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青澜点头道,“好啊。”
闻衡:“嗯?”
薛青澜道:“我考虑完了。”
“昔日师兄曾在地底授我‘步下生莲’,我学了轻功,岂能不学内功?学了内功,岂能不学外家功夫?”他一本正经地道,“待到来日师兄剑术绝顶,神功大成,我不就可以狐假虎威、横行江湖了么?”
闻衡被他这一串张口就来的歪理冲昏了头脑,半天才缓过来,恨恨地给了他一个脑瓜崩儿。
两人说定,接下来一个月里,闻衡果然每日抽空教薛青澜内功剑法。盗剑之事最终不了了之,各门派离去之后,薛慈本欲让薛青澜搬回客院,却被闻衡找借口留下。他是铁了心要把薛青澜的武学根基重打一遍,所授内功既非《忘物功》,也非别派武功心法,而是庆王府祖传内功秘籍、相传是大内密藏的《天河宝卷》。
这本秘籍是他从小就背熟的,闻衡自己虽不能修练,闻克桢却一句一句地给他拆解阐释过,烂熟于心,教起薛青澜来亦不力。至于剑法轻功等只是捎带,这些年闻衡一心钻研剑术,在熟知各家剑法之外,另有一番心得见解,综合下来,便是他自创的一套剑法。闻衡偶尔也拿来教薛青澜拆招,只是他这剑法出自积年内蕴,其中颇多微奥妙之处,非博览武学者不能通,薛青澜这种天赋学了一半都觉得艰涩,这种事强求不来,闻衡只好退而求其次,另找了些别的刀法剑法慢慢教他。
山中岁月不知长短,时如逝水,薛青澜总觉得他才刚来不久,可转眼已进了腊月。
第32章 新雪
这一日恰好是腊八,按往年常例,掌门夫人会亲自带人熬粥分送诸峰弟子,以冀来年平安。韩紫绮别有心思,借机揽下了这份活计,带着两个小弟子,主动拎着食盒来到了玉泉峰。
她先是到松壑堂拜见过秦陵,又给四个亲传弟子送了粥,最后单剩一个山际院。韩紫绮笑吟吟地进门,却发现院里只有三个弟子,一问才知道闻衡一大早就出门练剑,至今还没回来。
韩紫绮眼珠一转,便对众人道:“师兄们慢用,我去找找岳持师弟,若见到了,就叫他回来。”
她素日形迹落在众人眼中,都知道她对闻衡有些不同,他们自然不能说破,只嬉笑道:“多谢师娘师妹惦记着我们。”
韩紫绮曾撞见过一回闻衡在后山练剑,猜他应当还在那处,循着旧日记忆一路寻过去,果然听见不远处有飒飒风声。她心内一喜,加快脚步,正要扬声唤人,却听见另一个少年声音先响了起来,喊的是“师兄”。
韩紫绮一下子站住了。
剑气破风声停住,闻衡的口吻是她从没听过的温和:“嗯,哪里不懂?”
韩紫绮闪身躲到一棵大树后,透过缝隙向外看去,只见树林外有一片空地,薛青澜与闻衡站在一处,两人手中都握着剑,想来刚才应当是在拆招。
薛青澜问:“这一式竖剑下劈,固然威力极大,但倘若对方料得先机,侧身避开,我却势不及,该如何应对?”
“问得不错。”闻衡道,“这一式若叫人看穿,确实是个很大的破绽,但也不是全无解法,来拆一招试试。”
薛青澜依言提剑上前,两人快剑过了数招,闻衡道“来了!”挥剑直下,薛青澜立刻侧身避让,剑锋擦着他的发丝落下,果然未中。趁此机会,薛青澜立刻接上一招“中流击水”,意欲半途截住闻衡,孰料闻衡这一剑却并未落到底,中途手腕一转,竟然倒握着剑柄,在他右胸穴道上轻轻一撞。
薛青澜万万没想到他会来这么一手,霎时半身酸麻,双腿一软,向后栽倒。闻衡眼疾手快地把他捞了回来,忍俊不禁道:“对不住,一时不慎,手重了。”
这神来一笔正好点中了薛青澜的穴道,若真用上内力,能当场给他放到,饶是闻衡刻意着劲,也令他一时半会动弹不得。薛青澜浑身无力地软在他臂弯中,气得不想理人:“这算什么剑招!”
闻衡眉目里都是笑意,顺手走他手里的剑,十分自然地弯腰将他抱起来,安放在旁边一块平坦的大石头上。
韩紫绮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幕,心中大感异样,她的记忆还停留在初见之时,总觉得这两人有点腻歪过头。闻衡却还没走,守在薛青澜身边,一边伸手揽着不让他倒下去,一边教他如何运功冲开穴道,又指点道:“用剑之道,在于人剑合一,不光要会用剑,也要会用剑鞘剑柄、指腕肩肘,乃至手中无剑、心中有剑,你若全身每一处都可作伤人利器,还愁别人寻着你的破绽吗?”
薛青澜闭目运气片刻,酸软之感渐去,周身知觉随即恢复,他从闻衡身上起来,无奈道:“亏你说的出来,师兄,除了你谁还能想到这上面去?我等凡人连剑都没练明白,就别肖想什么‘心中有剑’了罢。”
闻衡被他逗笑,伸手递向他,说:“行了,歇够了就起来,今日腊八,早些回去煮碗粥暖暖身子。”
他举动中流露出的温柔几乎刺眼,陌生得不像韩紫绮认识的那个岳持师弟。
自打闻衡拜入纯钧派,就一直独来独往,高高挂起,言行举止无不冷漠,把玉泉峰上的日子过成了离群索居。这些年来,就算是同门师兄弟之间,也没见他给谁这么细致地讲解过剑法,更别说亲手去抱过谁。
韩紫绮也曾心存幻想,三番五次地向他示好,却从未得到回应。闻衡无情得一度令她以为这个人根本不懂什么叫情爱,如今才明白原来不是人家不会,而是她不配。
可是区区一个薛青澜,又何以得他青眼,被他温柔相待呢?
韩紫绮心中那点绮思曾被闻衡三番五次地掐灭,都不如这次灭得彻底。她毕竟是个不谙世事的少女,今日所见所闻实在有些超出她的认知,一时之间心乱如麻,当下不敢再多停留,悄悄沿着来时路离去。
她甚至没有去山际院叫上那两个小弟子,自己魂不守舍地回到了主峰。
那边闻衡薛青澜都没觉察到有人来了又走,眼看天色渐晚,两人正欲归去,没走多远,薛青澜忽然停住脚步,片刻后在他身后道:“师兄,下雪了。”
灰云黯淡的天幕中,盐粒一样的小雪珠子细细密密的洒落下来,悬停在眼睫发梢,顷刻化为水珠。这一刻风声静住,天地间万籁俱寂,苍穹宽阔无垠,唯有细雪扬扬纷飞,犹如世界冰封。
又是一年初雪。
自今日起,便是他失去父母亲人的第四个年头了。
闻衡的噩梦里常常出现这片天空,有时伴着满目血色,有时是冲天火光,更多的时候只是荒无人烟的原野。远处地平线上有个小黑点,似乎是天守城,又似乎是汝宁城,他在白茫茫的雪地里跋涉,总觉得自己丢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却永远也到不了想去的地方。
每每从梦中惊醒,无论身处何地,犹有严寒刺骨之感。
他怔怔而立,凝眸望着天际,不似赏景,倒像被什么魇住了。薛青澜觉察到异样,走到近前,低声问:“师兄?”
“嗯?”
闻衡蓦然回神,眸中茫然散去,目光一下落入薛青澜眼中,却见他稍稍踮脚,抬手替他拂去了头顶肩上的细碎积雪。
他专注的模样令闻衡不期然地想起了阿雀,这些年里漂浮着的惆怅忽地落到实处,连茫茫雪天也跟着有了苍凉意味。
“走神了?”薛青澜轻声问。
“是啊。”
闻衡眼神柔和而深远,非常漂亮,却蒙着一层难言的伤感,薛青澜恍然忘了今夕何夕,顺着他的话音问:“想到什么了?”
以他平日行事作风,断然不会有这一句追问,可大雪好像将他们短暂地与人间分割,让他心甘情愿地脱下枷锁,小心翼翼地向对面迈出一步。
闻衡默不作声地掸去他肩上雪片,薛青澜以为他不愿回答,却听闻衡说:“三年前,我身边也有一个小朋友。”他在薛青澜腰边比划了一下,“大概这么高,瘦瘦小小的,没你生得俊俏,还算清秀。但跟你一样,总是吃不饱饭。”
薛青澜有些哭笑不得:“胡说,我何时吃不饱饭了?”
闻衡淡淡一笑,有几分自嘲,没答他的话,自顾自往下说道:“我这个人可能是天生看不得别人吃不饱饭。第一次见他是在一座寺庙里,他在客院树上偷枣子,像只灰扑扑的小麻雀,我觉得他可怜,就强行把他留下了。”
“那时候我对他说,跟着我,可以吃饱穿暖,不必挨饿受冻、四处流浪,他信了,我也以为世事能如我所愿。谁知第二天,外面忽然传来了家破人亡的噩耗,我开始逃命,承诺的事一件也没做到,他跟着我风餐露宿,吃了许多苦。”
“后来呢?”
“逃了十几天,我生了一场重病,病得快死了,他冒险入城替我买药,千辛万苦将药送回来,却不幸命丧于恶人之手。”
薛青澜一僵,面色古怪地问道:“他……你这位小朋友已经过世了?”
闻衡的思绪还沉在回忆里,没留意到他的表情:“事发后我让人回去寻找,他去过的药堂、旁边的客栈都被烧成了一片白地。”
“……”
“那是他走的那天也下着雪,”薛青澜小心翼翼的问,“还是师兄看着我,便想起了他呢?”
“那年冬天闹雪灾,我逃亡那一路上都在下雪,因此年年初雪时不想起旧事。”闻衡低头看他,很淡地笑了一下,“别多心。故人已矣,你是你,他是他,说相似其实也只有一点,我还不至于认错。”
薛青澜:“……哦。”
他默了片刻,不死心地问闻衡:“真的只有一点相似?”
闻衡满怀愁绪,被他这一问搅合得有点愁不下去,怕他多心,只好解释道:“我说的一点相似,是你们俩都爱爬树。至于其他,都不怎么像,他小时候很爱哭,也不挑食。”
不爱哭且挑食的薛青澜:“胡说,我何时挑食了?”
闻衡:“你爱吃红枣么?”
薛青澜哑口无言。
“我也想让他平平安安地长到和你一样的年纪。”闻衡摸了摸薛青澜的头发,认真地道,“但世事不可扭转,空想没用,寄托也没用,我若把你们混做一体,岂不是既亵渎了他,又辜负了你?”
所以他默默咽下了所有悲思,不为外人道,宁愿每年雪时痛彻心扉,也不肯妥协、不肯忘却。
能被这样一个人放在心上,哪怕只占方寸之地,也足以抵过百劫千难了。
薛青澜眼眶无端一热,生怕失态,忙眨眼忍下,扯着闻衡衣袖岔开话题:“雪下大了,不是说要回去煮粥么?明州不过腊八,我还不知道你们这边是什么习俗。”
两人站着说话的工夫,肩头已落了许多雪花,地面也积了一层薄雪。闻衡知道他不愿再多提伤心事,遂顺着他的话道:“好,那就回去吧。”
远处群山绵延,雪幕萧萧飒飒,地上两行脚印一直延伸到树林尽头,复又被新雪掩盖,铺开一地无垢的洁白。
第33章 元夕
对于这些从小生活在门派中的弟子们来说,年节并不重要,花开了月圆了天冷了,他们还是一样练武,顶多是吃食上变些花样。寒来暑往,都是寻常气候,不值当多心思。因此纯钧派的新年过得非常朴素,既没有阖家团圆,也没有爆竹新衣,无非是中午饭堂多加了两个菜,师兄弟们见了面互道一声“新年吉乐”。
薛青澜对此适应良好,他比闻衡还像个纯钧弟子,白日里该干什么照旧干什么,晚上抱着闻衡给他做的手炉缩在榻上看书,神情平淡,丝毫不见动摇,似乎早已对此习以为常。
闻衡毕竟曾在温柔富贵乡里长大,见识过世间第一等的繁华热闹,每逢佳节,不思念父母亲人,薛青澜却像是打小与世隔绝,不食人间烟火,心中既然了无牵挂,自然也无从生起涟漪。
闻衡本来对薛慈观感尚可,他是誉满江湖的神医圣手,又是自己师父的知交好友,无论哪个身份都值得敬重。可是与薛青澜相处越久,他越觉得薛慈这个师父当得实在失职,白瞎了一棵好苗子,对他也不算好——药铺老板逢年过节还知道给伙计多发几文钱,到薛青澜这,连句吉祥话都没有。
薛青澜听到他的脚步声,放下手中书卷,刚仰起头,脑门上忽然贴上了一个冰凉的东西。
清甜橘香扑入鼻端,他眼睛立刻弯了起来,盈满潋滟的笑意:“哪里来的橘子?”
两个朱橘滚落进他怀中,闻衡在榻边坐下,道:“今日除夕,山下田庄送来了许多节礼果子。”
薛青澜“哦”了一声,并不追问,也不在意,径自拿起橘子剥开外皮,摘净丝络,还分了一半给闻衡。他手指白皙修长,剥个橘子皮也赏心悦目,闻衡心中一动,忽然问:“青澜,你想不想下山看看?”
“山下有什么好看的?”薛青澜咽下一瓣橘子,莫名其妙道,“你要下山吗?你要去的话,我倒可以陪你。”
闻衡顺水推舟道:“那就这么定了,上元节陪我下山走一趟。”
按照纯钧派的规矩,自新年至上元十五日之内,许弟子们离山一日,随他们去哪里游玩。闻衡往年没有闲逛的兴致,都是匆匆而过,今年既然决定要带上薛青澜,便挑了个特殊日子。自古以来元夕不禁夜,上元佳节,花灯满城,万姓同游,正是一年里难得热闹时候。
正月十五当日,闻衡禀告过秦陵和薛慈,携着薛青澜一道下山,赶在午饭前进了湛川城。尚在正午,街头已搭起了高台和花灯架子,许多茶坊酒肆门前都支着一口大锅,水花翻沸,热气蒸腾,里头煮着白生生的元宵。
除此之外,还有卖吃食的、卖花灯的、卖面具的、卖泥人面人糖人等各色小玩意儿的,如此种种,不胜枚举。这些还都是前戏,待入了夜,各处搭台唱戏、猜灯谜、卖艺斗,歌舞欢娱,通宵达旦,百姓们更要携家带口,绕城走百病,以祈求来年无病无灾,这才是正月里最的压轴。
闻衡道:“真正的热闹还没开始,不如先去用饭,占个临街的好位置,到黄昏时,这灯差不多就点起来了。”
薛青澜上下打量他一番,终于忍不住问出了最关心的问题:“师兄,你哪来的吃饭的银子?”
闻衡一怔,面现懊恼神色:“不巧,忘了这茬了,这可怎么办?要不师兄把剑当了给你买一碗汤圆吃?”
他装得还真挺像那么一回事,薛青澜险些被他唬住,半信半疑道:“倒也不必如此,你真的没带钱?”
闻衡忍得辛苦,煞有介事地点点头。
薛青澜小小地叹了口气,从怀中摸出一个钱袋放在他掌中,无奈道:“幸亏我带了……你笑什么!”
闻衡连着他的手一道握进掌中,轻巧地将他拉到自己身边,随口夸道:“真有心,出门还记得带银子。走吧,带你去吃饭。”
薛青澜稀里糊涂地被他拉进街边一座酒楼中,跑堂的上来招呼,闻衡径直道:“范先生订下的雅间。”
跑堂的立刻躬身,恭敬道:“二位贵客楼上请!”
这酒楼开在繁华地带,又赶上饭点,客似云来,生意十分兴旺。大堂里不吵嚷,可伙计将他们引到三楼雅间,推门而入,一股清幽梅花香气扑面而来,屋中陡然安静下来,将一切嘈杂隔绝在外。
薛青澜四下打量,但见这雅间宽敞明亮,装饰雅致。墙边条案上的插瓶里盛着腊梅,饭桌后的山水大屏另辟出一方空间,布设着罗汉榻,榻上小几上甚至摆好了干果点心,堪称处处细,足见用心,富贵得把他们两人都卖了或许也抵不上饭钱。
伙计殷勤地问:“两位公子要用点什么?本店的干烧黄鱼乃是一绝,另有烧羊肉、烧牛尾、八宝山珍、甲鱼炖鸡等招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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