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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一直在毓庆宫逗留到了晚膳时分,又在毓庆宫用了膳。
敬事房的太监将装有绿头牌的大银盘双手托着,下跪在康熙跟前,高高举起。康熙看了一眼,只淡淡说了声“去”。
太监闻言明了帝王并无此心,便放下银盘,躬身退到一旁。
康熙又拉着胤礽手谈了一局才起身:“下回继续,朕今日先行回去了。”
“皇父慢走。”
胤礽笑着帮他理了理衣服,送到门口,然后一直站在那里,望着他离开的背影,伫立了良久,才转身回后殿。
着人伺候笔墨,他执着笔在宣纸上方停顿了好一会儿,几乎连墨都快干涸了,他才如同下了决心般,挥退了何玉柱和殿中其他侍从,重新蘸了墨,在只剩他一人的屋子里开始书写起来。
他写了几个字,又蓦地揉成了团,丢在了一边,重新铺开一张新的纸,继续写。没几个字,又再度被他揉掉。
反复几次后,胤礽索性丢开了笔,有些烦躁不安地开始在不算小的屋子里踱步。
应该怎么写,才能既将自己的隐忧完整而清楚的传达给叔公,又不伤害到皇父的颜面和尊严,让皇父在明知他要做什么的时候,还能睁只眼闭只眼?
胤礽焦躁地来回踱步。
皇父冷漠的态度,皇父之前冰冷而似乎带有隐喻的话语,都让胤礽战栗不安。
——“朕给了他太多信任,让他恃宠而骄,失了自己的本心。”
——“也是时候让他清醒清醒了。”
这两句话,来回的在他耳边回荡,依稀间,竟有种曾经听到过类似话语的错觉。胤礽停止踱步,用力捏了捏自己不知为何而变得冰冷的手心,他定了定神,重新回到书案前,执起笔,闭着眼睛思量了一番,再度开始书写起来。
又废了几张纸后,胤礽终于搁下了笔,轻轻朝着上面尚未完全干透的墨迹吹了吹,看着上面的“叔公索额图亲启”字样,心里升起一股新的忐忑的同时,也放下了原先的沉重之感。
叔公,叔公……希望你能明白孤的一片心。
“小柱子,将这信送去索额图大人府上,记住,一定要亲自交给他。”胤礽将何玉柱招进来后,郑重其事地对他道。
“嗻!”何玉柱也是个机灵的,见胤礽这么郑重便知定非小事,回答地也很郑重,他跪在地上双手接过信,等待胤礽的下一道吩咐。
“若是中途遇上旁人察觉异常,你宁可将此信毁掉,也不可落入他人之手,明白了吗?”胤礽一脸的严肃。
“嗻!奴才明白!”
“去吧。”
“嗻。”何玉柱躬身退出,旋即朝着宫门口疾行而去。
胤礽注视着他离开后,再度折进了书房,将之前揉成团的纸张全部捡起来,一张又一张,小心谨慎地将之逐一投入火盆中。橘色的火光窜起,印着胤礽的脸忽明忽暗,如同他此刻的心情。
给叔公递信这件事是绝对瞒不过皇父的,皇父在宫中的眼线或者说暗卫绝对会将这件事告知给皇父,而他要做的,则是主动向皇父告知此事。
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主动出击。
至于之前对何玉柱的嘱咐,那只是针对旁的人的,诸如……大阿哥胤禔。虽然他不觉得胤禔有什么需要提防的,但这件事不一样,明珠是胤禔的叔公,明珠对胤禔的意义就如同索额图对他,是完全一样的。
即便他并不曾在信中写明什么,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若是当真有人能从中猜测出一二呢?届时,难办的人岂不就变成了皇父?这样的可能性,无论有多低,胤礽都无法接受。是以,他下令,宁可毁掉,也不可落入他人之手。
待所有纸张都被投入祝融之中,又亲眼看着它们化为灰烬,胤礽才直起身,整了整衣裳,着人备肩舆,目标——乾清宫。
站在门口候着帝王的梁九功在见到象征皇太子的肩舆时,还有些感慨。这皇太子与皇上可真是父子情深,这才刚分别没多久,太子就来找皇上了……只是,这……皇上目前似乎……有些不便啊……这可如何是好?
在他纠结着的时候,胤礽的肩舆已经来到了门口,穿着暗色衣裳的胤礽踩着太监的背走下肩舆,看到站在门口的梁九功显得也有几分惊讶:“梁公公,皇父呢?”
一向伺候前后的梁九功此刻竟然不在皇父的跟前,这让胤礽觉得有种……不好的感觉。
“皇上正在里面呢,可要奴才通传一声?”梁九功刚这么问着,门口就传来了另一道声音。
“不用了,朕在这里。”随着这道声音,门在两人面前打开,在宫人的簇拥中,同样穿着暗色衣服的康熙走了出来,“胤礽,可是有事?”
胤礽看了看左右,点了点头:“回皇父,是的。”
康熙摆了摆手:“朕这会儿正要去你皇贵妃额涅那里,若非大事,不如你随朕一起去了,回来再说?”
胤礽一愣:“皇贵妃额涅病了?”似乎也只能这么猜测了。进御的话,都是由驼妃太监将妃子带到寝所附近后,脱去衣衫,裹上红锦被或大衣,再由他们将光裸的妃子背到帝王寝所的。
况且,今日晚膳后,皇父并不曾点绿头牌。
想来想去,也只有这个原因比较有可能了。
康熙看了他一眼,应了一声:“嗯,方才听按脉御医说,皇贵妃这几日身子都不大好。”
胤礽不再多想:“那儿臣也去看看吧。”
康熙点了点头,不再多言,匆匆坐上御辇,朝着皇贵妃的宫所而去。
暮色渐深,四周的景物都染上了淡淡的红。皇贵妃的病并无大碍,只是咳嗽有些严重,已经逐渐长大的胤禛乖巧地在旁照顾着她,母慈子孝,倒是让胤礽生出一丝欣羡。
“你这么匆匆的来,所为何事?”回去后,康熙想起这事,便问道。
胤礽噗通一声跪了下来,主动坦白:“儿臣方才书信一封,着太监何玉柱送去了叔公索额图府上。”
康熙闻得此言,倒也没露出吃惊的神色,只淡淡地勾了勾唇角,视线在胤礽身上溜了一圈,目光淡淡:“你倒是有心。”
他虽不曾表现出什么,胤礽却知道,皇父这是生气了,而且气得不轻。他低垂着头,继续道:“儿臣不忍叔公步上相同的道路,只是……儿臣不曾经过皇父应允,擅自作出决定,还请皇父责罚。”
康熙长久的沉默。
胤礽依旧直挺挺地跪着,在没有得到康熙的允准时,他都会跪着。
“既如此,你在这里跪着吧。”康熙眸光沉沉地看着他,眼底闪过复杂的情绪,最终全部被他掩藏起来,只剩淡漠。
“是,皇父。”胤礽依旧低着头,不敢看康熙,生怕从中看到失望。他直挺挺地跪着,心里出奇好过了不少,毕竟先斩后奏这种事,说直白点,也是欺君罔上。这样的事情,他以往想都不敢想,可是不知为何,他如今竟就这么做了。
认真说起来,其实他完全可以先行跟皇父商量了,得到了皇父的默许再写信,可是为何……为何他不曾这么做呢?甚至,到了现在,他还在算计皇父……
胤礽盯着地面,怔怔出神。他必须承认,无论他有心还是无意,走到这一步,他无疑就是在算计皇父。算计他会对他心软,算计他会看在他主动认错的份上、对他疼宠的份上,对他既往不咎,并对他所作的事睁眼闭眼,放过叔公。
胤礽忍不住在心里深深苦笑。原来,即便再怎么努力,他潜意识里,已经……不能再像不曾明白过来时那么坦然的与皇父交心了啊……
康熙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他独自一人坐在南书房中,垂眸盯着手中那卷厚厚的书籍,却半点也看不下去,只觉得满心疲惫。他注视了胤礽良久,那孩子却始终不曾与他对视过,一径的低着头,倔强的承认着错误。
其实他压根不曾怪他。他之前那么说,其实本意就是提醒胤礽,胤礽当真有心,他便会明白他话中的意思,继而提醒索额图,让他有所收敛。一方面,他也是为了保住索额图,毕竟他是胤礽的叔公。另一方面,也是他对索额图的一项警告。
以往明珠与索额图的相争,他一直看在眼里,但有时为了稳定朝堂,他故意视而不见,放任他们相争相斗,但此刻,他既然有心罢免明珠,那就不能放任索额图继续做大,否则对他皇权掌控也会有所影响。
是以,他在胤礽跟前才会那么说。他以为他一手培养出来,亲自教授帝王之道的太子会懂的,谁知他该懂的是懂了,不该懂的,也懂了。
这一招以退为进,用得可真是好!好到他都不得不赞叹一句,妙极了!
康熙低低地笑起来,嘴里却只剩苦涩。明明是在他眼皮子底下长大的孩子,如今与他这般渐行渐远,竟还对他生出了防备,甚至将计谋用到了他身上……该说,他的教育太成功了吗?
他以手掩面,长长叹息一声后,将梁九功唤了进来:“去告诉太子,酉时就让他回去吧。”之前他不曾说要跪多久,也就是说,什么时候他说了可以,胤礽才允许起来。他本就没有想罚那孩子的打算,自然也不会让他当真在这二月天里跪太久。
正如那孩子所算计的那般,对着他,他确实……容易心软。谁让他这么……喜欢那孩子呢……康熙用手盖住脸,挡住一切可能会外露的表情。
“嗻。”
梁九功应了一声,看着康熙的目光中却流露出一丝担忧。这么消沉的帝王……他几乎不曾看到过。究竟皇上与太子之间出了什么事?之前……不还好好的吗?他带着满心的不解和忧虑躬身退离。
他走到胤礽跟前,看了看时辰,低声道:“太子,皇上说,您可以回去了。”
胤礽一怔。他几乎没跪多久……他心里涌起一种不安,这不安促使他追问道:“皇父还说了什么?”
梁九功低眉顺眼:“皇上没说别的。”
这样的答案让胤礽不知该放下心还是更加提心吊胆,他抿了抿唇,最终只道:“劳烦梁公公了。”
梁九功躬看躬身:“不,这是奴才应该做的。”
“孤走了。你……照顾好皇父。”胤礽走到门口,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却什么人都不曾看到。
“嗻。”梁九功默默看着胤礽的背影,憋了很久,终于还是开了口,“太子……”
“嗯?”胤礽以为康熙还有什么吩咐,听到梁九功的声音,匆忙回头。
“……”梁九功顿了顿,却还是没将心里的疑问问出来,“太子慢走。”
“……嗯。”胤礽垂下眼,心里止不住的失落,还以为……他摇了摇头,坐上肩舆,朝毓庆宫而去。
梁九功站在原地,目送他离开。嘴唇动了动,原先那些话终究没能说出口:太子,您……
另一边,刚刚收到书信的索额图将内容来回看了几遍后,将书信放在烛火上,任其化作灰烬,一脸凝重。
几日后,京里的大多数官员们都忙碌了起来,轿子来来回回的在街上穿梭,那可都是些大人物,京里的百姓纷纷避到一边,唯恐冲撞了他们,吃不完的兜着走。
这一日乃是大学士纳兰明珠的五十三岁大寿。
大学士府上也算是张灯结彩,到处喜气洋洋,丫鬟们穿着一色艳色的衣服,在人群中穿梭。
纳兰明珠穿着一品仙鹤补服端坐在中堂之中,红光满面,即便满头的银丝也掩盖不住他的喜气。他此刻双目瞌,似在养精蓄锐。
从一大早开始,大学士府上就门可罗雀,车马不断,前来贺寿的官员一个接一个,然后在小厮或丫鬟的带领下,坐到位子上,与一旁的官员寒暄起来。各为派系,泾渭分明,一时间,整个院落里都充斥着这些人谈笑风生的说话声。
而随着门口迎宾的小厮的一声“英武殿大学士余国柱,余大人前来拜贺!”,这份热闹似乎被打破了一瞬,就连在中堂闭目养神的纳兰明珠都睁开了眼,朝着门口刚进来的余国柱点了点头,示意了下。
“哎呀,余大人!”
“余大人好!”
“余大人……”
“您也来了啊,余大人……”
余国柱一面与一众奉承的官员寒暄,一面走到在中堂里端坐着的纳兰明珠跟前:“明珠大人,鄙人来向您拜贺了,祝您福如东海,寿比南山,这一点小小的心意,不成敬意,还望明珠大人莫要嫌弃……”说着,他拍了拍掌,立刻有人奉上一份用红布遮着的金托盘。
从那大小、以及几人才能托住的模样,再加之余国柱的身份与地位,即便众人不曾亲眼见证布中之物,也知道那必定不是凡品。
纳兰明珠显然已经猜到了是什么物品,也不当众打开,只是笑着朝他道:“诶,余大人可真是客气,这可让老夫如何是好。”
余国柱也笑了起来:“哈哈……明珠大人才是真客气,哎呀,明珠大人,时间一晃,可过的真快啊……算算,咱们都认识多少年啦……”
“余大人这么一说,顿时让老夫觉得自己老了……”
“哈哈,明珠大人千万别这么说,今日可是你的寿宴,应当高高兴兴才是!”
“余大人说的是……”
“新调京城任左都御史郭琇,郭大人到!”
本来正在闲话的两人一怔,脸上都有些惊奇,余国柱甚至嘀咕了句:“这人怎么来了?”
“虽不知这素来耿直敢言,刚正不阿的郭大人今日为何来见我明珠,但来者是客,还劳烦余大人先行坐下,待老夫去招待招待他。”纳兰明珠睁开眼,整了整补服。
在这位出了名的御史面前,他可不能有半点有损形象的举止。
“应该的,应该的,那鄙人就不客气先去就坐了。”
“余大人请。”
刚刚送走余国柱,佥都御史郭琇便已经进了中堂,面无表情地朝他拜了个寿后,竟递上了一个红纸包。
纳兰明珠大奇,暗道,以前倒还真没看出来,这耿直刚正的郭琇竟也是个晓事的人,这倒是有趣了……他想着,让下人接过红纸包,令他同其他大人们送的礼放在一起收存。
“郭大人今日可真是难得啊……”纳兰明珠站起身,亲自为郭琇上了一杯酒,“既然来了,不妨喝上一杯吧,郭大人。”
“那下官就多谢明珠大人了。”郭琇也不扭捏,伸手就接过了纳兰明珠递上的那杯酒,视线从众人脸上逐一扫过,之后落在纳兰明珠脸上,最后又落回手中的酒杯上,被眼睫挡住的眼中闪过一丝冷意。他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呵呵,郭大人好酒量,待会儿还望郭大人多饮几杯才是……”纳兰明珠这么说着,刚想让下人将郭琇带去落座,却见郭琇自己转身就走了。
纳兰明珠一愣,正想说,这郭琇还真是不懂规矩,但今日既然来了,往后倒不妨对他好生调·教、调·教,也好为自己所用……却冷不丁看到郭琇竟径直朝着大门大步而去。
纳兰明珠一惊,心里顿时涌起了不安和疑惑,不再多想,他急急唤来下人:“去,把方才那位郭大人的礼单呈上来!”
“嗻!”那下人被这么一要求,也是一愣,急匆匆地从一堆贺礼中翻出了那份大红纸包的礼单,呈给了纳兰明珠。
“阿玛”纳兰揆叙不解地看着纳兰明珠,不知他为何在看了礼单后面色登时变白,“礼单上是什么?”
纳兰明珠脸色发白,发须都几乎翘了起来,声音发抖:“好!好个郭琇!好一份礼单!”
他心里的惶恐将他整个人淹没,一口气梗在喉咙口,险些上不来,那份礼单顺着他的手轻飘飘地跌落在地上,恰好正面朝上,纳兰揆叙无意间一瞥,却整个愣在了原地。
他颤着手,缓缓将那礼单捡起,一眼看过去,顿时倒抽一口气!什么礼单?那压根不是什么礼单,而是一份奏疏!上面罗列的罪证,洋洋洒洒,清清楚楚,一共一十一条大罪。纳兰揆叙顿时手也抖,人也抖了。
正在纳兰明珠面色铁青、汗如雨下,而旁人有些莫名时,门口一声震耳宣告:“圣旨到!”
纳兰明珠一听,一口气没上来,整个人险些往前栽倒,幸而旁边有下人一把扶住,连同所有客人一起跪接圣旨。
“上曰:纳兰明珠结党营私,独揽朝政,坑害异己……共一十一条大罪,现革除纳兰明珠英武殿大学士、太子太师之职,其同党余国柱诸人则以同罪论之……钦此。”
“……谢主隆恩。”纳兰明珠呆愣半晌,终于颤颤巍巍地接了旨,一时老泪纵横。
而那些前来贺寿的人,在一阵唏嘘后,悄然退离,以免引火烧身。
本来门可罗雀的前大学士府顷刻间门庭冷落。
京里的消息总是传得很快,几乎是圣旨下达的那一刻,索额图便接到了消息,他顿时从椅子上弹跳了起来,脸上现出了欣喜之色:“哈!纳兰明珠,你也有今日!”
他欢喜又兴奋的在屋子里来回地踱了几步后,面色突然凝重了起来。他想起了那封信,自毓庆宫传来的信。
他重新坐了下来,面上已然恢复了冷静。
不,现在还不是该高兴的时候,太子殿下都已经传书过来了,他更该冷静的、低调行事才对。
当消息再从宫外传回到宫中时,惠妃登时晕了过去,再醒来,却也只能默默啜泣。
而胤礽只是默默地合上了书,负手站到窗边。
窗外春意渐渐明显,可是他却仍觉寒冷。
作者有话要说:qaq最近晚上码不出字,只能早上4、5点爬起来码到上班出门前,我这是肿么了tat求顺毛抚摸
***
文中有改动:历史上,康熙十九年时索额图已经被革除了议政大臣、内大臣、太子太傅的头衔……二十五年时索额图才复起,任领侍卫内大臣。二十七年时任的是什么职务,暂时未查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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