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玉恒以前只觉得燕云歌模样好,学识好,从未想过她一个自小就在寺院长大的女和尚,是从哪里学到的这一身的学识和气度。外人不会往深处想,顶多夸口一句不愧是国相府的教养,可他却是知道枕边人可和那位燕相一点不亲近。
如今她只唤那位是燕大人,连父亲都不喊了。
秋玉恒在注意到这点时,眉心直跳,偷偷看燕云歌的眼神都带着几分打量。燕云歌注意到了,将视线从不远处的假山上收回,好笑地问:“偷偷摸摸看我做什么,我脸上有金子?”
“金子哪有你好看。”秋玉恒下意识回,想到木童说她是金子塑的,乐道:“木童可说你就是金塑的菩萨,谁见了都喜欢。”
木童?
那个小厮对她敢怒不敢言,嘴里哪会有好话,也就他会信。
但燕云歌冲着木童的那份忠心,对他的印象一直不错,话说到这,似随口问了句,“木童多大了,有婚配了吗?”
“没有,他小子眼光高着,心里想娶仙女呢。”
燕云歌笑了笑,一路拂柳分花而去,芙蓉花色与她白皙纤长的手指格外相衬,优雅地令秋玉恒移不开眼。
“那他得娶个真仙女才成,不必操心油盐酱醋,不用算计人情往来,不然假仙女一沾俗事,也是要面目可憎的。”她微微笑说。
秋玉恒不沾庶务,不知打理一个家的辛苦,小到小厮丫鬟们的吃穿用度,大到宗族亲戚间的往来,今日收了什么礼,下个月谁家办宴要回礼,差一点礼数都要被那群宗妇们拿鼻子看人。
将军府的人口已是再简单不过,对外有管事应付,大事有秋老爷子定夺,可秋夫人依然忙得脚不着地,仅是月初酒楼庄子送来的账本就能让这位贵夫人一夜老去几岁。
寻常人家倒没有这些烦恼,可是普通百姓要操持生计,要养育子女,侍奉公婆,也不比打理一个府邸轻松,若夫家有良心还好,如果没有——
燕云歌回头一望太湖石雕就的假山,嶙峋的窟窿山体在难得的阳光掩映下,显得错落有致,相映成趣。
光影斑驳,又恰似影影绰绰,一切都不太真切。
秋玉恒说:“真娶个仙女,他哪里舍得让仙女受累,肯定要摆家里供起来。”
燕云歌在上马车前说,“那他以后要辛苦了,毕竟仙女不干活,还要喝露水。”
秋玉恒没心没肺地笑出来,“他那点银子养活自己都够呛,我看还是让我娘给他配个丫头好了,不拘什么性子,选个相貌好的就成。”
燕云歌心思动了一下,提议说:“春兰就不错。”
“她不行。”秋玉恒直接脸一板。他恨不得将这人远远发卖,哪里乐意让她嫁给木童,以后看见木童,就会想到自己曾经受到的屈辱。
燕云歌只一眼,便晓得秋玉恒的想法,也不追问,只说:“那我回头问问管事,府里可有合适的人选,她年纪不小,是要打算起来了。”
秋玉恒可不管这些,这么多下人里能让他上心的也只有木童而已。
今日出府,就是木童套的马车,他早早侯在一旁,等两位主子上了车,又扶张妈在马车前室坐好,上车一拉缰绳,“驾”一声离去。
直到很久之后,春兰才从假山后走出,神色有几分仿徨和不甘。
她自然不是有意藏到这里,是莲儿和她说少爷少夫人要出门,需两个人去门口帮木总管的忙,她自告奋勇来了,却在半道遇见了并肩过来的一对身影,鬼使神差地躲了进来。
她知道就是自己开口,少夫人也不会带她出府,张妈提防她,少爷厌恶她……
可她做错了什么。
她甚至还一直替他们瞒着当日那场闹剧的真相。
想到那日拜堂的情形,春兰的心剧烈疼痛起来,无论少爷认不认,与他拜堂的人是她呀,他们拜过天地,拜过高堂,他们甚至夫妻对拜过……
他们才是得到过天地认可的一对。
春兰用袖子抹去眼泪,又在假山旁站了会儿,待情绪恢复了往日的平静,才朝后院的方向走去。
半道遇到了帮忙回来的莲儿,还没有挤出笑容与她打招呼,就听到莲儿闷闷地说,“刚刚少夫人提了春兰的婚事,想把她说给小木总管,还说春兰的相貌好……”
“你先别急,少爷不是没答应么?”
“可是,少夫人有这个想法,少爷又一向听少夫人的,我怕到时候……”
“不会的,木总管与你心意相通,你等他回来,让他赶紧去与少爷少夫人提,你做事一向稳妥,少爷没理由不答应。”
“可是我怕少夫人会不高兴……”
接下来说的什么,春兰已经听不到了,她欣喜着、雀跃着,脑子都回响着那句话——
少爷没答应。
安济堂里,诊脉的张大夫表情凝重,最后是为难地摇摇头,“夫人的宫寒耽搁太久了,如今血海久冷,胎孕不成,便是能调理,也得要叁年五载方有成效。”
张妈一听,急得不能再急了,“大夫,你可得想想办法,我们少夫人还这么年轻……”
燕云歌心里有数,因此表情很平静。
张大夫捋捋胡子,似在苦思,好一会才道:“也罢,老夫今日给你开一张方子,你且留心听——当归洗尽,熟地黄烘焙,再配川芎、白芍药、牡丹皮、玄胡索石、白术要一两,干姜,肉桂去皮,各五钱。”
“此方以四物养荣,以白术、石斛养气,泽兰、丹皮、玄胡荡胞中之秽,干姜、肉桂暖子宫之寒……”
“虽然成效见慢,但老夫敢担保,夫人用此方调理,不出叁年便能喜得麟儿。”
张妈大喜,倒是燕云歌微微皱眉,出声问:“这张药方可有什么不足之处?”
张大夫微微惊讶,很快点点头,“老夫正要说,如夫人所言,方子虽然管用,却也有不足之处。便是从饮药那日起,夫人将会双颊发斑,脸色发黄,于性命无碍,但面尘脱色,会荣于皮肤。”
“敢问大夫,这斑在停药后可会恢复……”张妈的声音都颤抖了。
张大夫沉默良久后,才为难地说,“只能恢复一二。”
燕云歌明白了。这个方子看似有解,实际让人更无路可走。
女子需要孩子伴身,又需要容貌固宠,缺一都不能在后院立足。
难怪她在外等候时,这么多女子一脸绝望地出去。
当然,让她来选,自是容貌更为重要。
孩子?养不养的大两说,长大了能不能为她所用又是两说。
燕云歌平静地接了那张方子,对张妈说,“您先去抓药。”
张妈揪着心和药童走了。
张大夫猜出燕云歌是还有话要问,便主动攀谈,“夫人可还有惑要解?”
燕云歌掏出一尊小小的瓷盘,递给张大夫,“请您帮我看看,这里头的药可有不妥之处。”
张大夫接过来打开一闻,顷刻间变脸,怒斥道:“这等阴毒之物,夫人是从何处得来!”
燕云歌惊讶,“怎么会……赠药之人明明说此药丸能助我尽快有孕……”
“一派胡言!”老大夫一拍桌子,想也没想地将药丸里的成分报出来,末了更愤懑地说,“其中的夹竹苷若服食过量,更有脱宫的危险,老朽知道夫人求子心切,但您须得知道欲速则不达的道理,恕老朽直言,您这身子亏空地太厉害,能撑到现在无事,定是早年有高手为您调理的结果。”
燕云歌想到无尘那一碗碗递过来的汤药,一瞬间不敢去分辨,那些药里有为她着想的真心,还是为了她能顺利怀上孩子的自私……
老大夫古道热肠,生怕燕云歌不生起重视,忍不住说了几句重话,直到张妈抓了药回来,就见到自家的大小姐已经被大夫说的恍恍惚惚。
“大小姐……”张妈才出声。
燕云歌抬手截断,深呼吸了一口,目光灼灼地看着老大夫,“张大夫仁心仁德,民妇感激不尽,只是今日之事……”她故意停顿,果然就听到老大夫说,“老朽一天看诊百余起,哪能个个都记得,出了这个门,夫人你姓甚名谁,老夫一概不知。”
燕云歌满意地颔首,“好,那等这贴药吃完了,我会命身边人来取药,总归是张大夫您这的药,我才放心。”
虽然有方子,她哪里抓药都是抓,但是她得给春兰来这一探究竟的机会。
张大夫挥挥手,身边的药童马上高声喊,“下一个。”
燕云歌才撩了帘子出来,秋玉恒迫不及待地起身过来问,“大夫怎么说?”
张妈欲言又止,看看燕云歌。
燕云歌轻声吐了八个字,“血海久冷,不能孕育。”
秋玉恒马上急了,“我去问问大夫。”
她拉住他,忍不住揉着自己的眉心,小声说:“能调理,就是得要几年功夫。”
秋玉恒顿时松好大一口气,虽然有没有孩子他无所谓,但是能调理好至少母亲那可以交代了。
“那要怎么调理?我要不要做什么?”他也回地很小声,就差贴着耳朵说。
燕云歌瞪他一眼,“说什么傻话,自然是你我都要努力,不然我一个人如何怀得上?”说完,神色自若地牵着他往外走,“只是母亲那边,还要你替我费心周旋,你知道母亲已经不喜欢我,年前因着那些账本,我怕是把母亲和管事都得罪了个干净。”
秋玉恒心里甜丝丝的,听着连忙保证,“你别担心,母亲那里由我挡着……”说完神色一变,满是懊悔。
“怎么了?”
“我答应了爷爷年后去军中历练……”秋玉恒一脸纠结,“不如我和爷爷说……”
“人无信不立。”燕云歌淡淡地提醒他,又摇头说,“反正调理也需要时日,你只管去。”
“可是我怕母亲为难你。”
“爷爷也说了万事他会顶着。”
饶是如此,秋玉恒还是放心不下。不说别的,两个人的关系才亲密了一些,马上又要分别,别人是小别胜新婚,可在他这里,就怕一切会重头来过。
秋玉恒的心事,燕云歌无从得知,她头疼欲裂,一路揣着心事回府,昏昏欲睡的脑壳比脚步还要沉,若非张妈提醒,她都要忘了再写一张安济堂的药方随手一置。
如今场子搭好了,锣鼓也敲响了,她只需装模作样地喝上几贴药,最好时不时地呕上一呕,将所有人的好奇心勾出来,最好是让春兰自己发现杜鹃花丛下埋藏的药渣,让她对自己的药方起疑,让她找到机会偷偷摸摸潜出府去,如果能一路摸到张大夫那,摸出真实的药方,真是完美不过了。
不孕是真,调理是假,她都可以想见知道真相的秋夫人是如何的怒不可遏。
一个不能生的儿媳妇,凭她什么出身,又是什么天仙人物,在秋夫人眼里怕都是一文不值的。
燕云歌几乎已经看见自己包袱款款地拿着休书出门迎接新生。
前提是秋玉恒不在府里。
至于老太爷那,她一个祸家头子,不能生又霸占着秋玉恒不找别人生,爷爷再喜欢她,也要为府里的将来考虑。
左右不过是语重心长地劝她,说哪怕玉恒再纳一个,后院也是以她为主,生下来的孩子也是记在她名下。
笑话,她连自己亲儿子都不要,怎么会费心思给别人养孩子。
什么后院,什么将军府,她早已经受够了。
燕云歌在陷入意识模糊前,还在得意地想,她得让众人明白,有种鸟是关不住的,哪怕被人折断了翅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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