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愿意此生追随公主,唯死方休。”百里肆眼如明光,炯炯发亮。
得到了百里肆的承诺,我自然欢喜,连忙吩咐芊芊去取两樽上好的碧蚁来,想要与百里肆痛饮两爵。
百里肆站起身,垂眸掩住了眼底的光芒,继而一本正经地道:“虽然公主救了臣的命,但之前与臣许的诺言亦要作数,那日公主一共出头了三次,这便去冷宫里去向卫姬夫人喂饭三日吧。”
百里肆的话,将还处于热血沸腾中的我浇了个透心凉。我瘪着嘴哀怨地看着他,对正退于门旁,转身要去取碧蚁的芊芊喊道:“那碧蚁不用取了,先去太医令取两钱乌头来。”
立于门口的芊芊先是一怔,而后捂嘴笑道:“二钱怕是不够,奴不如就取半斤来吧。”
我十分好奇在当日我昏死过去之后,百里肆是如何带我突出重围的。可在我几经的追问之下,百里肆却不与我说。
后来,我实在是安分不了自己那颗忠于多事的心,便跑去了禁军操练的地方,寻到了北郭校尉。
北郭校尉将我拉到宫道偏僻的地方,悄悄地对我说,自我吐血昏死过去之后,百里肆就如同发疯了一般,不但夺过白尧丞相身上的佩剑,将他的左臂刺伤了,更是抱着昏死的我杀出楚军的重围。
北郭校尉说,他在圣安的这些年,一直以为百里肆是个儒雅柔和的谦谦君子,倒不知道这谦谦君子发起狂来,可比自己还要厉害百倍。
两人就这样带着昏死的我,一路杀出重围,砍断车马的缰绳,骑着快马绝尘而去。楚王一开始并未有善罢甘休,他亲率百名精兵紧跟在百里肆的身后。直至百里肆进入了陈国地界,楚王仍旧紧追不舍。
待跑到余陵的野林子中,百里肆事先安排接应余陵军突然出现,齐出羽箭朝楚王射去。
楚王见情况不妙,才慌忙撤走。
我问道北郭校尉,楚王就这样放过了我与百里肆,从而善罢甘休了?
北郭校尉眼神复杂地看着我,欲言又止。
我觉着事情不对,连忙一再追问。
北郭校尉这才渐渐吐露,于我醒过来的那日,楚军已经跨过陈国地界,如今正临余陵城下,并北郊的三十里处扎营了。
这消息犹如晴天霹雳,使我的头脑之中一片空白,呆若木鸡。
也难怪这些日子,我一直好奇父亲为何不来长信宫看我,待我想去景寿宫寻父亲时,芊芊也总是拦着我,更可恨的是百里肆那厮日日都来长信宫与我聊天,却只字不提。
我怒气冲冠地朝景寿宫去了,待闯入父亲的寝宫时,见老茶正跪在父亲身前,一勺接着一勺地在喂着父亲汤药。
我闻到了屋内有浓浓的金石松味道,如若我没记错的话,小白曾与我说过,此味药一般是用作治疗咳血与重病引起四肢无力的良药。
我心中忽有不安,将信将疑地走上前,但见父亲面色苍白,就连服药之时吞咽都略有艰难,我竟害怕的哭了起来。
“父亲的病,怎生会这样严重?”我擦干眼角的泪,连忙跪坐在老茶的身边,接过老茶手中的药碗,亲自服侍父亲用药。
老茶见我双眼通红,也眼角湿润,但用衣袂擦着。
“还不是被那些宗亲气的。”老茶哼哼地抱怨道。
父亲将口中的汤药咽了下去,开口轻声道:“老茶,莫说。”
老茶悻悻地垂头闭了嘴。
“父亲现在还要瞒着我吗?”我将喝空了药碗递给老茶。
“父亲是要等到楚军踏过余陵,才要来与我说吗?”
父亲看了我一眼,无奈地侧过头:“看来你都知道了。”
“如若我不知,父亲就打算永远瞒着我吗?”我望着他两鬓花白的头发,不知为何心里抽搐地疼了起来。
“宗亲不肯发兵与孤所用,他们的理由是夏忙之时,兵将皆都归家开荒,以完成秋收来每家的稅粮。”父亲叹着气道。
“孤又何尝不知,他们不过是在报复摊丁法损害了他们利益的仇。”
“父亲,可是去各个郡县亲见了他们?”我小心翼翼地问道。
父亲重重地点了点头,吩咐老茶将楠木的凭几拿来,他靠在上面说话才能舒服一些。
“所以,他们抗命不出兵,父亲也忍了?”我紧锁眉头问道。
父亲又摇了摇头道:“他们不是抗命不出兵,他们可以随时楚兵,不过他们有个条件。”
我想都没想便脱口而出道:“可否是废行摊丁法?”
父亲抬着眼睛盯着我看,而后轻叹着点了点头。
我垂头凝神细思,可偏生想不出来什么办法去解决。摊丁法的实行还未见成效,若要此时终止,那日后便再难推行,如若终止的不当还会激起国人之怨,到时候楚军未攻,陈国最先就动荡起来。
“除了余陵,潼水,的兵符未在父亲手上,我记着陈国所有郡县内的兵马,父亲是掌有一半兵符的,为何君受领,将却不从呢?”我抬起双眼,却见父亲眼中似有闪躲。
他与百里肆一定还有其他事情瞒着我。
我悻悻地坐直身子,目光如灼地盯着他。
“父亲不说,我便跪在这里不走。”
“若是父亲再不说,明日朝立议事我便跟着父亲一同去。”
父亲闭着眼睛无奈地摇了摇头,苦笑道:“还真是同你娘亲一样,执拗且倔强。”
我抿着嘴不言,一半埋怨着父亲有事瞒我,一半心疼他提及娘亲的语气。
仿佛是利刃削骨,刀刀冰寒。
“孤今日乏了,不想再言这些忧心的事,明日一早,你早些前来景寿宫,孤带你去勤政殿参与朝立议事。”他招呼来老茶,撤下他臂下的凭几,而后躺在小榻上,闭上眼歇息起来。
我知父亲身疲,便不再与他周旋。
况且他既然已经承诺我明日一早带着我一同去勤政殿朝立议事,我便相信他的君子一言。
我俯身跪拜以礼,而后退出景寿宫。
回到长信宫之时,又见百里肆坐在堂前的花亭里等着我。
长信宫不比景寿宫,堂前引清池进入,夏日之中有水入院,便能感受到清凉。
这长信宫的花亭旁,只有几瓮白莲,靠着这些水,倒也能驱逐些许炎热。
百里肆见我回到长信宫,起身朝我走来。
我心里头还在埋怨百里肆与父亲一起,瞒着我楚军兵临城下的事。因而自入长信宫之后,我便没打算要搭理他。
开口吩咐芊芊准备冰镇的香棠胭脂雪送到藏书阁,我便转身就朝藏书阁的二楼走去了。
我坐在窗边的小榻上,手握着湖笔,望着天外的湛蓝,不住地在想,到底怎样才能使宗亲顺服于父亲,出兵共同抵抗楚军。
我记得百里肆曾说过,医善吮人之伤,含人之血,非骨肉之亲也,利所加也。舆人成舆,则欲人之富贵,匠人成棺,则欲人之夭死也。非舆人仁而匠人贼也,人不贵,则舆不售,人不死,则棺不卖。情非憎人,利在人死。
所以能让宗亲所动的,未有利。
待百里肆走上二楼的时候,我猛地从窗边站起身,一把拉过百里肆往外走去。
迎面遇到了端着陶瓮的芊芊,她见我匆匆忙忙以为发生了什么事,连忙将陶瓮递给身畔的小忠,跟在我身后。
我扯着百里肆走在宫道上,由于才是过午,天气炎热,阳光直射而下。我抬起手用衣袂,擦了擦额间的细汗。
回首望去,但见百里肆面无波澜地跟在我身后,似乎一点都不好奇我要将他带到何处去。
我看着芊芊也提着翠色的裙角跟在后面,便开口吩咐道:“前去太仆令将我的初一牵来,还有你常骑的那匹黄骝迁去正阳门,我与信北君在那处等你。”
芊芊回了声诺,在宫道的岔口与我们分开,往太仆令去了。
“上卿今日可是驭车马而来?”我继续拉着他往正阳门走去。
“并无。”百里肆沉稳地回答着。
“可是骑了你那匹枣红良驹?”我又问道。
“并否。”他回答。
我停住了脚步,放开了手,回身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他眉眼带笑,抬起手揉了揉被我攥疼了的手腕道:“今日我是坐着昶伯府的车马入宫的,你这不是也要带着我去昶伯府寻仲忧吗,不如你同芊芊乘车,我骑着初一跟在你们后面。”
我神色疑惑地盯着百里肆看,将先前他与父亲合起伙来瞒我的事情抛之于脑后。
一直到我同芊芊坐上了昶伯府的马车,从正阳门往昶伯府上行去的时候,我还没想通,为何百里肆知道我要去寻仲忧。
我并没有告诉他,我要去昶伯府,也没有向芊芊或是长信宫的任何宫娥透露。
我甚至还在怀疑,是不是在我昏过去时,百里肆喂我吃了什么怪力乱神的东西,以至于可以轻易看清楚我的内心在想什么。
抵达昶伯府,走下车马的时候,我故意远离了百里肆,让芊芊搀扶着我,入府,去寻仲忧来。
昶伯府迎接我们的是伯忧阿姐派来的家奴管事,他毕恭毕敬地将我们带去了堂前。
堂前的凉亭之中放置着一扇丝质屏风,屏风后面是沉水香木的软榻。
伯忧阿姐跪坐在软榻上,用嫩芽喂着那对獐子母女。
那只小獐子如今长大了不少,待伯忧阿姐起身走来时,竟然乖巧地跟在伯忧阿姐身后,从阿姐的细腰与纤臂之间探出了头,漆黑的眸子正打量着我与百里肆。
“福祥今日怎会来府上,快过来坐。”伯忧阿姐伸出手,将我引入凉亭之中。
百里肆也跟在我身后,一同入凉亭,跪坐于榻边。
“今日我有急事来寻仲忧,敢为他可否在家?”我跪坐在伯忧阿姐旁边,面有焦急地问道。
伯忧阿姐见我面露急色,连忙吩咐家奴管事将仲忧叫来此处。
管事家奴领命退下了。
阿姐见我面上皆有细汗,吩咐立于身旁的婢女去冰鉴之中去冰,放于梅子汤之中,呈上来。
“父君不在府上,所以这冰镇梅子汤便没有人吵着要喝了。”伯忧阿姐笑了笑,抬手为自己倾了一碗莲子凝玉热汤。
我侧过头看着伯忧阿姐,她方才说昶伯不在府上了,那么昶伯去哪里了?难不成是去余陵与楚军交战了?
“我身子弱,夏日亦不能贪凉,所以也没有法子饮用着冰镇梅子汤,倒是仲忧见我夏日不得凉,怕我心生幽怨,便也陪我一同喝热汤了。”对于能有仲忧这样好的弟弟,伯忧阿姐似乎十分自豪。
“昶伯是去了何处?”我开口问道。
“去了银波与图江之地,继续为国君说服那些顽固的宗亲们?”百里肆替伯忧阿姐回了话。
“那余陵呢,楚人现在兵临城下,可是谁再镇守余陵?”我见百里肆终于开始与我说起国中之事。
我见此,便有意一点一点地引着百里肆,将他与父亲瞒着我的事都说出来。
“余陵县的县伊与余陵军的将军都在,楚人现只于城前叫阵,还未有真正攻城。”百里肆丝毫未有犹豫,脱口而出余陵城的现状。
“所以,楚王他一定是提出了什么条件,给予陈国一段时间作以考虑,所以才在余陵城外扎了营,待这时间一过,楚人便会攻城,可对?”我抬起头认真地看着他。
百里肆不再说话了,他眯起眼睛,神色平静地看着我。
此时,婢子将冰镇梅子汤放置我的面前,这夏日炎炎,但见百里肆不说话的模样更使我心里窝火。
我拿起瓷碗,正要往嘴中灌去,却被百里肆夺了过去。
“公主身子尚未安好,还是同伯忧阿姐一起喝热汤吧,这冰凉的东西,就施与臣吧。”说罢,百里肆当着我的面,将那冰镇梅子汤干了。
我怒气冲天,又浑身热的难受,险些要站起身与百里肆厮打一番才能解恨。
此时仲忧赶来了凉亭,见到我连忙跪拜道:“绥绥阿姐可算是醒了,我前些日子听信北君说你们在陈国与楚国边界发生那惊心动魄的事情,真替绥绥阿姐捏了一把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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