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酷的爱情

第124章 衣到破时方我衣

人不能忘恩负义。
流年的父亲坚持。
而流年于此找不到反驳的理由。
人生各有造化。
可是有些人有造化,有些人没造化。
最重要造化到底是谁?
一切停当,父子两个坐在空荡荡的大厅,没人翻台,也没到饭口,离开于是得以从容。父亲递过来一支烟,他默默接过来,夹在指间,他平常不怎么抽烟,但今天这烟得抽,他自己也想抽。
流年摸遍了口袋,没有找到打火机,可,“啪”一声,火光在他眼前燃起,父亲用双手拢住火光,流年犹豫了一下,然后将烟凑近火苗,长长吸进一口。
两人重新落座,父亲就坐在自己身旁。流年想仔细看一看父亲,忙了一天,他尚没来得及仔细看看父亲。可是这样的情景,他不敢偏过头去认真的看。有半支烟的时间,父子俩不约而同的保持沉默,那半支烟给了父子俩时间缓冲。
“一会儿,我们去康家。”父亲说的话不是提议,但流年仍旧点头,他自己本来也作此打算。老太太刚走,两父女在家难免睹物思人,凄清,这时需要人陪。
这是人之常情,莫说康家于流年家有莫大的恩情在先,纵然没有,这时候过去陪陪,也是雪中送碳,也不为过。
流年父亲再抽一口烟,老人抽烟嘴唇开合,有轻微的声音。似乎在告诉全天下的人自己正在抽烟,带着那么点儿理直气壮。年轻人不同,年轻人抽烟要带点儿范,或者刻意成熟,或者刻意沧桑,总更想要表现出一点儿什么来。
“到了,态度要好。”
老人交代。
流年“嗯”了一声,点头表示赞同。
流年抿灭烟蒂,等待父亲多交代几句,或者骂他一顿,他们那辈人,对儿女要求严苛,管教的方式简单粗暴,尤其对儿子,对女儿可能还差点儿,而像康家父女那样,康若然才真正算得上是掌上明珠,她在康家真是公主般被养大。
流年拿过烟灰缸,端到父亲面前,老人叹息一声,看得出来,他也不想再去康家,然而前因后果纠缠在一起,他没有选择。
流年知道父亲这是要带自己过去负荆请罪。他不想说自己何罪之有,最重要安抚康家的情绪。至于他们家人的情绪为什么需要流年去安抚。说来还是话长,计较起来也没意思,总之流年已经做好了低头的准备。
他回来,就是回来低头的。
终于想清楚这一点,低头就不再困难。
老人站起来,习惯性掸了掸自己的衣服,仿佛那样看上去可以令他更显体面,流年跟在后面,出门打了车,直奔康家。
“家回了没?”父亲问。
父亲目视前方,要不是两个人都坐在后排座,要不是他是自己父亲,他会怀疑父亲并没有在跟自己说话。
“没有。”
老人又长叹一声。
有家回不得。
自己儿子的日子也不好过。他是男人,他也年轻过,找个自己喜欢的女人过日子结婚没犯什么天条。更何况康若然与流年之间,大家其实都心知肚明,这桩婚事初衷就并不单纯,目的不纯粹的所谓爱情能结出什么好果子来?
流年父亲再一次叹息。当初真应该自己认栽,杀剐存留悉听尊便,早完事儿早升天,再说本来也没犯什么掉脑袋的大事儿,现在自己儿子也不至于这样左右为难。
老人有心安慰儿子,却放不下当父亲的架子。
中国多少父亲对儿子都是这样。
车行缓慢,最近几年交通一天堵似一天,人们生活水平看似提高了,但每个人看起来又都像比从前穷。
老人越来越看不懂眼前的世界,也许是自己真的老了。
“老了哟。”老人最近常把这话挂在嘴边,仿佛这三个字放之四海而皆准,可以当一切事情、一切情绪的主因。
所以你瞧,人年轻时怪责旁人、怪责家庭、怪责父母或者怪责命运,等到老了,一切事一切人不在自己的掌控之内,自己也不再想刻意跟上这个社会时,他们又会搬出“衰老”来背锅。
人一生都可以找到背锅侠。
多不容易,有些人一生都在为自己找寻籍口,有些人一生为借口绞尽脑汁,这种绞尽脑汁但凡放一点在正经事儿上,也不至于一生一事无成。拿一些棘手无能为力,再为了不让自己无地自容遍寻理由。
老人偷眼看儿子,觉得儿子真瘦了好多。他走时丰神俊朗,意气风发。不过几个月罢了吧,有半年吗?
老人偷偷计算,他回来以后像历尽人世沧桑。
孩子。老人想,他到底还只是个孩子。他空有一副成年人的壳子罢了。他仍旧想替儿子挡风遮雨,他这把老骨头有什么可怕?如果现在能让他重新蹲几年牢换回儿子的自由,他愿意。
说到底,还是自己连累了儿子。然而道歉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车子走走停停,终于到达目的地。下了车以后两人朝小区里走,走到门口流年父亲扯住流年,老人在前,闷头朝前走,到了一家生鲜店门口。流年会意,进店选了几样进口的好水果。大包小包的拎上。
连同老人谄媚的笑脸。
这些都叫诚意。
登门道歉得有诚意。这是最起码的。流年也认同。两人进了小区,在门口按响门铃,老保姆来给开了门,她从前见流年早称“姑爷”了,现在反怔在当场,也不知是被流年的新形象给惊吓住了,还是尴尬犹豫不知该怎么称呼才好。
好在老保姆也是见过世面的人,转而招呼流年父亲。
“呀,老爷子,您都跟着心活一天了,怎么还往这儿跑?快快快,爷俩儿里面请。”
流年跟在父亲身后,父亲背早微微佝偻,仍然为他打了前锋,前锋是什么?多少前锋后来都成了炮灰。他相信如果可以的话,父亲愿意为他去堵机枪眼。
流年眼眶微红,喉头发紧,他觉得自己越来越感性了。从前好多人都说他高冷。不是高冷,一直都不是。
流年记起自己高三跟陈莫菲分别时极喜欢的一首词,叫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爱上层楼;而今识尽愁滋味,却道天凉好个秋。
他流年到如今才算窥得人间一点真相。从前?命运其实一直在对他网开一面。他不懂领情而已。
生命和生活在人前展开残酷的画卷,不是命运苛薄了谁,实则是偏爱,也是大浪淘沙。被命运淘剩下来的、千锤百炼的,都是一块好钢。
门,在他身后闭合,室内一切如常,只是少了个女主人,却像少了好多人,让人顿觉冷清不少。
客厅里空无一人,据说康家父女回来以后,两人就各自回房安歇。
“他们太累了。”老保姆体贴的说。
“这种事儿啊,搁谁家都是大事儿。又没个男丁,要不中国人都乐意要儿子,家里有事儿就显出儿子的重要性来了。瞧,要不是流年回来,您老这身子骨,也禁不起这么个折腾法儿。这有他跑前颠后的,凡事都给经个眼睛,你们是不是就省老了心力了。”
茶叶在茶一角,茶台上一应跟从前无二无别,流年在此前曾坐在相同的位置无数次,起手泡茶,洗茶,然后将第一泡茶倒掉,再分别为几位老人斟茶。想起来情景历历在目,仿佛发生在昨天,又似乎隔此间有千年万年那样遥远。
流年内心不免感慨。
将水烧上,一会儿水哗哗响开。流年从茶盒里取出茶叶来,冲,泡,任由时光往回流转,老保姆见此情景,也不由泪目。
多好的姻缘,可是因缘际会,人没有办法改变任何事。
她在此服务多年,眼见康家春秋鼎盛,没想到也会有这样落拓的一天。她甚至想,如果康若然是个男孩子就好了,男人总不至于为情颓废到她那个地步,再说家里有事儿,总归是男孩子更拿事,看起来更有担当。
第一泡茶倒出去,热水在茶台上氤氲冒出热气,茶香袅袅,缭绕一隅。康父卧室悄然洞开,老人着家居服从里面走出,流年父子俩不由站起恭迎,这不完全是客套,也是习惯。自从流年一家受了康家的恩惠之后,流年一家子来这儿就永远是这么个姿势,直到流年渐渐长大,学业事业小有所成,再来康家才没从前那么多的礼节,也不再像从前那样拘束。
这才解放多少天啊,又一战回到解放前。
流年父亲甚至想,他们这辈子都不可能在康家人面前抬起头来了。
康父脚步略微迟疑,却并非纯心想怠慢客人。他是真有些累了,听到门铃响他知道会是流年一家人,本来想装睡不出来会客,一来太累了,二来说那些虚无缥缈的客套话永远不实际,康若然需要流年,而他需要自己的老伴儿。
少年夫妻老来伴儿,说实话,康老爷子一生几乎顺风顺水,仕途一帆风顺,他又长袖善舞,没退休之前,真没觉得老伴儿对他来说有多重要。她这冷不丁的一走,他才觉出她的重要来。
真是衣到破时方我衣,妻到死时方我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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