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进瞥了他一眼,目光中已经有压制不住的怒火:“院正的意思是,要让尔等庸医来贻误时机、坐视父皇病重吗?!”
这话说的实在是重,院正不敢再争辩,心道反正等皇上病愈怪罪下来,人人都看到是太子一意孤行;话说回来,万一治不好……他更不应该和未来皇帝对着干。
于是孙靖就开始正式替承乾帝诊治。
他不愧有神医的称号,连接施针数日,承乾帝就睁开了眼睛。
当时天色已晚,只有孙靖和杨进在承乾帝身边,他沙哑着嗓子叫了一句:“太子……”
杨进一个激灵睁开眼睛,然后立刻喜极而泣。
承乾帝见状很是欣慰,觉得自己没看走眼,老五果然是个孝顺的。
杨进伺候承乾帝喝过水,扶着他慢慢躺下,接着后退几步直挺挺跪倒在地。
“这是为何?”承乾帝惊讶地问。
“儿臣向父皇请罪。”杨进说着,将这几日发生的事原原本本说了一遍,包括李德宝和他自己在内。
杨进的叙述简短而客观,没有一点藏私。
末了他满面泪痕地以额触地,哽咽道:“儿臣害父皇遭此险境,实属不孝,请父皇责罚!”
承乾帝听完沉默许久,却没有接杨进的话,而是将目光转向跪在一旁的孙靖,问道:“这位就是孙神医?”
杨进点头道是。
“你先下去,朕有些事要问问孙神医。”承乾帝闭上眼睛,语气疲惫。
谁也不知道承乾帝问了些什么,但几日后他下了一道圣旨,称圣体染恙,需要静养。在这期间由皇太子杨进监国,全权代理朝政。
而那个道士李淳,直接被没收全部家当,一穷二白地赶出皇宫去。
见到这结果,杨进终于彻底松了口气。
看来他没有堵错,承乾帝虽一时迷恋丹药,心中毕竟还是清醒的,分得出好坏忠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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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乾帝是个干脆的人,说是静养,当真将政事都交给杨进,自己在后宫躲清闲。
后者最初几日尚有些手忙脚乱,不过很快便寻到方法,将政务处理的井井有条。
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杨进自己决断,重要的、或拿不准的,他都前去请示承乾帝。
如此一来,大周上下风平浪静,而杨进也在这过程中迅速成长着。这情形让等着看他笑话的人坐不住了。
一日,杨禹入宫探望承乾帝,聊了一小会儿家常之后,他做出欲言又止的为难模样。
等承乾帝想问,杨禹才将杨进那日在御医跟前说的话合盘托出,末了道:“儿臣本不愿说五弟不是,可是这事关父皇安危,儿臣到底也不敢疏忽。况且,这孙神医也是五弟找来的,前后一联系,儿臣心中甚为惶恐……”
承乾帝听罢,半晌问道:“你如何得知老五与御医们的对话?”
杨禹一听这话,心道糟糕。
他没料到承乾帝对杨进的信任已经到了这种地步,以其多疑的性子,听完居然毫不在意——自己这次真是走了一步昏棋。
“儿臣无意间听见御医们私下讨论,这才得知。”杨禹反应很快,连忙装作毫无察觉地回答道。
承乾帝却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最后说了一句:”老四,人贵在知命。”
这话何其重,杨禹当时呼吸一滞,整张脸瞬间变得惨白,立刻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口中连道:“儿臣知错了!”
他身体孱弱,这么一来看上去十分可怜。承乾帝本就无意罚他,也就顺势给他下了台阶。
出了宫,杨禹忍不住惨然一笑。聪明反被聪明误啊……揣摩承乾帝的性子,他,不如杨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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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进正于勤政殿批阅奏折。
看到翰林院编修张仪的折子时,他想起张仪是崔容的好友,于是不由上了心。
张仪在折子里说自己无才无能,并不适合翰林院编修之职,请求辞去官位。
杨进想了想,在奏折上落笔,写了一个“准”字。
与崔容相见时,杨进将此事告诉他知晓。
崔容不曾见张仪透出半句口风,因此十分惊讶。不知怎么,他想起那日在酒馆遇到张仪的事,心里总觉得有些放心不下,便前去张尚书府上拜访,想当面将此事问个究竟。
第七十九章、 辞官远走
崔容如今官居四品,又是太子近臣,地位自然今非昔比。
张尚书府上的官家接了他的帖子,丝毫不敢怠慢,一边引崔容去会见张尚书,一边派人迅速通报少爷张仪知晓。
刚与张尚书寒暄了几句,张仪便赶了过来。见是崔容,他有些喜出望外:“怀舟,你可是稀客啊!难得见你亲自过来。”
崔容拿不准他辞官的事张尚书知道多少,也就没有当场说破,只道:“有些事要问问你,只好到府上叨扰。”
张仪带着崔容进了他自己的院子。待婢女上了茶水点心,张仪挥挥手让她们退下,这才问:“可是出了什么事?有我能帮得上的地方吗?”
这话一出,让崔容想起两人初识之时,张仪就是这样喜好打抱不平两肋插刀的性子,于是他心中一热,开门见山地说出了来意。
“泰安,你辞官的折子,太子殿下已经准了。”崔容说,眉宇间带上一丝责怪之意:“这么大的事,怎么实现都不和我们商量一下?”
张仪却笑得颇为没心没肺:“怀舟不愧是太子近臣,消息如此灵通。”
瞧着崔容眉毛一拧就要发怒,他又连忙正色道:“也不是故意瞒着你,只是我心中纠结,不知该如何说起。”
这话别有含义,崔容便问:“你是不是遇到什么难处?那日在酒馆……”
他提起酒馆的事,张仪面上便浮现一丝苦笑,半晌才道:“这翰林院编修我做的不快活,你知道的,我一直梦想着能踏遍天涯,不做这翰林院编修,正好有机会试试看。”
张仪这话倒不假。
翰林院虽是极为清贵之处,到底也算是官场,翰林院编修还是天下读书人都盯着的职位,那自然免不了尔虞我诈、勾心斗角。
身处其中,就是吟诗作赋、喝酒聊天都不同于在学馆时的肆意快活,几乎要处处小心。
张仪性子粗枝大叶,弄不来这一套相互利用、相互制衡的手段,说话又容易得罪人,若不是他爹护着,早不知道死了多少次。
久而久之,张仪自己也觉得十分没意思。
若是在从前,他尚有一丝安慰支撑着,但那番话之后,饶是张仪脸皮再厚,也不愿自欺欺人了。
崔容闻言有些黯然。
张仪的话虽然有几分道理,但他觉得与追逐理想相比,张仪此时的远走更像一种逃避。
崔容想起在酒馆时张仪提到过一个人,辞官远走会是因为那人吗?
他想问个究竟,张了张口又不知该如何提起,只好作罢。只是张仪到底爱上什么人,以至于把自己弄到这般田地?
“你这是什么表情?”张仪摆出一副哭笑不得的模样:“我是准备去过快活逍遥的日子,又不是去受苦受难。等我游遍名山大川,看遍不曾见识过的美景,那时候就该轮到你羡慕我了!”
张仪这般洒脱,崔容也只好跟着笑了起来。
他深知张仪看似随和,实际上性子拗得很,于是没有白费力气地劝他,只问道:“辞官之后,你有什么打算?”
一说起这个话题,张仪兴致高涨地把崔容拉到书桌边,展开一张地图指点江山。
见他如此,崔容暗叹一声,盘算着应该办一场送别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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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仪辞官的事在翰林院里弄得议论纷纷。
毕竟翰林院是无数人挤破头也进不去的好地方,是天下读书人眼中的圣地,他这样如弃敝履、说辞就辞的做派,难免会遭不少人嫉恨,于是说什么难听话的都有。
张尚书更是气得放出话来,若张仪敢离开长安,此后自己就不认他这个儿子了。
事情闹到这样不可收拾的地步,崔容才真正佩服起张仪心胸之宽广。
同僚的冷言冷语,他仿佛没听到一般;亲爹的怒火,他竟然也不为所动,整日神色泰然地为即将到来的远行做准备。
这么多年过去,张仪已经不是数年前那个因为父亲的命令,就委屈地留在翰林院的少年了。
送别宴依旧在曲江池畔举行,相熟的好友或者同僚都有出席,连毫不相关的孟晗之都非要来凑个热闹,崔容却没有看见李玉堂的身影。
“怎么不见玉堂兄?”崔容问张仪:“难道是翰林院有差事实在走不开?”
张仪闻言也不答话,有些苦涩地笑了笑。
崔容忽然明白了——难道那个人,竟然是李玉堂?!
“你、你们……?”崔容瞠目结舌,想说什么,又顾及不远处有人,不好说出口。
张仪神色黯然地摇了摇头:“是我罢了。他……他清醒得很。”
说罢,也不知是为了安慰崔容还是为了安慰他自己,张仪又故作轻松地笑:“你可别误会了,我辞官可不是因为他。”
崔容点点头,心中却泛起一丝怅然。再看眼前这场欢宴,万般滋味不知该从何说起了。
物是人非,大抵就是如此吧。这世间到底有什么是永恒不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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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仪静悄悄离京,那日只有崔容前来相送,而杨进在他身侧作陪。
两人并肩而立的场面张仪不知看过多少回,他虽万事不上心,毕竟不傻,多多少少也猜到一些缘由。
“能劳动太子殿下相送,我是沾了怀舟的光了。”张仪向杨进行礼,很是洒脱地哈哈一笑。
杨进回礼:“我等着卿书成归来!”
这话又牵起一些旧事。
张仪想起与李玉堂初识那日,后者曾认真说过“张兄若将所见所闻系数记录,定能千载流芳”。
现在他就要去实现这句话,而说这话的人却……
“借殿下吉言!”张仪抱拳,微微勾起嘴角,将心底涌起的情绪死死压住,带着笑意挥动马鞭。
马蹄声中,他渐行渐远,一曲长歌远远传来。崔容仔细去听那词,竟是“天广地阔,我辈岂可偏安一隅”。
崔容热泪滚滚而下,杨进紧紧握着他的手,低声在他耳边说:“张卿心志高远,此去定有所成,你不要太挂心。”
他心中万般思绪,竟无法与杨进一一诉说,最后也只能点点头。
两人伫立良久,直到再也看不见陌上尘烟。身后,凌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崔容转身,却看见一个意料之外而又情理之中的身影,顿时愣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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