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家,我前几日偶遇个姑娘,甚觉有缘…”
心念电转间我侧身指向巷子里柳莹所进的宅院,屏息憋红了脸,摸着后脑,假作春心萌动的少年,吞吞吐吐佯言羞笑:“咳,也不知那户人家是何境况,他家小姐是否婚嫁……”
老货郎带着原来如此的笑意顺指望了两眼,耷下眉眼惋惜一叹,“那户呀…诶,我看公子俊秀有礼,也是好人家的儿郎。那家姑娘已为人妾室,莫要招惹啦。”
我忙换上失落心碎的神情,对着柳莹家宅呆望无言。那老货郎瞧我一副可怜相,果然开始好言相劝起来,一来二去地就把柳莹的家宅概事说了个清楚。
道说这货郎住离南街坊不远,常年在这一带卖货,对各家各户的大小秘事传言颇有耳闻。方才柳莹所进的宅院本是柳宅,可因柳老汉染上赌瘾,殷实富裕的家道自此败落。赌坊上门讨债,其母被逼投河,柳莹以身抵债为妾,那户宅院亦早早易主,成了他人的安乐窝。
老货郎不知柳宅新主,只知自柳莹为妾后,她家下人深居简出,鲜少出门走动,且有五大叁粗的男人进出柳宅,时常入的是一拨人,出的是另一拨人,甚是离奇。
言话至此,老货郎也转过弯来,知我是有心打探,害怕沾惹是非,谨慎地再不多谈,继而挑担离却。
柳老汉赌得家破人亡,这宅子无疑是落入了赵海手里。柳莹身为他的妾室依然居住于此,十有八九他的众多姬妾也该一并同住,加之进出柳宅的众多男子…,再则昨夜黑衣女子投字引示…,岂非……
我沉吟片刻,思路一通,越想越是笃定,便疾步折返,欲将此事告知苏莫尔。
待我走近客栈大门,正巧碰到蒙吉引颈四盼,他瞅见我,黑脸一喜,远远就跑过来,用高亢变调的嗓子道:“凌公子,快随我去广和赌坊。”
我知定是苏莫尔命他等我,也不多问,随他而走。路上听着蒙吉说起赵海现身赌坊,苏莫尔怕错过良机,先行一步云云,心里则揣摩着苏莫尔恐怕还是想直接活捉赵海拷问,以期省时节力。这也好,得探查暗访得麻烦,耗光阴,万一拖延日久,对他伤情可是不利……
这般想着就又回到了城南,寻到广和赌坊。方一进去就顿觉吹唇唱吼地喧闹不已,未等站定找人,就突然响起一片掀桌倒椅的叫骂声,听闻那粗鲁洪亮的胡汉杂语,不正是顶着一头棕色卷发的齐亚斯?
我寻声左右扫视,果见苏莫尔正在角落里倚柱闲看。他修长好看的手中把玩着一支匕首,嘴角噙着似有若无的微笑,分明新穿了身鲜艳的银朱劲装,愣是感觉不出一丝暖意,全被双眸阴鸷的锐光盖了过去。他正盯着场中纷乱的情状,不曾留意到我。我摇头止住蒙吉想要招呼的动作,静以观变。
齐亚斯须发皆张,箭步连跨,沿途踹翻桌椅,一把抓住荷官举手便打。他蒲扇似的的大手卡住荷官的脖子,“咔”地一个脆响,手中人连个声儿都没出就歪脖子断气了。
见状,苏莫尔满意地勾起唇角。我则心有感慨,天可怜见的荷官,怪只怪你不是春风楼里那般娇美的姑娘。
“他妈的,不问问老子是谁,也敢出千?”
齐亚斯甩脱尸体怒吼一句,眼中凶光大盛,巡射四周。
起先还有赌徒围观,眼瞅死了人,赶忙脚底抹油,作鸟兽散。与此同时,赌场的打手鱼贯而入,将齐亚斯等人团团围住,众匪尽皆抽刀护持,虎视眈眈地不见慌乱,显然是有备而来。
“哪里来的西域野杂种?胆敢如此张狂!不知这是赵爷的赌场?啊——!”
这叫嚣之人乃是那日催债的持刀打手,当下他痛得大叫,左手插着一把匕首,血流如注。
我望向苏莫尔,他站直了身子,双手抱胸,满目的森然冷怒,恶狠狠地凝视着持刀打手,可见掷出匕首、刺穿打手的掌心仍不足以泄其愤。
“啊哈!你这小鬼骂城隍、不知死活的家伙。我们二当家最恨人说‘杂种’二字,看来你今天非死不可了!”
往昔苏莫尔说起年幼之事总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但观他对‘杂种’这等侮辱之词,以及对乞儿多般照顾的态度来看,非是对自己的血统毫不在意……
我这略一走神的当儿,齐亚斯已怪叫着劈刀而上,才从突变中回神的一众打手已是阻之不及。
眼看就要血溅当场的瞬息,猛然砍出的刀锋“叮”地一下,被一柄剑鞘阻在打手脖颈的一寸处,任凭齐亚斯如何使力,都未能再进分毫。
持刀打手攥着伤口,吓得忘了呼痛,两腿打颤地软倒在地,被其余打手趁隙拖了下去。
剑鞘的主人就是迟来的杨头,他了动作,瞥了眼死去的荷官,抱拳有礼地道:“好汉稍安勿躁。我是赌坊管事,匆忙赶至尚不知此间原委,不知阁下为何大动干戈?”
这平正沉稳之声让我微诧,难怪昨晚会觉耳熟,竟然是他!方才跟踪他和柳莹,没能听其谈话,也就未将之联系一处。目下在心中把前事一串,惊觉这男人真是行事可疑。
我不由看向远处的苏莫尔,他长指摩挲着下巴,一脸兴味地眯起眼睛,明显也认出了杨头就是昨夜救人的神秘男子。
齐亚斯奈何不过杨头,觑到苏莫尔眼色,怏怏刀,粗声粗气道:“他出千!”
“广和赌坊向来有规有矩。身为荷官都是被心训导过不能出千作弊,否则定要受罚,他当是不会明知故犯。”
“哦?那你的意思是我们撒谎,故意寻衅咯?”
苏莫尔从角落里徐步上前,于众匪前站定,仔细打量起杨头。
“是否出千不该仅听这位好汉的片面之词,倘若真是荷官不守规矩,出千被捉,也应先报赌坊,再作计较。但不问青红皂白,直接将人杀死,实情已无从查问。”
杨头循声看向苏莫尔,一派正色,全然不识般地说道:“敢问阁下何门何派,可与广和赌坊有怨?纵人杀了荷官不算,还要出手伤人?”
苏莫尔扯过身旁椅子,冷笑不语,撩起袍襟悠然落座。
一旁齐亚斯大着嗓门接话道:“这是我们黑骆二当家。老子们来你们这耍钱作乐,他出千找死。”用刀指了地上尸体,又指了指缩在人群后正自哎呦的持刀打手,“他不会说话,也找死。”
盖见悍匪们咬定死人出千不放,揪着个小打手的厥词大做文章,不是故意找茬还能是甚?
于是杨头了然的正声道:“二当家赏脸来广和赌坊玩,却因我们手底下人不规矩扫了兴,原该就是我们的不是。既然人已死,出言不逊者也吃了教训,大家同处江湖,莫如各退一步,就此罢手言和,权当交个朋友可好?”
我见苏莫尔听了这一番言论后,皱脸啧声叹气,顿时觉得好笑,暗道他憋足劲儿地挑衅折腾,却万万没料到杨头比春风楼还能忍,死了人也要忍气吞声,息事宁人…唔,那这么说来……
“放屁!”一道尖亢的男声忽然炸起,“杨浔,你就是这么给我看场子的?这什么玩意都骑到脑门子拉屎了,你也敢给我当王八?!”
我抬头望去二楼,探寻这个打断我凝思的及冠男子。他身量不高,体型偏瘦,发疏面白,模样也算英俊,只是眼袋青黑,目光毒邪,一看就是酒色过度的淫烂之人。
他气的吹开鬓发,露出耳上黑痣,撑着围栏怒目圆睁地对下面众人命令:“杀!给我把这些西域杂种都杀了!”
“是赵海!”蒙吉在我身旁小声提醒,我点点头紧盯场中情形。
“你们陪他们玩玩吧。”
苏莫尔自然辨出是主角到场,神情反而一松,随意吩咐一句就抽出弯刀,欲要纵身去二楼,擒拿赵海。
众匪和打手们登时打到一起,刀剑棍棒舞得乱成一片。而苏莫尔又被杨头截了下来,未能上去二楼。
他举刀相还,游刃有余中气笑道:“你这人怎么谁都要救,昨个也是,今儿个也是,忒地烦人。”
杨头似是颇为忌惮他的话,剑招倏然犀利密集起来,“休要多言,看剑!”
杨头的剑法干净利索,招式刁钻,已具剑意,非得十年苦功方才能成。可惜气劲微弱,内功不济,发挥不出太大威力。
反观苏莫尔,尽管当初占了闭月剑的便宜,我没什么功夫就将其拿下,但他全胜时也处在江湖高手一列,内力虽不多深厚但也纯,刀法更是变化多端、迅捷非常。只是此时丹田未愈无法动用真气,单凭外功招式应敌仅能打个平手。
两人身法骏捷,剑来刀往,斗得难解难分,异常激烈。一干悍匪打手纷纷被场中两个男子吸引,相继停下打斗,敷衍比划,渐而分置两端,更有甚者干脆从旁叫起好来。
僵持不下之际,赵海尖着声音怒道:“杨浔你是废物不成?!”
杨头微一皱眉,跳出战圈,道了声得罪,转瞬变换招式,又是昨夜一剑叁芒的剑招,不过此刻非是虚晃而是实招。
“不妙!”我抽剑低咒一声,随着甩飞的两枚银针一起纵进场中,“叮叮”两声轻响打偏两道剑芒,一把推开苏莫尔的同时眼角飘过几颗血珠。
阿莫到底是受伤了!
我心头一怒,用栖凤剑绞住杨头急震刺来的长剑,足尖刚好落地,旋即一点,顺势变招,横身腾起,脚到杨头胸前,一息微不可闻的“咔嚓”骨裂声响后,杨头已是吐血倒飞了出去。
杨头内息薄弱可也非一点没有,方才那一招是凝了他所有内力的杀招,很是稀奇的剑学——分光化影,莫不是他内功低微限制了杀伤力,兼且速度不继,苏莫尔早就死过几回了。
杨头左手持剑,不住发抖,抹着嘴角血沫强行站了起来。我死死地注视着他,愤怒于他的痛下杀手。
骤生惊变,众人瞬间静默,一时无有反应。唯独苏莫尔凑到我身边喜悦道:“栖凤,你来啦。”
“阿莫…”我回目光扭头看他,见他左臂衣袖破损,银朱色衣料染得大片黑红暗沉,便立即顿住话头,撕开一看,一道指长的剑创赫然其上,汩汩地往外冒着血。
我取出之前在老货郎那买的络子,在伤口上方勒紧,又点了两处穴位,这才缓了血流速度。
苏莫尔自己取出帕子擦着血污,见我不悦,出言安慰着:“没事,小伤而已。”
我拧眉抿唇,端详伤口,又回头看了一眼杨头持剑的左手,脑中豁然贯通,惊疑呐道:“怎么又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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