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的游历或许让他变得愤世嫉俗,但也让他学会了许多,模仿一个前朝名声远扬的大画师的笔触,对他来说,也不过是琢磨片刻的功夫。
褚卫落下了笔。
水墨在宣纸上成形,李青云作画喜欢豪爽的泼洒,他用色喜朱砂、红丹、胭脂和石绿、石青几色,喜画重岩叠嶂的群山,再用铅白着层层溪流瀑布。户部尚书送予圣上的那半幅真迹,便是李青云的名作《千里河山图》。
巧了,褚卫在游历时曾在一位隐居山田的大儒那里见到过《千里河山图》的下半卷,他对那副画过目不忘,即便是一丛竹、或是山水的波纹也清晰如在眼前。
他自然没有李青云的真迹,但这只是一个面圣的借口罢了,他也不需要真迹。
夜色披散,灯火点起。
一副可以以假乱真的《千里河山图》在褚卫的笔下缓缓诞生。
褚卫放下了笔,看着画上未干的笔触,轻轻勾唇,将烛光灭掉,走出了书房歇息。
*
圣上的诊治,一次便要占去一日里近一半的时间。
太医院的御医已是鬓角微湿,他将长针一一起,田福生小心喂着顾元白用药。
顾元白浑身无力,脸色苍白,额上也是细细密密的汗珠。
空性把完了圣上的脉搏,同御医们小声说着话,过了片刻,他们就将圣上今日身体如何据实说了出来。
这些话实在深奥,顾元白皱着眉,不懂的地方也不愿意糊弄过去,一个个问得仔细。
他的身体不好,如今的针灸和药物主要是为了拔除他体内的寒气。待到寒气拔除之后,便开始养着他疲弱的身子骨。
顾元白安心了,笑着道:“待到朕身体好了那日,太医院诸位与空性大师便是头等的功劳。”
几人推辞不敢,笑呵呵地被田福生带出了宫殿。
薛远匆匆跟着追了出去,拍着侍卫长的肩膀道:“张大人,人有三急。”
一刻钟后,顾元白从诊治当中恢复了几分力气,他伸出手,小太监连忙冲上来扶起了他。顾元白披着衣服起身,走到桌旁坐下。
今日的政务还未处理,顾元白勤勤恳恳地开始今日的工作,心中叹了好几次气,若是以后的诊治也需一下午的时间,那这些政务还要再下发一部分下去。
烛光下批阅政务终究是对眼睛不好,偶尔一次可以,长久必然不行。
顾元白两本奏折批阅完,田福生和薛远就一前一后地走了回来。田福生面色怪异,走到圣上身后默不作声。
顾元白倒是道:“薛卿,你父亲来了折,过两日便可回到京城。”
薛远不惊不喜,“臣知晓了。”
“你那几日便待在家中,好好陪一陪薛老将军,”顾元白笑了,“薛老将军若是看到你在殿前伺候,只怕会怨朕把你拘在面前,使你委屈了。”
“不委屈,”薛远真情实感道,“家父也只会感念圣上看重臣的恩德。”
只要进宫了,薛远就绝不给顾元白再次把自己赶出宫外的机会。
想尽办法也见不到顾元白的日子,瞧瞧褚卫如今那样,就知道有多么艰难了。
薛远幸灾乐祸地想,他是绝对不允许此事再发生的。
第135章
次日早朝之后,褚卫便请旨入了宣政殿。
他身着官袍,手中抱着一卷放入布带之中的画作。与他同行的还有御史台的一位的官员,这官员素来痴迷李青云的画作,颇有了解。他被田福生一同请来,便是想看一看这一上一下两幅画是否同为真迹,能否合为一体。
今日正是阴雨天气,画作会泛些潮气,使纸张微微皱起。皇上库房之中的那幅画作已经摆在了案牍上,御史台的官员眼睛一亮,一个劲地往画作上看去。
顾元白笑了,打趣道:“万卿这个眼神,都要将李青云的画给烧着了一般。”
万大人拘谨一笑,同褚卫一起行了礼。起身之后,褚卫便将怀里的布带递给了太监。
《千里河山图》的上下两卷,终于放在了一起。
顾元白一眼看去,便不由失笑:“褚卿,你这画必定是假了。”
虽然他不懂画,但他至少可以看出画作的新旧程度,若是单独看着还没什么,两幅画放在一起,新旧的差别便倏地大了起来。
褚卫嘴唇翕张,最终抿直唇,垂眸看着桌上的画。
瞧起来有几分失望的模样。
万大人突然“咦”了一声,凑近去看褚卫的那副画,“圣上,这可当真奇怪,虽是新旧不同,但这幅画的运笔还是山水走向,都是李青云作画的习惯。不看新旧,只看画,好似还真的是李青云画的一般。”
顾元白一愣,鼻尖微皱,“当真?”
万大人不敢将画说满,“臣再看看。”
阴雨天气,本就没有日光,万大人越看越像,心中也越觉得古怪。他将上下两幅图连在了一起,瞧瞧,断开的地方无一丝缝隙,每一处都同上卷合在了一起,这若是不是一幅画,仿画的人又是怎么做到的?
难不成只凭着下半幅画卷,就能毫不出错地与上半幅画卷对上吗?
“太像了,”万大人感叹,“即便臣知道这是仿画,也不敢说画里有什么不同。”
顾元白眼角一勾,“有意思。”
他上前去,万大人退开。圣上弯腰俯身,看着褚卫献上来的那副画。
褚卫则在看着圣上。
顾元白的黑发在脊背上欲落不落,他每轻微地动上一下,最边上的几缕发便危险重重一分。
若是垂下来,会扫到褚卫的画上吗?
若是扫到了,怕是要沾上一角已被雨水湿气染湿的水墨了。
褚卫思绪刚过,圣上的发丝便从两侧滑落,褚卫下意识地快步上前,在发丝未曾碰到画作时便及时接住。
圣上的眼神投在了他的身上,褚卫君子如玉,他镇定极了地道:“这画不知经过了多少人的手,还是莫要碰到圣上为好。”
顾元白笑了笑,直起身,拍了拍褚卫的手臂,“褚卿细心。”
黑发也跟着从褚卫的手中划走。
褚卫回手,眼中细微的笑意升起,“不敢。”
*
这画虽然是假的,但画中的内容却像是真的。顾元白被勾起了些兴趣,他让褚卫将画留下,若是下次再遇上卖予他画的人,及时前来禀报。
而不久后,薛老将军果然回京了。
他先进宫与顾元白商议正事,边关互市开展得分外顺利,张氏对商路本就准备了许久,他们在买卖生意上是老本行,因此做出来的互市,要什么都能有什么,极大得勾起了游牧人对互市的兴趣和热情。
热情表现就表现在,从北疆引来的骏马一批一批的充入军队,北疆的牛羊一部分贩卖到了南方,一部分入了军营给士兵们添添荤腥。
加上先前西夏送来的马匹,军中便可再多组建一万骑兵,骑兵之中,重骑兵的装备和训练手法也在不断完善,粮食不缺,充足的肉类和蔬果便可喂养出足够健壮有力的体魄。
这么多的牛羊一入军中,士兵们对顾元白的推崇和爱戴可谓是更上一层楼。他们知道日子好坏,这样有肉有米的生活,他们没当兵之前从没体会得到。
全天下,当兵之后能比当兵之前的日子更好,也只有大恒能做到。
军队太重要了,顾元白问了牛羊骏马一事后,又问了边关备守,薛老将军感慨良多,忍不住多说了一句:“臣带兵驻守北疆时,北疆士兵骨瘦如柴,北疆的百姓更是人心惶惶,睡觉也睡不安稳。但等臣这次回京时,”他忍不住露出一个笑,“百姓夹道相送,泪洒十里,给臣同将士们送的东西太多,以致我们都带不下。”
“还有北疆的士卒们,”薛将军忍不住眼睛酸涩,“去年连绵大雪,北疆的房屋坍塌数所,士兵连夜去救人清雪。大雪连下了数十日,路都被封了,但北疆的士卒们却未曾冻死一个人。”
“我们喝着老鸭汤,裹着圣上您给的棉衣,都安安全全地过了整个冬。”
顾元白被他说得心头暖意升起,他笑了笑,又忽然真心实意道:“这便是朕生平最想要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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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的场景。”
“安得广厦千万间,”圣上低声,“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此言一出,薛老将军顿时泪流满面。
*
薛老将军一路眼含热泪地出了京城,圣上特意让薛远陪他一同回府。薛远看了薛老将军一眼,头疼,“薛将军,你能别哭了吗?”
薛老将军的袖口已经被眼泪擦湿,“圣上实在是太好了,圣上太好了。”
薛远脸上露出笑意,“圣上自然好。”
薛老将军直到回了府,胸腔之中的激荡和感动才逐渐平静,他在儿子面前哭了这么久,一时有些尴尬,便咳了咳嗓子,“过些时日,你就要二十五了,都快要到而立之年了,薛远,你什么时候能给你老子我娶回来一个媳妇?”
薛远认真思索了一番:“难。”
“你娘和我都知晓你已有了心上人,”薛将军长吁短叹,只以为他是不想多说,“你父二十岁便有了你,又两年之后,林哥儿出生。如今我已过不惑之年,却连个孙儿也没抱上。”
薛远懒懒道:“简单。明日我便找几个愿意给薛二生孩子的姑娘,把她们和薛二关在一起。什么时候怀胎了,再什么时候从房里出来。”
“你都有了心上人,你心上人怎么不给老子生孙儿?”薛老将军面色一板,大大的不满,“难道你这个没用的兔崽子,到现在还没让人家同意嫁给你?”
“生不出来,”薛远实话实说,“也确实还未曾同意嫁给我。”
可能永远也不会同意嫁给他,薛府好像也……养不起圣上。
薛老将军沉下了脸,“既然人家不愿意嫁给你,你就别再给我想了!回府我就要你娘给你张罗婚事。”
薛远面不改色,“薛将军,我不举。”
薛老将军彻底忍不住怒火,爆喝道:“你不举,你在北疆连洗了半个月的裤子是怎么回事!薛九遥,你长本事了你,为了一个不喜欢你还生不出孩子的女人,你连这种话都能说得出来!”
这一声的怒吼,让恭迎老爷回府的奴仆们吓了一大跳。
薛夫人赶来时正好听到了这一句话,她的脸色骤变,将仆人们赶走之后上前,“这是怎么了?”
“你看看你的好儿子,”薛老将军气得双手颤抖,“他为了一个女人,竟然能说出这样糊涂的话!”
薛夫人一怔,随即看向了薛远。
薛远咧嘴一笑,“老父亲,谁同你说了是女子了?”
薛老将军一怔。
薛远舒展着身形,想着一会儿会有哪几样家法,能不能护住背,“我的心上人是个男的,自然是无法给你生孙儿了。我看薛二就不错,你不是想要孙儿?让薛二生上十个八个,能养得起。”
薛将军沉沉地看着他,压抑着道:“你再说一遍。”
老将这样的神情,才是真真正正地升起了怒火。
薛夫人眼中含上了泪水,担忧地看着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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