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王二夫人正要告诉贾政,只听外头传进来说:“甄家的太太带了他们家的宝玉来了.”众人急忙接出,便在王夫人处坐下.众人行礼,叙些温寒,不必细述.只言王夫人提起甄宝玉与自己的宝玉无二,要请甄宝玉一见.传话出去,回来说道:“甄少爷在外书房同老爷说话,说的投了机了,打发人来请我们二爷三爷,还叫兰哥儿,在外头吃饭.吃了饭进来。”说毕,里头也便摆饭.不题.
且说贾政见甄宝玉相貌果与宝玉一样,试探他的文才,竟应对如流,甚是心敬,故叫宝玉等三人出来警励他们.再者倒底叫宝玉来比一比.宝玉听命,穿了素服,带了兄弟侄儿出来,见了甄宝玉,竟是旧相识一般.那甄宝玉也象那里见过的,两人行了礼,然后贾环贾兰相见.本来贾政席地而坐,要让甄宝玉在椅子上坐.甄宝玉因是晚辈,不敢上坐,就在地下铺了褥子坐下.如今宝玉等出来,又不能同贾政一处坐着,为甄宝玉又是晚一辈,又不好叫宝玉等站着.贾政知是不便,站着又说了几句话,叫人摆饭,说:“我失陪,叫小儿辈陪着,大家说说话儿,好叫他们领领大教。”甄宝玉逊谢道:“老伯大人请便.侄儿正欲领世兄们的教呢。”贾政回复了几句,便自往内书房去.那甄宝玉反要送出来,贾政拦住.宝玉等先抢了一步出了书房门槛,站立着看贾政进去,然后进来让甄宝玉坐下.彼此套叙了一回,诸如久慕竭想的话,也不必细述.
且说贾宝玉见了甄宝玉,想到梦中之景,并且素知甄宝玉为人必是和他同心,以为得了知己.因初次见面,不便造次.且又贾环贾兰在坐,只有极力夸赞说:“久仰芳名,无由亲炙.今日见面,真是谪仙一流的人物。”那甄宝玉素来也知贾宝玉的为人,今日一见,果然不差,”只是可与我共学,不可与你适道,他既和我同名同貌,也是三生石上的旧精魂了.既我略知了些道理,怎么不和他讲讲.但是初见,尚不知他的心与我同不同,只好缓缓的来。”便道:“世兄的才名,弟所素知的,在世兄是数万人的里头选出来最清最雅的,在弟是庸庸碌碌一等愚人,忝附同名,殊觉玷辱了这两个字。”贾宝玉听了,心想:“这个人果然同我的心一样的.但是你我都是男人,不比那女孩儿们清洁,怎么他拿我当作女孩儿看待起来?”便道:“世兄谬赞,实不敢当.弟是至浊至愚,只不过一块顽石耳,何敢比世兄品望高清,实称此两字。”甄宝玉道:“弟少时不知分量,自谓尚可琢磨.岂知家遭消索,数年来更比瓦砾犹残,虽不敢说历尽甘苦,然世道人情略略的领悟了好些.世兄是锦衣玉食,无不遂心的,必是文章经济高出人上,所以老伯钟爱,将为席上之珍.弟所以才说尊名方称。”贾宝玉听这话头又近了碌蠹的旧套,想话回答.贾环见未与他说话,心中早不自在.倒是贾兰听了这话甚觉合意,便说道:“世叔所言固是太谦,若论到文章经济,实在从历练中出来的,方为真才实学.在小侄年幼,虽不知文章为何物,然将读过的细味起来,那膏粱文绣比着令闻广誉,真是不啻百倍的了。”甄宝玉未及答言,贾宝玉听了兰儿的话心里越发不合,想道:“这孩子从几时也学了这一派酸论。”便说道:“弟闻得世兄也诋尽流俗,性情中另有一番见解.今日弟幸会芝范,想欲领教一番超凡入圣的道理,从此可以净洗俗肠,重开眼界,不意视弟为蠢物,所以将世路的话来酬应。”甄宝玉听说,心里晓得”他知我少年的性情,所以疑我为假.我索性把话说明,或者与我作个知心朋友也是好的。”便说道:“世兄高论,固是真切.但弟少时也曾深恶那些旧套陈言,只是一年长似一年,家君致仕在家,懒于酬应,委弟接待.后来见过那些大人先生尽都是显亲扬名的人,便是著书立说,无非言忠言孝,自有一番立德立言的事业,方不枉生在圣明之时,也不致负了父亲师长养育教诲之恩,所以把少时那一派迂想痴情渐渐的淘汰了些.如今尚欲访师觅友,教导愚蒙,幸会世兄,定当有以教我.适才所言,并非虚意。”贾宝玉愈听愈不耐烦,又不好冷淡,只得将言语支吾.幸喜里头传出话来说:“若是外头爷们吃了饭,请甄少爷里头去坐呢。”宝玉听了,趁势便邀甄宝玉进去.
那甄宝玉依命前行,贾宝玉等陪着来见王夫人.贾宝玉见是甄太太上坐,便先请过了安,贾环贾兰也见了.甄宝玉也请了王夫人的安.两母两子互相厮认.虽是贾宝玉是娶过亲的,那甄夫人年纪已老,又是老亲,因见贾宝玉的相貌身材与他儿子一般,不禁亲热起来.王夫人更不用说,拉着甄宝玉问长问短,觉得比自己家的宝玉老成些.回看贾兰,也是清秀超群的,虽不能象两个宝玉的形像,也还随得上.只有贾环粗夯,未免有偏爱之色.众人一见两个宝玉在这里,都来瞧看,说道:“真真奇事,名字同了也罢,怎么相貌身材都是一样的.亏得是我们宝玉穿孝,若是一样的衣服穿着,一时也认不出来.”内中紫鹃一时痴意发作,便想起黛玉来,心里说道:“可惜林姑娘死了,若不死时,就将那甄宝玉配了他,只怕也是愿意的。”正想着,只听得甄夫人道:“前日听得我们老爷回来说,我们宝玉年纪也大了,求这里老爷留心一门亲事。”王夫人正爱甄宝玉,顺口便说道:“我也想要与令郎作伐.我家有四个姑娘,那三个都不用说,死的死,嫁的嫁了,还有我们珍大侄儿的妹子,只是年纪过小几岁,恐怕难配.倒是我们大媳妇的两个堂妹子生得人才齐整,二姑娘呢,已经许了人家,三姑娘正好与令郎为配.过一天我给令郎作媒,但是他家的家计如今差些。”甄夫人道:“太太这话又客套了.如今我们家还有什么,只怕人家嫌我们穷罢了。”王夫人道:“现今府上复又出了差,将来不但复旧,必是比先前更要鼎盛起来。”甄夫人笑着道:“但愿依着太太的话更好.这么着就求太太作个保山.”甄宝玉听他们说起亲事,便告辞出来.贾宝玉等只得陪着来到书房,见贾政已在那里,复又立谈几句.听见甄家的人来回甄宝玉道:“太太要走了,请爷回去罢。”于是甄宝玉告辞出来.贾政命宝玉环兰相送.不题.
且说宝玉自那日见了甄宝玉之父,知道甄宝玉来京,朝夕盼望.今儿见面原想得一知己,岂知谈了半天,竟有些冰炭不投.闷闷的回到自己房中,也不言,也不笑,只管发怔.宝钗便问:“那甄宝玉果然象你么?”宝玉道:“相貌倒还是一样的.只是言谈间看起来并不知道什么,不过也是个禄蠹。”宝钗道:“你又编派人家了.怎么就见得也是个禄蠹呢?”宝玉道:“他说了半天,并没个明心见性之谈,不过说些什么文章经济,又说什么为忠为孝,这样人可不是个禄蠹么!只可惜他也生了这样一个相貌.我想来,有了他,我竟要连我这个相貌都不要了。”宝钗见他又发呆话,便说道:“你真真说出句话来叫人发笑,这相貌怎么能不要呢.况且人家这话是正理,做了一个男人原该要立身扬名的,谁象你一味的柔情私意.不说自己没有刚烈,倒说人家是禄蠹。”宝玉本听了甄宝玉的话甚不耐烦,又被宝钗抢白了一场,心中更加不乐,闷闷昏昏,不觉将旧病又勾起来了,并不言语,只是傻笑.宝钗不知,只道是”我的话错了,他所以冷笑”,也不理他.岂知那日便有些发呆,袭人等怄他也不言语.过了一夜,次日起来只是发呆,竟有前番病的样子.
一日,王夫人因为惜春定要绞发出家,尤氏不能拦阻,看着惜春的样子是若不依他必要自尽的,虽然昼夜着人看着,终非常事,便告诉了贾政.贾政叹气跺脚,只说:“东府里不知干了什么,闹到如此地位。”叫了贾蓉来说了一顿,叫他去和他母亲说,认真劝解劝解。”若是必要这样,就不是我们家的姑娘了。”岂知尤氏不劝还好,一劝了更要寻死,说:“做了女孩儿终不能在家一辈子的,若象二姐姐一样,老爷太太们倒要烦心,况且死了.如今譬如我死了似的,放我出了家,干干净净的一辈子,就是疼我了.况且我又不出门,就是栊翠庵,原是咱们家的基趾,我就在那里修行.我有什么,你们也照应得着.现在妙玉的当家的在那里.你们依我呢,我就算得了命了;若不依我呢,我也没法,只有死就完了.我如若遂了自己的心愿,那时哥哥回来我和他说,并不是你们逼着我的.若说我死了,未免哥哥回来倒说你们不容我。”尤氏本与惜春不合,听他的话也似乎有理,只得去回王夫人.
王夫人已到宝钗那里,见宝玉神魂失所,心下着忙,便说袭人道:“你们忒不留神,二爷犯了病也不来回我.”袭人道:“二爷的病原来是常有的,一时好,一时不好.天天到太太那里仍旧请安去,原是好好儿的,今儿才发糊涂些.二奶奶正要来回太太,恐防太太说我们大惊小怪.”宝玉听见王夫人说他们,心里一时明白,恐他们受委屈,便说道:“太太放心,我没什么病,只是心里觉着有些闷闷的。”王夫人道:“你是有这病根子,早说了好请大夫瞧瞧,吃两剂药好了不好!若再闹到头里丢了玉的时候似的,就费事了.”宝玉道:“太太不放心便叫个人来瞧瞧,我就吃药。”王夫人便叫丫头传话出来请大夫.这一个心思都在宝玉身上,便将惜春的事忘了.迟了一回,大夫看了,服药.王夫人回去.
过了几天,宝玉更糊涂了,甚至于饭食不进,大家着急起来.恰又忙着脱孝,家中无人,又叫了贾芸来照应大夫.贾琏家下无人,请了王仁来在外帮着料理.那巧姐儿是日夜哭母,也是病了.所以荣府中又闹得马仰人翻.
一日又当脱孝来家,王夫人亲身又看宝玉,见宝玉人事不醒,急得众人手足无措.一面哭着,一面告诉贾政说:“大夫回了,不肯下药,只好预备后事。”贾政叹气连连,只得亲自看视,见其光景果然不好,便又叫贾琏办去.贾琏不敢违拗,只得叫人料理.手头又短,正在为难,只见一个人跑进来说:“二爷,不好了,又有饥荒来了。”贾琏不知何事,这一唬非同小可,瞪着眼说道:“什么事?”那小厮道:“门上来了一个和尚,手里拿着二爷的这块丢的玉,说要一万赏银。”贾琏照脸啐道:“我打量什么事,这样慌张.前番那假的你不知道么!就是真的,现在人要死了,要这玉做什么!”小厮道:“奴才也说了,那和尚说给他银子就好了。”又听着外头嚷进来说:“这和尚撒野,各自跑进来了,众人拦他拦不住。”贾琏道:“那里有这样怪事,你们还不快打出去呢。”正闹着,贾政听见了,也没了主意了.里头又哭出来说:“宝二爷不好了!”贾政益发着急.只见那和尚嚷道:“要命拿银子来!”贾政忽然想起,头里宝玉的病是和尚治好的,这会子和尚来,或者有救星.但是这玉倘或是真,他要起银子来怎么样呢?想了一想,姑且不管他,果真人好了再说.
贾政叫人去请,那和尚已进来了,也不施礼,也不答话,便往里就跑.贾琏拉着道:“里头都是内眷,你这野东西混跑什么!”那和尚道:“迟了就不能救了。”贾琏急得一面走一面乱嚷道:“里头的人不要哭了,和尚进来了。”王夫人等只顾着哭,那里理会.贾琏走近来又嚷,王夫人等回过头来,见一个长大的和尚,唬了一跳,躲避不及.那和尚直走到宝玉炕前,宝钗避过一边,袭人见王夫人站着,不敢走开.只见那和尚道:“施主们,我是送玉来的。”说着,把那块玉擎着道:“快把银子拿出来,我好救他。”王夫人等惊惶无措,也不择真假,便说道:“若是救活了人,银子是有的。”那和尚笑道:“拿来。”王夫人道:“你放心,横竖折变的出来。”和尚哈哈大笑,手拿着玉在宝玉耳边叫道:“宝玉,宝玉,你的宝玉回来了。”说了这一句,王夫人等见宝玉把眼一睁.袭人说道:“好了。”只见宝玉便问道:“在那里呢?”那和尚把玉递给他手里.宝玉先前紧紧的攥着,后来慢慢的得过手来,放在自己眼前细细的一看说:“嗳呀,久违了!”里外众人都喜欢的念佛,连宝钗也顾不得有和尚了.贾琏也走过来一看,果见宝玉回过来了,心里一喜,疾忙躲出去了.
那和尚也不言语,赶来拉着贾琏就跑.贾琏只得跟着到了前头,赶着告诉贾政.贾政听了喜欢,即找和尚施礼叩谢.和尚还了礼坐下.贾琏心下狐疑:“必是要了银子才走.”贾政细看那和尚,又非前次见的,便问:“宝刹何方?法师大号?这玉是那里得的?怎么小儿一见便会活过来呢?”那和尚微微笑道:“我也不知道,只要拿一万银子来就完了.”贾政见这和尚粗鲁,也不敢得罪,便说:“有。”和尚道:“有便快拿来罢,我要走了。”贾政道:“略请少坐,待我进内瞧瞧。”和尚道:“你去快出来才好。”
贾政果然进去,也不及告诉便走到宝玉炕前.宝玉见是父亲来,欲要爬起,因身子虚弱起不来.王夫人按着说道:“不要动。”宝玉笑着拿这玉给贾政瞧道:“宝玉来了。”贾政略略一看,知道此事有些根源,也不细看,便和王夫人道:“宝玉好过来了.这赏银怎么样?”王夫人道:“尽着我所有的折变了给他就是了。”宝玉道:“只怕这和尚不是要银子的罢.”贾政点头道:“我也看来古怪,但是他口口声声的要银子。”王夫人道:“老爷出去先款留着他再说。”贾政出来,宝玉便嚷饿了,喝了一碗粥,还说要饭.婆子们果然取了饭来,王夫人还不敢给他吃.宝玉说:“不妨的,我已经好了。”便爬着吃了一碗,渐渐的神气果然好过来了,便要坐起来.麝月上去轻轻的扶起,因心里喜欢,忘了情说道:“真是宝贝,才看见了一会儿就好了.亏的当初没有砸破。”宝玉听了这话,神色一变,把玉一撂,身子往后一仰.未知死活,下回分解.
下卷 第一一六回得通灵幻境悟仙缘 送慈柩故乡全孝道
更新时间:2007112 23:59:21 本章字数:7173
话说宝玉一听麝月的话,身往后仰,复又死去,急得王夫人等哭叫不止.麝月自知失言致祸,此时王夫人等也不及说他.那麝月一面哭着,一面打定主意,心想:“若是宝玉一死,我便自尽跟了他去!”不言麝月心里的事.且言王夫人等见叫不回来,赶着叫人出来找和尚救治.岂知贾政进内出去时,那和尚已不见了.贾政正在诧异,听见里头又闹,急忙进来.见宝玉又是先前的样子,口关紧闭,脉息全无.用手在心窝中一摸,尚是温热.贾政只得急忙请医灌药救治.
那知那宝玉的魂魄早已出了窍了.你道死了不成?却原来恍恍惚惚赶到前厅,见那送玉的和尚坐着,便施了礼.那知和尚站起身来,拉着宝玉就走.宝玉跟了和尚,觉得身轻如叶,飘飘摇摇,也没出大门,不知从那里走了出来.行了一程,到了个荒野地方,远远的望见一座牌楼,好象曾到过的.正要问那和尚时,只见恍恍惚惚来了一个女人.宝玉心里想道:“这样旷野地方,那得有如此的丽人,必是神仙下界了。”宝玉想着,走近前来细细一看,竟有些认得的,只是一时想不起来.见那女人和和尚打了一个照面就不见了.宝玉一想,竟是尤三姐的样子,越发纳闷:“怎么他也在这里?”又要问时,那和尚拉着宝玉过了那牌楼,只见牌上写着”真如福地”四个大字,两边一幅对联,乃是:
假去真来真胜假,无原有是有非无.转过牌坊,便是一座宫门.门上横书四个大字道”福善祸淫”.又有一副对子,大书云:
过去未来,莫谓智贤能打破,
前因后果,须知亲近不相逢.宝玉看了,心下想道:“原来如此.我倒要问问因果来去的事了.这么一想,只见鸳鸯站在那里招手儿叫他.宝玉想道:样子了呢?”赶着要和鸳鸯说话,岂知一转眼便不见了,心里不免疑惑起来.走到鸳鸯站的地方儿,乃是一溜配殿,各处都有匾额.宝玉无心去看,只向鸳鸯立的所在奔去.见那一间配殿的门半掩半开,宝玉也不敢造次进去,心里正要问那和尚一声,回过头来,和尚早已不见了.宝玉恍惚,见那殿宇巍峨,绝非大观园景象.便立住脚,抬头看那匾额上写道:“引觉情痴”.两边写的对联道:
喜笑悲哀都是假,贪求思慕总因痴.宝玉看了,便点头叹息.想要进去找鸳鸯问他是什么所在,细细想来甚是熟识,便仗着胆子推门进去.满屋一瞧,并不见鸳鸯,里头只是黑漆漆的,心下害怕.正要退出,见有十数个大橱,橱门半掩.
宝玉忽然想起:“我少时做梦曾到过这个地方.如今能够亲身到此,也是大幸。”恍惚间,把找鸳鸯的念头忘了.便壮着胆把上首的大橱开了橱门一瞧,见有好几本册子,心里更觉喜欢,想道:“大凡人做梦,说是假的,岂知有这梦便有这事.我常说还要做这个梦再不能的,不料今儿被我找着了.但不知那册子是那个见过的不是?”伸手在上头取了一本,册上写着”金陵十二钗正册”.宝玉拿着一想道:“我恍惚记得是那个,只恨记不得清楚。”便打开头一页看去,见上头有画,但是画迹模糊,再瞧不出来.后面有几行字迹也不清楚,尚可摹拟,便细细的看去,见有什么”玉带”,上头有个好象”林”字,心里想道:“不要是说林妹妹罢?”便认真看去,底下又有”金簪雪里”四字,诧异道”怎么又象他的名字呢.”复将前后四句合起来一念道:“也没有什么道理,只是暗藏着他两个名字,并不为奇.独有那`怜字`叹字不好.这是怎么解?”想到那里,又自啐道:“我是偷着看,若只管呆想起来,倘有人来,又看不成了。”遂往后看去,也无暇细玩那图画,只从头看去.看到尾儿有几句词,什么”相逢大梦归”一句,便恍然大悟道:“是了,果然机关不爽,这必是元春姐姐了.若都是这样明白,我要抄了去细玩起来,那些姊妹们的寿夭穷通没有不知的了.我回去自不肯泄漏,只做一个未卜先知的人,也省了多少闲想。”又向各处一瞧,并没有笔砚,又恐人来,只得忙着看去.只见图上影影有一个放风筝的人儿,也无心去看.急急的将那十二首诗词都看遍了.也有一看便知的,也有一想便得的,也有不大明白的,心下牢牢记着.一面叹息,一面又取那《金陵又副册》一看,看到”堪羡优伶有福,谁知公子无缘”先前不懂,见上面尚有花席的影子,便大惊痛哭起来.
待要往后再看,听见有人说道:“你又发呆了!林妹妹请你呢.好似鸳鸯的声气,回头却不见人.心中正自惊疑,忽鸳鸯在门外招手.宝玉一见,喜得赶出来.但见鸳鸯在前影影绰绰的走,只是赶不上.宝玉叫道:“好姐姐,等等我。”那鸳鸯并不理,只顾前走.宝玉无奈,尽力赶去,忽见别有一洞天,楼阁高耸,殿角玲珑,且有好些宫女隐约其间.宝玉贪看景致,竟将鸳鸯忘了.宝玉顺步走入一座宫门,内有奇花异卉,都也认不明白.惟有白石花阑围着一颗青草,叶头上略有红色,但不知是何名草,这样矜贵.只见微风动处,那青草已摇摆不休,虽说是一枝小草,又无花朵,其妩媚之态,不禁心动神怡,魂消魄丧.宝玉只管呆呆的看着,只听见旁边有一人说道:“你是那里来的蠢物,在此窥探仙草!”宝玉听了,吃了一惊,回头看时,却是一位仙女,便施礼道:“我找鸳鸯姐姐,误入仙境,恕我冒昧之罪.请问神仙姐姐,这里是何地方?怎么我鸳鸯姐姐到此还说是林妹妹叫我?望乞明示。”那人道:“谁知你的姐姐妹妹,我是看管仙草的,不许凡人在此逗留。”宝玉欲待要出来,又舍不得,只得央告道:“神仙姐姐既是那管理仙草的,必然是花神姐姐了.但不知这草有何好处?”那仙女道:“你要知道这草,说起来话长着呢.那草本在灵河岸上,名曰绛珠草.因那时萎败,幸得一个神瑛侍者日以甘露灌溉,得以长生.后来降凡历劫,还报了灌溉之恩,今返归真境.所以警幻仙子命我看管,不令蜂缠蝶恋。”宝玉听了不解,一心疑定必是遇见了花神了,今日断不可当面错过,便问:“管这草的是神仙姐姐了.还有无数名花必有专管的,我也不敢烦问,只有看管芙蓉花的是那位神仙?”那仙女道:“我却不知,除是我主人方晓。”宝玉便问道:“姐姐的主人是谁?”那仙女道:“我主人是潇湘妃子。”宝玉听道:“是了,你不知道这位妃子就是我的表妹林黛玉。”那仙女道:“胡说.此地乃上界神女之所,虽号为潇湘妃子,并不是娥皇女英之辈,何得与凡人有亲.你少来混说,瞧着叫力士打你出去。”
宝玉听了发怔,只觉自形秽浊,正要退出,又听见有人赶来说道:“里面叫请神瑛侍者。”那人道:“我奉命等了好些时,总不见有神瑛侍者过来,你叫我那里请去。”那一个笑道:“才退去的不是么?”那侍女慌忙赶出来说:“请神瑛侍者回来。”宝玉只道是问别人,又怕被人追赶,只得踉跄而逃.正走时,只见一人手提宝剑迎面拦住说:“那里走!”唬得宝玉惊慌无措,仗着胆抬头一看却不是别人,就是尤三姐.宝玉见了,略定些神,央告道:“姐姐怎么你也来逼起我来了。”那人道:“你们兄弟没有一个好人,败人名节,破人婚姻.今儿你到这里,是不饶你的了!”宝玉听去话头不好,正自着急,只听后面有人叫道:“姐姐快快拦住,不要放他走了。”尤三姐道:“我奉妃子之命等侯已久,今儿见了,必定要一剑斩断你的尘缘。”宝玉听了益发着忙,又不懂这些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只得回头要跑.岂知身后说话的并非别人,却是晴雯.宝玉一见,悲喜交集,便说:“我一个人走迷了道儿,遇见仇人,我要逃回,却不见你们一人跟着我.如今好了,晴雯姐姐,快快的带我回家去罢。”晴雯道:“侍者不必多疑,我非晴雯,我是奉妃子之命特来请你一会,并不难为你。”宝玉满腹狐疑,只得问道:“姐姐说是妃子叫我,那妃子究是何人?”晴雯道:“此时不必问,到了那里自然知道。”宝玉没法,只得跟着走.细看那人背后举动恰是晴雯,那面目声音是不错的了,”怎么他说不是?我此时心里模糊.且别管他,到了那边见了妃子,就有不是,那时再求他,到底女人的心肠是慈悲的,必是恕我冒失.”正想着,不多时到了一个所在.只见殿宇精致,色彩辉煌,庭中一丛翠竹,户外数本苍松.廊檐下立着几个侍女,都是宫妆打扮,见了宝玉进来,便悄悄的说道:“这就是神瑛侍者么?”引着宝玉的说道:“就是.你快进去通报罢。”有一侍女笑着招手,宝玉便跟着进去.过了几层房舍,见一正房,珠帘高挂.那侍女说:“站着候旨。”宝玉听了,也不敢则声,只得在外等着.那侍女进去不多时,出来说:“请侍者参见。”又有一人卷起珠帘.只见一女子,头戴花冠,身穿绣服,端坐在内.宝玉略一抬头,见是黛玉的形容,便不禁的说道:“妹妹在这里!叫我好想。”那帘外的侍女悄咤道:“这侍者无礼,快快出去。”说犹未了,又见一个侍儿将珠帘放下.宝玉此时欲待进去又不敢,要走又不舍,待要问明,见那些侍女并不认得,又被驱逐,无奈出来.心想要问晴雯,回头四顾,并不见有晴雯.心下狐疑,只得怏怏出来,又无人引着,正欲找原路而去,却又找不出旧路了.正在为难,见凤姐站在一所房檐下招手.宝玉看见喜欢道:“可好了,原来回到自己家里了.我怎么一时迷乱如此。”急奔前来说:“姐姐在这里么,我被这些人捉弄到这个分儿.林妹妹又不肯见我,不知何原故。”说着,走到凤姐站的地方,细看起来并不是凤姐,原来却是贾蓉的前妻秦氏.宝玉只得立住脚要问”凤姐姐在那里”,那秦氏也不答言,竟自往屋里去了.宝玉恍恍惚惚的又不敢跟进去,只得呆呆的站着,叹道:“我今儿得了什么不是,众人都不理我。”便痛哭起来.见有几个黄巾力士执鞭赶来,说是”何处男人敢闯入我们这天仙福地来,快走出去!”宝玉听得,不敢言语.正要寻路出来,远远望见一群女子说笑前来.宝玉看时,又象有迎春等一干人走来,心里喜欢,叫道:“我迷住在这里,你们快来救我!”正嚷着,后面力士赶来.宝玉急得往前乱跑,忽见那一群女子都变作鬼怪形像,也来追扑.
宝玉正在情急,只见那送玉来的和尚手里拿着一面镜子一照,说道:“我奉元妃娘娘旨意,特来救你。”登时鬼怪全无仍是一片荒郊.宝玉拉着和尚说道:“我记得是你领我到这里,你一时又不见了.看见了好些亲人,只是都不理我,忽又变作鬼怪,到底是梦是真,望老师明白指示。”那和尚道:“你到这里曾偷看什么东西没有?”宝玉一想道:“他既能带我到天仙福地,自然也是神仙了,如何瞒得他.况且正要问个明白。”便道:“我倒见了好些册子来着。”那和尚道:“可又来,你见了册子还不解么!世上的情缘都是那些魔障.只要把历过的事情细细记着,将来我与你说明。”说着,把宝玉狠命的一推,说:“回去罢!”宝玉站不住脚,一交跌倒,口里嚷道:“阿哟!”
王夫人等正在哭泣,听见宝玉苏来,连忙叫唤.宝玉睁眼看时,仍躺在炕上,见王夫人宝钗等哭的眼泡红肿.定神一想,心里说道:“是了,我是死去过来的。”遂把神魂所历的事呆呆的细想,幸喜多还记得,便哈哈的笑道:“是了,是了。”王夫人只道旧病复发,便好延医调治,即命丫头婆子快去告诉贾政,说是”宝玉回过来了,头里原是心迷住了,如今说出话来,不用备办后事了。”贾政听了,即忙进来看视,果见宝玉苏来,便道:“没的痴儿你要唬死谁么!”说着,眼泪也不知不觉流下来了.又叹了几口气,仍出去叫人请医生诊脉服药.这里麝月正思自尽,见宝玉一过来,也放了心.只见王夫人叫人端了桂圆汤叫他喝了几口,渐渐的定了神.王夫人等放心,也没有说麝月,只叫人仍把那玉交给宝钗给他带上,”想起那和尚来,这玉不知那里找来的,也是古怪.怎么一时要银一时又不见了,莫非是神仙不成?”宝钗道:“说起那和尚来的踪迹去的影响,那玉并不是找来的.头里丢的时候,必是那和尚取去的。”王夫人道:“玉在家里怎么能取的了去?”宝钗道:“既可送来,就可取去。”袭人麝月道:“那年丢了玉,林大爷测了个字,后来二奶奶过了门,我还告诉过二奶奶,说测的那字是什么`赏字.二奶奶还记得么?”宝钗想道:“是了.你们说测的是当铺里找去,如今才明白了,竟是个和尚的`尚字在上头,可不是和尚取了去的么。”王夫人道:“那和尚本来古怪.那年宝玉病的时候,那和尚来说是我们家有宝贝可解,说的就是这块玉了.他既知道,自然这块玉到底有些来历.况且你女婿养下来就嘴里含着的.古往今来,你们听见过这么第二个么.只是不知终久这块玉到底是怎么着,就连咱们这一个也还不知是怎么着.病也是这块玉,好也是这块玉,生也是这块玉——”说到这里忽然住了,不免又流下泪来.宝玉听了,心里却也明白,更想死去的事愈加有因,只不言语,心里细细的记忆.那时惜春便说道:“那年失玉,还请妙玉请过仙,说是`青埂峰下倚古松,还有什么`入我门来一笑逢的话,想起来`入我门三字大有讲究.佛教的法门最大,只怕二哥不能入得去。”宝玉听了,又冷笑几声.宝钗听了,不觉的把眉头儿ケ揪着发起怔来.尤氏道:“偏你一说又是佛门了.你出家的念头还没有歇么?”惜春笑道:“不瞒嫂子说,我早已断了荤了。”王夫人道:“好孩子,阿弥陀佛,这个念头是起不得的。”惜春听了,也不言语.宝玉想”青灯古佛前”的诗句,不禁连叹几声.忽又想起一床席一枝花的诗句来,拿眼睛看着袭人,不觉又流下泪来.众人都见他忽笑忽悲,也不解是何意,只道是他的旧病.岂知宝玉触处机来,竟能把偷看册上诗句俱牢牢记住了,只是不说出来,心中早有一个成见在那里了.暂且不题.
且说众人见宝玉死去复生,神气清爽,又加连日服药,一天好似一天,渐渐的复原起来.便是贾政见宝玉已好,现在丁忧无事,想起贾赦不知几时遇赦,老太太的灵柩久停寺内,终不放心,欲要扶柩回南安葬,便叫了贾琏来商议.贾琏便道:“老爷想得极是,如今趁着丁忧干了一件大事更好.将来老爷起了服,生恐又不能遂意了.但是我父亲不在家,侄儿呢又不敢僭越.老爷的主意很好,只是这件事也得好几千银子.衙门里缉赃那是再缉不出来的。”贾政道:“我的主意是定了,只为大爷不在家,叫你来商议商议怎么个办法.你是不能出门的.现在这里没有人,我为是好几口材都要带回去的,一个怎么样的照应呢,想起把蓉哥儿带了去.况且有他媳妇的棺材也在里头.还有你林妹妹的,那是老太太的遗言说跟着老太太一块儿回去的.我想这一项银子只好在那里挪借几千,也就够了。”贾琏道:“如今的人情过于淡薄.老爷呢,又丁忧,我们老爷呢,又在外头,一时借是借不出来的了.只好拿房地文书出去押去。”贾政道:“住的房子是官盖的,那里动得。”贾琏道:“住房是不能动的.外头还有几所可以出脱的,等老爷起复后再赎也使得.将来我父亲回来了,倘能也再起用,也好赎的.只是老爷这么大年纪,辛苦这一场,侄儿们心里实不安。”贾政道:“老太太的事,是应该的.只要你在家谨慎些,把持定了才好。”贾琏道:“老爷这倒只管放心,侄儿虽糊涂,断不敢不认真办理的.况且老爷回南少不得多带些人去,所留下的人也有限了,这点子费用还可以过的来.就是老爷路上短少些,必经过赖尚荣的地方,可也叫他出点力儿。”贾政道:“自己的老人家的事,叫人家帮什么。”贾琏答应了”是”,便退出来打算银钱.
贾政便告诉了王夫人,叫他管了家,自己便择了发引长行的日子,就要起身.宝玉此时身体复元,贾环贾兰倒认真念书,贾政都交付给贾琏,叫他管教,”今年是大比的年头.环儿是有服的,不能入场,兰儿是孙子,服满了也可以考的,务必叫宝玉同着侄儿考去.能够中一个举人,也好赎一赎咱们的罪名。”贾琏等唯唯应命.贾政又吩咐了在家的人,说了好些话,才别了宗祠,便在城外念了几天经,就发引下船,带了林之孝等而去.也没有惊动亲友,惟有自家男女送了一程回来.
宝玉因贾政命他赴考,王夫人便不时催逼查考起他的工课来.那宝钗袭人时常劝勉,自不必说.那知宝玉病后虽精神日长,他的念头一发更奇僻了,竟换了一种.不但厌弃功名仕进,竟把那儿女情缘也看淡了好些.只是众人不大理会,宝玉也并不说出来.一日,恰遇紫鹃送了林黛玉的灵柩回来,闷坐自己屋里啼哭,想道:“宝玉无情,见他林妹妹的灵柩回去并不伤心落泪,见我这样痛哭也不来劝慰,反瞅着我笑.这样负心的人,从前都是花言巧语来哄着我们!前夜亏我想得开,不然几乎又上了他的当.只是一件叫人不解,如今我看他待袭人等也是冷冷儿的.二奶奶是本来不喜欢亲热的,麝月那些人就不抱怨他么?我想女孩子们多半是痴心的,白操了那些时的心,看将来怎样结局!”正想着,只见五儿走来瞧他,见紫鹃满面泪痕,便说:“姐姐又想林姑娘了?想一个人闻名不如眼见,头里听着宝二爷女孩子跟前是最好的,我母亲再三的把我弄进来.岂知我进来了,尽心竭力的伏侍了几次病,如今病好了,连一句好话也没有剩出来,如今索性连眼儿也都不瞧了。”紫鹃听他说的好笑,便噗嗤的一笑,啐道:“呸,你这小蹄子,你心里要宝玉怎么个样儿待你才好?女孩儿家也不害臊,连名公正气的屋里人瞧着他还没事人一大堆呢,有功夫理你去!”因又笑着拿个指头往脸上抹着问道:“你到底算宝玉的什么人哪?”那五儿听了,自知失言,便飞红了脸.待要解说不是要宝玉怎么看待,说他近来不怜下的话,只听院门外乱嚷说:“外头和尚又来了,要那一万银子呢.太太着急,叫琏二爷和他讲去,偏偏琏二爷又不在家.那和尚在外头说些疯话,太太叫请二奶奶过去商量。”不知怎样打发那和尚,下回分解.
下卷 第一一七回阻超凡佳人双护玉 欣聚党恶子独承家
更新时间:2007112 23:59:21 本章字数:8041
话说王夫人打发人来叫宝钗过去商量,宝玉听见说是和尚在外头,赶忙的独自一人走到前头,嘴里乱嚷道:“我的师父在那里?”叫了半天,并不见有和尚,只得走到外面.见李贵将和尚拦住,不放他进来.宝玉便说道:“太太叫我请师父进去。”李贵听了松了手,那和尚便摇摇摆摆的进去.宝玉看见那僧的形状与他死去时所见的一般,心里早有些明白了,便上前施礼,连叫:“师父,弟子迎候来迟。”那僧说:“我不要你们接待,只要银子,拿了来我就走。”宝玉听来又不象有道行的话,看他满头癞疮,混身腌か破烂,心里想道:“自古说`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也不可当面错过,我且应了他谢银,并探探他的口气。”便说道:“师父不必性急,现在家母料理,请师父坐下略等片刻.弟子请问,师父可是从`太虚幻境而来?”那和尚道:“什么幻境,不过是来处来去处去罢了!我是送还你的玉来的.我且问你,那玉是从那里来的?”宝玉一时对答不来.那僧笑道:“你自己的来路还不知,便来问我!”宝玉本来颖悟,又经点化,早把红尘看破,只是自己的底里未知,一闻那僧问起玉来,好象当头一棒,便说道:“你也不用银子了,我把那玉还你罢。”那僧笑道:“也该还我了。”
宝玉也不答言,往里就跑,走到自己院内,见宝钗袭人等都到王夫人那里去了,忙向自己床边取了那玉便走出来.迎面碰见了袭人,撞了一个满怀,把袭人唬了一跳,说道:“太太说,你陪着和尚坐着很好,太太在那里打算送他些银两.你又回来做什么?”宝玉道:“你快去回太太,说不用张罗银两了,我把这玉还了他就是了。”袭人听说,即忙拉住宝玉道:“这断使不得的!那玉就是你的命,若是他拿去了,你又要病着了。”宝玉道:“如今不再病的了,我已经有了心了,要那玉何用!”摔脱袭人,便要想走.袭人急得赶着嚷道:“你回来,我告诉你一句话。”宝玉回过头来道:“没有什么说的了。”袭人顾不得什么,一面赶着跑,一面嚷道:“上回丢了玉,几乎没有把我的命要了!刚刚儿的有了,你拿了去,你也活不成,我也活不成了!你要还他,除非是叫我死了!”说着,赶上一把拉住.宝玉急了道:“你死也要还,你不死也要还!”狠命的把袭人一推,抽身要走.怎奈袭人两只手绕着宝玉的带子不放松,哭喊着坐在地下.里面的丫头听见连忙赶来,瞧见他两个人的神情不好,只听见袭人哭道:“快告诉太太去,宝二爷要把那玉去还和尚呢!”丫头赶忙飞报王夫人.那宝玉更加生气,用手来掰开了袭人的手,幸亏袭人忍痛不放.紫鹃在屋里听见宝玉要把玉给人,这一急比别人更甚,把素日冷淡宝玉的主意都忘在九霄云外了,连忙跑出来帮着抱住宝玉.那宝玉虽是个男人,用力摔打,怎奈两个人死命的抱住不放,也难脱身,叹口气道:“为一块玉这样死命的不放,若是我一个人走了,又待怎么样呢?”袭人紫鹃听到那里,不禁嚎啕大哭起来.正在难分难解,王夫人宝钗急忙赶来,见是这样形景,便哭着喝道:“宝玉,你又疯了吗!”宝玉见王夫人来了,明知不能脱身,只得陪笑说道:“这当什么,又叫太太着急.他们总是这样大惊小怪的,我说那和尚不近人情,他必要一万银子,少一个不能.我生气进来拿这玉还他,就说是假的,要这玉干什么.他见得我们不希罕那玉,便随意给他些就过去了。”王夫人道:我打谅真要还他,这也罢了.为什么不告诉明白了他们,叫他们哭哭喊喊的象什么.道:“这么说呢倒还使得.要是真拿那玉给他,那和尚有些古怪,倘或一给了他,又闹到家口不宁,岂不是不成事了么?至于银钱呢,就把我的头面折变了,也还够了呢。”王夫人听了道:“也罢了,且就这么办罢。”宝玉也不回答.只见宝钗走上来在宝玉手里拿了这玉,说道:“你也不用出去,我合太太给他钱就是了。”宝玉道:“玉不还他也使得,只是我还得当面见他一见才好。”袭人等仍不肯放手,到底宝钗明决,说:“放了手由他去就是了。”袭人只得放手.宝玉笑道:“你们这些人原来重玉不重人哪.你们既放了我,我便跟着他走了,看你们就守着那块玉怎么样!”袭人心里又着急起来,仍要拉他,只碍着王夫人和宝钗的面前,又不好太露轻薄.恰好宝玉一撒手就走了.袭人忙叫小丫头在三门口传了焙茗等,”告诉外头照应着二爷,他有些疯了。”小丫头答应了出去.
王夫人宝钗等进来坐下,问起袭人来由,袭人便将宝玉的话细细说了.王夫人宝钗甚是不放心,又叫人出去吩咐众人伺候,听着和尚说些什么.回来小丫头传话进来回王夫人道:“二爷真有些疯了.外头小厮们说,里头不给他玉,他也没法,如今身子出来了,求着那和尚带了他去。”王夫人听了说道:“这还了得!那和尚说什么来着?”小丫头回道:“和尚说要玉不要人。”宝钗道:“不要银子了么?”小丫头道:“没听见说,后来和尚和二爷两个人说着笑着,有好些话外头小厮们都不大懂。”王夫人道:“糊涂东西,听不出来,学是自然学得来的。”便叫小丫头:“你把那小厮叫进来。”小丫头连忙出去叫进那小厮,站在廊下,隔着窗户请了安.王夫人便问道:“和尚和二爷的话你们不懂,难道学也学不来吗?”那小厮回道:“我们只听见说什么`大荒山,什么`青埂峰,又说什么`太虚境,`斩断尘缘这些话。”王夫人听了也不懂.宝钗听了,唬得两眼直瞪,半句话都没有了.正要叫人出去拉宝玉进来,只见宝玉笑嘻嘻的进来说:“好了,好了。”宝钗仍是发怔.王夫人道:“你疯疯颠颠的说的是什么?”宝玉道:“正经话又说我疯颠.那和尚与我原是认得的,他不过也是要来见我一见.他何尝是真要银子呢,也只当化个善缘就是了.所以说明了他自己就飘然而去了.这可不是好了么!”王夫人不信,又隔着窗户问那小厮.那小厮连忙出去问了门上的人,进来回说:“果然和尚走了.说请太太们放心,我原不要银子,只要宝二爷时常到他那里去去就是了.诸事只要随缘,自有一定的道理.”王夫人道:“原来是个好和尚,你们曾问住在那里?”门上道:“奴才也问来着,他说我们二爷是知道的。”王夫人问宝玉道:“他到底住在那里?”宝玉笑道:“这个地方说远就远,说近就近。”宝钗不待说完,便道:“你醒醒儿罢,别尽着迷在里头.现在老爷太太就疼你一个人,老爷还吩咐叫你干功名长进呢。”宝玉道:“我说的不是功名么!你们不知道,`一子出家,七祖升天呢。”王夫人听到那里,不觉伤心起来,说:“我们的家运怎么好,一个四丫头口口声声要出家,如今又添出一个来了.我这样个日子过他做什么!”说着,大哭起来.宝钗见王夫人伤心,只得上前苦劝.宝玉笑道:“我说了这一句顽话,太太又认起真来了。”王夫人止住哭声道:“这些话也是混说的么!”正闹着,只见丫头来回话:“琏二爷回来了,颜色大变,说请太太回去说话。”王夫人又吃了一惊,说道:“将就些,叫他进来罢,小婶子也是旧亲,不用回避了。”贾琏进来,见了王夫人请了安.宝钗迎着也问了贾琏的安.回说道:“刚才接了我父亲的书信,说是病重的很,叫我就去,若迟了恐怕不能见面。”说到那里,眼泪便掉下来了.王夫人道:“书上写的是什么病?”贾琏道:“写的是感冒风寒起来的,如今成了痨病了.现在危急,专差一个人连日连夜赶来的,说如若再耽搁一两天就不能见面了.故来回太太,侄儿必得就去才好.只是家里没人照管.蔷儿芸儿虽说糊涂,到底是个男人,外头有了事来还可传个话.侄儿家里倒没有什么事,秋桐是天天哭着喊着不愿意在这里,侄儿叫了他娘家的人来领了去了,倒省了平儿好些气.虽是巧姐没人照应,还亏平儿的心不很坏.妞儿心里也明白,只是性气比他娘还刚硬些,求太太时常管教管教他。”说着眼圈儿一红,连忙把腰里拴槟榔荷包的小绢子拉下来擦眼.王夫人道:“放着他亲祖母在那里,托我做什么。”贾琏轻轻的说道:“太太要说这个话,侄儿就该活活儿的打死了.没什么说的,总求太太始终疼侄儿就是了。”说着,就跪下来了.王夫人也眼圈儿红了,说:“你快起来,娘儿们说话儿,这是怎么说.只是一件,孩子也大了,倘或你父亲有个一差二错又耽搁住了,或者有个门当户对的来说亲,还是等你回来,还是你太太作主?”贾琏道:“现在太太们在家,自然是太太们做主,不必等我。”王夫人道:“你要去,就写了禀帖给二老爷送个信,说家下无人,你父亲不知怎样,快请二老爷将老太太的大事早早的完结,快快回来。”贾琏答应了”是”,正要走出去,复转回来回说道:“咱们家的家下人家里还够使唤,只是园里没有人太空了.包勇又跟了他们老爷去了.姨太太住的房子,薛二爷已搬到自己的房子内住了.园里一带屋子都空着,忒没照应,还得太太叫人常查看查看.那栊翠庵原是咱们家的地基,如今妙玉不知那里去了,所有的根基他的当家女尼不敢自己作主,要求府里一个人管理管理。”王夫人道:“自己的事还闹不清,还搁得住外头的事么.这句话好歹别叫四丫头知道,若是他知道了,又要吵着出家的念头出来了.你想咱们家什么样的人家,好好的姑娘出了家,还了得!”贾琏道:“太太不提起侄儿也不敢说,四妹妹到底是东府里的,又没有父母,他亲哥哥又在外头,他亲嫂子又不大说的上话.侄儿听见要寻死觅活了好几次.他既是心里这么着的了,若是牛着他,将来倘或认真寻了死,比出家更不好了。”王夫人听了点头道:“这件事真真叫我也难担.我也做不得主,由他大嫂子去就是了。”
贾琏又说了几句才出来,叫了众家人来交待清楚,写了书,收拾了行装,平儿等不免叮咛了好些话.只有巧姐儿惨伤的了不得,贾琏又欲托王仁照应,巧姐到底不愿意,听见外头托了芸蔷二人,心里更不受用,嘴里却说不出来,只得送了他父亲,谨谨慎慎的随着平儿过日子.丰儿小红因凤姐去世,告假的告假,告病的告病,平儿意欲接了家中一个姑娘来,一则给巧姐作伴,二则可以带量他.遍想无人,只有喜鸾四姐儿是贾母旧日钟爱的,偏偏四姐儿新近出了嫁了,喜鸾也有了人家儿,不日就要出阁,也只得罢了.
且说贾芸贾蔷送了贾琏,便进来见了邢王二夫人.他两个倒替着在外书房住下,日间便与家人厮闹,有时找了几个朋友吃个车箍辘会,甚至聚赌,里头那里知道.一日邢大舅王仁来,瞧见了贾芸贾蔷住在这里,知他热闹,也就借着照看的名儿时常在外书房设局赌钱喝酒.所有几个正经的家人,贾政带了几个去,贾琏又跟去了几个,只有那赖林诸家的儿子侄儿.那些少年托着老子娘的福吃喝惯了的,那知当家立计的道理.况且他们长辈都不在家,便是没笼头的马了,又有两个旁主人怂恿,无不乐为.这一闹,把个荣国府闹得没上没下,没里没外.那贾蔷还想勾引宝玉,贾芸拦住道:“宝二爷那个人没运气的,不用惹他.那一年我给他说了一门子绝好的亲,父亲在外头做税官,家里开几个当铺,姑娘长的比仙女儿还好看.我巴巴儿的细细的写了一封书子给他,谁知他没造化,——”说到这里,瞧了瞧左右无人,又说:“他心里早和咱们这个二婶娘好上了.你没听见说,还有一个林姑娘呢,弄的害了相思病死的,谁不知道.这也罢了,各自的姻缘罢咧.谁知他为这件事倒恼了我了,总不大理.他打谅谁必是借谁的光儿呢。”贾蔷听了点点头,才把这个心歇了.
他两个还不知道宝玉自会那和尚以后,他是欲断尘缘.一则在王夫人跟前不敢任性,已与宝钗袭人等皆不大款洽了.那些丫头不知道,还要逗他,宝玉那里看得到眼里.他也并不将家事放在心里.时常王夫人宝钗劝他念书,他便假作攻书,一心想着那个和尚引他到那仙境的机关.心目中触处皆为俗人,却在家难受,闲来倒与惜春闲讲.他们两个人讲得上了,那种心更加准了几分,那里还管贾环贾兰等.那贾环为他父亲不在家,赵姨娘已死,王夫人不大理会他,便入了贾蔷一路.倒是彩云时常规劝,反被贾环辱骂.玉钏儿见宝玉疯颠更甚,早和他娘说了要求着出去.如今宝玉贾环他哥儿两个各有一种脾气,闹得人人不理.独有贾兰跟着他母亲上紧攻书,作了文字送到学里请教代儒.因近来代儒老病在床,只得自己刻苦.李纨是素来沉静,除了请王夫人的安,会会宝钗,余者一步不走,只有看着贾兰攻书.所以荣府住的人虽不少,竟是各自过各自的,谁也不肯做谁的主.贾环贾蔷等愈闹的不象事了,甚至偷典偷卖,不一而足.贾环更加宿娼滥赌,无所不为.
一日邢大舅王仁都在贾家外书房喝酒,一时高兴,叫了几个陪酒的来唱着喝着劝酒.贾蔷便说:“你们闹的太俗.我要行个令儿。”众人道:“使得。”贾蔷道:“咱们`月字流觞罢.我先说起`月字,数到那个便是那个喝酒,还要酒面酒底.须得依着令官,不依者罚三大杯。”众人都依了.贾蔷喝了一杯令酒,便说:“飞羽觞而醉月。”顺饮数到贾环.贾蔷说:“酒面要个`桂字。”贾环便说道”`冷露无声湿桂花.酒底呢?”贾蔷道:“说个`香字。”贾环道:“天香云外飘。”大舅说道:“没趣,没趣.你又懂得什么字了,也假斯文起来!这不是取乐,竟是怄人了.咱们都b了,倒是ココ拳,输家喝输家唱,叫做`苦中苦.若是不会唱的,说个笑话儿也使得,只要有趣。”众人都道:“使得。”于是乱コ起来.王仁输了,喝了一杯,唱了一个.众人道好,又コ起来了.是个陪酒的输了,唱了一个什么”小姐小姐多丰彩”.以后邢大舅输了,众人要他唱曲儿,他道:“我唱不上来的,我说个笑话儿罢。”贾蔷道:“若说不笑仍要罚的。”邢大舅就喝了杯,便说道:“诸位听着:村庄上有一座元帝庙,旁边有个土地祠.那元帝老爷常叫土地来说闲话儿.一日元帝庙里被了盗,便叫土地去查访.土地禀道:`这地方没有贼的,必是神将不小心,被外贼偷了东西去.元帝道:`胡说,你是土地,失了盗不问你问谁去呢?你倒不去拿贼,反说我的神将不小心吗?土地禀道:`虽说是不小心,到底是庙里的风水不好.元帝道:`你倒会看风水么?土地道:`待小神看看.那土地向各处瞧了一会,便来回禀道:`老爷坐的身子背后两扇红门就不谨慎.小神坐的背后是砌的墙,自然东西丢不了.以后老爷的背后亦改了墙就好了.元帝老爷听来有理,便叫神将派人打墙.众神将叹口气道:`如今香火一炷也没有,那里有砖灰人工来打墙!元帝老爷没法,叫众神将作法,却都没有主意.那元帝老爷脚下的龟将军站起来道:`你们不中用,我有主意.你们将红门拆下来,到了夜里拿我的肚子垫住这门口,难道当不得一堵墙么?众神将都说道:`好,又不花钱,又便当结实.于是龟将军便当这个差使,竟安静了.岂知过了几天,那庙里又丢了东西.众神将叫了土地来说道:`你说砌了墙就不丢东西,怎么如今有了墙还要丢?那土地道:`这墙砌的不结实.众神将道:`你瞧去.土地一看,果然是一堵好墙,怎么还有失事?把手摸了一摸道:`我打谅是真墙,那里知道是个假墙!”众人听了大笑起来.贾蔷也忍不住的笑,说道:“傻大舅,你好!我没有骂你,你为什么骂我!快拿杯来罚一大杯。”邢大舅喝了,已有醉意.众人又喝了几杯,都醉起来.邢大舅说他姐姐不好,王仁说他妹妹不好,都说的狠狠毒毒的.贾环听了,趁着酒兴也说凤姐不好,怎样苛刻我们,怎么样踏我们的头.众人道:“大凡做个人,原要厚道些.看凤姑娘仗着老太太这样的利害,如今焦了尾巴梢子了,只剩了一个姐儿,只怕也要现世现报呢.”贾芸想着凤姐待他不好,又想起巧姐儿见他就哭,也信着嘴儿混说.还是贾蔷道:“喝酒罢,说人家做什么。”那两个陪酒的道:“这位姑娘多大年纪了?长得怎么样?”贾蔷道:“模样儿是好的很的.年纪也有十三四岁了。”那陪酒的说道:“可惜这样人生在府里这样人家,若生在小户人家,父母兄弟都做了官,还发了财呢。”众人道:“怎么样?”那陪酒的说:“现今有个外藩王爷,最是有情的,要选一个妃子.若合了式,父母兄弟都跟了去.可不是好事儿吗?”众人都不大理会,只有王仁心里略动了一动,仍旧喝酒.
只见外头走进赖林两家的子弟来,说:“爷们好乐呀!”众人站起来说道:“老大老三怎么这时候才来?叫我们好等!”那两个人说道:“今早听见一个谣言,说是咱们家又闹出事来了,心里着急,赶到里头打听去,并不是咱们。”众人道:“不是咱们就完了,为什么不就来?”那两个说道:“虽不是咱们,也有些干系.你们知道是谁,就是贾雨村老爷.我们今儿进去,看见带着锁子,说要解到三法司衙门里审问去呢.我们见他常在咱们家里来往,恐有什么事,便跟了去打听。”贾芸道:“到底老大用心,原该打听打听.你且坐下喝一杯再说.”两人让了一回,便坐下,喝着酒道:“这位雨村老爷人也能干,也会钻营,官也不小了,只是贪财,被人家参了个婪索属员的几款.如今的万岁爷是最圣明最仁慈的,独听了一个`贪字,或因糟蹋了百姓,或因恃势欺良,是极生气的,所以旨意便叫拿问.若是问出来了,只怕搁不住.若是没有的事,那参的人也不便.如今真真是好时候,只要有造化做个官儿就好。”众人道:“你的哥哥就是有造化的,现做知县还不好么.”赖家的说道:“我哥哥虽是做了知县,他的行为只怕也保不住怎么样呢。”众人道:“手也长么?”赖家的点点头儿,便举起杯来喝酒.众人又道:“里头还听见什么新闻?”两人道:“别的事没有,只听见海疆的贼寇拿住了好些,也解到法司衙门里审问.还审出好些贼寇,也有藏在城里的,打听消息,抽空儿就劫抢人家,如今知道朝里那些老爷们都是能文能武,出力报效,所到之处早就消灭了。”众人道:“你听见有在城里的,不知审出咱们家失盗了一案来没有?”两人道:“倒没有听见.恍惚有人说是有个内地里的人,城里犯了事,抢了一个女人下海去了.那女人不依,被这贼寇杀了.那贼寇正要跳出关去,被官兵拿住了,就在拿获的地方正了法了。”众人道:“咱们栊翠庵的什么妙玉不是叫人抢去,不要就是他罢?”贾环道:“必是他!”众人道:“你怎么知道?”贾环道:“妙玉这个东西是最讨人嫌的.他一日家捏酸,见了宝玉就眉开眼笑了.我若见了他,他从不拿正眼瞧我一瞧.真要是他,我才趁愿呢!”众人道:“抢的人也不少,那里就是他.贾芸道:梦话算不得。”邢大舅道:“管他梦不梦,咱们快吃饭罢.今夜做个大输赢。”众人愿意,便吃毕了饭,大赌起来.
赌到三更多天,只听见里头乱嚷,说是四姑娘合珍大奶奶拌嘴,把头发都绞掉了,赶到邢夫人王夫人那里去磕了头,说是要求容他做尼姑呢,送他一个地方,若不容他他就死在眼前.那邢王两位太太没主意,叫请蔷大爷芸二爷进去.贾芸听了,便知是那回看家的时候起的念头,想来是劝不过来的了,便合贾蔷商议道:“太太叫我们进去,我们是做不得主的.况且也不好做主,只好劝去.若劝不住,只好由他们罢.咱们商量了写封书给琏二叔,便卸了我们的干系了。”两人商量定了主意,进去见了邢王两位太太,便假意的劝了一回.无奈惜春立意必要出家,就不放他出去,只求一两间净屋子给他诵经拜佛.尤氏见他两个不肯作主,又怕惜春寻死,自己便硬做主张,说是:“这个不是索性我耽了罢.说我做嫂子的容不下小姑子,逼他出了家了就完了.若说到外头去呢,断断使不得.若在家里呢,太太们都在这里,算我的主意罢.叫蔷哥儿写封书子给你珍大爷琏二叔就是了。”贾蔷等答应了.不知邢王二夫人依与不依,下回分解.
下卷 第一一八回记微嫌舅兄欺弱女 惊谜语妻妾谏痴人
更新时间:2007112 23:59:21 本章字数:7940
说话邢王二夫人听尤氏一段话,明知也难挽回.王夫人只得说道:“姑娘要行善,这也是前生的夙根,我们也实在拦不住.只是咱们这样人家的姑娘出了家,不成了事体.如今你嫂子说了准你修行,也是好处.却有一句话要说,那头发可以不剃的,只要自己的心真,那在头发上头呢.你想妙玉也是带发修行的,不知他怎样凡心一动,才闹到那个分儿.姑娘执意如此,我们就把姑娘住的房子便算了姑娘的静室.所有服侍姑娘的人也得叫他们来问:他若愿意跟的,就讲不得说亲配人,若不愿意跟的,另打主意。”惜春听了,收了泪,拜谢了邢王二夫人,李纨,尤氏等.王夫人说了,便问彩屏等谁愿跟姑娘修行.彩屏等回道:“太太们派谁就是谁。”王夫人知道不愿意,正在想人.袭人立在宝玉身后,想来宝玉必要大哭,防着他的旧病.岂知宝玉叹道:“真真难得。”袭人心里更自伤悲.宝钗虽不言语,遇事试探,见是执迷不醒,只得暗中落泪.王夫人才要叫了众丫头来问.忽见紫鹃走上前去,在王夫人面前跪下,回道:“刚才太太问跟四姑娘的姐姐,太太看着怎么样?”王夫人道:“这个如何强派得人的,谁愿意他自然就说出来了。”紫鹃道:“姑娘修行自然姑娘愿意,并不是别的姐姐们的意思.我有句话回太太,我也并不是拆开姐姐们,各人有各人的心.我服侍林姑娘一场,林姑娘待我也是太太们知道的,实在恩重如山,无以可报.他死了,我恨不得跟了他去.但是他不是这里的人,我又受主子家的恩典,难以从死.如今四姑娘既要修行,我就求太太们将我派了跟着姑娘,服侍姑娘一辈子.不知太太们准不准.若准了,就是我的造化了。”邢王二夫人尚未答言,只见宝玉听到那里,想起黛玉一阵心酸,眼泪早下来了.众人才要问他时,他又哈哈的大笑,走上来道:“我不该说的.这紫鹃蒙太太派给我屋里,我才敢说.求太太准了他罢,全了他的好心。”王夫人道:“你头里姊妹出了嫁,还哭得死去活来,如今看见四妹妹要出家,不但不劝,倒说好事,你如今到底是怎么个意思,我索性不明白了.”宝玉道:“四妹妹修行是已经准的了,四妹妹也是一定主意了.若是真的,我有一句话告诉太太,若是不定的,我就不敢混说了。”惜春道:“二哥哥说话也好笑,一个人主意不定便扭得过太太们来了?我也是象紫鹃的话,容我呢,是我的造化,不容我呢.还有一个死呢.那怕什么!二哥哥既有话,只管说。”宝玉道:“我这也不算什么泄露了,这也是一定的.我念一首诗给你们听听罢!”众人道:“人家苦得很的时侯,你倒来做诗.怄人!”宝玉道:“不是做诗,我到一个地方儿看了来的.你们听听罢。”众人道:“使得.你就念念,别顺着嘴儿胡诌。”宝玉也不分辩,便说道:
勘破三春景不长,缁衣顿改昔年妆.
可怜绣户侯门女,独卧青灯古佛旁!李纨宝钗听了,诧异道:“不好了,这人入了迷了。”王夫人听了这话,点头叹息,便问宝玉:“你到底是那里看来的?”宝玉不便说出来,回道:“太太也不必问,我自有见的地方。”王夫人回过味来,细细一想,便更哭起来道:“你说前儿是顽话,怎么忽然有这首诗?罢了,我知道了,你们叫我怎么样呢!我也没有法儿了,也只得由着你们罢!但是要等我合上了眼,各自干各自的就完了!”宝钗一面劝着,这个心比刀绞更甚,也掌不住便放声大哭起来.袭人已经哭的死去活来,幸亏秋纹扶着.宝玉也不啼哭,也不相劝,只不言语.贾兰贾环听到那里,各自走开.李纨竭力的解说:“总是宝兄弟见四妹妹修行,他想来是痛极了,不顾前后的疯话,这也作不得准的.独有紫鹃的事情准不准,好叫他起来。”王夫人道:“什么依不依,横竖一个人的主意定了,那也扭不过来的.可是宝玉说的也是一定的了。”紫鹃听了磕头.惜春又谢了王夫人.紫鹃又给宝玉宝钗磕了头.宝玉念声”阿弥陀佛!难得,难得.不料你倒先好了!”宝钗虽然有把持,也难掌住.只有袭人,也顾不得王夫人在上,便痛哭不止,说:“我也愿意跟了四姑娘去修行。”宝玉笑道:“你也是好心,但是你不能享这个清福的。”袭人哭道:“这么说,我是要死的了!”宝玉听到那里,倒觉伤心,只是说不出来.因时已五更,宝玉请王夫人安歇,李纨等各自散去.彩屏等暂且伏侍惜春回去,后来指配了人家.紫鹃终身伏侍,毫不改初.此是后话.
且言贾政扶了贾母灵柩一路南行,因遇着班师的兵将船只过境,河道拥挤,不能速行,在道实在心焦.幸喜遇见了海疆的官员,闻得镇海统制钦召回京,想来探春一定回家,略略解些烦心.只打听不出起程的日期,心里又烦燥.想到盘费算来不敷,不得已写书一封,差人到赖尚荣任上借银五百,叫人沿途迎上来应需用.那人去了几日,贾政的船才行得十数里.那家人回来,迎上船只,将赖尚荣的禀启呈上.书内告了多少苦处,备上白银五十两.贾政看了生气,即命家人立刻送还,将原书发回,叫他不必费心.那家人无奈,只得回到赖尚荣任所.
赖尚荣接到原书银两,心中烦闷,知事办得不周到,又添了一百,央求来人带回,帮着说些好话.岂知那人不肯带回,撂下就走了.赖尚荣心下不安,立刻修书到家,回明他父亲,叫他设法告假赎出身来.于是赖家托了贾蔷贾芸等在王夫人面前乞恩放出.贾蔷明知不能,过了一日,假说王夫人不依的话回复了.赖家一面告假,一面差人到赖尚荣任上,叫他告病辞官.王夫人并不知道.
那贾芸听见贾蔷的假话,心里便没想头,连日在外又输了好些银钱,无所抵偿,便和贾环相商.贾环本是一个钱没有的,虽是赵姨娘积蓄些微,早被他弄光了,那能照应人家.便想起凤姐待他刻薄,要趁贾琏不在家要摆布巧姐出气,遂把这个当叫贾芸来上,故意的埋怨贾芸道:“你们年纪又大,放着弄银钱的事又不敢办,倒和我没有钱的人相商。”贾芸道:“三叔,你这话说的倒好笑,咱们一块儿顽,一块儿闹,那里有银钱的事.”贾环道:“不是前儿有人说是外藩要买个偏房,你们何不和王大舅商量把巧姐说给他呢?”贾芸道:“叔叔,我说句招你生气的话,外藩花了钱买人,还想能和咱们走动么。”贾环在贾芸耳边说了些话,贾芸虽然点头,只道贾环是小孩子的话,也不当事.恰好王仁走来说道:“你们两个人商量些什么,瞒着我么?”贾芸便将贾环的话附耳低言的说了.王仁拍手道:“这倒是一种好事,又有银子.只怕你们不能,若是你们敢办,我是亲舅舅,做得主的.只要环老三在大太太跟前那么一说,我找邢大舅再一说,太太们问起来你们齐打伙说好就是了。”贾环等商议定了,王仁便去找邢大舅,贾芸便去回邢王二夫人,说得锦上添花.
王夫人听了虽然入耳,只是不信.邢夫人听得邢大舅知道,心里愿意,便打发人找了邢大舅来问他.那邢大舅已经听了王仁的话,又可分肥,便在邢夫人跟前说道:“若说这位郡王,是极有体面的.若应了这门亲事,虽说是不是正配,保管一过了门,姊夫的官早复了,这里的声势又好了。”邢夫人本是没主意人,被傻大舅一番假话,哄得心动,请了王仁来一问,更说得热闹.于是邢夫人倒叫人出去追着贾芸去说.王仁即刻找了人去到外藩公馆说了.那外藩不知底细,便要打发人来相看.贾芸又钻了相看的人,说明”原是瞒着合宅的,只是王府相亲.等到成了,他祖母作主,亲舅舅的保山,是不怕的。”那相看的人应了.贾芸便送信与邢夫人,并回了王夫人.那李纨宝钗等不知原故,只道是件好事,也都欢喜.
那日果然来了几个女人,都是艳妆丽服.邢夫人接了进去,叙了些闲话.那来人本知是个诰命,也不敢待慢.邢夫人因事未定,也没有和巧姐说明,只说有亲戚来瞧,叫他去见.那巧姐到底是个小孩子,那管这些,便跟了奶妈过来.平儿不放心,也跟着来.只见有两个宫人打扮的,见了巧姐便浑身上下一看,更又起身来拉着巧姐的手又瞧了一遍,略坐了一坐就走了.倒把巧姐看得羞臊,回到房中纳闷,想来没有这门亲戚,便问平儿.平儿先看见来头,却也猜着八九必是相亲的。”但是二爷不在家,大太太作主,到底不知是那府里的.若说是对头亲,不该这样相看.瞧那几个人的来头,不象是本支王府,好象是外头路数如今且不必和姑娘说明,且打听明白再说。”
平儿心下留神打听.那些丫头婆子都是平儿使过的,平儿一问,所有听见外头的风声都告诉了.平儿便吓的没了主意,虽不和巧姐说,便赶着去告诉了李纨宝钗,求他二人告诉王夫人.王夫人知道这事不好,便和邢夫人说知.怎奈邢夫人信了兄弟并王仁的话,反疑心王夫人不是好意,便说:“孙女儿也大了,现在琏儿不在家,这件事我还做得主.况且是他亲舅爷爷和他亲舅舅打听的,难道倒比别人不真么!我横竖是愿意的.倘有什么不好,我和琏儿也抱怨不着别人!”
王夫人听了这些话,心下暗暗生气,勉强说些闲话,便走了出来,告诉了宝钗,自己落泪.宝玉劝道:“太太别烦恼,这件事我看来是不成的.这又是巧姐儿命里所招,只求太太不管就是了。”王夫人道:“你一开口就是疯话.人家说定了就要接过去.若依平儿的话,你琏二哥可不抱怨我么.别说自己的侄孙女儿,就是亲戚家的,也是要好才好.邢姑娘是我们作媒的,配了你二大舅子,如今和和顺顺的过日子不好么.那琴姑娘梅家娶了去,听见说是丰衣足食的很好.就是史姑娘是他叔叔的主意,头里原好,如今姑爷痨病死了,你史妹妹立志守寡,也就苦了.若是巧姐儿错给了人家儿,可不是我的心坏?”正说着,平儿过来瞧宝钗,并探听邢夫人的口气.王夫人将邢夫人的话说了一遍.平儿呆了半天,跪下求道:“巧姐儿终身全仗着太太.若信了人家的话,不但姑娘一辈子受了苦,便是琏二爷回来怎么说呢!”王夫人道:“你是个明白人,起来,听我说.巧姐儿到底是大太太孙女儿,他要作主,我能够拦他么?”宝玉劝道:“无妨碍的,只要明白就是了。”平儿生怕宝玉疯颠嚷出来,也并不言语,回了王夫人竟自去了.
这里王夫人想到烦闷,一阵心痛,叫丫头扶着勉强回到自己房中躺下,不叫宝玉宝钗过来,说睡睡就好的.自己却也烦闷,听见说李婶娘来了也不及接待.只见贾兰进来请了安,回道:“今早爷爷那里打发人带了一封书子来,外头小子们传进来的.我母亲接了正要过来,因我老娘来了,叫我先呈给太太瞧,回来我母亲就过来来回太太.还说我老娘要过来呢.”说着,一面把书子呈上.王夫人一面接书,一面问道:“你老娘来作什么?”贾兰道:“我也不知道.我只见我老娘说,我三姨儿的婆婆家有什么信儿来了.”王夫人听了,想起来还是前次给甄宝玉说了李绮,后来放定下茶,想来此时甄家要娶过门,所以李婶娘来商量这件事情,便点点头儿.一面拆开书信,见上面写着道:
近因沿途俱系海疆凯旋船只,不能迅速前行.闻探姐随翁婿来都,不知曾有信否?前接到琏侄手禀,知大老爷身体欠安,亦不知已有确信否?宝玉兰哥场期已近,务须实心用功,不可怠惰.老太太灵柩抵家,尚需日时.我身体平善,不必挂念.此谕宝玉等知道.月日手书.蓉儿另禀.王夫人看了,仍旧递给贾兰,说:“你拿去给你二叔瞧瞧,还交给你母亲罢。”正说着,李纨同李婶过来.请安问好毕,王夫人让了坐.李婶娘便将甄家要娶李绮的话说了一遍.大家商议了一会子.李纨因问王夫人道:“老爷的书子太太看过了么?”王夫人道:“看过了。”贾兰便拿着给他母亲瞧.李纨看了道:“三姑娘出门了好几年,总没有来,如今要回京了.太太也放了好些心。”王夫人道:“我本是心痛,看见探丫头要回来了,心里略好些.只是不知几时才到。”李婶娘便问了贾政在路好.李纨因向贾兰道:“哥儿瞧见了?场期近了,你爷爷掂记的什么似的.你快拿了去给二叔叔瞧去罢.”李婶娘道:“他们爷儿两个又没进过学,怎么能下场呢?”王夫人道:“他爷爷做粮道的起身时,给他们爷儿两个援了例监了。”李婶娘点头.贾兰一面拿着书子出来,来找宝玉.
却说宝玉送了王夫人去后,正拿着《秋水》一篇在那里细玩.宝钗从里间走出,见他看的得意忘言,便走过来一看,见是这个,心里着实烦闷.细想他只顾把这些出世离群的话当作一件正经事,终久不妥.看他这种光景,料劝不过来,便坐在宝玉旁边怔怔的坐着.宝玉见他这般,便道:“你这又是为什么?”宝钗道:“我想你我既为夫妇,你便是我终身的倚靠,却不在情欲之私.论起荣华富贵,原不过是过眼烟云,但自古圣贤,以人品根柢为重。”宝玉也没听完,把那书本搁在旁边,微微的笑道:“据你说人品根柢,又是什么古圣贤,你可知古圣贤说过`不失其赤子之心.那赤子有什么好处,不过是无知无识无贪无忌.我们生来已陷溺在贪嗔痴爱中,犹如污泥一般,怎么能跳出这般尘网.如今才晓得`聚散浮生四字,古人说了,不曾提醒一个.既要讲到人品根柢,谁是到那太初一步地位的!”宝钗道:“你既说`赤子之心,古圣贤原以忠孝为赤子之心,并不是遁世离群无关无系为赤子之心.尧舜禹汤周孔时刻以救民济世为心,所谓赤子之心,原不过是`不忍二字.若你方才所说的,忍于抛弃天伦,还成什么道理?”宝玉点头笑道:“尧舜不强巢许,武周不强夷齐。”宝钗不等他说完,便道:“你这个话益发不是了.古来若都是巢许夷齐,为什么如今人又把尧舜周孔称为圣贤呢!况且你自比夷齐,更不成话,伯夷叔齐原是生在商末世,有许多难处之事,所以才有托而逃.当此圣世,咱们世受国恩,祖父锦衣玉食,况你自有生以来,自去世的老太太以及老爷太太视如珍宝.你方才所说,自己想一想是与不是。”宝玉听了也不答言,只有仰头微笑.宝钗因又劝道:“你既理屈词穷,我劝你从此把心收一收,好好的用用功.但能搏得一第,便是从此而止,也不枉天恩祖德了。”宝玉点了点头,叹了口气说道:“一第呢,其实也不是什么难事,倒是你这个`从此而止,不枉天恩祖德却还不离其宗。”宝钗未及答言,袭人过来说道:“刚才二奶奶说的古圣先贤,我们也不懂.我只想着我们这些人从小儿辛辛苦苦跟着二爷,不知陪了多少小心,论起理来原该当的,但只二爷也该体谅体谅.况二奶奶替二爷在老爷太太跟前行了多少孝道,就是二爷不以夫妻为事,也不可太辜负了人心.至于神仙那一层更是谎话,谁见过有走到凡间来的神仙呢!那里来的这么个和尚,说了些混话,二爷就信了真.二爷是读书的人,难道他的话比老爷太太还重么!”宝玉听了,低头不语.
袭人还要说时,只听外面脚步走响,隔着窗户问道:“二叔在屋里呢么?”宝玉听了,是贾兰的声音,便站起来笑道:“你进来罢。”宝钗也站起来.贾兰进来笑容可掬的给宝玉宝钗请了安,问了袭人的好,——袭人也问了好——便把书子呈给宝玉瞧.宝玉接在手中看了,便道:“你三姑姑回来了。”贾兰道:“爷爷既如此写,自然是回来的了。”宝玉点头不语,默默如有所思.贾兰便问:“叔叔看见爷爷后头写的叫咱们好生念书了?叔叔这一程子只怕总没作文章罢?”宝玉笑道:“我也要作几篇熟一熟手,好去诓这个功名。”贾兰道:“叔叔既这样,就拟几个题目,我跟着叔叔作作,也好进去混场,别到那时交了白卷子惹人笑话.不但笑话我,人家连叔叔都要笑话了。”宝玉道:“你也不至如此.”说着,宝钗命贾兰坐下.宝玉仍坐在原处,贾兰侧身坐了.两个谈了一回文,不觉喜动颜色.宝钗见他爷儿两个谈得高兴,便仍进屋里去了.心中细想宝玉此时光景,或者醒悟过来了,只是刚才说话,他把那”从此而止”四字单单的许可,这又不知是什么意思了.宝钗尚自犹豫,惟有袭人看他爱讲文章,提到下场,更又欣然.心里想道:“阿弥陀佛!好容易讲四书似的才讲过来了!”这里宝玉和贾兰讲文,莺儿沏过茶来,贾兰站起来接了.又说了一会子下场的规矩并请甄宝玉在一处的话,宝玉也甚似愿意.一时贾兰回去,便将书子留给宝玉了.
那宝玉拿着书子,笑嘻嘻走进来递给麝月收了,便出来将那本《庄子》收了,把几部向来最得意的,如《参同契》《元命苞》《五灯会元》之类,叫出麝月秋纹莺儿等都搬了搁在一边.宝钗见他这番举动,甚为罕异,因欲试探他,便笑问道:“不看他倒是正经,但又何必搬开呢。”宝玉道:“如今才明白过来了.这些书都算不得什么,我还要一火焚之,方为干净。”宝钗听了更欣喜异常.只听宝玉口中微吟道:“内典语中无佛性,金丹法外有仙丹。”宝钗也没很听真,只听得”无佛性”“有仙丹”几个字,心中转又狐疑,且看他作何光景.宝玉便命麝月秋纹等收拾一间静室,把那些语录名稿及应制诗之类都找出来搁在静室中,自己却当真静静的用起功来.宝钗这才放了心.
那袭人此时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便悄悄的笑着向宝钗道:“到底奶奶说话透彻,只一路讲究,就把二爷劝明白了.就只可惜迟了一点儿,临场太近了。”宝钗点头微笑道:“功名自有定数,中与不中倒也不在用功的迟早.但愿他从此一心巴结正路,把从前那些邪魔永不沾染就是好了。”说到这里,见房里无人,便悄说道:“这一番悔悟回来固然很好,但只一件,怕又犯了前头的旧病,和女孩儿们打起交道来,也是不好。”袭人道:“奶奶说的也是.二爷自从信了和尚,才把这些姐妹冷淡了,如今不信和尚,真怕又要犯了前头的旧病呢.我想奶奶和我二爷原不大理会,紫鹃去了,如今只他们四个,这里头就是五儿有些个狐媚子,听见说他妈求了大奶奶和奶奶,说要讨出去给人家儿呢.但是这两天到底在这里呢.麝月秋纹虽没别的,只是二爷那几年也都有些顽顽皮皮的.如今算来只有莺儿二爷倒不大理会,况且莺儿也稳重.我想倒茶弄水只叫莺儿带着小丫头们伏侍就够了,不知奶奶心里怎么样。”宝钗道:“我也虑的是这些,你说的倒也罢了。”从此便派莺儿带着小丫头伏侍.
那宝玉却也不出房门,天天只差人去给王夫人请安.王夫人听见他这番光景,那一种欣慰之情,更不待言了.到了八月初三,这一日正是贾母的冥寿.宝玉早晨过来磕了头,便回去,仍到静室中去了.饭后,宝钗袭人等都和姊妹们跟着邢王二夫人在前面屋里说闲话儿.宝玉自在静室冥心危坐,忽见莺儿端了一盘瓜果进来说:“太太叫人送来给二爷吃的.这是老太太的克什。”宝玉站起来答应了,复又坐下,便道:“搁在那里罢.”莺儿一面放下瓜果一面悄悄向宝玉道:“太太那里夸二爷呢。”宝玉微笑.莺儿又道:“太太说了,二爷这一用功,明儿进场中了出来,明年再中了进士,作了官,老爷太太可就不枉了盼二爷了.”宝玉也只点头微笑.莺儿忽然想起那年给宝玉打络子的时候宝玉说的话来,便道:“真要二爷中了,那可是我们姑***造化了.二爷还记得那一年在园子里,不是二爷叫我打梅花络子时说的,我们姑奶奶后来带着我不知到那一个有造化的人家儿去呢.如今二爷可是有造化的罢咧。”宝玉听到这里,又觉尘心一动,连忙敛神定息,微微的笑道:“据你说来,我是有造化的,你们姑娘也是有造化的,你呢?”莺儿把脸飞红了,勉强道:“我们不过当丫头一辈子罢咧,有什么造化呢!”宝玉笑道:“果然能够一辈子是丫头,你这个造化比我们还大呢!”莺儿听见这话似乎又是疯话了,恐怕自己招出宝玉的病根来,打算着要走.只见宝玉笑着说道:“傻丫头,我告诉你罢。”未知宝玉又说出什么话来,且听下回分解.
下卷 第一一九回中乡魁宝玉却尘缘 沐皇恩贾家延世泽
更新时间:2007112 23:59:21 本章字数:104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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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一九回 中乡魁宝玉却尘缘 沐皇恩贾家延世泽
话说莺儿见宝玉说话摸不着头脑,正自要走,只听宝玉又说道:“傻丫头,我告诉你罢.你姑娘既是有造化的,你跟着他自然也是有造化的了.你袭人姐姐是靠不住的.只要往后你尽心伏侍他就是了.日后或有好处,也不枉你跟着他熬了一场。”莺儿听了前头象话,后头说的又有些不象了,便道:“我知道了.姑娘还等我呢.二爷要吃果子时,打发小丫头叫我就是了。”宝玉点头,莺儿才去了.一时宝钗袭人回来,各自房中去了.不题.
且说过了几天便是场期,别人只知盼望他爷儿两个作了好文章便可以高中的了,只有宝钗见宝玉的功课虽好,只是那有意无意之间,却别有一种冷静的光景.知他要进场了,头一件,叔侄两个都是初次赴考,恐人马拥挤有什么失闪,第二件,宝玉自和尚去后总不出门,虽然见他用功喜欢,只是改的太速太好了,反倒有些信不及,只怕又有什么变故.所以进场的头一天,一面派了袭人带了小丫头们同着素云等给他爷儿两个收拾妥当,自己又都过了目,好好的搁起预备着,一面过来同李纨回了王夫人,拣家里的老成管事的多派了几个,只说怕人马拥挤碰了.
次日宝玉贾兰换了半新不旧的衣服,欣然过来见了王夫人.王夫人嘱咐道:“你们爷儿两个都是初次下场,但是你们活了这么大,并不曾离开我一天.就是不在我眼前,也是丫鬟媳妇们围着,何曾自己孤身睡过一夜.今日各自进去,孤孤凄凄,举目无亲,须要自己保重.早些作完了文章出来,找着家人早些回来,也叫你母亲媳妇们放心。”王夫人说着不免伤心起来.贾兰听一句答应一句.只见宝玉一声不哼,待王夫人说完了,走过来给王夫人跪下,满眼流泪,磕了三个头,说道:“母亲生我一世,我也无可答报,只有这一入场用心作了文章,好好的中个举人出来.那时太太喜欢喜欢,便是儿子一辈的事也完了,一辈子的不好也都遮过去了。”王夫人听了,更觉伤心起来,便道:“你有这个心自然是好的,可惜你老太太不能见你的面了!”一面说,一面拉他起来.那宝玉只管跪着不肯起来,便说道:“老太太见与不见,总是知道的,喜欢的,既能知道了,喜欢了,便不见也和见了的一样.只不过隔了形质,并非隔了神气啊。”李纨见王夫人和他如此,一则怕勾起宝玉的病来,二则也觉得光景不大吉祥,连忙过来说道:“太太,这是大喜的事,为什么这样伤心?况且宝兄弟近来很知好歹,很孝顺,又肯用功,只要带了侄儿进去好好的作文章,早早的回来,写出来请咱们的世交老先生们看了,等着爷儿两个都报了喜就完了。”一面叫人搀起宝玉来.宝玉却转过身来给李纨作了个揖,说:“嫂子放心.我们爷儿两个都是必中的.日后兰哥还有大出息,大嫂子还要带凤冠穿霞帔呢.”李纨笑道:“但愿应了叔叔的话,也不枉——”说到这里,恐怕又惹起王夫人的伤心来,连忙咽住了.宝玉笑道:“只要有了个好儿子能够接续祖基,就是大哥哥不能见,也算他的后事完了。”李纨见天气不早了,也不肯尽着和他说话,只好点点头儿.此时宝钗听得早已呆了,这些话不但宝玉,便是王夫人李纨所说,句句都是不祥之兆,却又不敢认真,只得忍泪无言.宝玉走到跟前,深深的作了一个揖.众人见他行事古怪,也摸不着是怎么样,又不敢笑他.只见宝钗的眼泪直流下来.众人更是纳罕.又听宝玉说道:“姐姐,我要走了,你好生跟着太太听我的喜信儿罢。”宝钗道:“是时候了,你不必说这些唠叨话了。”宝玉道:“你倒催的我紧,我自己也知道该走了。”回头见众人都在这里,只没惜春紫鹃,便说道:“四妹妹和紫鹃姐姐跟前替我说一句罢,横竖是再见就完了.”众人见他的话又象有理,又象疯话.大家只说他从没出过门,都是太太的一套话招出来的,不如早早催他去了就完了事了,便说道:“外面有人等你呢,你再闹就误了时辰了.”宝玉仰面大笑道:“走了,走了!不用胡闹了,完了事了!”众人也都笑道:“快走罢。”独有王夫人和宝钗娘儿两个倒象生离死别的一般,那眼泪也不知从那里来的,直流下来,几乎失声哭出.但见宝玉嘻天哈地,大有疯傻之状,遂从此出门走了.正是:
走求名利无双地,打出樊笼第一关.
不言宝玉贾兰出门赴考.且说贾环见他们考去,自己又气又恨,便自大为王说:“我可要给母亲报仇了.家里一个男人没有,上头大太太依了我,还怕谁!”想定了主意,跑到邢夫人那边请了安,说了些奉承的话.那邢夫人自然喜欢,便说道:“你这才是明理的孩子呢.象那巧姐儿的事,原该我做主的,你琏二哥糊涂,放着亲奶奶,倒托别人去!”贾环道:“人家那头儿也说了,只认得这一门子.现在定了,还要备一分大礼来送太太呢.如今太太有了这样的藩王孙女婿儿,还怕大老爷没大官做么!不是我说自己的太太,他们有了元妃姐姐,便欺压的人难受.将来巧姐儿别也是这样没良心,等我去问问他。”邢夫人道:“你也该告诉他,他才知道你的好处.只怕他父亲在家也找不出这么门子好亲事来!但只平儿那个糊涂东西,他倒说这件事不好,说是你太太也不愿意.想来恐怕我们得了意.若迟了你二哥回来,又听人家的话,就办不成了。”贾环道:“那边都定了,只等太太出了八字.王府的规矩,三天就要来娶的.但是一件,只怕太太不愿意,那边说是不该娶犯官的孙女,只好悄悄的抬了去,等大老爷免了罪做了官,再大家热闹起来。”邢夫人道:“这有什么不愿意,也是礼上应该的。”贾环道:“既这么着,这帖子太太出了就是了。”邢夫人道:“这孩子又糊涂了,里头都是女人,你叫芸哥儿写了一个就是了。”贾环听说,喜欢的了不得,连忙答应了出来,赶着和贾芸说了,邀着王仁到那外藩公馆立文书兑银子去了.
那知刚才所说的话,早被跟邢夫人的丫头听见.那丫头是求了平儿才挑上的,便抽空儿赶到平儿那里,一五一十的都告诉了.平儿早知此事不好,已和巧姐细细的说明.巧姐哭了一夜,必要等他父亲回来作主,大太太的话不能遵.今儿又听见这话,便大哭起来,要和太太讲去.平儿急忙拦住道:“姑娘且慢着.大太太是你的亲祖母,他说二爷不在家,大太太做得主的,况且还有舅舅做保山.他们都是一气,姑娘一个人那里说得过呢.我到底是下人,说不上话去.如今只可想法儿,断不可冒失的。”邢夫人那边的丫头道:“你们快快的想主意,不然可就要抬走了。”说着,各自去了.平儿回过头来见巧姐哭作一团,连忙扶着道:“姑娘,哭是不中用的,如今是二爷够不着,听见他们的话头——”这句话还没说完,只见邢夫人那边打发人来告诉:“姑娘大喜的事来了.叫平儿将姑娘所有应用的东西料理出来.若是赔送呢,原说明了等二爷回来再办。”平儿只得答应了.
回来又见王夫人过来,巧姐儿一把抱住,哭得倒在怀里.王夫人也哭道:“妞儿不用着急,我为你吃了大太太好些话,看来是扭不过来的.我们只好应着缓下去,即刻差个家人赶到你父亲那里去告诉.”平儿道:“太太还不知道么?早起三爷在大太太跟前说了,什么外藩规矩三日就要过去的.如今大太太已叫芸哥儿写了名字年庚去了,还等得二爷么?”王夫人听说是”三爷”,便气得说不出话来,呆了半天一叠声叫人找贾环.找了半日,人回:“今早同蔷哥儿王舅爷出去了。”王夫人问:“芸哥呢?”众人回说不知道.巧姐屋内人人瞪眼,一无方法.王夫人也难和邢夫人争论,只有大家抱头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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