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人不是赵一航还能是谁。
他扯下墨镜和口罩,露出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淤青,比上次挨了邢凯睿的揍看上去还要再骇人几分。现在的模样根本看不出往日的俊秀,只有一双清亮的眼睛与之前别无二致。看到钱雪打量他,他有些别扭地把脸撇开:“别看了,我知道不好看。”
“你爸……抱歉,你姨夫打的?”
“算是吧。是我太冲动和他动了手,就被叁个人一起教做人了。”赵一航轻松道。
他没有说他是知道李平升对钱雪有不轨之心后才一时出离愤怒打了他。赵一航很难说清自己是什么心情,他只是觉得通过这件事自己终于能和钱雪共情了,同时他对李平升失望透了。他反思自己的行为,他做的事和李平升做的其实没什么本质区别,只不过比起李平升他更年轻,还有一副好皮相,才让罪恶掩盖在华丽的表面之下。他和李平升,都是要挟女人去出卖身体的恶人,无耻至极。钱雪不知道有多怨恨像他这样的人。
他环顾灵堂一周,目光扫过连片的挽联和花圈,满眼羡慕:“我要是死的时候能到这么多花圈也值了,多有排面。”
他顿了一下指着这些东西:“我一直都明白你为什么讨厌我,不过今天算是彻底明白原因了,我和你爸实在太不像了,你喜欢的是他这样,人品和能力都挑不出什么错处的人。”
告别仪式上大家说的话赵一航都听到了,他直到今天才发现自己对钱才多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完全不了解。哪怕这个男人养育了他五年,他对他还是一无所知,甚至在脑海中几乎想不起什么他们相处的任何细节。赵一航只知道他拿着一份非常普通的工资,却不知道他有这么不普通的声望。
都说笑贫不笑娼,好名声如果不能创造财富就是世上最没用的东西。可是当一个人处在这种场合,看着人山人海的悼念者流露出发自内心的敬意,所受的震撼依然是不小的,又怎么会觉得名声这东西没用呢。对于钱才多来说,他为别人做的事能让自己觉得享受其中,这些事对他来说就是有意义的,所谓的声名不过是这个过程中的不值一提副产品罢了。哪怕他只是享受虚无缥缈的好名声给自己带来的满足感,那么很显然,他实现这个目标了。所以怎么看钱才多这辈子都不亏。
只有自己境界不够,才会嘲笑追求清高的人虚伪傻气,认知不都在一个位面怎么可能理解。真正虚伪的人决不是钱才多这样的人,而且那些言行不一,满口仁义道德实则做事下流龌龊的人。说到这种人,赵一航脑子里马上蹦出了他的生父。
至于钱雪,赵一航一直以为钱雪为了父亲倾尽所有是因为她太看重亲情,正如她因为亲情而不断纵容自己的弟弟一样。现在看来还不完全是,钱雪对她父亲感情,多少还有超脱于父女亲情之外的,对偶像的崇拜和对完美人格的向往。
钱雪的眼睛已经哭肿了,她惨白着脸勉强牵出一个微笑:“我爸这样的人,但凡是正常人谁不喜欢呢。”
“你的身份很敏感,我不确定他是不是想见你,他这人啊,说话总是模棱两可的让我拿不准,我姑且就当他也想见你了。要是他真的想见你,至少见了就不留遗憾了。不想见的话,顶多膈应一下。你放心,其实他什么事都看的很透,不属于你的过错他绝对不会怪你。”
赵一航存在于世从来都不是他自己的过错,过错是刘艳雯和李平升的。
赵一航点了点头,对于钱才多,他是真心敬佩。过去这么多年里,让他真正觉得佩服的人屈指可数。他一瘸一拐走到冰棺旁郑重地鞠了一躬:“钱叔叔,我是小诚,我来看你了。抱歉今天只能以这幅样子见你,感谢你五年的养育之恩,以后的日子里,我会照顾好姐姐的。”
这话没什么不能在钱才多面前提的,可钱雪微皱了一下眉。
良久的沉默后,钱雪强撑着身体站起来:“该走了。”
“这么急吗?”
“嗯,场地到时间了,我爸的遗体要运回医院了,他把自己捐了。”
钱雪依依不舍地轻抚着冰棺的表面,隔着透明棺盖描摹父亲的眉眼,想把他的模样牢牢刻入脑海,一生都不忘却。再过一会儿她就再也见不到他了,大多数人尚且可以去墓地追念已逝的亲人,可钱才多连墓地都不会有,他会彻底消失在钱雪的生命中。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一切都没准备好,便已是永别。
之后的几天赵一航一直陪着钱雪形影不离,像是怕她想不开似的;也可能是他知道钱雪现在正是脆弱的时候,需要有人陪伴。总之,他默默陪着钱雪,只是在一边让钱雪随时能感知到,他静静等待着钱雪对他的宣判。
审判之日终会来临。钱才多的后事完全料理好后,赵一航跟着钱雪回到了老屋,那是他和钱雪小时候共同生活过的地方,这里承载了他此生最美好的童年回忆。
钱雪拉开窗帘,刺目的阳光照进昏暗的房间,光明在长久地离开这间卧室后,再次回归。
十几年过去了,物是人非。姐弟俩的卧室布局还和曾经一模一样,上下铺的床依旧放在房间的一角。钱雪小时候把父亲参与建造的工程的照片贴在墙上,本来这些照片只占墙的一小块,现在几乎占满了大半面墙。可惜自从钱才多瘫痪后这面墙上的照片再也没有更新过,钱雪也许久没有认认真真看过这些照片。看得多了,只会让她难受。
钱雪把包甩在书桌上,从书桌左手边的柜子里一阵翻找,掏出一个包装完好的无人机塞到赵一航手上,“送你的。”
赵一航一脸迷茫。
“你小时候一直想要一个能飞起来的飞机玩具,我上大学后有一次偶然看到了,稀里糊涂就买了。”
钱雪大二做兼职得到了人生的第一桶金,刚开资的她高高兴兴地和当时的舍友蔡总一起去逛商场,可看到这个飞机模型时她无论如何都走不动道了,因为实在太像了,太像弟弟曾经缠着她要的那个无人机玩具了。初中时她也是小孩子,根本没有大几百去买无人机,大二时算起来钱诚也就十一岁,应该还有玩这种玩具的心思,于是鬼使神差地买了下来。
她当时没有想到自己把这个无人机交到弟弟手上是在十年之后,也没想到再见面后两人会陷入如此可悲可鄙的境地。
赵一航满是落寞:“我已经完全不记得向你要过这种东西了。”虽然遗憾,但他还是开心的,钱雪会买这个无人机说明她一直记挂着他。
“不记得就不记得吧,确实太久了,”钱雪看着她小时候和弟弟一起睡的上下铺,“久到好像是上辈子的事了。”
她坐在下铺床边,看这架势是打算长谈。而赵一航站在原地不知道该怎么办,是和钱雪一起坐在床边,还是坐在书桌边的椅子上,还是就这么站着呢。
钱雪拍了拍身边的位置示意赵一航坐了过来。
“我以为你爸把你的腿打折了,没想到这才几天已经不瘸了,看来根本没伤到骨头。”
“拜托,本来就不是他打的,他的保镖主要打的是我的脸和肚子,瘸是我从二楼翻窗户出逃的时候崴到脚了而已。”
赵一航没有被切断和外界的联系,但他被李平升关了起来。原本他每天该吃吃该喝喝,到钱雪让他回泰城的消息后才铆足劲逃了出来。
钱雪盯了赵一航好一会儿,才轻笑一声:“抱歉,都是我害的。”
“小诚,你知道为什么我都那样算计你了,现在居然还敢叫你回来吗?”
“……知道。”
因为钱才多死了,钱雪再也没有什么好顾忌的了。
曾经赵一航觉得只要自己有视频在手,钱雪就可以任由他摆布。哪怕钱才多死了也没关系,他可以继续以曝光这件事给她的同事朋友们相要挟,可现在他完全不这么想了。一来,他越是这么做越会让钱雪厌恶他;二来,通过这段时间发生的事他相信钱雪之前说过的话了——她隐瞒两人的关系单纯是为了生病的父亲受打击,同时保护弟弟于牢狱之灾,她的隐瞒完全不是出于对自身声名和面子的考虑,就她本人而言,她根本不在乎这件事被公众知道。
钱才多死了,赵一航失去了唯一一个要挟钱雪的筹码,她不会再被他掌控,她自由了,自由得一无所有。如今的她,终于可以毫无负担地选择未来的路。她可以和弟弟好好谈谈了。
“我叫你来除了想让你见一下我爸之外,还因为上次分别得太匆忙,我都没顾上好好和你道别。走之前我有好多话想坦率地告诉你,要是以后再也没机会见面,这些话不和你说我一定会后悔。现在你是我唯一的亲人了,我不想在你身上有什么遗憾——像对我爸那样。”
总之,钱雪要走了。
赵一航听了这话气笑了:“姐姐,你这是什么意思?所以你尽心思赶我走又把我叫回来,是为了跟我说两句话再赶走是吗?你可真会折腾人。”
真会折磨人。
被囚禁时赵一航无时无刻不想着钱雪,他像少时一样日日夜夜惶恐地想着姐姐到底是怎么看他的会不会思念他。他不敢给钱雪发消息,因为钱雪或许正在为他的离开而无比放松和喜悦,他不想破坏钱雪这份好心情,主动联系可能被她视为骚扰,只会让她更反感。而且他多少自恋地想,距离产生美,说不定他不在身边,钱雪才会意识到他在时候的好,如果想他了肯定会主动联系他。
所以他到钱雪的消息时欣喜若狂地赶回泰城,可最后,还是只能是这个结果。他原以为兴许钱才多不在了,钱雪才会再没有任何心理负担地去选择自己的人生,去选择他,可现在看来情况刚好相反。
正是因为失去了软肋,她才可以所向披靡地和他对抗,不惧任何威胁地坚守自己的原则。
钱雪温柔地看着赵一航的脸,上面的淤青还未完全消退,她抬手抚摸着他的脸颊,爱意和留恋从眼底满溢。自从赵一航强迫她发生关系后,无论他多么周到多么卑微多么低声下气,他再也没从钱雪眼里看到过这样的神色。
“小诚,你之前总问我一个问题,我从来没回答过你,因为我不敢正视自己的内心,不愿承认自己的不堪。可现在我愿意给你一个答案。虽然我撒过很多谎,可是请你相信我,接下来我跟你说的每一句话都是我的真心话。”
“其实我是爱你的啊。”
彼时心中最沉重的负担,其实只是轻飘飘的几个字。
一直横亘在两人中间的那层朦朦胧胧的轻纱,陡然被揭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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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雪:“我爸这样的人,但凡是正常人谁不喜欢呢。”
刘艳雯:“我怀疑你是在内涵我。”
钱雪:“没错说的就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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