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沿着屋檐往廊道中飞溅,宫侍们齐齐后退一步,得被这几个人身上的水滴打在了身上。
顾元白擦过手,披上大衣看了他们一眼,“去哪儿了?”
几个侍卫忙道:“回圣上,臣等在雨落之前见到有人从庭院外三顾而过,心中存疑,便上前去一探究竟。”
沉重的雨势犹如穿绳的珠儿,暮雨阴阴,四处都好似蒙上了雾气,在昏暗的天色下只剩衣裳色泽鲜亮如旧。
顾元白踏出房门,迎面便感觉到了三三两两的水汽,他往旁边一拐,躲开门口迎风处,“是什么人?”
“是其他寺庙中前来净尘寺研习佛法的僧人,”一个侍卫道,“臣等追上去一问,那个僧人便说是认错了人。”
顾元白转头跟着宫侍说:“先给他们拿几个干净的巾帕来。”
宫侍已经拿来了,递过给几个人。侍卫们接过,擦过头发和身上的水迹,“圣上,我们查了那个僧人的度牒,确实是从河北一处有名寺庙而来的僧人,怪不得口音里有几分河北的口音。在净尘寺的主持那确认完他的身份后,臣等回来途中,就落下大雨了。”
大雨来得突然,一下便将他们淋透。顾元白随意点了点头,见巾帕湿了,他们身上的水迹还未擦干,便道:“你们先回房中换身衣服去。”
这几人只穿了身上的这一身衣服,若是想要不染上风寒,唯一的方法就是将身上的衣服脱下,躺在卧房里的床上裹着被子等衣服晾干。
几个人陆续离去,只余薛远湿漉漉地站在原地,衣襟沉得还在滴着水,“圣上,寺庙里没有炕床,您午时睡得怎么样?”
在风中乱舞的银毛大衣遮挡住了圣上的容颜,顾元白抬眸看他,眼眸黑润,肤如白玉,一瞬如同水墨画中的人动了起来一般,只是说话的声音不冷不热,“不怎么样。”
薛远咧嘴一笑,顾元白以为他又要说给自己暖床的胡话时,薛远却行礼,退回房里去换衣服了。
顾元白倏地冷下了脸。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薛远的背影,唇角勾起无声冷笑,转身回了卧房。
深夜。
窗外的雨水声响更加凶猛,在风雨交加之中,外头有人低语几句,木门咯吱一声,又轻轻关上。
有人靠近了顾元白,还未俯身,圣上已经狠声道:“滚!”
这人身形一顿,听话地僵住不动。他的声音经过今日雨水的浸泡,含着湿意的沙哑,“圣上,臣昨日问了御医,您身子如今已经好的差不多了。”
顾元白翻身将被子一扬,不理。
白莹莹的被子在卧床上好似反着淡色的光,一角压在圣上的脸侧,暗光衬得圣上耳珠也有了圆润的色泽。侧脸的一小处露出,隐隐约约,半遮半露。
薛远好好地看了一会儿,今日才敢真正地抬头看了他,直到浅层的瘾儿被满足了,他才有了做其他事的心情。
薛远抬起膝盖一压,压住了圣上的一处被角,顾元白没拽过来被子,声音愈冷,“薛九遥,朕让你滚走。”
“圣上听臣解释一句,”薛远道,“臣那日好不容易又上了一次龙床,尽心尽力地让圣上舒服之后,第二日田总管就带着御医来找了臣,御医说了,圣上身体虚弱,香料一断后,会有一段时间的无力疲软。”
薛远低声,“臣就不敢碰了。”顿了一下,声音更哑,“连看都不敢看。”
偏偏圣上跟朵花儿似的,成天在薛远面前转悠来转悠去。带着香味,带着水珠,神情越狠,越是让人看着难耐。
顾元白闭着眼睛不说话,薛远脊背僵着,但他腰力好,还算游刃有余,“圣上别气,臣今晚……”
“你身上怎么会有如此浓重的檀香味,”顾元白鼻子一皱,“你去拜佛了?”
薛远的表情骤然变得古怪,脱口而出道:“狗鼻子?”
顾元白怒极反笑,外头正好有一道雷光从天边划过,顾元白伸出指尖,指着窗外那道雷光,“朕是狗鼻子,那你就是个懦夫。薛九遥,万里无云的天气放风筝不是什么英雄,你若是想要求雷,这会正是好机会。”
“臣说错话了,圣上的鼻子是玉做的鼻子,怎么瞧怎么好。”薛远笑了,沉吟一会道:“下雨天臣放不起来风筝。但若是圣上能答应臣一个请求,臣倒是可以在雨中站上一会儿,让圣上瞧瞧臣到底是不是懦夫。”
顾元白懒洋洋道:“朕可没有兴趣陪你去玩这些玩意儿。”
“圣上,院子正中央有一颗桂花树,桂花树上头有一株新长出的嫩芽,芽叶青嫩,枝条柔软,”薛远来了劲,“臣去给圣上折过来,圣上不若跟臣打个赌?要是能折……”
顾元白不由跟着问道:“要是能折?”
薛远的手握成了拳,忍耐了一个月的私心一旦泄露,五指都在咯咯作响,“要是能折,圣上,您的足借臣一用,半个时辰就够。”
脚?脚能做什么。
虽然薛九遥这要求有些奇怪,看上去也并不困难。但顾元白知道他必定不怀好意,因此也不想搭理他,双眼一闭,就要指使他将床捂暖之后赶紧滚蛋离开。
薛远一说出这句话,自个儿已经兴奋了起来,伏低身子在圣上耳边不断诱哄着:“圣上,要是折不下来,臣就听您的话,您要臣干什么臣就干什么。”
顾元白反问道:“我现在让你做什么,难道你就不做了?”
薛远一噎,老老实实道:“做。”
顾元白翻了个白眼,继续睡着自己的觉。但薛远实在是烦,一直在耳边说个不停,顾元白忍无可忍,“那你就去折罢!”
薛远倏地翻身下床,转身就往外飞奔而去。窗外又是一瞬电闪雷鸣,顾元白“蹭”地坐起身,脸上表情骤变,“薛九遥!”
屋内屋外点起了灯,宫人步调匆匆,但顾元白还没让人喊来不要命的薛远,外头就有侍卫压了一个人走近,这人身披蓑衣,看不清面容和身形,在雨幕之中裹着浓厚湿气,侍卫低声道:“圣上,这人半夜前来,在外头求见圣上。”
圣上常服加身,并没有表露身份。此人却一言揭露,侍卫们不敢耽搁,即刻带着人来到了圣上面前。
顾元白透过这个人的肩侧,朝磅礴大雨之中阴沉瞥了一眼,“进来。”
身披蓑衣的人走进了厢房,嗓子是特意压低的嘶哑:“圣上最好还是挥退外人为好。”
顾元白冷厉道:“你说。”
蓑衣人顿了顿,伸手将身上的蓑衣摘下。“轰隆”一声,白光划破长空,照亮了蓑衣人的脸。
普普通通,面带蜡黄,有几分风寒之症,正是西夏二皇子李昂奕。
李昂奕直直看着大恒的皇帝,果不其然,大恒皇帝的面色骤然一变,站起身就朝着李昂奕走来。李昂奕正要微微一笑,大恒皇帝却径直越过了他,打开门就是朝外吼道:“薛九遥,你直接死在树上吧!”
一句话吼完,冷气就顺着嗓子冲了进来,顾元白捂着胸口咳嗽了几声,把门关上,闷声咳着坐了回去。
李昂奕道:“您瞧着一点儿也不惊讶。”
顾元白喝了口温茶缓了缓,余光风轻云淡地从他身上扫过,“西夏二皇子,久等你了。”
李昂奕眉头一挑,叹了口气俯身行礼,“那想必我此次为何前来,您也已经知道了。”
顾元白笑了,“你也能代表西夏?”
李昂奕苦笑一声,“那就看您愿不愿意让我代表西夏了。”
顾元白慢条斯理地让人泡了一杯新茶,问:“香料是从哪里来的?”
李昂奕道:“大恒人。”
顾元白猛得侧头看向他,目光噬人。
李昂奕顿了一下,看着他一字一顿道:“扶桑来的大恒人。”
*
大门一开,外头的寒气裹着风雨吹了进来。蓑衣人往外走出了一步,也咳嗽了两声,压低的声音难听而虚弱:“在下身子再好,这一个月来也快要熬坏了。还望您能饶了我,让这风寒有几分见好的气色。”
顾元白的语气喜怒不定:“不急,再过一个月,你不好也得好了。”
蓑衣人不再多言,低着头在风雨之中匆匆离开。
大门开着,宫侍上前关上。顾元白的脸色也猛得一沉,犹如狂风暴雨将至,凝着最后风起云涌前的平静。
他想了许多,没人知道他在想些什么。等到最后,顾元白已将面上的神情敛了起来,面色平静地垂眸,静静品着茶碗中的温茶。
扶桑此刻处于封建社会,本应该落后极了。
“田福生,”圣上淡淡道,“朕的万寿节上,扶桑送来了多少东西?”
田福生神一振,抖擞道:“小的记得清清楚楚。圣上的万寿节时,就数西夏和扶桑送来的贺礼最为厚重,里头最贵重的东西,便是……”
他一口气连说了好一会儿,贺礼之中的每一样都贵重珍稀非常。顾元白闭了闭眼,突然叹了口气。
可恨破绽早已出现在前头,他却在这时才发觉不对。
但扶桑哪来的这么多的香料,哪来的这么多的原材料?
他们的土地能种植这样的成瘾物,能大批量地生产出如此多的香料吗?就算是有这么多的香料,扶桑潜伏在西夏贩卖香料的人、进行交易的人又是谁?是谁帮助扶桑让香料在西夏如此大范围的传流?又是谁野心如此之大,想借机侵入大恒?
脑海中的谈话一遍遍闪过。
西夏二皇子面色诚恳道:“在我知晓香料的害处之后,西夏已沉迷在扶桑的这种香料之中,我一人之力无法扭转整个大势,只好暗中潜伏,再寻求时机。圣上应当也知晓我的这种处境和心情,若是没有能力,那便只能当做看不见。”
好一个忍辱负重、爱国爱民的二皇子。
顾元白道:“田福生,你相信西夏二皇子说的话吗?”
田福生谨慎地摇了摇头:“西夏二皇子潜伏多年,平日里佯装得太过无害。这样的人说什么,小的都觉得不能全信。”
“你都不信,他还指望着朕信?”顾元白嗤笑一声,“说话七分真三分假,这里缺一块,那里少一块,这就是谁也发现不了的假话了。”
他站起身,走到窗口处,侧头往院中一看,就看到一道高大的黑影往厢房这处跑来。长腿迈得飞快,压着怎么也压不住的亢奋劲儿。
顾元白脑中一闪,突然想到西夏给大恒赔礼时干脆利落的态度。
难不成这些东西,都是扶桑掏钱给的?
第120章
扶桑真是有钱啊。
顾元白感叹完后,门声便被敲响,薛远叩门叩得急促,语气却是缓而又缓:“圣上,臣来了。”
这话说得奇怪。
他来就来了,叩门就叩门吧,何必多此一言?
顾元白看了窗外还在下的雨水一眼,语气阴沉,“进来。”
薛远拖了一身的水迹走了进来,衣袍今日里才湿过,现在又开始滴起了水。顾元白转头看他,看到他手心的嫩枝后,似笑非笑道:“薛九遥,你当真是不怕死,当真不是个懦夫。”
薛远爬上树折嫩枝的时候,似有若无地听到了圣上的吼声,只是那声音太过遥远,被雨水声打得四分五裂,他不敢心中期待,怕之后又会失望,此刻终于眼睛一亮,灼灼盯着顾元白看:“圣上担忧我?”
顾元白:“朕只是从未见过这般要财不要命的人。”
“圣上想差了,”薛远笑了,“臣要的也不是财。”
他脱下湿透了的外衫,屋中的人一一退了下去,田福生走在最后,轻手轻脚地关上了门。
待人都走没了,薛远才走到窗户边,把窗口关得严实,然后牵着顾元白的手,让他坐在床边。
顾元白起夜起得急,见李昂奕的时候也未曾束起发丝,长发披散在身前身后,有几缕从薛远的头顶划过,交织在了一起。
薛远一言不发,单膝跪下,将圣上的脚抬在自己的膝上,脱掉干净得不染一粒灰尘的龙靴。
他下手实在是快,虽看着沉稳而冷静,但举止之间分明已经急不可耐,不愿浪一毫一厘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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