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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尓豪的这一生,活了很久很久。
久到他已经几乎快要记不清,送走了多少人,又迎来了多少人。
家业的事情,早年他就已经交给了孩子们去打理。
后来,他就像妈妈当初一样,深居简出地过起了与世隔绝的晚年生活。
他这一生,经历的事情,有的足以称得上是匪夷所思;有的,却也和许许多多、千千万万的普通人一样——
有过爱他、疼他如至宝的亲人;也有过不离不弃,相濡以沫的爱人;有恨他入骨,几乎一生对立的敌人,也有至交好友,抑或承欢于他膝下的满堂儿孙。
他已经没有什么遗憾的事情,但却还是一直,像是在等待着什么一样,硬拖着即将行将就木的垂老身躯,执拗地不肯离去。
前些日子,他听孙子提起,依萍姑姥姥去了。
陆尓豪那时正躺在竹编的藤椅里,靠着厚而温暖的靠枕里,晒着太阳。
近些年来,他的记忆力已经越发不好,很多事情和很多人,有时候被人提起半天后,他才会在记忆深处找到些支离破碎的剪影。
不过也正是因为此,他才会在闲暇时,时不时捡起些过去的记忆,细细咀嚼回忆一番。
他并不是个喜欢怀恋过去的人,近些日子却不知怎么,总是越来越频繁地忆起过去的事情。
所以在听到陆依萍去世的消息时,他才会立刻就反应过来,孙子说的依萍姑姥姥,究竟是谁。
陆尓豪记得,他最后一次见到陆依萍,是在战争结束后,他即将离开上海的时候。
那时候,自从与陆老爷子搬到一起住后,就再也没联系过他的陆依萍,忽然找到了他,告诉他,陆老爷子病危,只剩下最后一口气的事情。
陆依萍那时问他,要不要去看陆老爷子最后一眼。
陆尓豪那时只考虑了片刻,就应了下来——虽然他只把陆老爷子当成不相干的陌生人,但不管怎么说,陆老爷子也是“陆尓豪”的父亲。
生命的最后一程,且让他代替原身,去送送陆老爷子。
近十年不见陆老爷子,他比十年前苍老了太多。
皮肤仿佛枯树皮般布满了褶皱,头发霜雪般苍白,一双曾经满是严威的眼底,只余浑浊不堪,呼吸也极其微弱,如果不是陆老爷子在陆尓豪进来的时候,微微转动了下头,陆尓豪甚至有些怀疑,那到底是不是一个还活着的人。
陆老爷子那时,已经认不得人了。
他的气息极弱,几乎说不出完整的话来,嘴里却似乎在喃喃念着什么。
病房里除了陆依萍和陆尓豪,就只有一位四十多岁的护工。
没有见到傅文佩的身影,陆尓豪感到有些诧异。
陆依萍见状,低声对他道:“我妈在四年前,就积劳成疾,已经不在了。”
陆尓豪对傅文佩几乎没什么印象,所以也只是冷淡而客套地道了句“节哀”,之后,便拉了把椅子过来,静静坐在陆老爷子的床边,不语。
陆老爷子仍旧在低低念着什么,陆尓豪隐约听到了句“萍萍”之类的零碎词语,也没怎么在意。
却没想,陆依萍在片刻后,打破了病房里的沉寂。
“尓豪,你是不是早就知道那件事了。”坐在陆尓豪身边的椅子上,陆依萍淡淡问道。
“什么事?”完全不知道陆依萍在说些什么的陆尓豪,同样语气平淡地回道。
却见陆依萍的眼眶越来越红,双手也猛地紧绷起来,对陆尓豪低声吼道:“你是不是早就知道,爸爸真正爱的人是谁?!是不是早就知道,爸爸后来的所有女人,都有着共同的特征?!无论是被留在东北的那些姨太太,还是我妈,甚至雪姨!这些被爸爸强取回来的女人,全部都是那个‘萍萍’的替代品?!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所以当年才会那么坚持带雪姨走?!”
陆尓豪从来没听人提起过什么“萍萍”,妈妈也从没提过这些,但从陆依萍激动的话语中,陆尓豪还是听出了些大概。
但其实,他从来都对与陆老爷子有关的爱恨纠葛,没什么兴趣,甚至在他心底深处,对于这个曾经一度威胁到妈妈生命安全的男人,并没有一丝好感。
所以,面对陆依萍的质问,陆尓豪只淡淡反问了句,“你说的‘萍萍’,我从来没有听说过。”
陆依萍颓然垂下了双肩,身体渐渐抖了起来。
后来,她哭了。
陆尓豪不喜欢陆依萍,所以并没有安慰她。
等陆依萍的情绪终于稳定下来后,陆尓豪才再一次听到她沙哑的声音。
就听陆依萍道:“这些年,我和爸爸相处得还不错,偶尔也会听他提起一些年轻时候的事情。你大概不知道,爸爸少年时,出身微寒,曾经在清朝一位大臣家里当马夫,与那位大人家的小姐相爱。后来,那位大人发现了这件事,几乎把爸爸打了个半死,丢出府门。爸爸在那之后,就下定决心,一定要建功立业,成为人上人,然后去迎娶那位小姐过门……”
絮絮叨叨说着这些陆老爷子的陈年往事,陆依萍的脸上,几乎再找不到任何情绪波动,“后来,清朝亡了,大地上烽烟四起,各处军阀割据,揭竿而起,爸爸那时凭着一身敢豁出去命去的过人胆识,成为了手握大权的大将军。那时,他才终于能够光明正大地,回去赢取年少时的爱人。却在那时才得知,与他相爱的那位小姐,早在多年前,就在被父亲强逼着出嫁的那天,饮弹自尽了。”
“那位小姐的名字,就是萍萍。”
“爸爸这一生,有过那么多女人,娶过九房太太……每次新娘子进门那天,都必须穿着爸爸送的大红色骑马装……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因为,那位爸爸最爱的萍萍小姐,这辈子最喜欢的,就是大红色的骑马装!”
说到这里,陆依萍的脸色已经有些狰狞。
“无论是我妈,还是雪姨,进门的时候,穿着的都是那位‘萍萍’小姐最爱的衣服!”
“前些日子,我在帮爸爸收拾书房的时候,你知道我找到了什么?!你还记得吗?爸爸书房里,总被他锁在抽屉里,时不时拿出来看的那个小匣子!那里面,竟然只有一张年轻女人的照片!!我妈的眉眼,雪姨的口鼻,还有曾经那些太太们的脸上,或多或少都有与照片上的女人神似的地方!我也是在那时才忽然明白,原来爸爸后来娶进门的所有女人,都不过是那个‘萍萍’的替代品!!你知道吗!!”
说到这里,陆依萍再度失声痛哭起来。
“还有我们这些女儿的名字!不管是如萍、梦萍、依萍还是心萍,陆家的女孩,名字里都有个‘萍’字!从前我一直以为是爸爸喜欢这个字,后来才知道,这个字到底是怎么来的!”
“我妈跟了爸爸一辈子,也伺候了他一辈子,后来被他抛弃,又心心念念等了他那么多年,却直到死,都不知道,在爸爸的心里,她不过是个替代品!!我恨他!!他怎么能这么对我妈,怎么能这么对我们这些女儿?!他根本就没有心!!他只爱那个活在他记忆里的死人,我恨他!!”
在神志不清的陆老爷子的床前,陆依萍歇斯底里地痛哭。
她看着在听到这些真相后,仍旧面容平静的陆尓豪,终于忍不住尖声质问:“尓豪,你难道不为雪姨觉得不平吗?!你难道不恨他吗?!像他这样的人,还有什么资格在别人的陪伴下死去?!他辜负了那么多真心,活该孤身一人地死去!雪姨说得对,他就是个孤家寡人,他根本不配得到任何人真心的对待!!我恨他,我恨他啊!!妈……你这辈子好冤啊妈妈……”
时隔多年,直到现在,陆尓豪似乎还记得,当初陆依萍那句凄怆的“我恨他”。
其实陆依萍并不懂,也永远不会明白,为什么他不恨陆老爷子。
正是因为有过爱,也投入过太多感情,才会在明白被辜负的时候,生出那么激烈的恨。
而偏偏,对于陆尓豪和王雪琴来说,陆老爷子都只是个陌生人。
后来,在离开上海的几天后,陆尓豪得到了陆老爷子在医院病逝的消息。
据说他咽气时,身边空无一人。
陆依萍并没有在那时,陪在他身边。
告诉陆尓豪这个消息的人,那时还止不住叹息了句,想不到,陆老爷子叱咤半生,临死前晚景却如此凄凉,甚至没有个人为他送终。
不过后来,陆尓豪也得到消息,得知陆老爷子去世消息的如萍和叶凛,去为陆老爷子办了丧事,然后带着陆老爷子的骨灰,一同回了香港,让陆老爷子不至真的成了无人供奉的孤魂野鬼。
再后来,陆尓豪得到陆依萍嫁人的消息。
陆尓豪记得,在经历与何书桓那段失败的感情后,陆依萍又有过一段恋情,是与一位家世不错的富家子弟。
那时候,陆依萍还不知道陆老爷子的陈年往事,傅文佩也还健在,她又是陆家陪在陆老爷子身边唯一的孩子,自然锦衣玉食,再不缺吃穿用度。
但即使如此,陆依萍那次恋爱,似乎也颇为不顺。她的性子倔强激烈,一般男人很少能够消受得起,更何况是从小同样被捧着长大的男人。
在那次之后,陆依萍似乎收到了很大打击,性子也改了很多。
陆尓豪听说,陆依萍后来嫁给了一位脾气十分温和的大学老师。
陆依萍在音乐方面颇有造诣,大学毕业后,似乎也从男女情爱的漩涡中觉醒,一心投入到了抗战事业中,与爱人共同创作了不少脍炙人口的革命曲目。
关于陆依萍的消息,陆尓豪只略略听说过这些。
陆尓豪后来也是听小辈们,顺嘴提起过几次这个人。
一次是家里有个孙辈的孩子,提起去同学家做客,没想到同学家的奶奶,竟然与陆家的长辈陆依萍是旧识。
陆尓豪那时难得生出些兴致,便随口问了句那家长辈的名字。
后来听说是姓张,名倩倩,早年在上海时,是与陆依萍念同一所大学的同学。
陆尓豪后来想了很久,才隐约忆起,那个张倩倩,似乎当年与陆依萍和何书桓都有些纠葛。
不过因为陆尓豪那时与何书桓几乎已经没有往来,所以并没有见过张倩倩这个人。
前几年,杜飞带着老伴来香港游玩的时候,曾来拜访过陆尓豪。
陆尓豪也是在那时,才知道,原来杜飞当年,竟然是和如萍的大学同学刘蓉蓉,成为了夫妻。
从杜飞口中,陆尓豪听说,何书桓在战争爆发后,就上了战场。
后来在战争快要结束的时候,被炸断了一条腿,虽然后来总算保住了那条腿,却终身都落下了残疾。
听说,何书桓的父母,在他伤好后,带他回了重庆,又给他安排了一门亲事,何书桓也没再挣扎,直接应了下来。
提到何书桓当年和依萍还有张倩倩的那些纠葛时,杜飞忍不住一阵唏嘘,被早就听得不耐烦的张倩倩狠狠揪了把耳朵,最后老两口一起,跟陆尓豪辞了行。
“太爷爷,您快醒醒,在外面睡,小心着凉。”思绪正恍惚的时候,陆尓豪被家里的小辈轻轻摇醒。
陆尓豪慢慢睁开眼睛。
近些年来,随着他年纪越来越大,脾气也比年轻时温和了许多。
最起码,从他儿女那辈的孩子,至今在他面前,还是大气都不怎么敢出,而这些孙辈太孙辈的孩子,却一个个从小就喜欢在他周围上蹿下跳这件事上,就可见一斑。
所以在睁开眼睛,看到是家里的小辈后,陆尓豪微微勾了唇角,笑着对太孙慢声道:“你那些个叔叔婶婶,在屋里吵得厉害,太爷爷好不容易在这里躲躲清静,竟然就被你逮到了。”
见陆尓豪脸上并没有什么不愉,那位小辈这才笑嘻嘻地道:“太爷爷,叔叔婶婶他们平时也不敢这么吵的。这不是今天他们才听说,前一阵子新闻里闹得很大的那个,豪华游轮沉没的事情里,也有咱们家的远房亲戚,这才多说了几句。”
陆尓豪听了,也没怎么在意,他本身就有过不少九死一生的经历,对于这种每天都会发生的天灾*,倒也没那么多精力去关心。
直到这天晚上,他做了一个梦。
确切地说,是他忽然梦到了,一件发生在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久到,那其实已经是他上辈子的事情了。
梦里,他还是那个早年丧父,又刚刚失去了母亲的年轻男人。
陆尓豪在第二天一大早,就对家人宣布了他要去大陆一趟的事情。
他的年岁已经极高,平时的活动范围,几乎只在这处设备完备的大宅里,即使身体有什么突发状况,也有医生随时待命。
所以对于陆尓豪忽然提出,要离开香港,前往大陆这件事,家里的孩子们,才都反对得厉害。
但对于这件事,陆尓豪却十分坚持,甚至坚持到了,让孩子们感到莫名的程度。
最后,那些小辈到底拗不过陆尓豪,这才安排了不少保镖和家里性子沉稳的年轻人,陪着陆尓豪,一同前往大陆。
多年未曾站在这片土地上,陆尓豪多少会觉得有些怀念。
但更令他怀念的,却是那个他曾经出生,生长过,也最终在那里离开那个世界的那座城市。
陆尓豪从来没有想过,世界上竟然会有这么荒谬的事情。
以至于,让他在看到那些查到的资料,看到那上面那个叫做容睿的年轻人,以及已经过世几年的容家家主,还有前不久才命丧在海难中的容夫人的照片时,连手指都不受控制地,狠狠抖了起来。
一直陪在陆尓豪身旁,从香港来到内陆的陆家小辈,在多年以后,都无法忘记,那个在陆家一直都威严极深,永远保持一副严肃模样的大家长陆尓豪,在没人能够看到的车子里,捧着那些陆家远亲的资料,哭得像个孩子的画面。
陆尓豪一直以为,对于上辈子的那些记忆,他早在这漫长的岁月里,全部遗忘掉了。
却没想到,当站在这处当初埋葬着容家一家三口的墓园前时,他竟然连想都不用想,就自动迈开脚步,往当年去过了无数次的方向走去。
在一处刚刚树立了不久的墓碑前,他见到了一个形容憔悴的年轻人。
年轻人似乎也注意到了他的到来,面容虽然冷淡,眉宇也仍旧有似乎永远也无法抹去的伤痛,却还是礼貌地,对他点头致意。
陆尓豪也礼貌地对他颔首,与他一同站在墓前。
年轻人很快就转身离开了,陆尓豪看着他的背影,眼底有着几分淡淡的羡慕,和说不出的怀念。
最终,他慢慢跪在墓前,把手中的白玉兰,轻轻放在墓边,笑着对照片上那个已经有许多年没有见到过的身影道:“他很快就会见到你了,是不是,妈妈……”
一直远远看着陆尓豪举动的陆家小辈,心底不禁再一次疑惑起来,因为在他的记忆里,陆家与远方姻亲容家,这些年走动确实不多。
所以他无论如何也无法理解,为什么太爷爷会跪在那个刚去世不久的容夫人墓前,露出那种又伤心,又欣慰的神情。
一个月后,终于回到香港的陆尓豪,在众多儿孙的不舍中,终于闭上了双眼。
与此同时,百年前的民国年代,终于无法承受丧亲之痛的年轻灵魂,在一具高烧并着剧痛的身体中,缓缓苏醒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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