鼻尖一酸,我埋进臂弯中,将眼中若有似无的雾气蹭掉了,虽不看他,却忍不住伸出一只手在床板上胡乱划过,摸到他衣袖的一角,便停住了,紧紧攥了起来。
谢时洵任我抓着,一边为我涂药,一边慢慢道:“你仍在记恨明澜打了你么?”
我闷闷道:“士可杀不可辱,要不是他是你的儿子,我……我早就……”
狠话还没说出来,屁股上先挨了一巴掌,我闷哼一声,捂着屁股,更觉消沉了。
谢时洵道:“死不悔改的小畜生。”他微微摇了摇头,道:“明澜也好,苏喻也罢,他们都对你百般纵容,明澜落得险些养虎自啮的境地,你只是挨了他的一顿鞭子,却记仇到这般?”
我道:“那是我逃掉了!若是没有玉和呢?!”
想到玉和,我更是悲愤。
有些旧事我不想再提,是因为事已至此,我再提也不过是徒增口舌之争,但许是今日的鞭子让我厌恶太过,纵然我忍了一阵儿,却怎么也咽不下这口气,索性由着性子道:“齐国如今国力渐盛,兵强马壮,我为何不能向鲜卑和北国复仇?是,是,烽烟再起,哪有不死人的?可是,难道这十年的太平日子不是云姑娘换回来的?送一个女人去牺牲时你的臣子和你的臣民们个个首肯心折,怎么,轮到他们自家儿子,自家丈夫,便不愿意了吗!天底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说罢,我便紧紧闭上眼睛,准备承受他的怒火。
谢时洵这一次却沉默了很久,很久。
他再开口时,语调平静中带了些悲伤,道:“你为了云儿……恨百姓,恨明澜,甚至恨自己,都错了……”
我隐隐猜到他想要说什么,我摇着头,不想听他接下来的只言片语。
谢时洵却不顾我的抗拒,捏着我的下颌,逼迫我望着他,一字字道:“你该恨的人是我,你不愿恨我,却去迁怒无辜之人,便是错了,大错特错。”
我只觉浑身都颤抖了起来,咬着牙道:“我没有错,我没有错。”
谢时洵道:“倘若如今坐在那个位子上的人是我,你亦会做下这等大逆不道之事么?”
我怔愣半晌,喃喃道:“若是我真的做了,你会杀了我么?”
谢时洵抚着我的脸颊,似乎自己也在犹豫,然而他的眸色逐渐阴沉了下去,开口道:“会,我会杀了你。”
我的心底蓦然一片冰凉。
纤长的手指划过我的眼尾,他动作轻柔,眼神却冰冷得一丝温度也无,道:“世间再也不会有九王谢时舒,有的只是养心殿密室囚牢里的一个……无名男宠。让你笑,你便要笑,让你哭,你便要哭……你余生唯一能做的事,就被困在掌中玩弄,再没有一丝一毫属于你自己。”
这一瞬间,仿佛从骨缝间淌出极深的震惊和恐惧。
我更未想过这份恐惧是谢时洵带给我的。
室内空寂无声。
我望着那灯光摇曳起来,直到发出爆出一声轻响,屋内又归于纯粹的黑暗了。
我逐渐分不清我对于谢时洵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爱恨嗔痴,我占了哪一个字?
阿芙蓉和鞭伤让我逐渐筋疲力尽,我只觉眼皮越来越重,意识游离间,我胡乱地喃喃道:“可是我本来就是这样的人……我不是好人,不是羊儿,我流着鲜卑的血啊,我是狼,是虎,为了得到我想要的东西,纵然我面前尸骨堆积如山,我也不会有一丝知觉——难道当我痛不欲生的时候,旁人会为我掉一滴泪吗?”
说到此处,眼前却浮现出一个俊雅温和的人影,他隔着茫茫人海,向我投来悲悯的一瞥。
我捂着脸道:“好像还真有一个……蠢材!蠢材……”
谢时洵长长叹了口气,他好像在低声说着什么,可惜我无论如何凝神去听,都捕捉不到只言片语。
不知这一觉睡了多久,再醒来时,是被一阵争吵吵醒的。
那也许并算不得“争吵”,但说话之人急切痛心太过,尽管他强自按捺着声调,却仍旧激烈。
我有心起来听个清楚,只是微微一动便觉得背后一片灼痛,我没忍住闷哼一声,那声音便忽然停了。
沉默一瞬,门外传来谢时洵的声音,“不必再说了,你先去吧。”
那人久久不答。
谢时洵说完这句后,没有立刻听到应声,是一件非常稀罕的事。
我起了疑心,忍着疼下了床,抓着外衣向门口走去。
可还没走到,就听门外传来快步离去的声音。
还不等我做什么,就见那扇门忽然一开,春日倾洒进了来。
我在黑暗中久了,忍不住抬手遮住了那刺眼的光。
谢时洵的身影背着光,扯着我的手臂向他一扯。
他道:“睡醒了?”
我“嗯”了一声,试了半天还是睁不开双眼,忍不住低头捂住眼睛,道:“方才是清涵道长?”
谢时洵不答反问道:“还疼么?”
不问还好,一问我又觉怄气,道:“当然疼!”
说着,我抚着肩膀向后望去,可是一动便牵动伤口,动作不有些笨拙。
谢时洵拢着袖望着我自顾自动作,半晌才闲闲道:“你在找尾巴么?”
说着,他握着我的肩将我转了过去,他迎着光望了一阵,目光闪动了一瞬,不过倒没再说什么,只为我披好了外衣,关上了门,又与我步入这黑暗中。
黑暗有一点不好,就是让我分不清时辰。
屋内的时间仿佛永恒无尽,唯有欹器发出的一声声脆响,提醒着我阿芙蓉发作时辰。
不知响过多少次,谢时洵索性将欹器停了。
不知是否是错觉,没有了时间的提醒,阿芙蓉发作的时辰也逐渐被拉扯长了,谢时洵的鞭子落点从我的后背移到腰臀,尽管我在阿芙蓉和疼痛的拉扯中,都不得不开始怀疑自己被打得没有一处好地方了。
无穷无尽的黑暗中,只有我与谢时洵二人相对。
而这一次,阿芙蓉发作的时间不知为何格外得长,足有寻常三四轮那般长,我疼得麻木了,只觉浑身发冷,身后的疼痛再也无法将我从阿芙蓉的幻觉中拉扯出来。
我浑身都布满冷汗,竭尽全力将头昂了起来,艰涩道:“这一次……不行。”
谢时洵道:“可以的。”
我的意识逐渐混沌起来,摇头道:“我……我……”
我刚说了一个字,意识便极速散开来,再也想不到接下来要说什么了。
身后传来几步脚步声,这一次落在我背后的不是带着风声的鞭捎,而是一个轻柔的吻。
谢时洵一手解开束缚着我双腕的铁链,方自解下,我便被他按着双腕压到地毯上。
他依旧冷静道:“不许放弃,看着我。”
这一天的谢时洵在床笫之间格外温存。
我一直疑心他是向来清楚我想要什么的,只是他愿不愿意给的区别。
他与我十指交合,轻柔地把我压在身下,低头很专注地看我,他的眸子仿佛深冬湖中的明月,极冷,极深,却也极温柔。
仿佛是抵死缠绵一般。
我不由自主地陷入他的眸中,从始至终,都未曾抽离出一丝一毫,乃至当真忘了阿芙蓉和肉体上的痛苦。
他陪我熬过了这一关后,后面我的几次发作间隔更加久了。
不知不觉,便到了最后一日。
他给我束紧双腕的时候,侧头在我唇上轻吻了一下,道:“只剩最后一次了。”
我用额头蹭着他的手掌,有些警惕道:“太子哥哥……我在这个屋内说的话,都是一时之气罢了,今日出了这门,你就当和这鞭子互抵了,不要找旧账了,好不好?”
谢时洵依旧是那般端庄典正的模样,听了这话,他只是摸着我的脸颊,蹙了蹙眉,又松开了,终究没有说话。
严格来说,最后一次的发作并不算特别难熬。
谢时洵今日的手段也柔和了许多,他仿佛相信靠我自己能熬过大部分时候的发作,只在我的神处在涣散边缘的时候,才会施以责打。
饶是如此,当阿芙蓉的毒瘾最后一次从我体内褪去的时候,我仍是沁出一身冷汗。
我剧烈喘息着,心头渐渐升上一股极致的喜悦。
“结、结束了……”我先是小声地说了一句,随后便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扬声道:“结束了!结束了!我戒掉了!!”
我狂喜转过头,望着他道:“太子哥哥!我戒掉了!”
那个影绰轮廓终于动了动,他走得很慢,几步距离他似乎走了很久,都没有走到我面前,他停了下来。
他的身影仍然隐在黑暗中,神情令人看不分明。
我只能听到他道了一句:“做得很好,老九很乖。”
如此放下身段仿若哄孩子一般的口气,我与他相处这么多年,只听到过两次——第一次是他在是我母妃驾薨时安慰我的,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不哄还好,一哄之下愣是给我勾出许多委屈悲戚来。
我正要倚疯撒邪再抱怨两句,却见——
却见那道修长身影就这样倒了下去。
如玉山倾倒,再不能扶。
我怔了片刻,歇斯底里地吼道:“太子哥哥!太子哥哥!”
我懆急地想要去扶他,手腕却被铁链紧紧缚着,不论我如何动作,始终都挣不脱。
见他仿佛无知无觉一般,我急得滑下泪来,用尽平生力气大吼道:“来人!来人啊!!苏喻!”
不知是苏喻当真听到了我的呼唤,还是别的什么,他的确来了,同来的好似还有阿宁。
大门一开,我多日不见阳光,顿时被晃得睁不开眼,在一片“主人”的呼唤中,我不甘心,强行要去看他,可是稍微一睁眼便被阳光刺得落下泪来。
我六神无主,刚被解下来便抓着苏喻道:“他……他怎么了啊!”
我虽然看不清苏喻的表情,但是他罕见地沉默了。
与苏喻这一年多的相处,我自认对他了解的八九不离十了,倘若没事,以他向来体恤旁人的性子,定会第一时间轻声安慰。
可是他竟然沉默了。
阿宁忽然很急切道:“温大夫快来啊!”
说着,他便捡起外衣丢到我身上,吆喝了手下人要将我推出门外。
苏喻忽然反手抓住我的手腕,低声道:“我先去看太子殿下,之后会与殿下解释,只是……”
“只是”这二字一出,我顿时被定住了,一个字都说不出口,手脚蓦然冰凉发抖,一时间仿佛只会傻愣愣地抱着衣服等他的判决。
苏喻似乎又将那话吞了回去,道:“来不及了,请殿下快去拦下清涵道长,他往宣州去了,走了没有几天,殿下寻匹快马还追得回来。”
说罢他转身离去,语速极快地指挥诸人诸事,我虽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却也隐隐察觉了此事凶险更胜我之前遇到过的所有险境。
我怔了一瞬,便决然地向马厩狂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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