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云罗

【】第十一集 草露沾衣 第十三章 恩义难全 抱宝怀珍

作者:九叔林笑天
字数:8870
2020/02/19
第十三章 恩义难全 抱宝怀珍
夏日晨间的日光依然炽热,烤得金山寺宽敞的院落地面如火烧。
虬须满面的杜中天抽着狮鼻,倒提着根熟铜棍冷笑道:「你的武功如何,老
子再清楚不过。明知老子要诱你孤身一人,居然自投罗网!昆仑上下,果然都是
废物!」
「我是什么都一样能杀你。」吴征抽出昆吾剑道:「以此剑清理门户,再好
不过。」
「嘎嘎,妄自尊大。」杜中天双手握着熟铜棍一旋,熟铜棍自中央一分为二,
拆做两只五尺长的长棍。他力大无穷,双臂将长棍轻若无物地盘旋一舞,棍头从
地面上刮过,发出毛骨悚然的尖锐声响。
吴征捏着剑诀,气定神闲,隐隐然已有宗师气度。自得倪妙筠的梳云之躯后,
他功力再进一层,已踏在十二品的门槛前。正如昔年祝雅瞳称赞陆菲嫣十二品之
下绝无敌手一样的强大。杜中天再熟悉昆仑与宁家两家的武功,吴征亦信心十足。
杜中天双棍一舞,再舞,每一圈都刮过地面,发出锐啸声间,青砖地面碎石
飞舞着被震裂,留下两道犁过的印痕。
杜中天踏前一步,金色的熟铜棍在烈日下几成两道光轮,耀目生辉。光轮绞
动,他步步逼近,熟铜棍犁过地面,火星飞溅,锐啸刺耳,常人心神早被慑住。
吴征小步后退让双目略作适应,忽然一剑刺出,正是光轮之间的缝隙。杜中
天早在等着这一招,双棍交叉一夹架住长剑再一剪,竟要将昆吾剑夺去。
吴征及时收剑,方才一招就觉手臂隐隐发麻,知道杜中天一身神力,见他一
棍当头,一棍扫腿,便飞身而起翻过他头顶。
这一下身法极快,杜中天双棍落了空,也是急速旋过身来,顺势双棍横扫,
正巧吴征已蹂身而上。熟铜棍极沉,昆吾剑虽锋锐却当不得这等钝器砸击。吴征
不敢硬接,只得又是一个翻身避过。这一下进退随心,收放自如,正是武功大成
的先兆。
身形刚稳,熟铜棍又如影随形般砸到,吴征弯腰避过,颇见对这等硬桥硬马
的武功一筹莫展。杜中天狞笑声中,双棍飞舞,竟要将吴征砸成肉饼。
「中!」吴征脚下弓步立实,上身翻转,长剑忽然回挑,角度之清奇不可思
议,且又快得不可思议。
杜中天全然没想到吴征的功力飞涨如斯,这一剑正中左手手腕,登时手掌一
松,一只长棍脱手而出。
吴征飞起一脚将长棍踢开,倒提着长剑道:「废物!」
「你……你……」杜中天又惊又骇,右手持棍猛砸。
吴征嘴角冷笑,大喝一声,侧过昆吾剑以剑身逼住长棍,铛地一声巨响,长
棍被逼得落不下来,昆吾剑亦毫发无伤。
吴征一身内力灌注于剑身逼住长棍,杜中天满面骇然,被强大的内力逼得步
步后退。吴征缓缓道:「本人吴征以昆仑掌门的身份,今日清理门户!」
他上身一侧,剑锋顺着铜棍削落,杜中天惨叫声中铜棍落地,竟是连一只手
腕都被齐齐削了下来。
「绑起来带回镇海城!」
吴征手刃叛徒贼党,心中一时空落落的,遥想奚半楼领着前辈同门誓死捍卫
昆仑派清誉之时,这人也混在其中。向无极帅兵攻山,杜中天必然暗中害了几名
前辈同门。心中气苦,若不是还要留他为杨宜知翻案,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
正怒之间,吴征猛然回头,那股被人窥视的奇异感应又起。而这一回,居然
并未落空,视线里现出一个慢腾腾踱步而出的人影来。
「咳咳,咳咳。」苍老的咳嗽声传来,佝偻着背脊的老者拄着拐杖,颤巍巍
地突然出现在金山寺里,就像他的脚步声一样无人听见:「吴贤侄,别来无恙。」
吴征双目仿佛被针扎了一样痛,不可思议道:「屠公公?」
来人正是大秦中常侍屠冲,梁兴翰驾崩之后不久,屠冲也辞官还乡就此销声
匿迹,吴征万万料不到会在这里遇见他。
「贤侄还没有忘记老夫。」
「没有,公公此来何意?」
「来带贤侄回大秦。」屠冲嘿嘿一笑,揶揄道:「贤侄不会以为凭一个杜中
天就有本事对付你吧?他算什么东西?也配?」
难怪厉白薇信心满满敢跳出来与昆仑作对,原来这位绝世高手在背后坐镇!
屠冲手臂左右一挥,将两名赶过来的突击营高手打倒在地,笑道:「老夫自
与贤侄叙旧,你们再上来坏事,莫怪老夫手下不容情。」
吴征也挥了挥手止住要来帮忙的部从道:「你们不必来了。」他经历过桃花
山之战,知道面对十二品高手,人多起不了任何作用,反而会碍手碍脚。他也虽
惊不慌,以他现下的功力,十二品之下全无敌手。屠冲虽有十二品的修为,但年
事已高。远比不上丘元焕那样正值盛年,也未必就强过戚浩歌,李瀚漠等人。
「贤侄好气魄。唉,观贤侄的武功,老夫若再晚来一年半载,都不是贤侄的
对手咯。」屠冲抛去拐杖,亮出双枯竹般的手掌道:「贤侄看来不愿就范,老夫
就与贤侄先过两招。」
吴征屏息凝神,不等屠冲出招,抢先踏上一步,挺剑刺向屠冲两胁。屠冲已
到风烛残年,就算修为再高,身手也不如青壮矫捷。吴征抢个先手,再施展快剑
对敌,不至于一交手就落于下风。
屠冲身形左晃右摆,吴征一连五剑悉数落空,那鬼魅般趋近趋退的身形,哪
里像个垂暮老人?轻易闪开利剑之时,兀自好整以暇地赞道:「好剑法。」
吴征心中一凛,屠冲的武功路数与昔年死在他手上的太监杨修明类似,俱是
迅捷无伦,形同鬼魅。他眼见屠冲衣袂一动,不及看清来着,已长剑反挑,斜削
屠冲腰际。
屠冲的手爪招式繁复至极,又快得目不暇接,吴征全无思索的余地,哪里敢
去见招拆招?昆吾剑使的也是至简之招,若不能匹敌,便反刺敌手,求一个两败
俱伤。
两人顷刻间已交手二十余招,吴征虽未落败,已数次遇险。浮屠塔上柔惜雪
看得分明,一提僧袍就要赶下塔去。
「师太留步。」章大娘咕咚一声跪在地上连连磕头道:「主人吩咐属下照料
师太,请师太万勿离开,饶属下一条性命吧。」
屠冲忽然现身,章大娘知道厉害,也束手无策。柔惜雪内力全失,下去也是
白白添上一条人命。章大娘不敢拦她,只能磕头求饶。
「吴先生命在旦夕,寺里只有我能救他,你还不快带我下塔,杵在这里作甚?」
柔惜雪情急之下一改随和之性,厉声喝道。
章大娘狐疑地抬头,见柔惜雪目光锐利得让她打了个寒噤。情知柔惜雪所言
不差,满寺上下高手虽多,真要论起来能救吴征的,唯有柔惜雪一人而已。她打
了个激灵,又是砰砰砰地磕了三个响头,背起柔惜雪一脚踹烂阁楼正门,一跃而
下。
疯了般奔下佛塔,远远看见拙性与于右峥领着群雄左右为难,柔惜雪喝道:
「你们都退开,退得远远的,任何人都不准上来!」身为突击营的教官与吴府的
重要人物,即使面色苍白,身形颤巍巍的,柔惜雪下令时自有一番威严。她左右
打量,又补充道:「你们上来只会坏事。绝顶高手之争,你们没有资格参与。」
「可……」拙性与于右峥大急,又深知柔惜雪说的是绝对的至理,但要放任
吴征不管,心里无论如何都不甘心。柔惜雪见状怒瞪,杏目寒光四射,二人心中
一惊,忙躬身后退着道:「是。」
说话间,吴征与屠冲又过了两招。这两招更加险象环生,屠冲的手爪在吴征
胸前挥过,嗤地抓裂了衣襟,爪风让吴兄胸口上出现四道血痕。
柔惜雪赶忙拔腿疾奔去捡一柄细薄长剑,心中惊惶又紧张,脚下一时发软踉
跄倒地。她不及起身,手脚并用地连滚带爬到细剑边,双手握住剑柄抬臂而起,
剑柄对着小腹,剑尖翘起指于胸口的高度。
屠冲全然不像个行将就木的老人,他的动作之快不可思议。原本吴征的【道
理诀】长处正在应变奇速,但是两人功力仍有差距,吴征全力运转【道理诀】使
开听风观雨,依然无法锁定屠冲的动作。
屠冲丢下手中破碎的衣襟,微微一笑,衣袖微摆,就到了吴征面前。吴征只
见灰色人影晃动,快得如一团残影,屠冲这一次出手比前还要更快。他顾不得辨
认屠冲的招式,一剑向他胸膛刺去。
「啧啧,武功真的很好!」屠冲由衷地赞了一句。他的手爪几乎已抓上吴征
的面门,但吴征的剑刺也是极快,还是攻他必救的要害,迫得他不得不上身一侧
以自保,这一抓也就落了空。
吴征虽处下风,仍欲败中求胜,当即三剑连环,分刺屠冲面门,胸口,小腹,
正是一招【驱雷擎电】。屠冲两手空空,屈指连弹,当当当三声响过,吴征的长
剑俱被弹歪了方位。
两人疾风骤雨般斗在一处,吴征的长剑挟着风雷之势,虎虎生威地猛劈狂刺,
尽力不让屠冲缓出手来还击。吴征气势汹汹,屠冲却好整以暇地避让挡拆。十招
一过,吴征手中稍缓,屠冲的手爪便从剑影重重中穿了出来,嗤地一声又在吴征
左肩留下三道血痕。
「贤侄,内力不济了呀?」
吴征的狂攻固然声势惊人,要逼住屠冲这等绝顶高手,内力消耗之巨不可想
象。即使以他修行【道理诀】的内力之深厚也无法支撑。屠冲觅得良机,再度反
客为主,吴征又只得苦苦支撑。
屠冲这一轮攻势变爪为掌,一改此前的质朴以快速取胜,变得变幻莫测。但
见他一掌拍出,掌到中途肩头微晃,一化为三。吴征看不清虚实,不敢硬接,只
得退了半步。
不想这半步空位,三掌忽而化作九掌。吴征的武功毕竟与屠冲差了一个境界,
屠冲还未使出全力,他已左支右拙甚是狼狈,面对这飘忽的九掌失机在先,只得
又退半步。
两个半步,三掌已化作十六掌,再退下去恐怕要化作万万千千。待屠冲十六
掌又到眼前,吴征长啸声中,昆吾剑挟着电光斜削而出,径从掌影中穿过刺向屠
冲咽喉。他内力不济,只得闪躲退让,两步间调息完毕,内力复又充盈,即刻与
屠冲抢攻。
屠冲阴声冷笑,上身一晃昆吾剑落空,他翘起的拇指上长长的指甲已在吴征
的脉门边。吴征长剑圈转,自他肩头削了下来。屠冲双臂一展极尽变化之能事,
连出两掌,每一掌又似开山大斧,威势惊人,登时将吴征的气势压了下去。
屠冲不再留力,吴征形势更危。他的武功已接近大成之境,本已几无破绽。
可屠冲修为太高,在他重压之下,吴征的武功里又被逼出破绽来。虽小,虽转瞬
即逝,但在屠冲手下,这些破绽让吴征险象环生,如履薄冰。
两人翻翻滚滚又拆了十余招,吴征已被逼得连连后退,勉力维持着攻势,却
出招越来越短,攻不到一尺双臂便被逼得回招自保,全然处在下风。屠冲尖啸一
声,右掌平推,左掌斜劈。吴征招架不住,只能剑刺他右掌,肩头微晃,与间不
容发之际闪开左掌。
屠冲后招无尽,右掌弹偏剑锋,左掌一勾反掌成爪向下一抓,若是抓得实了,
吴征的肩头就要被抓出五个血窟窿。吴征无奈,百忙中着地一滚,不及转身,已
忙不迭地反手一连数剑向着背后乱刺。
吴征破绽越拉越多,败象已成。屠冲老神在在道:「贤侄还要顽抗么?」他
浑浊的双目一瞥在吴征侧身后五步开外的柔惜雪,料得她武功全失,已无助力之
能,又是狂攻五招。
一招,吴征退一步,五招过去,吴征连退五步,直退到柔惜雪身前。屠冲双
掌分拿吴征两肩,吴征勉力支撑许久几乎油尽灯枯,屠冲这一招来得又快又凌厉,
吴征只得又使两败俱伤之招,借着兵刃在手朝屠冲胸口刺去。
「贤侄已尽得昆仑真传,武功远胜天下余子,老夫都要写个服字。」屠冲由
衷感叹,两人差着一个境界,还是最大的境界,吴征能坚持到现在简直难以想象。
在年轻一辈中再无人可与他相提并论。只可惜下一招吴征已无论如何无法接下。
屠冲以右掌逼住吴征,左掌鹰爪般递出,仿佛苍鹰抓向猎物。吴征应付他一
掌已尽全力,右肩处现出一大片空当来,眼见这一抓就要将他拿住,只得又退半
步。屠冲身随爪走,绝不容猎物逃脱!
一退一进,两人激战间忽然多了柄细薄长剑。不应该有长剑的地方,长剑偏
偏出现在这里。长剑自始至终都没有动过,吴征退了半步,长剑就斜立在他左肩。
剑刃在烈阳下闪着寒光,软绵绵,没有半分劲道的一剑凭空出现,登时将吴征的
破绽全数补完。屠冲的左掌若再抓下,必然先被剑锋所伤。
「咦?」屠冲撤回掌力,惊疑不定地打量着刺出这一剑的主人。
严格而言,这一剑不是刺出来的,这一剑就等在那里,等着吴征后退,等着
屠冲拍出那一掌。看似简单,实则已看准了两人的一招一式与变化,简直妙到毫
巅。
化至繁为至简,在场高手虽多,但仅有一人有这样的眼力与见识!
「老夫若没有老眼昏花,柔掌门已内力全失。」屠冲浑浊的双目闪出两道异
芒,捋着长须道:「老夫自与吴贤侄切磋印证,柔掌门何故要来蹚浑水?」
「吴先生的武功与你不过半步之遥,贫尼内力虽失,眼力仍在,贫尼在这里,
你不能得逞。」柔惜雪还是挺着剑,一般的剑柄于小腹前,剑尖斜翘而上。
「是么?老夫倒要试试。二位小心。」
屠冲枯竹般的手掌再度拍出,这三掌置吴征于不顾,全向柔惜雪拍去。
「你快走。」吴征方才一言不发,全力运转【道理诀】,短短盏茶时分内力
几乎尽复。他明知自己不是屠冲对手,仍奋勇接战。柔惜雪所言半步之遥为的是
给予吴征信心,这半步不仅跨不过,脚下还是万丈深渊。
柔惜雪紧紧抿着樱桃小口,她全副心神都在吴征与屠冲的招式上,不敢分心
答话,只摇了摇头,看着甚是倔强。
吴征一时无奈,更不敢分心,挡在柔惜雪身前,长剑一展将屠冲的三掌全数
接下。此前他与屠冲抢攻失败后疲于应付,一人还勉力接得下来,现下身旁多了
个柔惜雪就不敢频频犯险,只能先稳稳守住,心中暗骂这尼姑真的犟,强练内功
伤了自己,现下还要白白来搭上一条性命。
吴征原本擅于长力,存了只守不攻的念头,招式法度更显沉稳。长剑舞出一
道光圈,屠冲连连猛攻,都被他稳稳守住。又交手了几招,吴征再度被压制于下
风,长剑的光圈越来越小,却弱而不衰,微而不竭。
当光圈缩至吴征身前两尺时,两人之间竟达到一种微妙的平衡,屠冲不能再
有寸进,吴征死死守住。他心中诧异,能守住并非自己凭依策略就能抹平两人间
修为的差距,而是每每在关键时刻,屠冲可下杀招破解自己的剑光时,他都有所
犹豫,或是毫无征兆地变招。时机稍纵即逝,吴征反应神速,借着良机弥补破绽,
稳守剑圈。
这一阵两人连拆了五十余招,屠冲向后退了半丈脱出战团,饶有兴致地捋着
长须赞道:「柔掌门高明,真令老夫大开眼界。」
吴征松了口气,眼角余光这才见一点剑尖横在右肩侧后方。他猛然回头,只
见柔惜雪提着细剑,饱满的额头上汗珠滚滚而落,幸而一双细柳青黛眉长而浓密,
才不致模糊了视线。
稍有喘息之机,柔惜雪猛地提袖抹去脸上的汗水。她武功全失,激战间消耗
甚大,软弱无力的单臂拿不住细剑。铛地一声剑尖砸在地上,柔惜雪不及抹净,
忙不迭又双手握住剑柄,咬牙提起长剑道:「贫尼说过,你不能得逞,还不速速
退去。」
吴征这才知道,是她一直在自己身旁拾遗补缺,屠冲才顾忌重重。柔惜雪不
能用内力,也使不出什么精妙的招式,她只是料敌机先,提前将长剑横在屠冲必
攻,与吴征的破绽薄弱之处。这一柄软绵绵,也无任何招式变化的细剑,就此在
两人之间发挥神奇的力量,令吴征稳守,令屠冲无计可施。
「柔掌门,老夫也说过,老夫此来只为吴贤侄一人,与旁人无关。柔掌门何
必白白搭上一条性命?」屠冲晃了晃右手,五指捏了个奇异的法诀,老态龙钟的
老太监在此时忽然气势大涨,佝偻的身形正在挺直,仿佛顶天立地。
柔惜雪抽了口凉气,颤巍巍地踏上两步,与吴征并肩而立。
「我的话,你偏要一句都不听么?」吴征恨不得揪着柔惜雪的衣领,把她赶
出金山寺,怒道:「赶紧走,赶紧走!」
柔惜雪抿着唇,又是倔强地摇摇头,低声道:「我从前害过你,欠你一条命,
我不走。你别担心,他伤不了你。」
「你……」吴征咬得牙关咯咯作响。他早就把压箱底的本事拿了出来,屠冲
的绝招他实在没有半分把握能接得下一招半式。这一回不比方才,屠冲一力降十
会,柔惜雪连站立都难,妙招不可能再有用武之地。
屠冲气势不断攀升,吴征大急,再顾不得许多,伸手去提柔惜雪,想将她远
远地掷出去。不想屠冲双目一眯,磅礴的杀气锁定了他。吴征全身肌肉一抽,猛
然一顿再不敢,也不能擅动。仅是一道杀气就让他汗如雨下,若是极招出手,自
己又能接得几招?支撑得多久?
念头刚动,屠冲电射般欺身而上。吴征原不敢贸然硬接,但柔惜雪在旁,屠
冲未必会非要将自己毙于这一招之下,说不定嫌柔惜雪碍事,先将她一掌杀了。
生死一线之际,吴征脑海里异常清明,长剑斜挑,点向屠冲眉心。与此同时,
柔惜雪的细剑也到,以绝妙的方位指着屠冲小腹。一剑主动进攻,一剑等着屠冲
自己撞上来,两人从未有过配合,却有种天生的默契。
屠冲此前招式变幻莫测,这一扑虽快,手上却无任何花巧,双手各出二指夹
住吴征的剑锋一甩。吴征被一股大力带偏,向柔惜雪撞去。他足下加力急使千斤
坠在地上牢牢钉住——以柔惜雪现下的身子骨,两人内力充盈,一撞之下非得要
了她的命不可。
只是这样一来,变作吴征与屠冲的比拼内力。两人武功强弱分明,吴征只觉
对方的指力排山倒海一般压来,片刻之间汗出如浆。柔惜雪细剑凝而不发,见屠
冲小腹下露出破绽,一剑挑去。她不能动用内力,招式虽奇,却既缓又软,这一
剑不指望伤敌,只求逼退敌手。
果然屠冲尖笑声中翻身而回,扬了扬手,气势越发旺盛。
吴征全身尽湿,气喘吁吁,深深提了口气才不至于委顿于地。柔惜雪不肯听
话,下一招又该如何是好?
「柔掌门,下一招你就没命了,吴贤侄仍然是与老夫一对一,柔掌门真要枉
送性命吗?」屠冲年事渐高,力斗之下似也有些疲倦,不急不躁地一边喘息片刻,
一边问道。他内力奔涌,一身长衣无风自动,连唇角粘的假须都被吹落了些许。
屠冲的下一招,不仅要柔惜雪的性命,也要吴征的。十二品高手傲立世间,
若是不顾一切要取一人的性命,就算满寺高手乱刀齐上,将他砍成肉泥之前,他
要取的性命也一定能取到。
柔惜雪也知大限将至,她站在吴征身侧,偏头一眼,满是柔情蜜意,凄然又
如释重负似地一笑道:「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你干什么?」
女尼软弱无力的身体,忽然又有了神采,握剑的双手,忽然又充满了力量。
柔和沉静的脸上,却又有了痛苦之色,仿佛娇躯正备受煎熬。
在吴府一住二年余,亲眼看着这座府邸一步步地搅动天下风云,承载新的希
望。柔惜雪深知这座府邸崛起的原因。吴征论武功不是最好,论智慧未必最佳,
可是这座府邸因他而联系在一起,众志成城,齐心协力。他在,昆仑派,天阴门
都可能重放光明。他在,暗香贼党才如坐针毡。一旦吴征不在了,府邸的能人异
士都将做鸟兽散去,再难同体一心。
「世间可无柔惜雪,不可无吴先生。」柔惜雪踏上一步,细剑指处,渊渟岳
峙。
「你给我滚得远远的,在这里碍手碍脚干什么?」吴征又急又气,怒声喝道。
柔惜雪强提内力,她虽习得【道理诀】中内力不走经脉之法,但修行日浅尚不熟
练。对手又是十二品高手,以她残破的丹田与经脉,残存的内力,强运功力只会
一身经脉尽断,到时就神仙难救。
柔惜雪目中泛起泪光,柔情无限,还是抿着唇摇摇头道:「咱们都逃不掉,
同心协力能杀了他。你也听我一次好不好?他伤不了你。」
屠冲修为虽高,年事也高,行将就木的身体早已不复巅峰,吴征能支持这么
久与此息息相关。柔惜雪曾是十二品高手,虽重伤难愈,眼光仍是十二品高手的
眼光,境界仍是十二品高手的境界。吴征毫不怀疑,柔惜雪强提内力,合两人之
力足以重创屠冲,甚至有可能杀死他。
但燃起生命之火,同样豁出了一切的柔惜雪必死无疑。
吴征双目通红睚眦欲裂,大喝道:「滚哪!他娘的给老子滚!」
柔惜雪抿唇摇头,珠泪滚滚而下,樱口小口忽而露出满足的微笑,即刻又有
鲜血涓滴。
从前以为生又何欢,死又何苦,现在却满心想要好好地活下去。更想好好听
你的话,不惹你生气。
不听你话,今后天人永隔,再难相见。可是听你的话,今日又如何救你?
「世间安得两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是你教给我的。」柔惜雪美眸一眨不
眨地盯着吴征,仿佛要把他的音容笑貌都刻在心里。片刻后便如心愿已了地回头,
再也不看吴征。挺剑踏上两步,捏着剑诀,作势欲刺。
吴征心神俱碎,柔惜雪已有替己身死之志,八头牛也拉不回来。他不敢妄动
破了两人间的攻守默契,为今之计只有拼死一搏,寻求一线生机。他随着柔惜雪
踏上两步,喉间兽吼般喝道:「给我好好活着,我求求你了好不好?」
柔惜雪心如铁石,仿佛又成了从前一心侍奉佛祖,六根清净的女尼,一眼都
不看吴征,只寒着脸盯着屠冲。
「想不到柔掌门都动了凡心,老夫又开一次眼界。」屠冲手掌凝而不发,掌
中的威势却已涨到了极致。此刻,他就像金山寺中唯一真神,俯瞰世间,予取予
求。
「你懂什么?」吴征急踏两步挡在柔惜雪身前,可他也知自己徒劳无功。在
场三人,自己境界最低,破不了屠冲的招式,也想不出柔惜雪的拾遗补缺手段。
自己能做的,唯有竭尽全力消去屠冲必杀一招的大部分威力,柔惜雪或有一点点
保下命来的可能。
「贤侄是在讥讽老夫了?」屠冲忽而凄然一笑,道:「老夫八岁起就不是个
不完整的人,连女人都亲近不得。但老夫也有族中兄弟姐妹,子侄外甥。男欢女
爱与家人亲情并无太大区分,老夫还是略懂的。柔掌门若不是对贤侄情根深种,
怎肯风华正茂之时,连命都不想要了?」
逼人的气势越发高涨,十二品高手全力一击何等惊天动地?吴征已被迫得说
不出话来,柔惜雪唇角的两条血线也几未停止,染红了胸前月白的僧袍。
「老夫虽娶了妻妾,却近不得她们,娶几房妻妾聊为弥补人生之憾事。人活
于世,若缺了什么,就会加倍对近似的东西珍惜些。贤侄该当懂得吧?」屠冲一
身杀气中露出温柔的笑意来,道:「老夫待家人一贯都很好,他们在老夫心中,
也一样重要,未必就输于贤侄在柔掌门心中的地位。」
「我懂。」吴征面目凝肃,听屠冲说得动情又在理,终于点了点头。
「霍向二贼残害胡兄与胡夫人时,老夫心有余而力不足,徒呼奈何。老夫侍
奉先帝,不敢与朝臣太过接近。但老夫也知胡兄,奚兄俱是赤胆忠肝之士,向来
敬重。二位国之栋梁既死,可怜大秦国现今满朝都是猪狗之辈……老夫心中之痛,
也未必就输于贤侄。」
「大秦如何,与我无关。」吴征冷冷道。
「是啊……胡兄为国尽忠,昆仑一门忠烈以血洗刷污名,贤侄已不欠大秦什
么,大秦与贤侄再无瓜葛,可是老夫一门老幼还在大秦。胡兄奚兄仙去之后,二
贼就视老夫为眼中钉,肉中刺。老夫虽不怕二贼,家中子侄却是砧板上的肉,老
夫又怎能个个照料得周全?二贼以老夫家人胁迫,老夫不得不来这一趟,望贤侄
见谅。」
「公公,你们之间的恩怨,小侄心有余而力不足。」吴征摸不清屠冲的意思,
只得将原话奉还。
「嗯,贤侄能明白就好。」屠冲面色一黯,忽然神色十分没落道:「二贼逼
迫老夫,有这一回,就有下一回,总要迫得老夫油尽灯枯,力竭身亡为止。老夫
虽不惧二贼,却又奈何不了他们。风烛残年,也不像贤侄前程远大,唯有保住族
人一条心愿而已……」
屠冲越说越轻,吴征与柔惜雪惊异间,只见老人忽然口角溢血,身体软绵绵
地倒了下去,一身精湛内力消失无踪,原本已十分苍老的面容更是一瞬间就现出
纵横交错的深深皱纹来。
「屠公公。」吴征手忙脚乱,一手抱起柔惜雪点了她几处穴道,两人一同奔
到屠冲身边,一摸鼻息,一探脉门,惊道:「公公你……」
屠冲提起一身功力,这股磅礴的内力疯狂流转,大大超过丹田与经脉所能承
受的极限。他却始终聚而不发,终至经脉尽断!
「老夫虽是不完整的人,也想做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二贼毁我大秦,老夫
与他们不共戴天,虽力有不逮,又岂能为虎作伥?」屠冲口角里的鲜血泉涌一样
喷出,含混不清道:「且相比二贼,还是贤侄更叫人信任。何况柔掌门都愿为贤
侄豁出命去,贤侄的为人可见一斑了。」
「公公……」
屠冲摇了摇头,微笑道:「你很好,奚兄在天有灵一定会倍觉欣慰。二贼应
承了老夫,只要带贤侄回去,生死不论,从此就不再与老夫家人为难。呵呵,老
夫哪里信得过?」
「可是公公也不必如此。」吴征与屠冲交往不算太深,但昔年在大秦国时屠
冲待他不乏照料。吴征闯皇宫时,屠冲也主动放水,暗中助他们突围离去。又一
故人命在旦夕,说不上悲伤,心中不免黯然。
「没用的,老夫不死,二贼不会停手。老夫今日殒命异乡,传出去都说老夫
死在贤侄手上,也不算污了老夫一世英名。」屠冲居然呵呵笑了起来,道:「且
老夫死后,族中对二贼再无威胁,二贼也不必对他们下毒手,倒是两全其美之法。
老夫心愿已了,唯独想求贤侄一件事。」
「公公请说,小侄定当尽力。」
屠冲剧烈咳喘了一阵,呕出口口鲜血,气息奄奄地艰难道:「老夫也算饶了
柔掌门一命,请贤侄看在这点情分上,将来若回到川中,请代为看顾屠家一二…
…」
「公公放心,小侄做得到。」
「有你这句话,老夫就放心了……」屠冲声音越发低了下去,眼皮也抬不起
来,喃喃道:「方才试了贤侄的武功,胆色,无一不是上上之选。泉下若见了奚
兄,胡兄,老夫夸一夸贤侄,也好有颜面去见他们二位……只是陛下,老夫如何
见你,陛下,你糊涂啊……」
屠冲连唇皮都动不起来,猛然身躯一抽散去了全身气力,就此与世长辞。吴
征长叹了口气,脱下衣袍将他尸身盖住,瘫坐于地,一时怅然若失。
此时倪妙筠,冷月玦才一同赶到,见状松了口大气。奔至二人身边,见吴征
虽疲累,身上无伤。柔惜雪却是面色苍白,衣襟染血。
「师姐,吴郎。你们没事吧……」
冷月玦忙去取伤药与更换的衣物,倪妙筠从吴征怀里接过柔惜雪,掏出方巾
为她擦去嘴角的血丝。
「没事?再晚片刻,她一样全身筋脉尽断,他娘的神仙也救不回来!」吴征
腾地跃起,不知是不是想把满腔郁结之气都发泄出来,气吼吼地震天响骂道:
「不听是吧?不听是吧?啊?你要人为你担心到什么时候?为你操的心还不够多?
气死我了,气死我了!」
柔惜雪低着头,哪敢去看吴征,被骂得越凶,心里居然越是松快,陡然想到
今日得脱一难,还能与吴征相处,嘴角偷偷露出丝笑意。
吴征全身发抖,暴跳如雷,骂骂咧咧地尤不解气,骂得兴发,一掌朝柔惜雪
苍白的脸蛋挥去,要将她抽个耳光。
倪妙筠吃惊,但见吴征发怒,一时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柔惜雪低着头茫
然不知,耳听风声抬起头来,眉眼虽有些委屈,倒也没闪躲的意思。吴征见她嘴
角尚未拭净的血迹,胸膛上的朱红,再念及她方才一往无前的深情厚意,心中一
软。
挟着风声的手掌在苍白的脸蛋旁顿住,吴征一曲虎口,四指在女尼脸颊上轻
轻一刮,惆怅起身道:「打在你身,痛在我心。」
倪妙筠与回转的冷月玦目瞪口呆,吴征背着手慢悠悠地离去,沉声道:「我
还有事要办,你先随妙筠回镇海城去歇息,晚上等我回来。」
不仅二女,突击营将士俱都看傻了眼。吴征行知寺门口,忘年僧拱手道:
「大人威武。」
「就你屁话多。」吴征啐了一口,道:「还不快去做事。」
将士们一哄而散。寺中一棵苍天古树顶端,窈窕的人影转身悄然离去,临行
前娇怯怯地嗔道:「这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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