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前朝后宫争先用计,假戏真做避嫌自污
却说这冯紫英,今儿进园子来,见自己本和亲王爷弘昼;原本的差事,是
凤姐传话,要他以和亲王府的名义,特地请太医院典正、一代心肺科国手吴谦入
园为黛玉瞧病,顺便问安话。其实,他亦是自己心下颇为不安,实则是来借机
和弘昼搭搭话、请请安,探看风色。
一桩是前几日弘昼远在张家口,他独自进园子事,正瞧见那怡红院里不得
宠的奴儿晴雯在那后院沐浴;端的是雨润巫山如归梦,雾满瑶池泼径香;一时魂
以色诱,忍耐不住心头欲火,强污了那晴雯清白。虽也告慰自个儿,园中美色众
多、昔日里贾府本也苟且、这晴雯又是个无宠的下等女奴、王爷又有个荒唐糊涂
的名头,这侯门大院里龌龊事多,也未必就揭锅了;然而到底有些心结;哪知几
次又进园子办事,眼见那晴雯居然掌得住,面不改色、目不斜视,和自己言谈接
待之间,倒跟个没事人似的,一时竟也对这风流小鬟刮目相看。
一桩是昨儿才得的消息,现任骁骑营管带,和自己一样是和王爷门人的勒克
什,领兵进了大观园,封了天香楼。他虽和那情妃可卿并无什么来往,但是弘昼
这园内的事,大多交他去办,莫名其妙差了旁人,他未免就有些醋意。待到在门
上打听园内动静,听到有太监宫女传那「尤家小妹是被冤枉的,是那情妃自己和
戏子私通,贼喊捉贼,才污蔑了那尤家小妹」。虽然处置尤三姐是弘昼之令,但
是万一弘昼贵人心性,如今懊悔了,怪到自己头上,那尤三姐早就被自己奸了个
红晕倒染,岂非是飞来横祸。何况尤三姐之事,弘昼一直没有过问,按理说应当
已经是「处置」了,可那小娇娘却明明还被自己拘押在詹事府地牢里,只供自己
日夜淫乐,未曾舍得杀了,仅此一条,就有些「私相贪墨」的味道。弘昼向来是
在这风月事上认真的,他怎能不怀个鬼胎?
只是今日过来请安话,可巧那勒克什也来拜会,想着定是来昨儿抄检天
香楼之后果。两人自然也免不了亲热寒暄一阵,更是都说自己「没什么要紧事」,
一并来给弘昼请安。
如今进来仆坐了,却见弘昼并无异色,还替勒克什解说「正好小勒子带兵
在京畿关防」,这冯紫英才有几分安心。又听弘昼说起适才内宫夏守忠的来由,
那勒克什是个武将,又常年带兵,官场宫闱里这些门道不熟,想来也没什么心机,
他便又替弘昼筹谋起来,皱着眉头想了一阵,才谄笑道:
「子是知道奴才的,自小儿便是多心。只有点荒唐念头,料起来也是胡思
乱想瞎捣鼓……只是子面前不敢遮掩,说出来,也只是个揣摩,还望子只当
我是醉话……」
弘昼笑道:「你只管说就是了。」
冯紫英低了头道:「子,那夏公公是乾清宫的人,万岁爷身子欠安,用药
上头斟酌一些乃是常事,怎么为这种琐事,特特跑来大观园里顾问子?我听
子说起他的话语音色,其实他今儿来,自然不是为了那些小事……其实说的,乃
是三件事。头一件,便是万岁爷其实依旧『不安』。」
弘昼听到这里,已是眉头一皱,上了心,却见那冯紫英仿佛没觉着,只自顾
自继续说着:「……万岁爷前几日召子您京,意思只有一条,便是朕躬圣安,
诸王爷、贝勒无需惊惶,照常办差……只是这宫里头,诸事高深莫测,不能光看
明诏谕旨。夏公公今儿来,其实头一条,就是借着药方的事,给子您递话呢:
万岁爷其实身子还是欠安的,只是挣扎着见臣子罢了……」
「这第二条,其实就是药方了……这医理,奴才也是一知半解。但是循着事
理去想,军机处几个老头子,那都是谨慎的不能再谨慎的人了,怎么就敢说太医
院给皇上开的药方是『虎狼药』呢?这看病用药的事,也好乱说的?头添了减
了,万一有碍龙体,那还了得?……爷您想,李中丞都进京了,军机处批这种药
案,能不和他这个『大清第一总督』商议商议?从这头想起来,那军机处的意思,
不是药用的狠了,而是『不得乱传万岁爷的病情严重』的意思……为的,就是个
群臣、姓、朝野都要安定。奴才敢断言,李又玠此次进京,怕是不会两江了,
任直隶总督,还是兼步军统领衙门?都有可能……越是这样,越是暗证着万岁爷
……龙体不安啊!人事关联朝局,这和上不同,上是万岁爷不安,叫王子进
去侍奉,其实反而是光明正大的……这却偏偏要暗地里防备,还要一口一个
『龙体吉祥着呢』,反而让人想着可怖。」
弘昼听他剖析,层层抽丝剥茧,颇为有理,不由脑门子都渗出汗来,那勒克
什听得云里雾里,却也插不上话。正在等那冯紫英说「第三条」,却见冯紫英越
发犹豫踌躇,笑着搓手锤膝的拿样儿。
弘昼转念一想,知他必是因为勒克什在此,那更有妨碍的话,就有点难开口,
只是自己还要听勒克什话天香楼的事体,倒不好就这么打发了,就摆摆手,温
声安慰道:「无妨的,你只管说下去……本王也只当是闲磨牙听听,就说错了,
本王也担待了……」
冯紫英瞧了一眼勒克什,才笑着说:「是,谢子体恤……这第三条么…
…我怎么听着,夏公公的意思,其实是『听四爷跟前的人说……四爷要进去伺候
了』。夏守忠是大内领班太监里有些资格的,万岁爷跟前的人,就是太监天性爱
听闲话,也没个到处传的道理。听宝亲王跟前的人,说的什么话?便是听了,怎
么又敢跑到子您这里来提?……这唯一的可能,就是这不是什么『闲话』,而
是他特地说的正经话呢……」
他实在不便说下去,讪笑着搓着牙花子,弘昼却已经听「懂」了。想起来也
确实有这种可能性,这夏守忠今儿来,其实竟不是他自个的意思,而是在替如今
真正执掌朝局的大清第一红人,宝亲王四爷弘历,特地在「递话」给自己呢。雍
正的病情究竟如何,自己一直躲在张家口不清楚,他弘历一直在京却是心知肚明
的。如今,他四爷是要「尽孝」,进大内去侍奉的,自然要耽搁了军机处的差事,
那么他五爷呢?一样是雍正的亲儿子,是该进去?还是该「出去」?还是继续窝
在大观园里装病?若是进去侍奉,也是做皇阿哥的应当得分的道理,弘历不奉旨
不能泄露雍正的病情,通过个太监来「传闲话」给自己,好让自己进去尽尽孝,
也算是他一份友爱之情……
只是既然都想到这一层了,再往深里想,就是宫帷幔深,烛影摇曳,难以出
口了……如今这个情形,究竟自己这位四哥,真的是希望自己进大内么?还是希
望自己动出来到军机处替弘历抵挡些繁琐政务?还是……连这等心思都是有心
试探?万一……
弘昼想到这里已是脸色苍白,沉吟片刻,知道再下头的话,便是无论如何,
都不方便和门人,尤其是身为武将,领着骁骑营八千驻军,守卫京畿要冲的勒克
什「商量」的,这未免太犯忌讳。他便抬起头来,拿盖碗品了一口茶水,苦笑了
一下,才道:「罢了,紫英,既然是皇阿玛身子欠安,我心里也乱,容我也想想,
这事先搁着……小勒子……那就先说说你的差事吧。」
这勒克什其实也是个心思精明到了极点的人。眼见这冯紫英是犯了醋味,一
开口就装诸葛亮扮刘伯温,和自己这子说出这等犯忌讳的话,只为博得子信
任;只是听他口风,看情形,自己抓捕柳湘莲,问白玉镯,牵出秦可卿,查封
天香楼,一下子已经成了不值一提的「小事」。弘昼的口吻,似乎要先了结了自
己手头这点事,再和冯紫英密议,他是装惯了戆顽丘八爷,虽是心里不舒服,但
是面上却不肯带出来,便忙粗犷一笑,打个千儿道:「是!子!奴才昨儿奉
子命,已是抄检了天香楼里头的物件,奴才是子一手调教出来的,懂得分寸体
面,已经三令五申,派去的兵也是我的内账亲兵,断然不敢惊扰了园中姑娘…
…里头……呵呵……」他虽粗,只是也知道这事于弘昼不体面,看一眼冯紫英,
倒有点局促不好开口了。
冯紫英更是识趣,才要起身告退避,弘昼却止住了他,叫他「不忙」,心
里也想着冯紫英所说之事是要紧的,便略略有些不耐烦,只冷笑一声道:「我如
今也懒得问细的,你只说结论就是了。」
勒克什吞咽口唾沫,顿了顿,换了颜色道:「嗯……是,子。有碍的
……书信、戏服、信物都有。奴才在军营里已审过那个唱戏的小白脸贼儿,说他
送了园中什么贵姑娘一本戏谱子,乃是元人所造的淫戏,后头还有他题的什么劳
什子诗,奴才已经找到,两下一对照,便知端倪……头呈上来给子过目。还
有几件武生衣衫藏在天香楼后头的库房里……嘿嘿……也难为他们两个淫贱贼男
女好兴致,有武松的、燕青的……甚么赵子龙的。更要紧,还有那贱人送到京畿
驿站的礼单……还有书信,也亏得她怎么勾当太监,买通了外头的驿官。信上虽
不曾写明白了,但是言辞暧昧,嘿嘿……子说她伪造书信,有意勾结外人,送
了假信进园子,必不冤了她。因没有子旨意,不敢刑讯,她有没有将园中其他
姑娘做礼送人,勾结成奸……奴才不敢妄言。」
弘昼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冷了半刻,才淡淡道:「罢了,你的兵不要在园子
里,还都出去……该办什么朝廷的差事,就办什么朝廷的差事去。」
勒克什一愣,上弘昼便没说如何处置情妃可卿,他也只好叫兵丁将她软禁
在天香楼里,衣食茶水不缺的,如今都抄检明白,却怎么收拾?他自持是个粗鲁
人,在他心里,这等什么昔年贾府小一辈的媳妇儿,压根也不能算个人,也不免
问一声:「那不过是个罪余的淫贱材儿如今还是太监们看着……请子示下,怎
生处置?或者子要不要见见?容她辩辩?」
弘昼已是听得脑门青筋直爆,冷冷一哼,怒道:「见个屁!辩个屁!别的不
论,单是和外男通信,便是千刀万剐的死罪!你叫太监,替本王发旨给那贱货,
就两个字:随你!」
他「贱货」都叫出口来,显然是怒了,只是「随你」两字却多少有些听不懂。
勒克什未免求助似的瞧瞧冯紫英,冯紫英却哪里再敢沾惹上这子这上头的事,
低着头只是装作什么都没听到似乎在想自己的事,勒克什到底武将出身,未免性
子粗暴了些,不晓得风花雪月怜香惜玉,女人于他,不过是骡马一匹,听弘昼恼
了,忍不住连口哼哼道:
「子……那是一个贱奴,您是天潢贵胄,金枝玉叶,犯不着为她生气。奴
才替您处置了?保管叫这小贱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我那大营里,多的是处
置这等贱人的手段,兄们才打完仗京,正闷着没事干呢……去年,奴才随阿
齐格军门征南川叛逆的几个寨子,那个什么族长的女儿,倒是水灵灵的,阿齐格
军门赏操她……居然还敢喝骂军门,咬军门一口,军门恼了,操了一夜,就叫我
处置……嘿嘿,落在奴才手里……奴才是个粗人,没那么多情面跟这等小娘皮讲,
剁了她两手两足,用药毒哑了她口舌,拔了她的牙齿,绑在门上,挨个
◢?|?
营房给
军士们翻来复起『宵夜』,整整玩了五天才死……身体上上下下全都捅烂了…
…」
他只道那秦可卿是弘昼性奴,既然敢大逆不道和外头戏子私通,还撺掇着将
园中其他女子送给那戏子奸玩,弘昼必然心头恼恨到了极致。他粗人出身,便要
说些军中处置女人的刑罚来,撩拨弘昼,要一心替弘昼「出出气」。
那冯紫英在一旁听了,却低了头,只装着瞧那地上「一束莲花」纹的青石地
砖,心里却是忍不住摇头暗想,勒克什这一记马屁,未必便能拍的上。自己这
子王爷,虽然好色荒唐,却不是个心狠手辣的;当真要怎么处置可卿,必然也是
「君子远庖厨,怕闻牛羊哀嚎之声」,按照叫自己处置尤三姐的例子,就是一声
「随你处置」就是了……,何况这情妃可卿,不同尤三姐,更不是什么远在天边
的叛逆族长女儿,到底和自己这子有过枕席鱼水之情,便是如今有了罪,有心
要扔给你门下人奸玩作践,也是个「不情之赏」,怎么就好说的这么津津有味的,
不怕子心头腻味么?
果然,弘昼眉头一皱,却也知道这勒克什是一份忠心好意,也不好说什么,
只摇摇头道:「罢了,你不要瞎扯,本王自有安排……你这番差事办的很好,算
是替本王查出了园子里的奸夫淫妇,自然是要赏的……你在京畿关防,也该多几
个人伺候……你是武人,该有几个文秀一些的女孩子陪陪,换换滋味……头我
让大理寺,从新近江南查抄的几个文士家人里,挑几个大家子小女儿给你送去
……这个秦氏么……你就按我的旨意办……就叫太监给她传一句话就可以了…
…就还是两个字:随你!!!」
勒克什无奈,便打个千儿,说声「奴才改日再来请子的安」,也就讪讪的
退了下去了。
冯紫英见这子依旧是冷冷的,知道他还在为此事不快,只是他自己心中也
是有鬼,不敢再揭这层,也只好沉默了半晌。却听弘昼道:「接着说说吧……那
按你说,皇阿玛是身子不好,担心朝局有变,才召李卫进京的?」
冯紫英心里有鬼,就怕弘昼追究「尤三姐是否被秦可卿所骗」这个题目,乐
得换个话题,忙道:「是……子您想,李又玠是什么人?是咱们昔日雍王府里
出去的嫡亲奴才,天下督抚虽多,有几个能跟李卫一般儿心思。旁的不说,就
『忠心』这条上,皇上、子您、还有四爷……别人信不过,还能信不过他么?
……没有万岁爷的意思,军机处敢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调李卫来京?李又玠这次来,
怕是要掌总京畿卫戍的,骁骑营、锐键营、西山大营、九门提督,我看除了大内
侍卫,都有可能交他来节制。」
「那……四哥他……」
「四爷是王爷您的亲哥子,那自然是亲近王爷您的。咳咳……四爷在京办差,
子您在外头……咳咳……四爷总是离皇上近一些。他是有旨学习理政的阿哥,
既要在军机处操劳国事,也要在宫里头看汤问药,既尽了忠,也尽了孝,不容易
啊,我们做下头微末小员,也都……哈哈……感佩于心的……」
弘昼一叹,才道:「照你这么说,我是该进宫去伺候皇阿玛身子,让四哥歇
歇肩,好去军机处料理朝廷大事?才能『忠孝两全』了?」
冯紫英连连咂嘴赞叹道:「子您这份心田真真是好的。上头是念着万岁,
当中也维持了四爷,下面也算替臣子们分了劳……」
弘昼见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便道:「你似乎还有话没说?……你只管讲,
我都说了么,说错了,本王不计较……我们天家事向来难成全,也没个叫你外臣
奴才全说对的道理……这里就你和我,本王只是听听。你有什么牛黄狗宝只管倒
出来。」
冯紫英连连低头道:「是……奴才怎么敢在子面前留心眼?子您体恤。
奴才是有一个想头……子要进内侍奉万岁爷,自然是应当的。只是大内里,其
实太监、宫女、嫔妃、太医都周周正正的伺候着万岁,王子侍疾,不过是应景儿,
哪里真用得着许多人。何况,如果万岁爷真的有一点两点的不安……那大内…
…嗯……自然多事……如今,究竟是应该进内,还是留在军机,都说不清哪个才
是『朝廷大事』,哪个才是『机枢要地』了……」
弘昼听得头皮也不由一麻。以他的心胸,那皇帝宝座,人人仰望,于他却是
个苦差事;留在大观园里,安享他的王爷尊位,今儿眠花宿柳,明儿香问玉,
才是要紧事,实是不愿意有一丝半毫卷入储位之争。而今,这冯紫英却说得透彻,
万一雍正已是光返照,身体眼见要不行了,留在军机办差,理朝政,控制中
枢,当然是天下第一要紧事;但是到大内侍奉,近在雍正咫尺卧榻之前,却也说
不定更是「天下第一要紧事」。眼下这两件「要
找?请◢?
紧事」,却都是在四哥弘历手里,
他却分不开身;不去军机,又怕失了朝政;不进大内……万一有宫掖大变,岂非
要天翻地覆。他想到这层,才算彻底明白了,这夏守忠今儿的来意,完全是替弘
历试探自己的意思。只是去大内也是错,不去大内也是错……自己又当如何处置?
想到这层,他不由更是烦闷,喃喃自语道:「那我便只当没这事,留在园
子里?只是皇阿玛身子欠安,我这做儿子的总要尽点孝道啊……」
冯紫英却从凳子上起来,打一个千,竟然跪了,顿首道:「子烦恼……便
是奴才烦恼。奴才无能,不能替子分忧。只有一个荒唐念头,说出来罪过…
…先给子请罪……」
「你起来么……只管说……」
冯紫英才堪堪起来,却不再敢坐,弓着身子道:「子要安朝廷上下之心,
何不在此时此刻……犯个错儿?」
「犯个错?」
「是……子您想……您进大内是孝,留军机是忠。如今……咱们真该,又
是忠啊又是孝的么?…
2??|
…自然,您留在园子里或者远避外省,也是妥当的……不
过……这就未免有个『心智』的意思……无论是孝、忠、智、能……这会子,都
不是子该当的。子是潇洒王爷,何不潇洒到底?外头还有那起子不懂事的妄
人,说子您是个『荒唐王爷』,就在这会子,偏偏给朝野上下,甚至给皇上,
给四爷,看看您的『荒唐』,眼下虽然免不了吃点亏……对景儿,未必不是上策
呢。」
弘昼听到这里,已是全然明白,心下不由为这冯紫英这份心计击节叫好。这
冯紫英是看出来,自己对储位毫无兴趣,一心想要避嫌。何况宝亲王弘历久历政
局,是两代皇帝悉心栽培的皇位默定继承人无疑。但是雍正一朝自有规矩,不到
皇帝大行,是不会立太子、定储君的;自己这会儿,无论如何都有些「风尖浪口」
的嫌疑。「忠」「孝」「智」「能」这些考语,自己哪怕多揽几个,弘历能无一
点警惕?就算弘历久居中枢,权势熏天,并不在意这些。那么大一个朝廷,上上
下下就没有几个企图冒险邀宠,求取功名富贵之人?雍正又一向爱护自己,舐犊
情深,万一有臣子门人,甚至是毫不关联的冒险胆大之徒,在这个时候试图上折
子拥立,要的不就是这些「忠」「孝」「智」「能」的名声?
反过来,自己如果在这个时候,故意犯个什么错,让言官弹劾两句,让文武
耻笑几声,甚至让雍正恼怒一又是个什么情形呢?这冯紫英是说的客气,什么
「潇洒王爷」、「荒唐王爷」,其实明明是「荒淫王爷」,自己要在这会儿,偏
偏给世人一个「荒淫」的嘴脸,把自己「荒淫王爷」的名声坐实了,让雍正下旨
训斥甚至贬斥自己;到那时,朝野上下,无论是看「圣意」还是看「考语」,都
断了这份念想;要是雍正陡然驾崩,谁又好意思去提自己这个在不久之前才「被
先皇痛斥」的「不肖之子」?等到新帝登基,再好言宽慰,友爱赏赐,施恩加爵,
自己正好「获罪之人,感激涕零,努力巴结,皇恩浩荡」,各方顺理成章,都是
舒服,更能保得自己平安富贵。
想到这里,他也不由心头暗赞这冯紫英心思缜密、手段高明,只是不肯说破,
沉吟了半晌,才展颜一笑,倒好似「换了个话题」道:「紫英,冷宫那里,如今
还是佟客双管着?」
冯紫英打一躬道:「奴才在詹事府,但是大内自有大内的规矩,冷宫是个闲
地方,管太监是西门一个没落宫人,奴才也不知道姓名,不过他的顶头上司的
确是佟客双。」
弘昼想一想,戏倒要做足,居然淫淫一笑道:「我前儿有那贾府里四丫头伺
候……哦……她年纪尚小,未曾真的用了……听她正好说起……她三姐姐、二姐
姐都是好姿色,却还有个长姐姐更是妙人儿……如今听说,倒在冷宫里。作虐,
也是可怜可惜了……你头让小苏拉太监去见佟客双,就说是我的意思,我园子
里女儿家寂寞,要接她长姐姐进园子来,她们姐妹见见面,也不是人伦上,一桩
善事?」
冯紫英一听便知他的「意思」,也觉得是个好「题目」,见他一副「做戏做
全套」的模样,也是好笑,当然也凑趣配,正色道:「子……这恐怕不规
矩的……」
弘昼挥挥手笑道:「什么规矩不规矩,本王的话便是规矩,本王是后三府掌
事亲王,这点子小事还办不了?……你就让佟客双去办!难道我堂堂和亲王,正
统子爱新觉罗苗裔,为自己女奴见见家里人,也要犯了规矩?朝廷里哪个御史言
官不懂事要参劾……叫他来试试?!」
两人说到这里,绝口不提「元春」两字,只说是「惜春家人」,便是留下地
步,有个「不知者不为罪」、「糊涂荒唐」的余地,只是心照不宣,对视一笑。
冯紫英今儿功德圆满,真真是心满意足。他今日本来就是来邀宠试探的,结
果自己替这子又是解惑,又是筹谋,要去办这等「机密大事」,这不比那勒克
什替子「捉奸」要亲厚信任的多?而且,临了到头,不管怎么着,又为这子
捞
点&
b点
了一个绝色「内选」的美人儿来供他奸玩。何况旁人不知,他心里却有数,自
己这个子,一心在那风月上用功夫,其实早就有心「四春齐芳」,只是此事往
小里说,元春早已经罢黜,不过是「发落罪余宫人」,但是真要追究起来,却也
可以说是「奸淫母妃」,明摆着是犯忌讳的,明知弘昼有意,他也从不敢应承这
事。但是这会却完全不同了,弘昼这次却是「故意要犯忌讳」,还不怕人知道,
自己只管让佟客双去办,出了事,上头自然有这目前在「
?||3
找罪名上身」的王爷去
担当,下面自然有几个太监顶缸,自己一身干净,又是替弘昼办了「避嫌大事」,
可以说是面面光鲜。此刻再敷衍几句,也就恭恭敬敬,退了出去。
弘昼见冯紫英去了,其实心下也有些不宁,一时想着朝局云诡波秘,一时忧
心宫内阴晴难定,一时又不由想到,那可卿居然真敢嫌弃园中寂寞、和柳湘莲私
通,又觉得自己脸上无光,恨不得要叫拿勒克什来,只按照他说的法儿重重折
磨死可卿这淫贱材儿才算出气……
他脸上阴晴不定,那四个上来伺候的贴身奴儿也是惶恐不安,也不敢来逗自
己说话,用了几口点心便没了胃口,更懒得去哪房女儿家来奸玩,就在顾恩殿
里点了檀香凝神,想要歇中觉。倒是就这会儿,外头平儿却过来支吾了几声,还
是那金钏儿度量着是个正经事,大了胆子,勉强笑着进来,替弘昼揉捏了一下腿
脚,才款款的话:「子乏了……只是凤妃那里,依着子昨儿吩咐,请冯大
人到太医院邀了一个姓吴的什么『典正太医』进来……如今瞧过了林姑娘,也顺
便替几个身上不好的姊妹都诊了诊脉。凤妃说,这是从三品大员,不是常医生,
巴巴的来了,劳动人家,已经备了四色礼,也奉了茶……这会子刚要辞出去,问
子要不要见见?」
弘昼这才想起,今日冯紫英进来请安办差,是昨日自己顺便发脾气时挑毛病
找缝隙,要凤姐冯紫英去请太医,才是「正经差事」。不想这凤姐、冯紫英手
脚麻利,昨儿发的话,今儿自己上午在这里接见夏守忠,再见冯紫英、勒克什等
人,这太医已是进来了,瞧过黛玉,要告辞出去呢。
原来清制,太医院掌院是由官制,是为四品「院使」一名,五品「院判」左
右各二,六品「御医」按各科目归属十八人,再其下,七品「吏目」,八品「医
士」,九品「医生」。到了「吏目」以上,便在京城里,也是有点脸面的人物了。
以昔日贾府规制,贵为宁、荣国公府邸,要请太医院看诊,普通的众人等也只有
请「医生」的道理,只有排得上名的子,才能请「吏目」、「医士」等。像张
友士这样的大方科名家,已经是「御医」等级,六品顶戴,只有如贾府三老、贾
母等人才好下帖邀请;请来了,替正经子看过,再替诸如宝玉、黛玉、凤姐等
小辈「顺便瞧瞧」才是正礼。反而是如今,弘昼圈禁大观园,凤姐、可卿、宝钗
等人做了王爷的奴婢,以弘昼之显赫身份,又和昔日贾府不可同日而语,才使张
友士等「御医」常来「伺候」。
只是自宋以来,医儒难分,那朝野里真正顶尖的一代名医、岐黄国手,却都
是念书之人,不屑于只在太医院里任职。故此,到了康熙朝后,为了照顾这等子
真正国手大医师的颜面,另设了一个「从三品典正太医」的虚职,专为邀约当世
国手兼职,其或为部院大僚,或为方面大员,兼个名义,算是两头光鲜。这几位
「典正太医」,才是真正的「大太医」。就是看病,也只为天子、嫔妃、皇室宗
亲,亲王贝勒、头品大员看脉,等闲二、三品官员,要下帖子请,还要看这些国
手的心情呢。今天请来这位吴谦吴六吉,却是汉军镶蓝旗出身的翰林学士,兼着
河北布政使,在京城里,已经算是颇有脸面的官员了。若非弘昼是如今大清最显
赫的几位亲王之一,雍正亲子,身份实在尊贵,否则就算是内阁大臣,头品大员,
请他过来给府中的下人奴婢看病,也是没这份道理的。
想到这节,弘昼也觉着不便太失礼貌,便道:「即如此,请过来,我见见,
道个辛苦就是了。」
于是,那平儿便赶紧恭敬奉请了那吴谦进顾恩殿叙话。那吴谦还要行大礼跪
叩,弘昼也忙笑着叫起免了多礼,请其在一侧坐了,鸳鸯还亲自端了茶,弘昼才
道:
「生受吴大人了……小王也是造次。只是府中这个……这个侍女(他是觉着
说奴婢有失礼貌,便干脆胡乱称黛玉为自己的侍女)也是小王自小可心的人,衣
食冷暖一向都是她照顾,她身子不好,倒让小王也受了背累……是那日四哥说,
吴大人是此科国手,才冒昧请动您来瞧瞧……如今您瞧着……究竟要紧不要紧,
如何医治呢?」
那吴谦虽是京华名医,一向自矜身份,但是和弘昼这样的天字号人物,还是
不可同日而语的,哪里担当的起弘昼这么客气,连连作揖打躬。
却不知他究竟替黛玉看诊如何,且候下文书分解。
这真是:
小楼婵娟结花菱
一丝一线觅君心
红绵绿绣乱胭脂
魂凄魄凉断瑶琴
只盼些许春雨露
又畏狂飙扫雷霆
谁知王孙不在意
庙堂深处谋甲兵
(待续)
(注:)吴谦真有其人,乃是雍正、乾隆朝朝廷首席太医,编撰了清代最后
一部也是中国古代封建历史上最完善的医学教材《医宗金鉴》,如果医科毕业的
同学应该知道的,古代医学史中要背诵的人物,这里借来一用。本来应该用原著
中描写的张士友的,但是考虑到我想体现「贾府只能做到请这个等级的太医」,
「弘昼可以请到更加高级的太医」,所以才稍微杜撰了一下清代的太医等级,将
原著中为秦可卿看病的张士友定为六品「御医」,而借用吴太医他老人家为三品
「典正大夫」,来凸显一下弘昼在这个问题上的「能力」,也是为了林妹妹的身
体着想,这是小说需要,懂行的行家读者不要叫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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