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之后,竟会又对古钦如此赏封。
他低笑,“古相休要谦拒。古身为两朝老臣,辅佐太上皇帝、平王亦已多年,莫论战乱承平,皆是忠君之臣,又有何不敢受此一衔?”
古钦复又垂头,良久无言,终是哑声道:“谢陛下隆恩。臣必当鞠躬尽瘁,以佐陛下大业。”
殿角只候的黄衣舍人状,小步走去令人重新将四扇殿门打开,依制让殿外阶下久候的百十名散官再拜而贺,然后去请新帝降坐出宫,群臣将校亦在后下阶,升辇还入西华宫。
外阳灿芒遍落,日上中天,殿角飞檐琉璃瓦碧翠发亮,宫墙远色亦清,碧天绵云,雀鸟叽喳,夏风暖煦。
傍晚时分,宫中有人携旨来府宣敕皇上诏谕。
虽早有御医来府看过,可孟廷辉依旧是浑身乏力,卧床不能起,那持诏之人似是知晓她的境况,便令孟府下人设案贡旨,并未强求孟廷辉起身跪接。
贬为天章阁侍制,暂入直史馆编修起居注。
她听了,不知怎的,心头竟是大大一松,全身都舒缓开来。这么多日子以来的连番擢升早已令她心积郁,如今突然被贬,却觉得是理所当然。
又闻皇上在登基大典上竟然闭殿廷议,连贬方怀、张仞、薛鹏及汪义问四位胘股重臣,却对古钦封赠颇重。
她虽不知白日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可也能猜到是与自己遭贬有关,脑中拼拼凑凑竟也能想出个大概,当下又是嗟然轻叹。
然而病中却也无力多想,待到天黑,吃了一点府里下人遵御医嘱咐而做的清粥,便又放下帐子沉沉地睡了过去。
入夜后不知多久,外面忽然亮起了一院子的灯烛,耳边传来府上下人疾步快行的慌乱声。夜气湿热,不知又过了多久,她的房门被人推开来,发出细小的嘎吱声。
她以为是婢女来给她擦身,当下便转过头去问:“外面出什么事儿了,怎的如此慌张?”
却没人答她。
她觉得蹊跷,抬手欲掀帐子看个清楚,可那人却先她一步而将帐子撩了起来,探掌来摸她的额头。
他的脸逆着窗缝细光,看不甚清,可她却明明白白地知道是他来了,当下一惊,出声道:“陛下……陛下怎么到这里来了?”
“唔。”
他低低地应一声,未答。
章六十五 急变(中)
曹京一去御史台便参了古钦一折,此事必是经他授意所为。其时王奇一案正要开审,古钦告病在府正好避开了朝中的那些是是非非,否则那些东党骄臣们必会趁机将古钦拉了去做靠山。
他揽着她,沉默良久才道:“方怀、张仞、汪义问三人亲附古钦多年,今日一连遭我排贬,朝臣们必会以为古钦已不为我所重。朝中小人亦多,闻风而动、落井下石之事屡见不鲜,倘是今日不当众封赠古钦,只怕明日便要滋生事端。古钦一生为国为朝,不可没了好结果。”
她想了想,道:“陛下考虑如此周详,不知古相心中会否感激陛下恩怀。”
他嘴角轻扬,又侧过头亲了亲她。
她爱极了他的,每一次看见都会怔望良久,此时被他一亲,思绪蓦地一飘,搂着他的手也不由一颤。
他任由她这样一直傻傻的盯着看,目光点过她的眼眉鼻唇,见她一脸熏然的样子,忍不住低头凑去她耳旁,“再这样看下去,我可就顾不得你的病了。”
她一下子回神,有些不好意思起来,阖眼半天,才轻轻道:“陛下每次一笑,就像是要把臣的魂魄都吸走了。”
他懒懒地靠着她的床枕,抚着她的长发,眸子浅阖,脸色懈然,“当初在宝和殿小传胪时,你脸皮可没这么薄。”
她小声道:“当时臣以为陛下是刻意讽刺臣。臣心里不平。”
他又是低头浅笑没有说话。
她在他怀里偎了许。突然抬头看他:“方怀、张仞二位学士当初举荐臣入门下省。如今却因臣而被贬。想必心中要把臣恨死了。”
他睁眼,眉间微皱。
她又道:“当初臣去求廖大人让薛大人在王奇一案上助臣一臂之力。而今薛大人中丞之位尽失。只怕连廖大人亦会怨臣。”她顿了下头在他颈窝里。“陛下雷霆手段。不过半日地功夫排挤老臣、贬斥微臣,更令臣在朝中众人们眼中愈发翻不得身。”
他脸色有些僵,问道:“……你可会后悔?”
她往他怀里缩了缩,淡淡道:“是后悔不该做这些遭人唾骂之事还是后悔不该爱上心术难测的陛下?”
他感觉到她的唇息暖而浅地吹上他的颈侧,心底蓦动。
她不待他答忽而道:“陛下……能不能再把臣抱得紧些?”
他慢慢地拥紧她,紧些紧些,紧得直像是要将她按入自己的骨血之中一般,压得胸肋处都在隐隐作痛。
她满足地轻叹:“臣不后悔。”停了停,又道:“无论何事都不后悔无论多久都不后悔。”
他顿觉呼吸涩难。
怀里的这个女子,是爱他爱到有多深有多重,能一次又一次、一遍又一遍地对他说出这些话。
这世间除了她,他又如何能再找到一个这样不计荣辱不计回报、一心一意倾情以对的女子。
十年前的那个孩童不过是他手中留命千人之一,可十年后的这个女子分明是他心底再也抹不去的一点朱印。
他闭了闭眼,掌心下的身子柔软而温热。她的美好只有他能懂得,而他又是何其幸运,能够被她一心一念地爱了这么久。
良久,他才低声,一字一句道:“……我亦不会让你后悔。”
她没吭声,也没动,好像已是睡着了。
他等了等,才唤她:“孟廷辉。”
她含糊地应了声,膝盖一屈,勾上了他的腿,一副舒服的模样。
他抬手摸了摸她的脸,试图唤醒她,声音有些迟疑:“出宫之前诏御医问话,刘德刚说你是进食有误。”
她眼皮微动,半晌抬眸瞅他,轻声道:“……昨日里,之前那个曾于登闻鼓院进状的郫县百姓来府里求见我,顺路带了些自家小食说是要谢我,百姓淳朴,盛情难却,我便吃了。”
他的脸色变得难看起来,声音亦凉:“你知道他那吃食里没问题?如何能随便乱吃这些不认识的人送来的东西!”
她拧眉,“想来是因路远天热才出了问题,臣不比陛下龙体尊贵,如何不能随便吃东西?
他捏住她的下巴,盯住她:“去年骑射大典之上,你被马摔得还不够惨?安知眼下朝中没人想再害你?”
她一哽,半天才蹙眉道:“原来陛下也已知道那事儿了。”
他冷眼睨她,脸色愈发不豫,“怎么,你还指望能一直瞒着我不成?魏明先实属犯上逆臣,之前只将他贬官逐回原籍丁忧守制,实是便宜他了。你明知此事却不报与我知,是不知其间利害?”
她默默垂眼,腆着脸凑过去亲了亲他的嘴角,又埋头在他胸前轻轻蹭了下,小声道:“陛下,臣还病着呢……”
他的身子一僵,不想她又耍起“无赖”来,可她这模样却令他心中有火也不出,当下一把将她的头按在自己胸口处,不让她再乱动。
夏夜湿热,这一榻间更是暖意蒸人。
她便乖乖地窝着不再动,闭眼浅息,半睡半醒间,又小声呢喃道:“……陛下既已来探视过臣,还不快些回宫?”
他不语,只伸手一扯轻纱帐子。
那帐子飘然而落,隔了床里床外,漏光,其上碎花点点晃动。
没过多久她就睡熟,脸色纯净有如不谙世事的孩童,身子柔软地契进他的怀中,贴着他的心,紧不可分。
他望着她的睡颜,把轻轻搭在他肩头的手拉下来,握在掌心里,久久不放。
院外灯烛之犹盛,却无人敢叩门来扰。
夏草长细,小虫鸣嘈,色当空,稀星藏目……
一室独静安怡。
新帝登基的头一夜,是在孟府里过的。
此事只有皇上身边的几个近侍及孟府下人知晓,却没有一个人敢说传出去。宫里的人虽知皇上出宫未还,可不知究竟是留在哪里过的夜。 朝中众臣虽闻声起疑,却因畏于登基之日新帝余威而不敢堂然在廷问之。此事便这般不了了之,无人再提。
一月后,太上皇帝、平王起驾出京,往归西都遂阳旧都。
新帝下诏,拨京畿禁军二千随驾护行,又命宫中内诸司分遣能吏随太上皇帝、平王归旧宫只候。
又半月,有旨大赦天下,诸路赋税减半,称诏开恩科,取各路孝义之辈入京对学,能者可入朝为官。
新君新政,举国为庆,就在这一片时繁景盛的时候,北面突然传来了一道令京中朝堂为之陡震的消息。
入夜未久,直史馆的灯烛仍然亮着。
孟廷辉正在收墨合书,却忽然听见外面响起一阵慌乱的脚步声,当下蹙眉,不解禁中慎地怎会有人在夜里随意跑动,便搁下手中的东西,快步走出门。
一出门,正撞见一个久随皇上的小黄门飞快地往皇城北阙门方向跑去,见了她也只是快速揖了个礼,连“孟大人”都没叫,便急火火地继续沿廊快跑而去。
孟廷辉眉蹙愈紧,在后叫他:“岳公公留步!”待那人回头,才上前问道:“怎的这么慌张,可是皇上出了何事?”
那姓岳的小黄门抹了一把汗,摇头道:“皇上安好!咱家这是奉旨去请二府诸位宰执、枢密使入宫!”
她听见“皇上安好”,本是松了口气,可一听后面那话,心又提了起来,忙问道:“都已入夜,何事如此紧急,竟要诏二府重臣同时入宫?”
小黄门左右一张望,见没旁人,便凑过来道:“这话本不该随便乱说,可咱家对孟大人也不敢有所隐瞒,是潮安北路的柳旗大营哗变了!”
孟廷辉闻言大惊,促愣少许,才颤声道:“怎会突然这样?”转眸一想,又道:“便是如此,也当明日一早在早朝上当众廷议,此时诏两府重臣入宫,岂非徒让人心生惶恐!”
小黄门闭唇半晌,眼神一溜儿望向远处,以细不可闻的声音道:“柳旗大营哗变,青州知州沈大人奉潮安北路安抚使董义成之令前往招抚,却被乱军扣了不放,至今生死不闻!”
她听清,腿脚蓦地一软,险些没站住。
一营禁军将士哗变已是惊天大事,岂料乱军竟能胆大如此,敢将一州知州扣了不放,且那知州又是皇上最亲之臣!
她嘴唇发抖,冷定半晌,才又问:“皇上眼下人在何处?”
章六十六 急变(下)
小黄门道:“皇上人在睿思殿东暖阁,入宫来报此事的大人直到咱家出来前都没被皇上遣出殿。”
孟廷辉抿唇,听得出小黄门话中之意,只怕皇上此时正是龙颜大怒,卫尉寺卿田符定是首当其冲承其盛怒之人,难免会挨一顿狠斥。
小黄门不敢多耽搁,冲她一揖,便反身快行而去。
她定身远望,宫廊蜿蜒尽漫落叶,这才唏然垂眼,回去熄烛掩门,然后便往睿思殿快步走去。
秋来肃杀,入夜之后风便冷得侵心。
睿思殿外站了一列内侍宫人,脸色都有些惶恐,显是被从里面喝遣出来的,此时候在外面,进不能退不能,人人都是尴尬不已。
孟廷辉随意问了个人:“卫寺卿田大人可还在里面?”
宫人摇头,小道:“皇上有言,让田大人回枢府去把事情同方、江二位大人说明白了,再与二人一同入殿。”
她听了不由蹙眉,道:“我求见皇上,烦请通禀一声。”
宫人犹豫了一下,半晌才答话:“孟大人若要见皇上,直接入殿觐见就是……”
孟廷辉知道这人此时皆是畏怕皇上怒火波及无辜,便也不多言,撩裙登阶而上,在外亦未叩禀,直接推开殿门走了进去。
案下落了一地地折子。其间兵报奏折上的朱字,一角惊目。
她反手关门,抬眼向上望去。就见他撑臂斜身坐着,一双长腿叠搭在案,后颈微仰,眸子轻阖,发后玉簪亦除,人似是在闭目养神。
若非这一地散章昭示着方才此处怒火倘佯,她是无论如何都看不出他脸上有何怒意残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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