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反杀
换作旁人,此时只怕要痛得狂哭哀嚎,遍地打滚,恨不得以头抢地地求他停手。没想到九大人虽然生得文秀,倒是个铁骨铮铮的硬汉,咬牙咬的都满口鲜血了,居然还真只有刚才那一声呻吟。
闻衡面不改色地发问:“还接着来吗?”
这一点其实是人背上的一处奇穴,以内力相激会突发剧痛,那痛苦才是真正叫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若非闻衡右手还钳着九大人的脖子,令他勉强站住,只怕他这会儿早被抽了骨头,像烂泥一样瘫倒在地了。
九大人好些年没吃过这样的苦头,眼前一片昏黑,双耳嗡鸣不止,好半天才从一片濒死的空白中醒过神来,尝到了自己舌尖浓厚的血腥味。
“钥匙,解药。”闻衡冷峻地道,“不要逼我再重复一遍。”
九大人周身汗湿得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他是个识时务的聪明人,明白自己斗不过闻衡,再来一次他恐怕就真死了,于是不再嘴硬,哑声道:“解药在青色瓶子里,钥匙在方远卓那里……我可以叫他进来给你们开门。”
“有劳。”闻衡将原话送还给他,“敬酒不吃吃罚酒,早这么听话不就好了吗?”
九大人:“……”
他深吸几口气,平复体内翻涌不息的余痛,对闻衡道:“带我出去。”
被闻衡挟持了顶头上司,方远卓不得不交出钥匙,令守卫退开。聂影拿到一串铜钥匙,不敢稍懈,飞快地逐一打开牢门,将解药分给众人服下。
直至此时,被九大人强掳来的各派弟子才敢放松呼吸,猛掐自己大腿,有了绝处逢生的实感。
“别慌,别慌!”聂影高声道,“大家互相搀扶,不急着恢复武功,先出去再说!”
释放百余人需要一点时间,闻衡只负责看住九大人,分神关照着聂影那边的动作。他们今日动手不是提前商量好的,但种种因缘巧合之下,此刻反而成了最好的时机,只要他们抓住机会,就能一举功成。
但是——
闻衡心中总隐隐约约觉得不踏实,不知是不是他太多疑的缘故,从他们两人乔装改扮混入始月狱,到踏入牢房见到被关押的众人,再到劫持九大人拿到钥匙,这一路好像都有点顺当得过头了。
今天运气真的站在他们这一边吗?
等牢房开到约莫一半的时候,一直不吭气的九大人忽然开口问:“当日在官道上冲撞车驾的,是不是你们?”
闻衡没料到他竟能联想到这一节上去,心中不由得一惊,直觉此人之敏锐机警,实远在常人之上。但事已至此,他亦无遮掩的必要,索性大大方方地认了,道:“是。”
九大人点头,竟然还能笑得出来,连声道:“好,好。”
闻衡道:“好甚么?”
九大人背对着他,闻衡没看见他脸上的笑容忽转诡秘,只听他幽幽地道:“时间也差不多了。”
“嗯?”
一字方落,闻衡眼前突然一黑,只觉天旋地转,周遭人影颠倒错乱,声音渐渐像潮水般褪去,五脏六腑却灼热如火,一口血气横冲直撞地涌上喉头。
这是中毒的症状。
他头晕目眩,心下倒还清明,强撑着垂头去看自己右臂伤口,只见血色黑紫,显然毒素侵入肌理已深:“你……”
九大人穴道未解,却能感觉到他扼着自己咽喉的手指渐渐虚弱无力,心知毒药起效,此人马上要栽在自己手中,忍不住嘲弄道:“剑刃带毒,只要一动内力便会毒发,我早说过你救不了他们,这下连自己也要一并搭进来。”
这毒药越到后面发作得越快,短短一句话的工夫,闻衡已至强弩之末,脑子里一片浆糊,无数念头如烟花般飞速闪过,最终只有一个被他攫住。他立刻扭头,朝聂影厉声喝道:“有埋伏!大哥快走!”
九大人与他同时震喝道:“方远卓,动手!”
霎时喊杀声四起,闻衡眼前所有光在这一瞬黯淡下去。方远卓抢到近前欲夺回九大人,闻衡右手短匕“呛啷”落地,左掌却运劲前推,一股巨力如垂死挣扎的苍龙,山呼海啸地喷薄而出。背对着他的九大人,连同一只手搭在九大人肩上的方远卓,正好迎面当此一击,登时被拍飞数丈,鲜血狂喷,死人一般摔落在牢房另一头。
无论是被囚弟子还是守卫,全被这开山裂石的一掌吓住了。在场众人无不骇然,甚至停下了争斗,齐齐注目闻衡所立之处。
他站在牢门不远处的阴影当中,右臂衣袖已完全被黑血浸透,滴滴答答地落个不住。任谁都能看出他毒伤甚重,可那身影却仍如孤松萧萧肃立,凛然不可近犯。
他单凭一掌便重伤此间两位领头的大人物,余下的守卫群龙无首,竟没有一个人敢上前捉拿他,生怕他是假意示弱,伺机再度暴起伤人。
双方僵持良久,倒是人群中的温长卿越看越觉得此人眼熟,越眼熟便越是心惊,怔立半晌,终于越众而出奔到近前,一把抓住他左臂,惊声急问:“岳师弟?你是不是岳师弟?”
闻衡早已力竭神危,被他这么一晃,蓦然呛咳出一大口鲜血,仰面朝后倒了下去。
“岳持!”
一梦昏昏沉沉,好似过了百年那么长,闻衡终于逐渐恢复意识,五感陆续归位。他屏息内视,感觉四肢虽然沉重,体内中却有一股温纯真气盘旋巡行,温养着气海,已将他当日因中毒所淤积的暗伤修复得七七八八。
闻衡闭眼不动,仔细回想前事,心知自己筹划落空,反而落入敌人圈套。此番虽栽了个大跟头,却也不得不佩服那位九大人的心机智谋。
只是不知道他一掌下去,那两人会不会死。
耳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温长卿愁得叹气:“这都晕了一天一夜了,牢里缺医少药,到底还能不能醒?”
另一个陌生的声音好脾气地道:“温少侠放心,岳公子脉象平稳有力,是疲力竭才会昏迷不醒,将养两天,自然会好。”
闻衡手指抽动,勉力撑开眼皮,用嘶哑的气音唤道:“四师兄……”
此时此际,这一声于温长卿而言不亚于天籁。他又惊又喜,忙将闻衡扶起靠墙坐好,身边马上有人递上一碗清水。闻衡也来不及管里头有没有化功散,端过来一气干了,喉咙中的灼人的干渴方才稍解。
自他醒来,不论是这间牢房还是别的牢房,所有人都瞪着眼睛竖着耳朵听他的动静,异常专注。那模样仿佛闻衡是什么不世出的宝贝疙瘩,连呼吸都小心翼翼,生怕气喘粗了把他吹走。
顶着众人殷切目光,他轻轻舒了口气,道:“在下无能,中了对方的奸计,反而连累大伙空欢喜一场,心中实在愧疚。”
众人忙道:“岳公子说哪里话,你肯仗义出手,我等已足感深恩,公子万勿自责。”
温长卿问:“师弟,前几日赶驴冲撞车队的是不是你?”
闻衡道:“不错。我与一位朋友在司幽山下汇合,发现许多门派弟子不知所踪,经过一番探查,才追上了车队,当时不知对方深浅,只好以此法一试。没想到还是被那贼首看破了形迹。”
他们二人尽管进城后又刻意改变形容,但在对方已经留心的情况下,始月狱里突然多出两个送菜的汉子还是太显眼了。从他们混进狱中的那一刻起,就已经踏入了九大人布设的陷阱。此后又是让他们送粥,又是带他们入狱,其用意无非是想引二人入套,将他们也一并扣在牢中。
现在想来,连往闻衡手臂上划的那一剑恐怕都是事先计划好的。他一旦动手,毒药立刻发作,自然插翅难逃;他若不动手,九大人也不会放他归家,势必要将闻衡聂影留下来,好继续威胁旁人。
要怪就怪他不够警觉,急于求成,贸然动手,才会折在九大人手中。
温长卿听了他的一番详述,不由感叹道:“此人来势汹汹,早有准备,我们没有防人之心,中计也是无可奈何。现在只盼逃出去的人能向门派传信,等前辈长老们设法营救。”
闻衡这才想起来问他:“都有谁逃出去了?”
温长卿道:“当时情形混乱,大伙武功又都未尽复,也只有你那位朋友拼死抢了龙境少侠,杀开一条血路冲了出去。”
闻衡点点头,欣慰道:“总算派出两个送信的。龙少侠和我那位大哥都是重义守信之人,知道咱们身陷囹圄,必然会想办法四处求援,纠集人马来救大伙。”
众人听了这话,虽一时脱身无望,倒也大感安慰,又再度谢过闻衡,各自回原处休息养神不提。
闻衡环顾这间囚室,只见除了温长卿外,还有招摇山庄、褚家剑派等门派的五六个弟子。他拉了拉温长卿的衣袖,低声问道:“四师兄,那个领头人将你们捉来,有没有要你们做什么事?”
温长卿答道:“路上什么都没说,昨晚刚在这里安顿下来,他便表明了身份,要我们给师门写信,言明各派掌门人卸任退位,将所占山川土地归还朝廷,他才肯放人。这种无理要求,我们除非是疯了才会答应他。”
闻衡:“他叫什么名字?是什么来头?”
“姓名不清楚,听旁人称呼,都叫他‘九大人’。”温长卿道,“至于身份……他自称是宫廷内卫。”
之前听见“九大人”这个称呼闻衡就有预感,眼下果然预料成真。他们此番遭遇的敌人,必然就是赫赫有名的大内九大高手,排在最后的那一位。
第59章 往事
“怎么了?”温长卿见他神色沉重,担忧道,“此人是谁?很难对付么?”
他怕引起其他人恐慌,声音压得很低,闻衡同样低声答道:“差不多。师兄,你听没听说过大内九大高手?”
温长卿不是没想过,只是猜测太可怕,他刻意回避提起,没想到闻衡比他直白,毫不犹豫地捅破了窗户纸。
“是朝廷的人?”
闻衡道:“不错,还是朝廷最锐的那一批人。”
温长卿想不明白:“纯钧派一向安分守己,以行侠仗义为训,好端端的,朝廷为什么要朝我们下手?”
闻衡心道侠以武犯禁,事关己身,当然觉得自己不曾得罪人,别人可未必会这么想。只是这话不好明说,他不答反问道:“一个排行第九的内卫就绑了这么多人,师兄就没想过前面的一二三四都在干什么吗?”
温长卿悚然道:“你是说……”
闻衡朝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光抓一群人养着有什么用?浪粮食罢了。再等两天,看看他们要拿你们威胁谁,有什么动作,提什么要求,这就是前面所有问题的答案。”
“可是——”
“师兄,”闻衡半闭着眼睛,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轻声道,“平白担心无用,反而会打草惊蛇。”
闻衡虽是重伤初愈,却神思清明,不慌不乱,显然是心中早料到此节,已经安排下应对之法。温长卿不是蠢人,见状不由得心下稍定,跟着点了点头,道:“好。你才刚刚醒来,还是少些神,静养为宜。”
闻衡右臂伤口已被人用心包扎过,伤痕不长却很深,至今仍未愈合,还在缓慢渗血。他在角落里坐定调息,静心内视,原以为自己早就中了化功散,不想一股真气仍在体内自发运行,畅通无阻,反而是手臂上的毒素更霸道,一动内力就气血上涌,眼前金星乱冒,不住发黑。
先前那一掌抽干了他的内力,眼下内力却已恢复了三成,就是不能行功,再过几天也可复原如初。
自从练了《凌霄真经》,他也与寻常人一般有了内功,虽然内力运转方式不同,但使出来的效果并无差异。然而今日看来,他的内力似乎同别人还是不大一样,不知道是不是体质的缘故。这股莫名其妙的护体真气从他不会武功时就一直盘旋在体内,好像是先天内力,但后来闻衡得到顾垂芳的内力、习得《凌霄真经》,它又与这些后来的内功毫不冲突,相融甚深。
直到这次中毒,全身内力受制,唯独这股真气丝毫不受影响,其温厚纯,甚至更胜往昔。
可它是从哪里来的?
《凌霄真经》已是独步天下的上乘武学,闻衡不记得自己还练过什么比《凌霄真经》更深的功法。
他功吐息,缓缓睁眼,温长卿听见动静,在一旁关心问道:“如何?”
闻衡言简意赅:“中毒已深,内力受制。”
温长卿虽早预料到是这个结果,还是忍不住叹息一声,又马上安慰他道,“没事,你就当吃了一副化功散。等咱们出去了,师兄就是掘地三尺也一定给你找到解药。”
闻衡听罢一笑,蓦然想起昔年刚入门与人争斗时,温长卿替他出头直言的情形。他虽算不得纯钧派正经弟子,这份同门情谊却历久弥笃,教人敢在危难之际以生死相托。
他换了个舒服一些的坐姿,温声道:“那就仰仗四师兄了。”
“对了,我还没问你。”温长卿道,“你这些年究竟跑到哪里去了?这身武功又是怎么回事?”
狱中无事,闻衡索性将这些年的遭际一一告知,两人交换过各自经历,又问起玉泉峰诸人,不提及薛青澜与本门恩怨。这些事闻衡只从聂影那里听了个大概,却不知个中详情,也没仔细问过薛青澜,温长卿却是一清二楚,正要找闻衡诉苦,这下借着闲聊的机会,一字不漏地全给抖漏了出来。
当年闻衡失踪快一个月时,纯钧派才从下面执事长老的汇报中得知消息,但拖延了这些时候,再想寻找也难了。当时唯有廖长星一力主张追查,可惜他人微言轻,只能靠自己的人脉寻访,最终一无所获。等众人以为这事已经彻底过去,两个月后的某一天,薛青澜忽然来到越影山山门外,点名要见闻衡。
那天恰好四个大弟子都不在山上,出来待客的是秦陵新的记名弟子。据说那时薛青澜的神情状态都很奇怪,那弟子听他问起“岳持”,他对玉泉峰还不熟悉,便直接告诉薛青澜“我们这里没有这个人”。
就因为这一句话,薛青澜当场发疯打断了这弟子的三根肋骨。守山门的弟子赶来劝阻,五六个人被他打成轻伤,最后终于惊动了秦陵,两人话不投机,薛青澜又对秦陵十分不客气,竟然当场动起手来。薛青澜与他过了十几招,伤重落败,万幸他还没疯到一心求死,挣扎着设法逃离了越影山。
哪怕温长卿叙述的十分简略,毫无跌宕,但闻衡听到此处,仍是心如刀绞。
那时薛青澜的武功才刚有起色,进境再快也不是秦陵的对手,他分明比谁都清楚这一点,却仍然要与秦陵硬碰硬。一个人到底是伤心绝望到了什么程度,才会疯得连自己的性命都不顾了?
“后来呢?”他忍不住插言,“他伤得怎么样?痊愈了吗?”
温长卿微妙地瞥了他一眼,答道:“我也不大清楚,反正后来再见他都是活蹦乱跳的,想来应该好利索了。”
他那时正在外办事,对越影山下发生的争斗一无所知,但在半路听到了一个惊天消息——明州神医“留仙圣手”薛慈当月身故,杀人真凶正是他唯一的徒弟薛青澜。
温长卿风闻此事,忙赶回纯钧派向秦陵报信,这才得知薛青澜曾来过越影山。此时闻衡失踪,薛慈身死,薛青澜得罪了纯钧派,这几桩事缠在一起,令两方仇怨越发激烈。秦陵派人往明州查证,确认好友死讯后勃然大怒,亲自率领弟子们下山追缉薛青澜,扬言要为薛慈报仇雪恨。
可那时薛青澜早已脱身,逃得无影无踪,江湖上谁也找不到他。又过半年,纯钧派弟子在下山游历途中被垂星宗截住,对方并没有要杀人的意思,更像是纯粹的找麻烦,把这群人拾了一顿就放走了。然而巧就巧在这群弟子中,还有个女扮男装跟着出来见世面的韩紫绮,她记性极佳,正好认出了这伙人中领头的薛青澜,回去对韩南甫一说,这下全纯钧派都知道薛青澜转投了垂星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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