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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种融化感一直持续到醒来。不必拿周公解梦出来,都知道这种梦意味着什么。
明明已经进入夏天,我居然头一次做起了春梦。更糟糕的是,梦见的不是虚无缥缈遥不可及的明星,而是生活中认识的男人。
那个男人尽管面目不清,但身形修长,穿着白色医生袍,根本不用猜测,我梦到的是许子东。
——何慈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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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盯着镜子里的自己,如同看一个陌生人。
拍照约在一个周末下午,经过造型师、化妆师长达两个多小时的摆弄之后,我变得面目全非。而第一次进摄影棚站到镜头前,则是近乎魔幻的经历,比站在辛笛面前让她审视更让我不自在,我身体僵硬,目光飘忽。一想到挂在辛笛工作室墙壁上的那张巨幅海报,我就万分沮丧,懊恼之感陡然升起。
我凭什么就被他们说服相信我有与那个女孩子相同的气质?
这完全是一个错误。
辛笛弄错了,祝明亮弄错了,错得最离谱的那个人自然是我。
“放轻松。”“下巴再抬高一点。”“左边肩膀略微放低。”“脸再向右侧一点。”“过了过了,收回来。”“背要绷直。”
摄影师不断发出细致甚至自相矛盾的指令,我机械地照做着,顾此失彼,被弄得越发混乱。
“眼神太涣散了。”“不对,下巴要收回来一点。”“来,现在集中注意力,看我的镜头。”
我盯向他手持单反的镜头。进棚的时候,祝明亮就跟我科普了那套设备如何昂贵犀利,现在摄影师正通过镜头看着我,而镜头大约是不会说谎也不会出错的。想必他已经发现,他在浪费时间。
我听到叫停的声音,回头一看,辛笛不知什么时候过来了,我猜她大概实在是看不下去了。工作人员四散休息,我颓然坐到地上,伸展僵硬的双腿,她走过来递一杯咖啡给我,坐到我身边。
“是不是我表现得实在太糟糕,你不得不来给我励志了?”
她失笑:“不,我并不擅长烹制心灵鸡汤,你也不像你认为的那么糟。没接受过专业训练的人,初次面对镜头表现不自然是正常的。我认识很多模特儿,还特意请教过,照她们的说法,要想保持镇定,既要知道观众与镜头的存在,又要视他们为无物。”
我实话实说:“可是我并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符合你们的期望。”
她看着我,神情是温和的:“你可以质疑老祝的目光,毕竟这段时间他被我逼得急了,搭讪了不少女孩子去公司面试,看走眼的时候太多。但你要相信我,我认可的女孩并不多。”
我脑中再度浮现她堂妹的美丽面孔,嘀咕着:“我跟你堂妹明明是两回事。”
“我堂妹拍那组照片至少是十来年前的事了。”
我不明所以地看着她:“你是想告诉我,她已经老了,不再是海报上那个美女了吗?我不相信,我认识一个姐姐,今年三十四岁,仍然非常美。”
她笑:“不不不,你误会了,我妹妹还是美女,甚至更有吸引力,但她的整个气质与过去不一样了。她完全没有照片上的那种任性不羁、好奇与孩子气,看上去十分沉静。”
“你是说我身上还有这些东西吗?可是任性啊孩子气什么的,又不是什么好事,泛滥起来简直就是一种作。”
她摇头:“好多人爱把跟自己不一样的想法、行为举止视为作,忽视了别人有保持不一样的权利。我喜欢不一样的人。”
“问题是,跟别人不一样就像是混在一群羊里的一只羊驼。”
她侧头想想:“这个比喻挺有趣。这么说吧,其实每个人都有不一样的地方,不过大部分人早早选择了放弃,心甘情愿变成羊群的一分子,换回安全、认同,还有与社会的融合。而另一些人,出于某种原因,一直保留着自己的天性。我接受我的不一样,也一向喜欢别人的不一样。”
“跟别人不一样是孤独的,并没有看起来那样有趣。”
“你可以把它看成自己的天赋,接受它,正视它。”
我摊手:“这算什么天赋。要像你一样有设计才能,得奖无数才叫天赋好不好。”
辛笛哈哈大笑:“这是祝明亮说的吧?”
“嗯。他说你年少成名,得奖无数,是国内数得着的顶尖设计师。”
“老祝说话一向夸张。我不是一个谦虚的人,但我没他说的那么厉害,距离我心目中的顶尖,还有一段距离。”
“反正我有的只是你们无端认定的那一点特别而已,实在是……太虚无缥缈。”
“我懂你的意思,但我们其实根本无从选择。你看,相比才华而言,我还更想要与众不同颠倒众生呢。”
我被逗乐,可内心依旧彷徨不已。
“我们都得接受自己,然后再努力变得更好。客观地讲,你不具备走伸展台的身体条件,但面孔和气质有特点,这一点很重要,对于平面模特儿来讲,特点就意味着辨识度与可塑性,你需要磨炼的是表现力,对着镜头,不仅仅是不畏惧就可以了,还要释放出你平时忽略甚至隐藏的那一面。”
我琢磨一下,依旧不得要领。她拍拍我:“慢慢来,先从放松开始,你会找到感觉的。”
我知道她是在鼓励我不要畏缩。她确实安慰了我,更重要的是,我横下心来:从小到大,早就习惯无视别人异样的眼光,现在何不把镜头当成路人?不过是为了赚点钱,试镜失败,大不了就是赚不到这笔钱,哪至于就要闹到怀疑人生的地步。
拍照甚至比大促期间分装打包还要累得多。从摄影棚出来之后,我匆匆赶去上班的地方,迎面看到赵守恪站在公司楼下,他盯着我:“你怎么弄成这个样子,看着怪怪的。”
我尽力卸了妆,但眉毛已经被化妆师修过,头发更是被发型师又剪又吹并加了大量发胶定型,实在弄不回原样。我不想拿一个根本还没谱的事讲出来供他批评,只得反问他:“你怎么在这里?万一董雅茗的妈妈看到你,可不会给你好脸色。”
“她妈妈已经去学校找过我,还威胁说要跟我未来的导师谈,实在是……”
他摇摇头,将一个批评咽了回去,我替他补上:“这也太可笑了吧。你们都是成年人了,你情她愿,不存在谁拐带谁,有什么可告状的。”
他仍是摇头,显然不想再说她什么:“我刚送雅茗过来,她情绪很不好,你替我宽慰一下她。”
我“嗯”了一声,转身向里面走,只听他说:“如果她骂我,你就顺着她狠狠骂好了。”
“可是她干吗要骂你?”
“我跟她分手了。”
我惊得站定回头看着他,他异常平静,看不出任何表情,转身便走了。我跟他从小熟识,可是他毕竟不是周锐,我不能够追上去毫无顾忌摇他的胳膊问最隐私的问题,只得眼看他走远,然后进公司上班。
董雅茗的伤心则是毫无顾忌的。
她正在她妈妈办公室里号啕大哭,哭声隔着紧闭的房门传出来,外边办公区的员工当然全都保持着一个侧耳倾听的姿势。我没心情加入偷听的行列,径直去后面库房开始按单子配货。
我自己满怀心事,好奇心不知从何时开始用尽了,似乎再不想去探究任何秘密。
不过董雅茗在下班后等着我,眼睛哭得红肿,我只能陪她。
“他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她没骂他,只是想求得一个解释,但是我哪里解释得了赵守恪的行为,从小到大,我们都处于相互不理解的状态。我只得说:“你妈妈反对啊,你能完全不顾你妈妈的感受吗?”
“不能。可是他都不争取一下,似乎我根本不值得他努力。”
明知无望还去努力,不像赵守恪会做的事——不过我觉得讲出这话来,完全不能安慰董雅茗。
“也许他并不爱我。可是我们已经……”她喃喃地说,声音低微下去。
“这个问题你妈妈是怎么说的?”
“她叫我再也不要提这件事。”
“你妈比你开明。这件事确实不是两个人永远在一起的保证,甚至连婚姻这种法律认可的关系,都没办法让两个人长长久久、永永远远在一起,有时候只能顺其自然。”
她听不进去,也难怪她,我并不擅长安慰人,而她要的只是一双倾听的耳朵。
我陪她在大街上足足走了四个小时,幸而天气晴好,温度适宜,还算适合散步。她不停讲他们在一起吃过的小餐馆、去过的电影院、说过的话,每一个回忆都配合一个“为什么”。到后来我累得两条腿如同绑了沙袋一般沉重,只得告饶了,把她塞进出租车内,嘱咐她回家,再来辨明自己的方位。我离学校有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乘公汽车需要转一次,坐出租车实在舍不得,只得拖着步子慢腾腾地走着,没走几步,身后有人叫我的名字:“何慈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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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子东站在离我不远的地方,审慎地打量我:“你怎么了?”
“没怎么啊?”
“但是你看上去无精打采的,出了什么事?”
“没什么事,就是走累了。”
他指一指身后一家咖啡馆:“那进去坐一会儿,我请你喝杯咖啡,休息一下。”
我真是累了,随他进去,坐进靠窗的墨绿色丝绒沙发,顿时只想陷进去再也不要站起来,实在是漫长的一天。
“你确定没事?”
我有气无力地回答:“不知道,我很疲倦,想长睡不起,这算不算是一种病?”
他似乎没听出我在开玩笑,盯着我,表情很严肃:“你家张爷爷现在怎么样?”
“在医院进进出出,时好时坏。”我没说的是,洪姨研究他的面色之后,悄悄跟我讲,他看上去与她公公去世前的样子差不多,恐怕时日无多了,弄得我回去紧盯着张爷爷看,可又看不出个端倪。
“你爸爸呢?”
他这样冷淡一个人,会主动叫住我,已经很奇怪了,居然还问长问短,我不得不诧异,不过正好我也有点问题想问他:“许医生,酗酒会对身体有些什么危害?”
他皱眉:“你爸酗酒?”
“可能也说不上酗酒那么严重,但他喝得比以前多,我几次回家,都看见他有点半醉,精神也大不如从前。写字的时候,握笔的手有些抖。这是酒精中毒的前兆吗?”
“你说的酒精中毒,其实应该是指短时间内过量摄入乙醇,中枢神经系统先是兴奋,然后抑制,临床表现为恶心、呕吐、头晕、谵语、躁动,严重的会大小便失禁、失去知觉,甚至……”
“打住打住,这些都没有。”
“不管怎么说,长期过量饮酒,对于食管、胃、肝脏以及大脑都会有损害。他的手抖动,如果排除其他因素,很可能就是一种酒精依赖症状,神经受损引发身体局部的特发性震颤。”
我怔怔看着前方发呆。不要说小时候我曾经常看到张爷爷喝得半醉之后拍手做歌,李集镇上还有几个颇出名的酒鬼,喝醉之后完全失控,踢鸡骂狗打老婆随处呕吐甚至卧倒街头无所不为。爸爸远没有到那一步,他只是时不时带着酒意出神,写字手颤,消瘦,但是我心里有无以名状的忧虑,总觉得是什么环节出了问题。
“你可以说服他来检查一下身体。”
“他不会同意的,我很矛盾,他并没有因为饮酒失态,也许他心里压了我不知道的东西,酒能给他快乐,让他暂时忘忧,我有什么权利剥夺他这点享受。”
“是我姐姐的出现让他这样的吗?”
“许姐姐人很好,但是,我想这之间是有关系的。”
他默然不语。
服务生将咖啡端上来,另外还给我一客冰激凌,我小小欢呼一声,吃了起来,偶一抬头,却发现许子东满脸都写着若有所思。
“我并不怪你姐姐啊。如果我知道父亲是谁,也会忍不住去找他的。”
他欲言又止,我也不说什么,埋头吃着。一客冰激凌下去,问他:“我还可以叫一个蛋糕吗?”
他点头,招手让服务生送上甜品单,我点了一个布朗尼,送上来后,我又一口气吃完了,感觉精神好了许多。
“其实失恋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吃饱之后,反应不免有点迟钝,我问:“谁失恋了?”
“你还小,肯定会碰到更好的人。”
我哭笑不得:“呃,你怎么会认为我失恋了?”
“一个多小时前我坐在这里,看到你跟一个女生一起走过去,一脸神不守舍,等我出来准备回家了,你还一个人在街上转悠。”
“就凭这个断定我失恋吗?”
他迟疑地瞄一眼桌上的空盘子:“我们科室小护士说过,失恋的时候就特别想吃甜食。”
我拍桌笑:“难怪你这么好心请我吃冰激凌。”
他居然一下有点结巴了:“其实……那个,最主要还是,上周我在一个酒吧看到你那个叫周锐的小男朋友,跟另一个女孩子在一起,两个人看起来似乎很亲密。”
我呆一下,打量他:“许医生,你看着根本不像会泡周锐爱去的那类酒吧啊。”
“我是陪朋友去的。”
我想说周锐并不是我男朋友,他爱跟谁亲密都不关我事。可是这句话一浮上心头,不知为什么,顿时有些空茫茫的。自从他上次来把生日礼物给我之后,我再没见过他,他也没跟我联系,好像一下从我的生活里消失了一样。我被可口甜品慰藉的心情顿时又低落了,靠回沙发深处,好一会儿不说话。
“还要再吃点什么吗?”
我的胃都快被那块分量颇足的布朗尼给撑爆了,摇摇头。
“那……要不试试巧克力,里面含的可可碱有助于帮人摆脱消沉情绪。”
看得出许子东并不擅长安慰人,却努力想安慰我。我不免有点感动,欠身过去,拉过他搁在桌上的左手,他吓一跳,本能想缩回去,我横他一眼:“给你看看手相,不是要非礼你,别动。”
他的手指修长,有着干净温暖的触感,掌纹清晰,靠近虎口的地方有一粒小小的黑痣,我仔细看着。他无可奈何地问:“看出什么来了?”
“你有洁癖。”
“医生大抵都有一点。”
“不只是身体上的,情感方面也一样。”
“这是从哪里看出来的?”
我不理会,继续说:“你会成为一个很好的医生。”
他失笑:“其实白天我还在考虑是否要转行。”
“不,你会一直做医生的。”
他不置可否。
“你的感情并不算顺利。”
“有多不顺?”
“你没有真正结交过女友,是一个要求很高的人,过于内敛,现在正处于一段无望的感情之中。”
他蓦地缩回了手,我忍不住笑:“许医生,你这身体反应未免也太诚实了吧?”
他很快控制住自己,微微一笑:“还有吗?”
“你已经决定走出来。这个决定是正确的,因为你很快会碰到一个对的人。”
“其实这些都是你推断出来的,对吧?”
我端起咖啡来喝了一口,笑而不语。
“再不然就是我姐姐曾跟你谈到过我。”
“别猜了,许医生,许姐姐唯一跟我谈到的就是你是一个好医生,比她更像你们的母亲。”他眼神一暗,我有点后悔提到他妈妈,连忙将话题带回来,“你说得也没错啦,大半是我推断出来的。”
“能讲讲是怎么推断的吗?”
“张爷爷在你们医院住院时,内科护士闲聊提到你,都说有美女向你示意,还有前辈医生给你介绍女友,你不为所动,没有情感洁癖和较高的要求才怪;你是一个很冷淡的人,可查房看病认真细致,对待病人很亲切,看得出真正热爱自己的工作,我猜就算有想法,也会一直当医生,并且会成为一个好医生。”
“那我目前的感情状态——”
“你是大医院的住院医生啊,不管我哪个时间去探视张爷爷,几乎都能看到你在医院里。你会在这么一个咖啡馆独自一个人一坐一个多小时,看到我走过去又走过来,一定是感情方面有问题。真正一心沉浸在失恋中的人,不会去关心外部世界,你留意到了我,证明失恋并不严重,你已经想清楚决定结束了。”
他一脸无语,还是问:“那么我很快会碰到一个对的人也是你猜的?”
“这句话是我现编的,权当安慰剂,答谢你请我吃甜品。”
他怔住,我以为他会不理我了,没想到他却突然哈哈大笑出来:“我姐姐说得没错,你实在是个有趣的孩子。”
我好久没有这样信口开河说得兴起了,倒有点难为情,看看时间:“我要回学校了。”
他结账:“我送你。”
我们出来,我问他:“你开了车?”
他向路边示意,竟然是一辆高大的摩托,在夜色中闪着幽幽的金属光泽,我惊讶:“你这样斯文的人居然爱好哈雷风,真看不出来。”
“买不起哈雷,只是一辆普通摩托而已。不过,”他递一个头盔给我,“很高兴我总算还有一点是你没算或者推测出来的。”
他先坐上去,我坐到他身后,他突然回过头来说:“我很冷淡?”
我们头一次隔得如此近,我一时有点走神,愣愣看着他。他继续问:“可是我一向觉得自己算是很友善的人。”
我讲不出话来。
“你怎么了?”
我回过神来,脸一阵发烫,庆幸有头盔遮掩:“亲切友善是对人的礼貌而已,有人夸奖过你热情吗?”
他想一想,路灯映照下,那个凝神思索的样子实在是动人,我有点眩晕感。他摇头,诚实地说:“确实没有。”
他戴上头盔,发动摩托。速度提起来,我不得不用双手环住他的腰——也许我该诚实一点,我并没有不得已而为之的为难,他有着属于医生的洁净气息,身形修长紧致,触感与味道都很好。风声掠过,有一瞬间,我几乎想将脸贴到他背上,就这样抱着他,这条路永远没有止境。他专注驾驶,根本不必理会我转的小念头,而我不必去考虑驶往何方、明天会怎么样——金庸小说里原本杀气腾腾的李莫愁被杨过一抱,便杀机全无晕头转向,大概可以用长年不近异性,被陌生异性气息弄晕来解释。我至少还曾靠近过周锐,甚至与他接吻,可根本没有此刻这样的波动,更不要提冒出如此奇怪的想法了。
我无法解释。
很快到了目的地,我下来,将头盔交还给他,匆忙跑进了学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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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明亮通知我样片出来了,我不大起劲地“哦”了一声,他诧异:“你不想过来看看吗?”
“我天天早上会照镜子看自己,有什么必要跑那么远专程去看自己的照片。”
他在电话里笑出声来:“你是我见过的头一个对样片不感兴趣的女生。”
“你拿给辛笛看好了,通过了就给我打电话,没通过的话……”
“没通过就不必再来烦你了,对吗?你实在太有趣了。”
他与许子东不约而同说我有趣,也就意味着他们都没拿我当正常女孩子看待。我只得干笑。
“估计这几天就能定下来,你不要一放假就跑回家去。”
“嗯,再见。”
我倒不是故作淡漠。不过我现在脑子被另一件事占据了。
昨晚我做了一个梦。
我站在空旷的田野上,放眼望去,薄雾如同轻纱隐约浮动,空气中饱含水分,有人远远向我走来,我屏息等待,仿佛期待已久。他终于来到我面前,一双有力的手臂将我紧紧抱住,我在瞬间瘫软在那个怀抱里,他仿佛在我耳边说着什么,但我根本辨不出话语的含义,只觉周身温暖,放弃所有支撑,甘愿如同雪糕一般融化……那种融化感一直持续到醒来。不必拿周公解梦出来,都知道这种梦意味着什么。
明明已经进入夏天,我居然头一次做起了春梦。更糟糕的是,梦见的不是虚无缥缈遥不可及的明星,而是生活中认识的男人。
那个男人尽管面目不清,但身形修长,穿着白色医生袍,根本不用猜测,我梦到的是许子东。
我心神不宁了好几天,才几乎有点自暴自弃地想:十九岁了,做个春梦怎么了。
可是为什么梦见的不是周锐,不是赵守恪,不是我的男同学,甚至不是教西方经济学的那个风度翩翩、颠倒众多女生的年轻副教授——哪怕是祝明亮,我大概都不会如此困扰。
洪姨从李集来到省城参加赵守恪的毕业典礼,我陪她一起过去。
据说这所大学头一次给所有毕业生家长发了邀请信,但到场观礼的家长并不算多。我们坐在一边,她跟我打探赵守恪的感情状况,我笑道:“你待会儿自己问他不更好吗?”
“他哪里肯跟我说实话。”
“何必操心,到要结婚的时候,他总会牵一个女孩子跟你见面。”
“你少跟我瞎扯敷衍我。他那个女朋友在哪里?你指给我看看。”
事实上我已经看到了董雅茗,她也朝我这边看过来,眼神复杂,但我哪敢把她指给洪姨看,只得含糊地说:“这么多毕业生,我上哪儿找去。”
尽管不满意我的回答,不过眼看着赵守恪穿着学士服的样子,洪姨激动得眼泛泪光,举起手机不停拍摄着。
我递纸巾给她:“现在就这么激动,等他拿到硕士学位,岂不是要大哭?”
“你们这些孩子根本不懂当爹妈的心,守恪也是,还叫我不要过来。”
“我毕业的时候一定叫我爸过来。”
“说到你爸——”
“他怎么了?”
“他变得有点……古怪。”
“是不是喝酒喝得更厉害了?”
洪姨点点头:“上个星期他是被操办丧事的人家送回来的,我还是头一次见他喝到醉得不省人事。”
他过去在外面甚至是不喝酒的。我当然知道这一点,一时说不出话来。
“你回家了要好好劝劝他,这个年纪,喝酒过量伤身体。”
“可是我都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变得这么……颓废。”
“他以前刚到镇子上来的时候,也是这个样子的。”
我发愣:“什么时候?”
洪姨皱眉苦苦回想:“哪一年来着,我这记性真是越来越差了。哦对了,应该差不多是守恪半岁的时候,我刚休完产假去上班,每天都偷空跑回家给他喂奶,正好看到张师傅领你爸爸回来,当时他很消瘦、很沉默,几乎不跟任何人讲话,不过……”
“不过什么?”
洪姨略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不过他当时真算得上是个好看的男人。”
二十二年前的事了。推算一下,那时候爸爸三十三岁出头,应该是男人正当年华的时候。知道他年轻时是好看的,我竟然觉得很开心。
“张爷爷有没有说起过从哪儿把他带回来的?”
她摇头:“你家张爷爷一向神神道道,说起话来虚虚实实,不知道哪句话是真的。他只说你爸是他收的徒弟。师徒两人每天晚上对着喝酒,活脱脱一对酒鬼,喝醉之后,一个拉琴,一个唱戏,过一天算一天,有今天没明天的。我家老赵当时一百个看不惯他们。”
“我一问过去的事,我爸就搪塞我,我从来就没搞清楚他以前的经历。”
“我都说了,我认识他这么多年,他一直就是这样跟人保持距离的。”
但我是他女儿啊——哪怕是捡来的女儿。我矛盾地想,至少我们之间应该是不一样的吧。
“说起来张师傅那个人,虽然爱装神弄鬼,喜欢占小便宜,还被劳教过,但人也不坏,跟你爸一直相处得很好……”
劳教?我抓住洪姨的手:“张爷爷是什么时候被劳教的?为什么?”
“好多年前的事了,具体哪一年我还真不记得。那个时候管得严,不许搞封建迷信活动,他做的那些营生:算命、做法事什么的,当时来看哪一样不迷信啊,赶上一个节骨眼就被关起来了。他老婆儿子嫌他丢人,后来再不肯认他。”
这么说来,爸爸和张爷爷是在那个时候认识的。同样沦落,同样被家人放弃,难怪后来成为师徒。我好一会儿不说话。洪姨叹气:“幸好你爸这些年一直照顾着他,给他花的医药费都不知道有多少了,不然他那身体哪里挺得到现在。”
“洪姨,你说我爸以前也很爱喝酒,那为什么我从小到大都只见他每天饭后喝一点酒而已。”
“就是把你抱回来之后,他像变了个人,喝酒一下变得很有节制了。所以我让你去劝他,他会听的。”
我出神,洪姨突然不安:“哎,我怎么又说到抱你回来了,收回收回,你当我没说。”
“没事,我爸自己都跟我讲清楚了。”
她放下心来:“要说他对你真没说的。我家老赵以前疼是疼守恪,不过也就是下班回家负责逗一下罢了,哪像你爸又细致又耐心。”
我心里乱纷纷的,讲不出话来。
“你放假可得回家好好陪陪你爸,别跟守恪一样,完全在家里待不住,养儿子就是给别人养的,想想真没意思……”
洪姨唠叨着,不过我再没听进去了。我原本计划暑假去全天打工,好好赚点钱,这时却突然归心似箭,只想马上回家了。
还没等到正式放假那天,清晨时分,我接到爸爸打来的电话:张爷爷去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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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赶去长途汽车站搭车回家,到家时已近中午,却发现家门前静悄悄的,完全不像一般办丧事人家那样热闹,没有搭灵棚,没有人来人往,没有放鞭炮留下的满地碎屑,甚至连一个花圈都没看到。我推开虚掩的院门,看到爸爸正坐在屋檐下喝酒,来福蹲在他旁边。
“爸,张爷爷呢?”
“他儿子把他接回去操办丧事了。”
我一怔:“张爷爷几次住院,他人影不见,办丧事的时候他倒冒出来了。大概是想拖尸体停在家里好摆酒收人情吧,真无耻。”
“小航。”
“我有说错吗?”
“他们毕竟是亲父子,他接回去安葬,谁也不能拦着,这样也好。你张爷爷最大的遗憾就是跟儿子关系不好,现在入土为安,以后他们总归还是要给他扫墓烧纸的。”
我气得说不出话来,坐到他身边不说话。他身上有酒气,明显带了几分醉意。
“他儿子住在县城,如果你想见张爷爷最后一面……”
我没好气地打断他:“人都死了,还有什么好见的。我不去。”
他并不以为忤,伸手摸摸我的头发:“别难过,他走得还算平静,不必再受病痛折磨。”
我没办法不难过。
爸爸一直帮人操办丧事,我从小见惯各种葬礼场面,看待死亡一向比平常人来得超然,再加上张爷爷积病已久,我不能说完全没有心理准备。可是他从我记事起就一起生活在这里,尽管与我没有任何血缘关系,也不算那种慈爱有加的祖父,我仍旧爱他,一直拿他当亲爷爷看待。
在丧失神智之前,他喜欢喝酒,带着醉意跟我扯他的各种不着调本事,吹嘘真真假假的见闻,把聊斋里的故事改头换面讲给我听。到渐渐陷于老年痴呆之后,他只惦着各种再不能吃的美食,很多时候甚至认不出爸爸和我。但他的存在,让我的家看起来是祖孙三代,十分完整。
他离去带来的缺失感让我觉得心里空荡荡的。
“我认识他已经快三十五年了,时间过得真快。”
爸爸的声音很低,更像是在自语。我屏息听着,在心里迅速推算,许可今年是三十四岁,也就是说很可能爸爸在她出生时正接受劳教,在那里认识了张爷爷。
“刚开始我是很讨厌他的,神神道道不说,又爱吹牛,又自私小气。”
他们性格确实完全不同,爸爸哪怕喝了酒,也是一个寡言的人。
“我有好几年没看到他,再碰到他时,他在公园边给一个大妈算命,说得她连连点头。我在旁边听了一会儿,也不免惊讶了。等大妈走后,我问他,他这本事是怎么来的,他大笑,说很简单,会来找他算命的,都是碰到问题的人,他从来没见过一个事事顺心的人会需要算命,女人能碰到的问题无非就是男人与子女,总不至于忧心世界和平与人类未来。”
我忍不住哈哈大笑,没错,我给周锐的那些朋友算命,套用的是同样的法则。
“我怎么也没想到,后来会成他的徒弟,一起生活这么久,和自己的父母兄弟,都没有这么长的缘分。”
他端起酒杯,一口喝完,又继续倒酒,拿酒瓶的手微微颤抖着,我终于忍不住,按住他的手:“爸,少喝一点酒。”
他并不坚持,任由我拿走酒瓶。这时院门被推开,一个人探头进来:“何师傅,上午是我打电话来的,可以走了吧?”
他点点头:“好,等我一下。”
我问:“你要去哪里?”
“不远,旁边的镇子陈集,有一个丧事要料理。”
“不要去了,你脸色不好,休息一天。”
“那怎么行,已经答应人家了。”
他换衣服,拿着他的包跟那人走了。我独坐在院子里,摸着来福的头,平时它并不喜欢别人摸,今天低声哼了一下,变换躺着的姿势,终于还是忍了没有径自走开。
人们生生死死,来来去去。
爸爸以后独自守着这个院子,过这样的日子,多么寂寞。
我完全没想到的是,连这样的日子都没有了。
两天之后,张爷爷的儿子打电话通知我们,他要收回这所房子。
我从来没考虑过竟然会面对这个问题,一下呆住了。
洪姨听到之后,顿时大怒:“真是不要脸啊,亏他开得了这个口。居然要你们马上搬走,他还是不是人啊!”
赵守恪这个暑假没有打工,回家来了,他保持着一向的客观冷静:“理论上讲,房产证上写的是他父亲的名字,他作为唯一继承人,有权利提这要求。”
洪姨气结,转头数落我爸爸:“当初明明是你跟张师傅一起出钱买的房子,你居然就写他一个人的名字。他丧失劳动能力至少有十五年了,完全没有收入不说,看病吃药住院全都靠你,他儿子对他不闻不问,完全没尽到赡养的义务,你都没让他把房子过户到你名下来。现在好了,他儿子名正言顺来继承遗产,你和小航住到哪里去?”
“小航大部分时间在学校,我去镇上租个房子住就行了。”
爸爸异常平静,洪姨瞠目:“你跟张师傅向原房主老汤买这个房子的时候,我和老赵在场,我可以做证两个人各出了一半的钱。对了,真要打官司的话,还可以找老汤来做证,他搬到上海跟他儿子住了,不过他妹妹还住在镇上,应该能联系得到他。凭什么要把房子无条件交给他儿子?”
我看向爸爸,他摇摇头:“我不想打官司。”
洪姨急了:“他来者不善,不打官司,恐怕拿不回房子。”
“我说了,他要房子,就给他好了。”
他转身进去。洪姨瞠目,恼火地转头对我说:“我看他是喝酒喝糊涂了。”
“爸爸不是为房子去照顾张爷爷的。”
“这是什么话。他为人怎么样,对他师父怎么样,这条街上的邻居都有数。难道一定要把房子拱手让人,这把年纪去租房子住,才能证明自己是个好人?”
我也觉得说不过去。
赵守恪在一边冷冷地说:“当好人没错,但非要把自己弄得苦兮兮的就是滥好人了。小镇的房子不过十几二十万一套,不像大城市那么值钱,可也是一笔财产,房子是你爸应得的,你可不要跟着他犯傻,好好劝劝他。”
洪姨走后,我进屋,爸爸正在收拾东西。
“爸,如果你也出过钱,房子你也有份啊。”
“小航,当年我一度无家可归,亲人都不要我,是你张爷爷收留了我。”
“那你也照顾了他很多年嘛。”
“这不是还他的情那么简单。他一生过得很不顺,出家,还俗,成家之后又跟家人闹得不相往来,可他总记得自己有个儿子,以前赚了一点钱,一定千方百计托亲戚带回去。我想他还是非常想留一点遗产给他儿子的。现在他儿子要这房子,拿走好了,我不想去争。”
“可是……这不公平。”
“对我来说,早就不考虑什么公不公平这件事了。”
我几乎要问为什么、凭什么,可再一想,他无辜被劳教,被家人拒之门外,从省城流落到这个小镇,只有一次短暂的婚姻和一个收养的女儿,如果事事都问为什么凭什么,确实问不过来了。
“只是对不住你,小航,让你跟着我吃苦。好在你以后大学毕业,肯定不会回到这里来,我租房子住也无所谓。”
“我以后要跟你住在一起。”
他苦笑一下:“又说傻话,你以后会成家的。”
“我说了我才不要成什么家。”
他不理会:“有时间回来看看我就好。不用担心我,总有人要办丧事,我不会没活干,闲下来看看书,拉拉二胡,喝点酒,日子很好打发。”
他神情平静,但是萧索,有一种听天由命的意味,我的心里堵得几乎透不过气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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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明亮打我手机,说样片得到辛笛及公司老板的认可,决定与我签约,让我尽快去讨论细节。
我直接问:“我会有多少报酬?”
他吓一跳:“小姐,你太不含蓄了,我从来没见过你这么生猛的新人。报酬就是我们要见面讨论的细节之一。”
“我根本不知道该要多少,有什么可讨论的,你直接报个价格给我好了。”
他无可奈何:“初期我们打算报价一万块,如果画册反响良好,要继续做形象代言,拍卖场广告之类,再商量价格。”
相对于我在服装公司理货赚的微薄工资来讲,这算是个大数目了,可是根本不能解决我的问题,我沉吟不语。他疑惑地问:“不满意?对完全没经验的新人来讲,这可是很公道的开价了。”
“我知道。”
“你是不是很缺钱?”
“谁敢说自己不缺钱啊。我明天上午过去。”
当天下午我就搭长途汽车回省城,到站之后已经是入夜时分,我没有回学校,而是转公交车来到许可住的小区。
一般而言,我并不是一个犹豫纠结的人,决定做什么,就不会再去多想,然而这件事在我心里上下沉浮不定,就算走到这里,我仍然不能做最后的决定。我坐到小区外面人行道边上,迟疑良久。
“你在这里干什么?”
我一惊,抬起头来,只见一辆摩托停在我面前,许子东摘下头盔看着我。
我不过是做了个天知地知我知他不知的春梦罢了,可一对着他,顿时无来由觉得有点做贼心虚的感觉,几乎想跳起来转身跑掉。
见我迟迟不吭声,他再问:“是来找我姐姐吗?为什么不进去?”
我只得回答:“我还没想好要不要进去。”
他嘴角挂了一个浅笑:“那要不要占上一卦?”
他这么冷淡不苟言笑的一个人,居然会来取笑我,我吃惊得一时哑口无言。
“你在这里坐了多久?”
我看看手机:“差不多四十分钟。”
“我姐很喜欢你,你来找她,她肯定开心。”
“但是我是来找她借钱的。”
“你需要多少钱?”
“一大笔。”
他神情平静,并没有被吓到,而是若有所思地看我一眼,说:“既然来了,还是进去吧。”
是的,来都来了。
我将心一横,随许子东进了小区,他将摩托停好,卸下一个纸箱,按了对讲,许可给我们开门。她穿着宽松的家居服,头发绾起,腹部已经有了明显凸出,看到我,既高兴,又有点意外:“咦,慈航,你怎么会和子东一起过来。”
“我在外面碰到了她。”许子东将纸箱放下,“这是五叔带来的鸡蛋和红枣,爸爸让我给你送过来。你们聊,我先走了。”
我拦住他:“不,你比许姐姐冷静,不如坐下来一起听,如果觉得我提的是无理要求,可以帮她回绝我。”
许可疑惑:“什么事?”
许子东看我一眼,还是坐下了。我先从包里拿出一个信封,交到许可手里,她苦笑:“一定要这样吗?”
“我爸爸很坚持。他说要还,肯定会一直还完的。接下来我要讲的事,请听好,许姐姐,跟我爸没有关系,完全是我的想法。”
她不解地看着我,我深吸一口气:“三天前,我家张爷爷去世了。”
她惊愕地说:“你该跟我说一声,我好送个花圈吊唁一下。”
“张爷爷的儿子负责葬礼,我和爸爸都没出席。再说这么远,你也不方便过去。”
“唉,你爸爸一定很难过。”
我并不想煽情,简单地说:“还好吧,我们对生死都看得比较开。”
“再怎么看得开,心里也会空荡荡的,好像被割除了一部分一样。我母亲去世的时候,我体会过这感觉。”
这种感觉,我也已经体会到了。
不得不说,许可和许子东姐弟真是修养一流,一直听我讲完为什么要借钱,两人都没有任何惊诧的表情。
“爸爸已经租房子搬过去了,东西暂时打包寄存在了邻居洪姨家里。我帮他搬完家后,查了镇上房子的成交价,叫人帮我估算了一个合理价格,然后去找张爷爷的儿子谈判。”
说谈判太婉转了,他听到我要买房子,顿时狮子大开口,出的价位比估算价高出50%不止,我拦腰还一个价格给他,告诉他,如果不肯接受,就法庭上见,我这边有当初买房的人证,可以证明产权至少有一半属于我爸爸,而且我要告他遗弃父亲,不尽赡养义务。我们大吵了起来,就在快不欢而散的时候,他妻子突然戏剧性地跑出来打了圆场,看得出她很清楚,小镇最不缺的就是房子,而那套房子房龄久远,需要不断修缮维护,变现比放在手里收一点房租要合算得多。最后我们总算达成了一致。
“不管怎么说,他答应了按比正常略高一点的价格把房子转让给我们。”我面无表情地说,“许姐姐,我爸爸没有跟你相认,对你也从来没尽过任何责任,你并不欠他什么,帮他付张爷爷的医疗费用,已经算仁至义尽,他本人绝对不会向你开口提要求,我更没有这个权利。但是他在那里住了二十多年,那是他唯一的家。我不想让他在这个年纪还流离失所,窝到一间租的房子里,所以才来找你。”
“慈航,你做的是对的。我可以……”
“不,许姐姐,我知道你心地善良,但不要一口答应下来,请听我说完。”
“嗯,你说。”
“就算你答应帮忙,恐怕也不能让他知道真相,否则他不会接受。我刚接了一个服装广告模特儿的工作,有一点报酬,我会告诉我爸,房子是用我拍广告的酬劳买下来的。我希望爸爸能在那里住到终老,我可以给你立下字据,以后那所房子完全归你,我不会要求任何份额。如果你不要那房子,我可以还钱给你,只是需要的时间大概比较长一些。请你想一想,听听许医生的意见再做决定。”
许子东静静地看着我:“我相信姐姐的判断,尊重她的决定。”
许可也说:“你想得太多了,慈航。我当然不能出面,你也不需要给我立什么字据。就按你说的办法处理。”
我心口堵堵的感觉并没有消散,反而觉得背负了一个天大的重担,根本无法释然。“我先回学校,等有时间就回去处理房子过户的事情。”
“你把银行卡号给我,我直接把钱打给你。”许可将车钥匙交给许子东,对他说,“骑摩托过江,整个人都会蒙上一层土,你还是开车送慈航回学校,再回来骑摩托回家。”
我们下楼上了车,我直直看着前方,好长时间不说话。他问:“是担心你爸爸知道这事吗?”
“从小到大,他瞒住我的事很多,我好像还没能成功对他隐瞒过什么。”
“你似乎并不责怪他的隐瞒。”
“嗯,早早知道自己是捡来的,又有什么意义。”
“那他应该也能理解你隐瞒他做的事。”
哪有这么简单。我心里的不安如雨后野草般蔓延滋长着,无法平静下来,颓然叹气。
“你在外面徘徊,就是担心这个?”
我说:“我担心的事情太多。最担心的莫过于:我对你姐姐做的是一件卑鄙的事情。”
“这话怎么说?”
我干笑一声:“明摆着,我在利用你姐姐,向她提的要求,简直有讹诈的意思。”
“我不这么看。”
“以前我讲大话,叫你不必担心凭空多出一个妹妹扯不清干系,现在看来,你的担心实在太有道理了。”
他正色说:“慈航,我知道你觉得我这人很冷淡,但我并不冷血。”
“不关冷血的事啊,换作是我,面对一个天外飞来的父女关系,大概做不到你姐姐这么善良,也达不到你的宽容。”
“上次我姐姐说过,我妈妈当年非常对不起你爸爸。”
“那是上一辈人之间的事,其实你姐姐并不应该为此负责。”
“我们姐弟和妈妈之间的关系都不怎么亲密,可是她是一个自律极严的人、一个非常好的医生,我们很尊重她、爱她,觉得她除了情感方面过于抑制之外,几乎没有任何缺点。我想象不到她会做出什么事来伤害你父亲,我猜姐姐也不知道详情。但那既然是她一生的遗憾,我们都愿意尽力去弥补。”
我苦笑:“这样一说,我就更不知道自己做得对不对了。我爸爸从来不肯提起往事,我猜他经历的一切是弥补不了的,如果他知道我背着他玩这种花样,也许会恨我。”
“我看得出你很爱你爸爸,你们的关系很亲密,我姐非常羡慕这一点。她跟我不一样,她是一个很感性的人,无法忍受自己的生命出现缺失。过去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并不想打听,也知道很多事情甚至无从弥补,但是如果能让姐姐安下心来,我觉得是值得去做的。”
原来亲密的姐弟关系是这样的,一个人可以无条件支持另一个人,不需要理由,不会犹疑,我生命中错过的东西真不少。
想到爸爸,我胸口有又热又酸的感觉。起码当年我无知无觉躺在省人民医院侧门外时,并没有错过他。这一样足可抵消其他了。
许可的车内没放香水座,而是挂了一个马鞭草味道的香囊,散发着让人放松的怡人清香。坐在车内副驾驶座上,毕竟跟坐在摩托车后座上不一样,没有身体接触带来的古怪反应,我连续几天紧绷的心松弛下来,实在觉得疲倦,不知不觉睡着了,而且睡得死死的。到了地方,他叫醒我,递纸巾给我:“我从来没看到过一个人几分钟前还忧心忡忡,突然头一歪就睡得烂熟,还流口水。”
这人取笑起我来,有越发熟练之势。我尴尬地笑,擦擦嘴角:“天总不会塌下来吧。谢谢你,再见。”
我下车,关上车门,刚走出两步,听他在身后叫我:“何慈航。”
我回头,他也从车里出来,扶着车顶看着我:“那些事情,不必你一人承担,你有姐姐,还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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