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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上班,桌子上一摞报纸、简报之类,散发着淡淡的油墨味儿。通过阅读这些东西了解情况、掌握动态,是市委秘书的必修课。黄一平习惯于先看内部简报,后看那些公开发行的日报、晚报、都市报。市府办主编的信息简报上,一则简讯吸引了黄一平的注意:昨天深夜十一时,市郊国道与省道交界北侧200米处,突发一起汽车自燃事故,一辆海北县牌号尾数为623的出租车当场爆燃,烧得面目全非,烧死二人、伤一人。
看到这则消息,黄一平忽然想起三四个月前,他和组织部长贾大雄赴海北处置检察长选举事宜,听说的出租车司机群体罢工事件。这里面会不会有什么联系正思量间,手机响了,是汪若虹表弟的声音:姐夫,我曾经说过的吧,海北出租汽车的事情不解决,迟早会出大事你看,现在出事了吧
电话那边声音很嘈杂。黄一平问:你在哪里打电话怎么这么吵我们在县委门口罢工,这里几个大门全被出租车堵死了。表弟说。很显然,他作为海北县城的一名出租车司机,也是罢工者之一。
那你还给我打电话黄一平立即警觉,且神经质般地赶紧关上办公室门。放心吧,我没有那么傻,他们不知道我在和谁讲话。表弟说罢,匆匆挂了电话。
事实上,有关出租汽车质量的问题,黄一平没少听表弟说过。过去好多年,海北城乡的出租汽车,品牌、型号很杂,面包车、轿车兼有,外观五颜六色,噪音、尾气污染也很严重。三年前,为了创建省文明城市、全国卫生城市,县委县政府要求强制淘汰、更新这些出租车,累计大概400辆左右。新的出租汽车,按照节能、环保、美观的标准,由县交通局统一采购并设计、装饰,用的是某国产品牌,全套手续办妥大约17万元一辆。根据当初交通局领导的许诺,这批车本来说好是进口发动机,品牌空调、音响。结果,等到办好手续拿到车,有懂行的司机才发现,发动机变成了完全国产的,空调、音响等也是来路不明的杂牌货。为此,有的司机认命,有的司机则不服上访。一年多前,因为少数车辆出现发动机漏油,声音很大,县里为了息事宁人,责令县交通局从有关专项收费中拿出一千万元,每车补贴两万多元。昨夜的这个自燃事故,却将事态推向了高xdx潮。
不一会儿,廖志国的脚步声从电梯口传来。黄一平马上起身迎了出去。怎么样,北边情况如何廖志国情绪很好。很显然,他也知道了海北的事情。黄一平赶紧把刚刚掌握的情况择要说了。难道真是少数司机寻衅滋事难道只是一次普通的汽车自燃事件这背后难道只是正常的产品质量问题唔廖志国盯着黄一平,连发几个问号。
黄一平岂能不明白书记问号背后的深意,马上将平时掌握的相关信息,包括表弟陆续提供的情况,一五一十地报告给了廖志国。黄一平说:按照于树奎的脾气秉性,此事一定有相当的难言之隐,他才会如此隐忍与遮掩。以此推断,若是真有幕后黑洞,估计不仅与县里领导有直接关系,说不定还会牵扯到上层。否则,一年多前,县里何以会责令交通局拿出一千万来补偿继续说廖志国看黄一平欲言又止,鼓励道。
过去这件事一直被海北方面捂着盖着,市里也不好直接插手过问。现在既然已经酿成重大伤亡事件,事发地又在市区,那就由不得他们了。不过,这件事的背景到底有多深现在还不清楚,万一要是查出的黑洞太大太深,弄得不可收拾了,就很难办。何况,离党代会还有半年多时间,保持基本面的稳定应当是压倒一切的政治任务。黄一平说。
查一定要查于树奎现在相当嚣张,不收拾到位了势必影响党代会的顺利召开,影响阳城大局的稳定。你刚才说的那个幕后黑洞,倒是值得关注。唉,两难啊廖志国叹息道。沉默了一会儿,黄一平揣摩廖志国确实是陷入了两难,这才和盘端出刚刚想到的一条妙计,当即博得书记的喝彩:好就这样办一切由你全权负责。你办事,我放心。
按照黄一平的计策,组成一个联合调查组。这个调查组的诡异之处在于,表面上看是以处理汽车自燃事故的名义,成员却不单纯是公安交警、汽车质量检测专家,而是抽调了市委纪委审理室、检察院反贪局、公安局经侦支队的精干办案人员;主管者也不是公安、交通、安监这类职能部门,而是纪检委与政法委共同负责,且由政法委书记朱玉、纪检委书记何长来、副秘书长黄一平组成了临时领导班子,具体事务则由黄一平统管。
很快,调查就取得了实质性进展发生自燃事故的汽车,是由于发动机漏油所致。经查,海北县购置的这批汽车,在使用一段时间后,均有程度不同的漏油现象。包括这起自燃事件,同批车辆已经发生过五六次火险,其余所幸发现、扑救及时,才未酿成大祸。经销这批汽车的企业,是在n省城注册登记的东方贸易公司。调查人员上门了解情况,遭到拒绝,且对方态度相当傲慢。无奈,只好折返回来,从当初经办的海北县交通局副局长任潮涌处入手。
任潮涌进了办案点,起初还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等到朱玉、何长来两位市委常委露了面,这才感到来头不小,于是悉数交代经办情形:三年前,县委县政府领导提出更换出租车,任潮涌时任局长助理,奉命协助局长吴少红主办此事。当时,不少出租公司老总和司机提出,应当由各个公司及车主自行选择车型。而按照吴少红和任潮涌的想法,即便统一车型也应实行招标采购,允许多家供应商参与竞争。可是,县领导找到吴少红,交代必须购买东方公司的车辆,且不得在价格方面过于计较。同时据说领导还再三叮嘱,要把这件事当成一个政治任务来完成。至于是怎样的政治任务,吴少红未吐一字。于是,任潮涌受吴少红委托,前去东方公司谈判,甚至连样车都没有认真看,就匆匆签订了合同。事后,东方公司给任潮涌的银行卡上打了两百万元现金,说是回扣。他拒绝未果,马上报告了吴少红,并按后者吩咐,将其中一百万分给了几家出租公司老总,另外一百万作了内部处理。任潮涌办成了这件事,很快就被提拔为交通局副局长,是县委书记于树奎亲自找他谈的话。
而一百万用作内部处理的具体情况,办案人员没有问,只是令他写出一份名单,单独交给了黄一平。看了任潮涌列出的名单,黄一平心里一惊,当即以最快的速度向廖书记作了汇报,随后放进了专用保险箱。
于树奎发疯一般寻找着黄一平,甚至动用秘密手段查询了全国所有的进出口岸。
自从主办海北汽车一案后,黄一平关掉了原来的两部手机,玩了回人间蒸发。重新更换的专用电话卡,除了办案人员,只有廖志国、朱玉、何长来等极少数几个人掌握。就连妻子汪若虹、女儿小萌都不知道这个号码,更加不知道他到哪里去了,在做些什么。每隔一两天,他会于深夜打个电话回家,询问一下家里情况,以及都有什么人找过自己。
于树奎电话打到黄一平家里,汪若虹按照事先约定回答:离家十多天了,说是出国了,要很长时间哩。
咦,倒奇怪了查遍所有机场、港口,没有发现他出去嘛。于树奎很奇怪,也很着急,这样吧,弟妹,只要联系上了,请务必马上让他给我回个电话。
事实上,于树奎寻找黄一平最急的时候,后者正在江心岛办案点上,同海北县交通局长吴少红谈话。
办案人员将吴少红从家里带走时,正是深夜。车子停在大门外很远的地方,黄一平在百里之外的驻军招待所里,让任潮涌给他打电话,说:吴局长,我是任潮涌,刚从市里回来,在你家大门外的奥迪车上,同你说两句话。
吴局长估计当时睡得香,以为是真的,懵懵懂懂穿着睡衣出来,看到奥迪车上不是任潮涌,才知道上当。可是晚了。
在办案点上,吴少红比任潮涌坚持的时间长得多。他辩称:出租汽车谈判、签约的所有过程,都是任潮涌负责,我从来没有具体过问。现在查出有问题,我作为局长,应当负有监管不力的领导责任。至于其他的内容,他一律不肯交代,更不承认自己有什么违法违纪行为。其间,黄一平曾经同吴少红打过两次照面,后一次还进行过短暂的交谈,所聊内容无非乡情与旧谊之类。
黄一平出身海北,虽然从来没有在老家做过官,可同那里的很多官员相当熟悉。这个吴少红,不仅多次参与接待、陪同过黄副秘书长,而且还应于树奎的指令,帮助黄一平老家村里修过一条两公里的水泥路,彼此印象与关系还算不错。因此,在这个特殊场合见到黄一平,吴少红的眼睛一亮,脑子里绝对会有更为剧烈的化学反应。此一招术,正是得益于纪委、检察院的办案专家指点。
果然,在被限制人身自由并遭冷落不到一周,吴少红突然情绪激动,一番独自饮泣后,强烈要求面见黄副秘书长。黄一平故意拖延了三四个小时,拿出一副匆匆而来的样子,坐到了吴少红面前。
秘书长,只要你肯出手相救,我愿意交代所有知道的问题。吴少红竟然显得有些急不可耐。
黄一平知道,吴少红所说的东西,一定已经接近真相的核心,必然包含廖志国希望获得的内容,绝对不能让一般人知情。于是,他屏退左右,撤掉所有预先设置的摄录设备,只在自己上衣口袋里留下一支录音笔,开始了与吴少红的交谈。
吴少红说出的真相,远比任潮涌写出的那个名单还要令黄一平震惊
那个省城的东方公司,老板乃卜副省长的女婿。三年前的某日,于树奎带吴少红到省城办事,顺便到卜副省长家探望,恰好省长不在家,其女儿一家在场。看得出来,于树奎与卜副省长一家关系非常密切。闲聊中,卜副省长女婿、东方公司的董总提出,其公司正在经销一批车辆,希望于叔叔帮忙。接着,就车辆如何物美价廉、节能环保,如何适宜作为海北这样县城的出租车,做了详细介绍。说话间,卜副省长夫人插进来,说:这是个互利共赢的好事嘛,你于叔叔说句话不就行啦
四百辆出租车的事儿,就这样三言两语轻松说定了。其实,于书记当时也是被逼无奈才答应下来。至于其中的价格、质量问题,事先我和他都不知情。直到出租车司机上访闹事了,我们才知道其中有鬼。吴少红说。
苗长林儿子与东方公司又是怎么回事黄一平问。
苗长林儿子的名字,是任潮涌无意提及,说是他在东方公司签合同时,遇到过那位苗公子。
哦,对了。也是直到你们这次前往东方公司调查时,那边的人才告诉我,说是这个公司其实有苗公子的股份。吴少红的回答不像是有意隐瞒。
那么,东方公司曾经给任潮涌200万元钱,100万分给几家出租公司老总,那几个老总也都认了。另外还有100万,有50万你让任潮涌在局里处理了,还有50万元据说交给你处理,哪里去了黄一平不想在敏感的驸马、公子们身上逗留太久,免得无端招惹麻烦,就迅速转换了话题。
唉我就知道这50万元会出事吴少红长叹一声道:说句心里话,本来任潮涌也给过我10万元,可是,后来当我从另外50万元里拿出10万给于书记时,当场遭到他的痛骂,说你还敢给我这个钱,是要为我送死啊不过,于书记又盯着我手里的钱吩咐说,这个事情牵扯的面广,要尽量把各个方面都抹平。当时,我揣摩这句话的意思,就自作主张将50万元处理了。不过,任潮涌给我的10万元,我也没敢拿。
黄一平还是不放心周围环境,生怕隔墙有耳,拿了张纸让吴少红写了50万元分配名单:分管交通的常务副县长顾勇和县委常委、办公室主任冯肖兵各10万元;考虑到车辆检验、上牌,给原县公安局主管交警的政委、现检察长汪锋10万元;另外,留下20万元放在局财务上,日后处理出租司机上访时,全部用在给现场处置的信访、公安人员买香烟、发补贴了。
吴少红的交代,基本算是将问题理出了一个眉目。
黄一平相信吴少红的交代,也劝说廖志国相信了。而且,他还建议:事情既然有了大致的眉目,已经弄清涉及哪些人,尤其卜副省长的女婿裹在其中,还是应当缓冲一下,等待于树奎那边如何反应。本来,调查这件事的根本目的,并非一定要拉什么人下台,也不是要送他们进监狱,更不是要捅省里的马蜂窝,而只是迫于形势的压力,无奈中采取敲山震虎之举。话说回来,山敲了,只要虎被震住了,也就算大功告成了。毕竟,几个月后的党代会是头等大事,这个时候阳城搞出个大的腐败窝案,对谁都不会有好处。
廖志国想想也是。这件事搞大了,涉案的人固然跑不掉,自己这个市委书记恐怕也要受到影响。况且,于树奎如此急切寻找黄一平,说明那只该受震动的虎,已经坐不住了
很显然,交通局局长吴少红、副局长任潮涌以及几个出租车公司老总等一批人的失踪,已经让于树奎感觉非常不安。作为一个县委书记,他比任何人都更清楚:由纪委牵头查办的案件,比之公安、检察等执法部门,有一个最大的优势便是不受拘押时间、地点、方式等太多框框的约束。对于自己组织内的党员而言,只要你涉足违法违纪,双规二字便足以令你胆战心惊,甚至失魂落魄。在规定的时间、规定的地点内,只要你没有如实说出全部真相,自由一词便可能离你越来越远。况且,一辆出租汽车的自燃事故,竟然搞得如此神秘,而且很快就涉及这么多相关人员,并非仅仅是要就事论事。虽然黄一平的保密工作做得近乎滴水不漏,可于树奎又是何等聪明之人他还是很快就得悉,正是这个海北老乡,暗中主掌着整个案件的查办。黄一平的参与并主办,其实就是廖志国的幕后操控。
万般无奈之下,于树奎只有求助于黄一平了。
说起这个于树奎,撇开他和廖志国眼下的恶劣关系不谈,其实在过去相当长一段时期,他与黄一平私交一直不错,甚至一度堪称朋友、知己。想当年,黄一平还是阳城五中普通教师时,于树奎就是海北最年轻的副县长,以不怕吃苦被称为拼命三郎。后来,黄一平到市府做了秘书,于树奎相继担任了县长、书记,虽然相互职级、资历、声望上差了些档次,可打交道的机会并不少。尤其是到了跟随冯开岭之后,逢年过节回到老家,黄一平少不了会给书记于树奎、县长乔维民打个电话问候一下,父母官们也时常邀他吃顿便饭。遇到家里三姑六眷有些急、难、险的事情,黄一平也少不了会麻烦一下两位县太爷。说句良心话,但凡黄一平求到之处,于、乔二位从来没有拒绝过,总是尽其所能帮忙办了。当然啦,相比较而言,因为脾气秉性的关系,黄一平与乔维民之间相处得更为融洽些。也正因此,于树奎对黄一平才渐渐就有了些看法,尤其是黄一平跟随廖志国之后,由于乔维民的得势,加上三剑客与廖氏的不和,于树奎与黄一平就更加疏远了。现在,于树奎找上门来,也恰恰说明他已经到了走投无路的境地。
接到黄一平的电话,于树奎以最快速度赶到市区,在行进的汽车里完成了一次艰难且历史性的交谈。
车里就他们两个人,黄一平将车速控制在50码上下,挑了人迹稀少的滨江大道,缓缓而行。
黄一平没有向于树奎隐瞒调查的进展,和盘托出了任潮涌、吴少红等人的交代。
唉廖书记其实也难哪不查吧,出租车司机频频上访闹事,现在又闹出这么大的伤亡事故。查吧,又生怕你于书记误会,影响你在海北的工作和威信。而且,海北出了事,廖书记还不得跟着负责任再说,他也怕查出眼下这种尴尬局面,万一控制不住了,对省里领导也不好交代呀黄一平意假言真。
黄老弟,这个事情的严重程度,我已经充分认识到了。正如你刚才所讲,万一事情真的控制不住了,我在海北呆不下去事小,对卜副省长不好交代是真啊因此,我请求你一定帮帮忙,务必把事态控制住。另外,我想尽快见一下廖书记,向他道歉并做深刻检查这个事,也请你安排一下。于树奎的情绪低落到极点,说话的声调比平常降了至少两个八度。
卜副省长花了整整两天的时间,专门视察阳城的民营经济,这让廖志国感觉非常开心,也多少有点吃惊。
须知,作为省委常委、省府常务副省长,卜副省长分管的事务很多,日常工作也非常繁忙。平时,漫说是花两天时间下到基层,专门视察一地的民营经济,就是在省里参加一个会议,也多是迟到或早退,中途需要连续赶几个会场。更何况,因为众所周知的缘故,除非陪同京城要员或龚书记、关省长等主要领导,卜副省长已经很久没有单独来过阳城。因此,这次视察便显得格外令人关注。
黄一平遵照廖志国的吩咐,会同有关部门精心设计了视察的行程,力争使整个活动既严谨高效,又轻松愉快。为了保证卜副省长视察的声势,沿途组织了警车开道、彩旗标语,饮食、住宿不亚于副总理级的标准。除了市委书记廖志国、市长秦众全程陪同外,还安排了包括苗长林、贾大雄在内的所有常委分阶段陪同。总之,廖志国给予了卜副省长超规格的礼遇。
视察的第一站,便是海北县。此时的于树奎,已经一扫前些时的萎靡不振,重新恢复了志满意得、谈笑风生的风采。
见到卜副省长和廖志国,于树奎的激动之情溢于言表。尤其是双手握住廖志国的手,晃动的时间更长一些。
事实上,就在此前一个多月的某日深夜,于树奎在黄一平的引领下,专门到廖志国的宿舍负荆请罪,聆听批评与教诲。当时,黄一平按照廖志国授意,将客厅办公桌上的手提电脑设置在音频聊天状态。而后,他给主客二人倒好茶,退出客厅,悄悄躲到隔壁房间,利用另一台电脑录下了廖志国与于树奎交谈的全过程。若非亲耳所闻,打死黄一平也不敢相信,那个平日威风八面的于树奎,一上来竟然连抽了自己几个耳光,并如孩童般嘤嘤哭泣起来,嘴里还一个劲骂自己:我不是人我不是人由此,黄一平也算是又长了一回见识在官场,不管多么威风八面、牛逼哄哄的官,但凡是遇到有可能掉乌纱帽的沟坎,或者是出于保住臀下坐椅的需要,私下里任何跌架子、掉身份、丧人格的事,都可以做得出。就像这位于树奎,当初那样不可一世,现在栽到廖志国手里了,别说抽自己耳光,就是让他下跪叫爹恐怕都干。而一旦得到对方原谅,脱离了险境,在他的那些属下、臣民们面前,想必又是一副太上皇模样。
面对声泪俱下的于树奎,倒是廖志国显示出大将风度,频频以好言相劝慰,刹住了于树奎的自虐行为。那次交谈,前后持续三个多小时,于树奎除了恳求廖志国手下留情放他一马外,还花费很多口舌检讨了过去的诸多错误,其中少不了又是把自己骂得狗血喷头。最终,廖志国也再次显示了宽容大度,表示既然认识错误了,就给对方一个机会。其结果,有关出租车自燃事件的调查,市里不再过问,而是将所有材料交与海北县委处置。当然啦,廖志国也一再提醒于树奎:事情的处理只限于海北范围,千万不要牵扯到省里。与那个东方公司的合同,既然已经依法履行了,就不要再找人家麻烦。自己的屁股,还是自己来擦嘛
材料移交海北后,一切便进入了于树奎的掌控之中。最终,县交通局主管出租汽车行业管理的一位科长,公安局车管所一位负责汽车检测的副所长,因为收受了任潮涌转交的三万元贿赂,分别被判了刑;交通局副局长任潮涌、局长吴少红、原公安局主管交警的政委顾锋,因为监管不力,受到行政警告处分;常务副县长顾勇、办公室主任以及其余所有收受过钱款的人员,大多因为及时上交了非法所得,在党内会议上做了自我批评。至于那些有问题的车辆,由于得到廖志国首肯,全部由县财政出资,统一更换了进口发动机、真皮坐椅、品牌空调和音响。几个自燃事故中的伤亡者,也都得到高额赔偿,事态得以完全平息。东方公司那边,甚至连一只打扰的电话都没有收到。
基于此,卜副省长的海北之行,便充满了欢歌笑语。
白天,经过一天紧张而有趣的奔波,卜副省长对海北民营经济的发展,充满了浓厚兴趣,也发表了很多赞扬之词。而每一次赞扬,都会引起周围热烈的掌声,也会引发于树奎等海北官员对阳城市委市府英明决策、科学领导的热烈歌颂。可以看出,省、市、县三级领导之间,已经达到水乳交融、浑然一体的境地。黄一平不时指引随行的记者们,抓紧记录、拍摄、录音,千万不要错过这些和谐、美好的场面。
当夜,在吃过美味江鲜、看过具有地方特色的歌舞表演之后,已经接近11点了。卜副省长仍然没有睡意,盛情邀请廖志国到他房间聊天。黄一平和于树奎等人见状,只好止步退出。
关于卜副省长与廖志国聊天的具体内容,除了他们二人外,别人皆不在场无从知悉,不过,黄一平事后通过两件具体事,知道所聊话题一定非常敏感,而且重在化解恩怨,属于一笑泯恩仇那种。
比如,交谈当夜,黄一平在送廖志国回房休息时,后者忽然附耳吩咐道:赶紧给乔维民打个电话,告诉他马上就可以回来了。省里的扣解开了。
再比如,卜副省长走后第二天,廖志国交代黄一平:马上将城北新区升格成副厅的报告找出来,再送一份报给卜副省长办公室,他答应帮助催促有关部门立即办理。
上边两件事,说来恰是廖志国的两大心病,卡在省里多时也皆与卜副省长有关。
原海北县长乔维民,因为与于树奎有矛盾,五年前主动要求调离海北,任职城北新区。两年多前,乔维民因得到廖志国青睐,在城北新区党工委书记任上,被派往新疆挂职支边,原定时间两年。大半年前,廖志国就任市委书记,眼看乔维民挂职时间将到,便提出将他提为副市长。不料,此议一出,却遭到于树奎等人的强烈抵制,大量人民来信随之而来。报告送到省里,也是遭遇了重大阻力。卜副省长作为常委,自然听信于树奎等人的话,虽然没有直接表示反对,却搞了个折中调和,提议将他放到北部某市任副市长。廖志国无奈,动员乔维民在挂职地再呆一段时间,否则,回来了没有位置安排。这次,一定是卜副省长松口了.乔维民的问题才会迎刃而解。
城北新区升格一事,则是缘于廖志国两员心腹大将在此主政原体育局长姜如明任党工委书记,原文化局长孙健任管委会主任。为使这两人职务得到提升,廖志国接受黄一平的建议,向省里打了报告,要求将整个新区升为副厅。如是,两位主官便水涨船高,同时得到升迁。还是因为三剑客的作梗,省委常委会讨论时卡在了卜副省长那儿,理由是阳城已经有了一个副厅级高新技术开发区,而一般地级市也只有一个副厅级同类开发区。况且,城北新区的面积、人口、经济总量也不是太足。这一卡,使廖志国对姜如明、孙健的承诺顿成画饼。同样,解铃还需系铃人,卜副省长松口了,事情方才转机。
当然啦,卜副省长在视察阳城的两天里,也利用一路陪同的机会,趁机与几个常委进行了交流,尤其同苗长林、贾大雄等人相谈甚深。苗长林、贾大雄知道,这次卜副省长的阳城之行,其意不言而喻,既是向廖氏示好,也是向自己这一方施压。既然连背靠的参天大树都倾斜了,浓阴下的小草小苗们还有别的选择么因此,当着廖志国的面,苗、贾二人也不止一次表态:一定全力配合、支持廖志国同志的工作,团结一致,顾全大局,把阳城市的各项工作推向一个新的高度。而且从此后的实际行动,及至大半年后的党代会选举看,他们言语与行为还是基本一致的。至于内心是否真正诚服,那就另当别论、也不是十分重要了。
不仅如此,随着各自与廖志国关系的融洽,三剑客之间的关系也出现了微妙变化苗长林儿子同于树奎外甥女的恋爱,据说已经近乎破裂,那个n大的漂亮女研究生,看中了一位更有背景与前途的同班同学。而贾大雄在京城读书的女儿,也未能如愿进某大通讯社,好像与海北建筑集团驻京办运作不力有关。加之,三剑客的年龄都超过五十了,随着市、县两级党代会的临近,大家也都面临新的选择:于树奎作为阳城资历最深的县委书记,需要考虑自己的出路;贾大雄面临是留任常委还是退到人大、政协的难题;苗长林眼看在阳城竞争党政正职无望,也要重新考虑是否再返省城。一句话,大家皆有点自顾不暇,何论他顾而这种变化,正应了中国一句俗语: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这话虽然说的是夫妻,用在官场却更为确切。在官场,无论多好的朋友、联盟,要么基于共同的利益,要么基于共同的敌人,一旦这个基础受到威胁,不牢固了,一切都会随之垮塌。很显然,苗、贾、于之间的联盟,更多是基于廖志国这个共同敌人,还有就是各自都希望在与敌人斗争中获取更多利益。
因此,完全可以说,卜副省长的这次阳城之行,充分验证了此前在海北出租车质量问题的查处上,黄一平所出主意、设计方案,以及对操作过程的把握,是何等聪明、科学、得当。
此后很长一段时间,廖志国就像一个惯于复盘的象棋高手,闲来无事经常与黄一平二人相向而坐,以茶代酒,将那盘残局反复回味、把玩,构想出一个又一个假如,也从中体会到无穷的乐趣。
黄一平担任海北县委书记的任命,很快就公示了。
事情比预想的来得顺利,却又出现了一点预想不到的波折。
阳城市党代会刚刚开过,廖志国以高票当选市委委员、常委、书记。原来的几个常委,几乎没有什么变化,苗长林依然担任副书记,贾大雄还是组织部长。于树奎没有能到省里任副厅长,也没有谋到市委常委或副市长的兼职,相反,省里坚决要求免去其海北县委书记职务,据说是有太多的匿名信告他。自从出租汽车事件之后,他自己也清楚,在海北任职太久,结怨太多太深,再不离开可能会出事。于是,他主动请求廖志国,担任了阳城市人大副主任。恰好,原主持工作的张大龙刚刚查出生了癌症,廖志国便让于树奎担任人大党组副书记,由他主持日常工作。廖志国己任市委书记兼任人大主任、党组书记,一般不过问那边的琐碎事务。
原本设想,黄一平的这个海北县委书记职务,会在市里遇到一些阻力毕竟,这是个被很多人惦记的位置,也有很多人在苦苦等待这样的位置,其中包括市委、市府的副秘书长,几大委、部的副职,若干办、局的正职。这些人,多在正处位置上守望好几年,要么期盼下去镀一下金回来竞争副厅,要么希望退之前过一过封疆大吏的瘾。可是结果却不然。卸任的于树奎郑重推荐,组织部拟任建议,皆与廖志国的意图相一致。虽然也走了民主推荐、测评程序,也搞了假模假式的全委会投票,也有那么几个候选人同时列入考查,最终还是黄一平胜出。当下之阳城,经历过种种风浪之后,廖志国已经在阳城成为一言九鼎的真正主宰,而黄一平又是其独一无二的最大功臣,谁又能够拂逆廖志国的既定计划呢。
黄一平以县委书记身份首次亮相海北,是由市长秦众与组织部长贾大雄亲自陪同,并在海北召开了隆重的三级干部大会。会上,秦众、贾大雄分别介绍了市委决定的背景与意图,给予黄一平非常高的评价。黄一平也做了简短发言,高调肯定前任于树奎的丰功伟绩,同时谦虚一番,顺便也谈了基本的施政大纲,话语中多有保持继续之类词句,一切无非是按照某种既定套路进行。
等到所有繁文缛节走过,黄一平这个县委书记便要开始正式主事,偌大一个县的繁杂事务悉数堆到面前,等待他这个新官去应对与处置。当然啦,像所有从上级机关下去任职的官员一样,黄一平做的也是走读书记,多数时候是早出晚归,往返于阳城与海北之间。
那天,已经是黄一平到海北上班的第五天。
早晨,黄一平对着镜子看了又看,确认从着装到头发、胡子、鼻毛都打理得丝毫不差了,这才拎着公文包早早下楼。此前,他已经同县里的秘书约好,车子每天早晨6点40到楼下接他,路上大概45分钟,提前半个小时左右进到办公室。
头两天,县委常委、县委办主任冯肖兵亲自随车来接,后来被黄一平坚决拒绝了。他早就想好,等到赴任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要换掉这个冯肖兵,倒也没有什么具体的理由,他就是一直不太喜欢这种太过八面玲珑的人。他希望周围的秘书班子里,多一些才学出众、敢于说真话之人,而少些阿谀奉承、唯唯诺诺者。
黄一平是个守时的人,习惯了比预定时间提前几分钟。可是,等他来到楼下,那辆挂着海北0001号牌照的奥迪轿车,已经停在那里。
司机原先给于树奎开车,同黄一平熟悉。秘书是县委办刚提的一个副主任,年龄只有30岁左右,言行举止还有些拘谨。两人见到黄一平出来,马上趋前迎接,黄一平分别同他们握手道了早安。
寒暄完毕,司机先上车点火发动,秘书则赶紧来接了黄一平的包。两手空空的黄一平,还是感觉有些不自在。跟随领导做秘书十几年,从来都是左手皮包右手茶杯,有时连腋下也不得空闲,现在突然如此轻省了颇不习惯。接下来,黄一平又犯了一个小错误,依然是习惯使然他绕过车头径直走向副驾驶座,寻找自己熟悉的那个位置,却发现秘书早已拉开车子后门,举手挡在顶棚外沿,轻声道:黄书记,请上车
黄一平终于忍不住笑了。原来自己不仅不是秘书了,而且也有了一个专职秘书。四五天下来,居然还没适应这种变化,委实有点可乐。车子开往海北的路上,黄一平渐渐完全放松下来,适应了有专车、司机、秘书侍候着的感觉,也是一个县委书记应有的感觉。
先是同秘书、司机说了几句闲话,大多是黄一平主动发问,对方简短应答,问得虽然随意,答得却不免有些客套。黄一平能够体会他们的心情,因为他当年刚跟魏副市长、冯开岭、廖志国时,也曾经有过类似的拘谨与不适。
陌生与拘谨,很快便无话可说。好在黄一平旁边的座位上,有一沓当日凌晨出版的报纸。他随手抽出一张城市早报,油墨与纸张的味道很重。这是n省内影响最大的一张都市类报纸,由中央某新闻单位主办,在阳城地区发行量很大,读者欢迎程度远超本地的日报、晚报。
报纸很厚,分成若干沓,好在首页是导读性标题集纳。首条标题用的是超粗黑体字,非常引人注目:阳江市昨一幢在建楼房倒塌六死十三伤群众举报系建筑、供货商相互勾结偷工减料,署名是本报记者黄光明。
黄一平看了黄光明三个字,不禁哑然失笑,马上想起当年的一段故事:其时,省委组织部年副部长亲戚在阳城建了一批房子,因为建筑超高、间距太近,遮挡周围居民阳光,遭到群众举报,正是这位黄光明前来调查。为了平息事态,黄一平与明达集团总裁邝明达、规划局长于海东一起,合谋设计修理了黄大记者,令其夹着尾巴灰溜溜走了。
掐指算来,黄光明折戟阳城已经过去六年了,数年不见,此公如今依然热情不减、笔锋强劲,光看标题就知道分量不轻。
翻开报纸,细看文章内容,黄一平不禁大吃一惊那个供货商的公司名叫光蓉建工,公司法人代表名字叫郑小光;建筑商名大江房地产公司,总经理姓陈。
天哪难道真有这么巧的事情那个光蓉建工的老总郑小光,不就是冯开岭情人邹蓉蓉的哥哥当年,正是因为这个郑小光,才差点毁掉冯开岭的前程,也让黄一平饱尝了代人受过的痛楚。而那个大江房地产公司,背后老板乃省委组织部年副部长家人,当年在阳城拿到一块好地,不但轻易变更了用途,建房过程中还改变了容积率,仅此一笔便轻松多赚了数千万元。
很显然,因为冯开岭与年副部长的关系,这两家公司近年一定相互勾结密切协作,移师阳江做了不少工程,也捞了很多油水。眼下,两家公司所建工程惹下如此大祸,被城市早报公开报道,而且已经认定了事故性质,这下麻烦就大了。
不知不觉间,黄一平额头上的汗流了下来,身上的内衣也很快湿透。
黄书记,您嫌热吧司机问。很显然,他已经从后视镜里看到了黄一平脸上的汗水。
黄书记,要不要打开窗户吹点风秘书赶紧回头请示。
黄一平点了点头,同时松开了领带与上衣。他知道,自己满头满身的汗水,其实与车内温度无关,与是否打开窗户透气也无关。真正牵动他体内汗腺的开关,是报纸上这篇文章,更是阳江市那幢倒塌的楼房。
根据在官场多年的经验,黄一平立即掂出了这篇报道的分量,也完全能够猜测到后果的严重。渐渐地,他感觉手里的报纸越来越沉,沉得就像一只巨大的铅球。光蓉建工、大江房地产、年副部长、冯开岭、于海东、邝明达、郑小光、黄光明,还有自己这个黄一平,一个个名字,就像一块块石碑样的东西,先是零乱一堆,慢慢又排成一列,很快幻化成一组多米诺骨牌,不知哪里伸来一只手指轻轻一触,瞬间便倒了下去,倒下去,倒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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