍旧一直持续着,在术后连续大半个月出血不止,还得投递简历,奔波于几个公司进行面试,内心焦虑,面无人色到连化妆都无法遮掩。一天晚上,妈妈把我堵在房间里,关上门,问我发生了什么事。我既羞耻,又愧疚,同时混合着恐惧,张口结舌,讲不出话来,她没有追问,但是盯着我,是一定要知道答案的样子。
突然,我横下心,直视着她的眼睛,告诉她我做了人工流产,然后等待她的发作。她吃惊,目光复杂,却没有发怒,问末次经期的时间、手术的时间、我目前的身体情况。她这个医生的姿态让我茫然,我只能一一作答,最后她嘱咐我早点休息,第二天午休时间一定要去她工作的医院。
不必妈妈强调,我也知道情况的严重程度。
到医院的时候,她仍在接待一个病人。我在外面等待,只听负责接待分诊的小护士与她的同事嘀咕:“严医生这人总是这样好说话,都这个点了,那女的又没挂到她的号,硬挤进去讲几句好话,她就接着看,每天不知道要额外看多少病人,连累我们不能按时下班吃饭。”她同事笑道:“别抱怨了,她对病人倒真是有耐心,我要是身体也有问题,等也要等着让她来检查。”同事走后,小护士不客气地跟我说 :“喂,你不用等了,上午的门诊时间已经结束了。”
我好不尴尬,没有吭声。小护士不好公然发作,脸色更加难看。
这一等就是半个小时,病人总算出来了,妈妈让护士去吃饭,示意我进去,给我做检查。
我解衣服,动作十分迟疑。其实我已经有过躺在陌生而面无表情的医生面前接受检查和手术的经历,她是我母亲,对着她,我最不该觉得羞涩。可是巨大的羞耻感扑面而来,再度将我淹没,我的眼泪扑簌簌直往下落,她拿纸巾给我,这个举动让我在一瞬间退回到儿童时期,一下哭得声哽气咽,同时意识到,就算真正小时候,也没在她面前这么放肆哭过。她坐在我旁边,握住了我的手。
她的举动完全出乎我的意料,可我仍旧感觉她像是一个可亲宽容的医生,而非一个慈母——这个念头一浮上来,我的罪恶感更加强烈:我哪里有资格苛求更多。
等我平静下来,她给我做了检查,告诉我出血不止是吸宫不全引起的,她亲自重新给我进行了清宫。
躺在手术台上,让妈妈来做这种手术,是一种比流产更不堪回首的经历。我猜她与我一样,内心都极不好受,但她的表现仍旧是十分专业的,声音镇定,手势稳定。我的恐惧感渐渐被抚平,可是我并没有轻松起来,内心有无穷无尽的自我厌弃。
完事之后,她给我开了药,讲解可能的危害——“涉及这类手术,就算不愿意让我知道,也一定要到可靠的医疗机构,如果炎症不及时治愈,扩散到相邻器官,甚至可能影响未来生育,”她补充道,“当然,那只是最极端的情况。治疗及时恢复得好,完全可以避免。”
我惨淡地说:“无所谓,我不在乎,反正我将来也不想生孩子。”
她字斟句酌地说:“可可,我知道对女性来讲,经历这种手术的过程很可怕,对情绪有影响,但是你是有机会完全康复的。你要有信心。”
“不,其实我早就有这个念头。”
“为什么?”
我反问她:“妈妈,你后悔过成家生孩子吗?”
她怔住。
“我要是您,肯定会后悔。明明是专业过硬的医生,可是忙完工作还要承担所有家务,放弃深造,拒绝调到更好的医院担任更重要职位的机会……”
“谁跟你说的?”
“小姨。”
她苦笑:“她在北京,并不了解情况。”
“我觉得她说得没错。我从小看到大,再清楚不过。如果没有我和子东,您会更轻松一些。妈妈,您并不是那种有了孩子万事满足的女人,我不认为您从家庭生活里得到的快乐,抵得过您承担的辛苦。”
她的表情凝住,突然有深刻而掩饰不住的倦容,我几乎懊悔刚才说的话。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说:“每个人的生活都不容易,我过得并不比别人更艰难。”
“好吧,反正我不想过您的生活。不,您别这样看我,妈妈,我保证不会再发生这样丢脸的事情。”
她摇头:“可可,我没有责备你的意思。没人能保证自己做的每个选择都对,甚至在做了选择之后会万分追悔都是可能的。不管你想过什么样的生活,我都希望你快乐。”
快乐这么简单的事,在某一个阶段,都显得奢侈而遥不可及。我不吭声。
“他……是什么样的人?”妈妈迟疑着,终于问了一个属于母亲关心的问题。
我涩然回答:“不重要,我们分手了。”
她再没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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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头一次在孙亚欧脸上看到深深震惊的神情:“你竟然完全没有跟我提起。”
“跟你说有什么意义?你会看在我怀孕的分儿上和我结婚吗?”
他默然。
“当然不会。那个时候,你根本没有成家的打算,甚至也不打算谈一场认真的恋爱。就算勉强与我结婚,也是一个错误。”
“但我是会为自己行为负责的人。”
我微哂:“你所谓的负责,大概是指陪我去医院,给我付手术费吧。那倒不必了,费用并不昂贵,过程又很不堪,我不需要多一个人看着。既然决定与你分手了,我情愿一人承受。”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因为年轻,因为恐惧,因为羞愧……亚欧,我有很多理由,没必要再追问了。我并不怪你。”
这句话顿时触怒了他:“你还嫌你的理智表现得不够充分吗?”
“我并不理智,否则不会……”
“不会与我结婚。”他冷冷地接上。
我没有回答,这个态度无异于默认。他看着我,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其实我一直在想,为什么你会嫁给我。你在我身上吃过那么大苦头,我当时又正在倒霉,百事不顺,脾气说不上好,对你更称不上体贴,在那种情况下,远离我才是正常选择。可是你容忍了我,甚至答应我不要孩子。”
“因为当时我爱你。爱情有时候确实是一种非理智的行为,我并不责怪自己爱上你,当然更不后悔与你结婚。我的选择是我心甘情愿的,我们的婚姻也给过我很多快乐时光。但是,那都过去了。翻这段陈年旧账,并不想让你负疚追悔什么。我只想告诉你,关于孩子,”我把手放到腹部,仿佛要再立一道屏障,将这个世界上的所有拒绝都挡开,“我在年轻软弱的时候犯过错误,为了婚姻,也承诺过不要孩子。这大概是我当母亲的最后机会,我不会放弃。你欢迎当然更好,不欢迎也没关系,你怎么想,我根本不关心——”
我站起来,从他身边走过:“我已经不再爱你了。”
回到卧室,我爬上床,拉过被子裹住自己,努力调整着呼吸,让冰凉的手脚恢复温度。
尘封心底如此长久的事情,我从来没想到会一怒之下重新提起。
有些痛楚清晰浮上来,仿佛伤口从未彻底愈合。
想到妈妈,我喉头紧缩。
经历那件事后,我们并没有变成更亲密的母女,可是我必须承认,自那之后,有某种纽带将我与妈妈联系起来,我对她似乎有了更深的认识。
她给我的尊重与理解,让我下决心成为一个更好的自己。就在妈妈问起的那一刻,我下了决心,就算再多不舍不甘,也要断绝与孙亚欧的联系。
不过我的决心只维持了三年时间。他重新出现在我面前,没人知道我在矛盾中挣扎得多么痛苦,但后来我还是认了。
当我向家人提起准备与孙亚欧结婚时,父母一齐震惊。我的前男友是父亲一位同事热心介绍的,人品条件被他们认可。父亲尤其不能接受女儿说分手就分手,短时间内便决定与另一个人在一起,脱口说出:“你这样会被人说是水性杨花。”
我的脸涨红,却无法自辩,只能沉默以对。
妈妈单独与我谈话:“你一定有你的理由,但你要想清楚,婚姻大事不能冲动。”
“我知道。”
“你确定你做了正确的选择?”
不,我不确定,我只是决心再一次听凭情感驱使。我含泪看着她:“妈妈,您说过,没人能保证自己做的每个选择都对。但我会努力好好生活。”
“可可,别的事我可以不干涉,但婚姻这场赌注太大,我和你父亲不能看你草率行事。让我们见见这个人再说。”
我安排孙亚欧与家人一起吃饭,父亲一直冷着脸,而孙亚欧偏偏从来不是那种热切求表现求认同的人,这顿饭吃得接近冷场,父亲问到他的工作,他直言相告正在失业之中,父亲愕然,随即简直要推桌走人,幸好妈妈把他拉住。
过后,妈妈郑重跟我说:“他没什么不好,甚至暂时没有工作也不是最大问题。但他性格比较自我,未必会是一个好丈夫。”
“我知道。”
“跟一个过于以自我为中心的人生活在一起,会很辛苦。”
我声音更低一点:“我知道。”
她长久地看着我,叹息一声:“既然如此,我没什么可说的了。”
她跟我父亲是怎么说的,我不得而知,总之父亲再没说什么。我就那样结婚了,只是简单地去民政局领取证书,然后搬去他在沈阳路的小公寓,没拍婚纱照,没摆酒席,没度蜜月——在亚欧的工作重上轨道之后,去新西兰算是他补偿给我的蜜月旅行。
后来亚欧的事业越来越成功,父亲对他也渐渐认同,坐到一起,倒还算聊得来。妈妈则始终保持着一向的周到礼数,没对我的婚姻再发表意见。直至她去世前的最后几天,我坐在她病床边发呆,她突然问我:“可可,你过得好吗?”
我愕然抬头看她,她面孔浮肿,眼神有些涣散,我不确定她神智是否清醒,握住她的手:“妈妈,我很好。”
“那就好,那就好。”她长长叹息着,不再说什么。
现在看来,妈妈始终是不放心我的。
我的眼泪顺着眼角淌了下来。
当年我在她腹内,肯定也曾这样试探着伸展手足。她当时远离故乡、家人,在更为孤独的情况下感受我的到来,不知道我带给她的是什么样的惊吓。
为什么她不试着与何原平讲她已经怀孕,两人共同面对?
为什么她会为了自保将何原平置于那样的境地?
为什么她会留下我?她可曾在某个阶段感受到对我的爱?
为什么她选择沉默到最后,不给我任何关于身世的解释?
我凭什么确定我能独自做一个更好的母亲?
……
这不是一个个问题,更像一个个死结,没人给我答案,我无法释怀,放到一边,让它们自生自灭。想起亚欧说我留下孩子,是试图找到自己人生疑难的解答,我有深深的不安。有时我们无法面对内心真实的想法,会给出一个借口,我不希望被他言中,让这孩子替我承担如此重担。
可是怎么才能做到放下?
我将手放到小腹上,试图感受从子宫传来的其他信息。
孩子大概已经安睡,可以不必感受到我心底的波澜。想到一个生命正在体内安全而宁静地生长,我有满足感。
然而,孤单到无人可以分享,再大的喜悦也生出几分凄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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