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嬛传

第 79 部分

他如此嚣张,我却也不放在心上,以玄清的本事,要对付中了蛇毒的他,自然不在话下。然而听那男子的口气与神态,却是极有把握。而且对大周政事颇为知晓一些,倒真不知是什么来头。万一真是在赫赫族中颇有地位,一旦为玄清所杀,反而要牵扯出我与他私自出游、过从亲密的事来,倒是得不偿失了。我暗暗思忖,若他就近还伏又帮手,或者有人前来援手,这个事情却也棘手。玄清独身自然能应付自如,可是拉上我和浣碧两个,却是大大的麻烦和掣肘。
而且,我也不愿见到这样剑拔弩张的局面。我靠近玄清身边,极力压低声音,道:“先别动手。”
他一怔,很快“嗯”了一声
《后宫·甄嬛传4》60——解隙
我轻轻一笑,笑声在空旷的雪野里格外清脆,隐隐有回声清脆,仿佛四面八方皆有女子在若无其事的轻笑。我轻轻格开玄清的手,曼步上前福了一福,道:“蒙您垂爱,小女子自然不胜荣幸。只是你倾慕于我,不过是认为我足够聪敏,相貌又还不算污了你的眼睛,或许更看得上我那不入流的狠辣。”我侧头妩媚而笑,鬓角珠花玲玲而动,沙沙打着脸颊。“可是……”
我故意迟疑,吸引他注意倾听,说话间一个眼神递给浣碧,若有似无地瞟过地上的匕首。浣碧会意,蹑手蹑脚拾起匕首,掩到男子身畔。
我幽幽向那男子道:“你仔细瞧瞧我,其实我哪里有那么好呢。”
他倾神打量于我,正要开口说话,忽然眉头一皱,神s痛楚,眸中凶光毕露,迅即转过身去看浣碧方才站立的方向。浣碧手足敏捷,几步已经躲到近旁玄清的身后,神s慌张不已。
我拍一拍浣碧的肩膀,安抚道:“怕什么,不过戳了他一刀,又不是要害,他可死不了的。”我故意笑吟吟打趣道:“浣碧,从前你杀个人不费吹灰之力,今天怎么手下留情了。”
浣碧讪讪道:“长久没动手,手腕都软了。”
那男子神s大恨,忍痛反手一把拔出浣碧掷入他肩胛的匕首,半截锋刃上俱是血迹殷红,嘀嗒落在雪白冰雪之上,如开了一朵朵嫣红的腊梅。他意欲起身,然而蛇毒未清,肩胛又受了伤,到底体力不支,又重重跌了下去。
我清浅而笑,徐徐道:“嗳,你可别乱动,要不然伤口裂开可有你受的。”
他大恨,“你要杀我,自然有这男人为你出头。何必叫一个小丫鬟用这等龌龊手段暗算于我,岂是君子所为?”
我止不住格格而笑,举袖掩唇道:“我与浣碧本就是女子,自然不必在乎君子所为。何况你方才欲强行夺我回赫赫,又岂是君子所为?我又何必以君子之道待你。”我指一指浣碧,“她是我的侍女,你觉得如何?”我娓娓道:“她的容貌自然不十分输于我,讲到聪明狠辣,方才她能在你毫不觉察的情况下,无声无息靠近你用匕首掷伤你,也算是厉害了。”
他神sy沉似乌云密布,沉默片刻,爽然道:“不错。”
浣碧仿佛惊觉什么,急急唤我,“小姐……”我示意她噤声,她只得望着玄清,双唇紧紧抿住。
我含笑道:“我不过区区一民间寻常女子,我的侍女尚且如此能暗算于你。可见大周聪慧机敏、容貌妍丽又果敢的女子不计其数,任选一人都会得到你的倾慕。那么,请问尊驾,你是要一一抢走呢,还是尽数杀了。”我抚一抚脸颊,“无论哪一种,我都敢担保,你不能像混进上京一般再安然无恙地出去了。”
他神s微变,眸光犀利而寒冷,“你倒为我打算的清楚。”
我直截了当道:“自然。因为我看得出来,尊驾是爱惜x命的人。”
“何以见得?”
我讥诮道:“因为你知晓我杀了你妻子与她腹中孩子,你也说她为你已经生育了两个儿子,如今腹中是第三个。那么对为你生儿育女的妻子,你得知她死讯时是何表情?你明知是我杀了她,却不想报仇,虽然我是为他好,可是身为丈夫却不闻不问,还要将我这个杀妻仇人纳为己有,实在不合常理。唯一能够解释的是,一则你并不重视她,不打算为了她以带伤之身与我们起冲突;二是你为了自己的身家x命,虽然难过也只能忍耐。所以,你总是把自己的x命放在首位的。”
他嗤地一笑,漠然道:“用你们周朝的话来说,你倒是我半个知音。”
我骇笑,“不然。尊驾夸我是半个知音,我已经觉得尊驾个x凉薄,若真了结了尊驾,只怕我会因为害怕而落荒而逃。所以,实在不敢担当‘知音’二字。我只盼再不要见到尊驾尊容,已经是毕生大幸。”我比一个手势,“尊驾请自便吧。”
他狐疑,“你放我走?”
我反问:“否则,你以为我要你的x命来做甚么?”
他的目光似钢刀划过我的脸颊,许是我的错觉,竟仿佛有一点温柔与激赏在里头。他踉跄着站起身,走了两步,倒也稳当了些。
浣碧见她转身就走,轻轻“嗳”了一声,指着地上他妻子的尸首道:“你不要你娘子了么?”
他回头看了一眼,面无表情,一点丧妻之痛的哀戚也无迹可寻,道:“已经死了。难道要我背着尸体出城么?”他看我一眼,冷冰冰道:“你要记得,你杀了我的妻子,你要还一个给我。记住!”说着再不回头,转身离去。
浣碧气到无以复加,恨恨道:“世间竟有这样不可理喻的男人,尸体不要,难道连埋一下妻子的尸身也不肯么?简直枉为人夫!”说着叹气看那女子,“她真可怜!”
玄清抚着我的肩膀,“他说的话,你别放在心上。”
我半跪在雪地里,伸手扒开女子身边的积雪,清冷道:“世间男子的薄幸自私,浣碧你是第一次见到么?何必还要生气。”
玄清望一望我,嘴唇微动,终究还是没说什么,只与我一同扒开积雪,将女子埋入雪中。十指冻得失去知觉,我缓缓呵一口气暖手,看着地上隆起的雪包,叹息道:“本是洁净女儿家,如今归入洁净雪中,倒也比埋于黄土要好得多了。”
浣碧紧紧依在我身边,轻声道:“小姐,你方才要我去拿匕首掷他,我真害怕,我从未做过这样的事。”
我握着她的手,安慰道:“亲手杀人,我今天也是第一回。若不是迫不得已,谁愿意沾染血腥呢。浣碧,今r也要谢谢你,若不是你掷伤了他,我也找不到说辞应付他。”
浣碧神s疑惑且愤愤,“有公子在,要杀他并不是什么难事,何必一定要放他走呢?他这样轻薄小姐。”
我的目光迎上玄清的目光,轻声问:“你如何看?”
他略略沉吟,眉毛有曲折如新月的弧度,道:“此人在赫赫必定颇有权势。”我知道他的思量,赫赫可汗之下有南院、北院两位大王,分管政事,颇具权威。玄清自然在他二人身上留心。
我颔首,“至少也在将帅一流。那么,他为何而来?”
自然不会是为了欣赏辉山晴雪的美景。玄清神情肃然,“只怕是为了刺探两国之事。”他摇头,“边防松懈至此,赫赫国人竟可这样大摇大摆的进来。”
我想一想,“他的打扮与大周国民无异,边境又有互市j易,他若打通关防,自然能够进来。”
玄清道:“待我回京,自然要禀明皇兄要加紧边防一事。赫赫的野心,由此可见一斑了。”
我沉默颔首,只不过,我心中另有一层意思未说出来。浣碧听得疑惑,问道:“小姐怎么知道那人在赫赫身份显赫?”
我道:“你可留意他身上所穿的银毫狐裘?或许乍看之下和寻常的并无区别,样子又制的普通。可是寻常的银毫狐裘毛s灰黑,只有毛尖有银白一点。可是他所穿的银毫狐裘却是毛s纯黑,半点杂质也无,毛尖的银灰也十分齐整,想必是出自‘墨狐’身上。墨狐数量极少,它的皮毛做成的银毫狐裘的好比大周宫中用的南珠,十分难得,只供贵族享用。穿得起这种银毫狐裘的,必定是赫赫一族中非寻常等闲的人物。”
浣碧静声片刻,怯怯道:“小姐,我方才以为……”她微微迟疑,“我以为小姐在他面前夸赞我,是要我代替小姐跟随他去赫赫。”
我一怔,旋即笑道:“你可多心了。”
浣碧急忙道:“我知道我知道,是我不好,多心了。我以为……”她没有再说下去,只脸s绯红,垂首默然。
玄清微笑道:“你是嬛儿的妹妹,她怎会如此?”
我睨他一眼,冷冷道:“方才是谁说我狠辣,如今又来打圆场。”
浣碧拉我的手,柔声道:“小姐,是我不好,我不该惊叫起来的,小姐是该打我,我没有怨言。”
我心疼地抚一抚她微微红肿的脸颊,道:“好些了么?是我不好,一时情急下手太重了。我并不是存心要打你。”
浣碧含泪道:“我知道的。”
玄清温和中带了歉然,道:“天已经黑了,山上太冷住不得人。咱们还是从原路回去吧。”我默不作声,玄清让浣碧陪伴我,自去折了几枝松枝来,摸出腰间的打火石打了燃上。松枝的火把火焰明亮,燃烧时有清香溢出。
玄清一手举火把,一手便来拉我的手。
我缩了缩手,背转身去,玄清叹口气苦笑道:“方才是我不好,说话伤你的心。可是现在天黑路滑,你拉着我的手才好走啊。”我无法,只得把手j到他手里,二人携手而行,他力气又大,自然走得稳妥而迅疾。浣碧独自一人跟随在后,不免就落后了一大截。
我与玄清因方才一事有了心结,难免二人有些神s郁郁。片刻,玄清停下脚步,伸手向浣碧,道:“三人一同走吧”,说着便将手中的火把递给浣碧。
浣碧不由一愣,脸s一红,随即看向我来。我见她一人着实走得吃力而艰难,心中也是心疼,便点头应允。浣碧把手j在玄清手中,并接过火把,与我一左一右走在他身旁。我见她一味低着头只是默默走路,嘴唇微动似在低声说着什么。不由道:“浣碧,你在说什么?”
她猛然一惊,脸s越发赤红如霞,连连摇头。
我见她不说。又见玄清只扶着我们一味往前走,也不说话。心中更惦记着适才玄清所说的话,心中愀然不乐,也不肯再说话了。
待回到客栈房中,已是半夜了。玄清自去房中梳洗,我与浣碧在自己房中舀了热水盥洗。滚热的毛巾敷上面孔那一刻,身体微微打了个激灵,神志才稍稍放松下来。
正换了家常的衣裳,却见玄清叩门而入,端了宵夜进来,微笑道:“肚子饿了吧,我吩咐小二煮了松子粥,热热的正好用。”
我心中为他所说的“狠辣”二字生气,于是淡淡道:“多谢王爷费心了。”
他嘘一口气,道:“你还在因我说错话生气么?”
我清冷一笑,道:“王爷千金之躯,我如何敢生气呢。”
他眉目间微有自责之s,道:“我知道是我不好,不该这样说你。可是你这般说便是赌气了,难道你要和我生分了么?”
我眼圈微微一红,鼻中酸涩,道:“你要当我赌气也好,生分也好。我是断断当不起王爷的话的。”
玄清使一使眼s,浣碧道:“光有松子粥怎么吃呢,我叫厨房再去弄几个小菜来。”说着掩门出去。
玄清在我身边坐下,歉然道:“今r的确是我不好,不该出言伤你。只是方才那女子一息尚存,你却一刀利落杀了她。我虽晓得你是为她好,不忍让她身受蛇毒苦楚,也是心惊不已。毕竟你是一介柔弱女子,如何能如此g净利落了结她一条x命,终究你也是r夜诵读经文的人。”
我胸口窒闷,望着他道:“你是觉得我没有慈悲之心么?或者你认为我杀她之前该念一遍《往生咒》。”我定定道:“我只是不忍她身受苦楚。后来那赫赫人说她身怀有孕,我也是吃惊得很。只是真正怜悯一条x命,便是眼睁睁瞧她苟延残喘受苦么?”我眼中泪光微微闪烁,“你觉得我下手太过利落凌厉了,可是我杀她之时心里何尝不害怕呢?况且……”我咬一咬唇,“我是从后宫的杀戮和心机中走出来的,你不是不晓得?”
玄清的手指按住我眼角将要滑落的眼泪,急切而心疼:“你别哭。我晓得是我说错话伤你的心,叫你想起从前宫里那些事。但我的确不是安心的。”他拍着我的肩,“当时我也是情急了。”他略有一点赧s,道:“说实话,虽然我在平定汝南王兄时亦杀过不少人,然而见女子杀人,也是第一次。而且是我心爱的女人。”
我叹一口气,哀凉道:“或许是我们了解的不够多吧,在宫中偶尔数面,在宫外的次次相处,我都是平和的。你从未见过我是在宫中如何与人狠斗的,或许了解了真正的我,你便不会喜欢我了。”
玄清切切道:“即便你如何与人狠斗,都不会是自己主动愿意去伤人的。”他抓住我的手,道:“嬛儿,如你所说,或许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并不长久,你我了解也不够深。那么,你不要再生我的气好不好?你若一直这样生气,我们如何相处了解呢。”
我心中微微释然,道:“你这个狠心短命——”说到“短命”二字;心下一慌,跺一跺脚,长叹了一声怨道:“人人都可以说我狠辣,说我不好,偏偏你不可以……”
他道:“是。我不可以。”
我睨他一眼,“即便世上人人都嫌我不好,你却不可以,因为你和旁人不一样的。”
他眼中有虹彩样的霓光划过,璀璨一道。他伸手揽住我道:“因为这个世上,你最爱惜我,我最疼惜你,在彼此眼中都是独一无二的。今r的确是我错怪了你,嬛儿,若你不原谅我,我真要成了狠心短命的……”
我忙捂住他的嘴,恨恨道:“总爱胡说八道,看我还理你么?”我看他一眼,道:“清,我总是觉得你很好很好,如今可也发觉你一样不足了。”
他道:“你尽管说,我仔细听着。”
我叹道:“此番一事,我是觉得你的心肠过软了。或者说,是你心地太好,太怜悯众生为别人着想。”
他澹澹一笑,道:“或许我真是过于悲天悯人了。”
我伏在他肩头,轻轻道:“但愿你的善良好心不会成为你的负累。”
《后宫·甄嬛传4》61——断肠人
此事过后,我与他互陈心迹,却也将事情揭过不提了,只是如常一般相处。游历完上京之后,天气渐渐冷了下来,便策马驱车回中京不提。
寒冬时节,宫中饮宴颇多,玄清并不能常常过来了,偶尔来了,不过是小坐半r,就要匆匆回去的。
那一r清晨起来,却见玄清已经负手伫立于门外,他着一身云白软缎阔袖滚回纹兰字长衣,腰间系一带秋香蓝丝绦,意态闲闲地折了一捧绿梅在手。冬晨初升的太y是个淡白的毛毛的光晕,在他身上镀下一层融融的浅金s的光晕。
他整个人便立在光晕里,见我出来,满面皆是笑意,“你起来了。”
我吃了一惊,道:“怎么这么早就过来了。这样站在外头可冷不冷?”
他的笑容仿佛天际第一抹亮光,“一大早骑马回了清凉台,见开了第一束绿梅花,特地拿来给你。”
我含笑接过,轻轻嗅了一口,清雅的香气薰得五脏六腑都透明了一般甘冽清新。我笑道:“进来吧,你可吃过东西了。”
他笑:“一大早跑马过来,肚子正饿着呢。”
屋子里浣碧正摆好几碟小菜,盛了一碗滚烫的白粥,我缓缓笑着道:“没有什么好吃的,招待你,随便垫垫肚子吧。”
他捧着粥碗暖手,夹了一筷子酱瓜吃了,含笑定定望着我,道:“我只觉得,能在你这里吃一点小菜,喝一口热粥就是很安心的事。”
我睨他一眼,笑嗔道:“嘴这样甜,好像抹了蜜一样。”他笑笑不语,我又道:“可是宫里头出了什么事了么?”
他的眼中划过一丝淡淡清愁,随即笑道:“能有什么事,左不过六月里选秀皇兄得了位新宠傅婉仪,难免冷落了朝政,也冷落了后宫。”
我不由奇道:“这可成奇闻了,皇上多有内宠是平常的事,闹到为了她冷落朝政却也稀罕了。是位倾国倾城的美人么?”
他怔了怔,须臾,唇角缓缓拉出一丝柔缓的弧度,道:“美则美矣,却没有灵魂。”
我笑道:“这可奇了。皇上为什么那么喜欢她?”
玄清微微摇头,“我也不知道,皇兄总有皇兄的理由。”
我如今很心平气和了,虽然对玄凌依旧怨怼,然而谈起他与别的女子的燕好,却是坦然地如在谈任何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玄清缓和了情绪,道:“今r我都陪你,可好?”
屋子里笼了暖炉,洋洋生了暖意,把檀香的气味烘得有些绵软而热烈,失了清洌的气味。他坐于我身前,执笔漫漫作了画,画着我侧坐的身形。我择了卷《太平广记》闲闲看着,一页页风淡云轻地随手翻过,室内有淡淡香烟的影子浮过,淡薄地似一缕轻雾袅袅。我一时兴起,伸手去撩,却见他只低头专心致志画着。
不由笑道:“嗳,哪有画师是这个样子的,连看都不看人一眼,只顾低头画,画出来可像么?”
玄清抬头澹澹而笑,“你且自己来看。”
我探头过去一看,见笔工细腻流畅,纤毫毕现,不由赞道:“果然不错!”又嗔他,“可你方才都不看我……”
他朗声笑,夹一夹我的鼻子道:“我虽没有看你,你的样子却在我心里,怎么会画不出来。”
我别过身去,“扑哧”笑道:“尽会一味的胡说……”
我话音未落,觉得身边动静有异,不知何时温实初已经掀帘进来,静静站在门边,脸s白得如一张最澄净的棉纸。
我心下一冷,我与玄清定情之事,温实初全然不知,我也不打算告知他。而玄清一向往来,却不曾与温实初碰面过。而方才与玄清行迹亲密,一定是被他看到了,然而我旋即含笑道:“你来了。”
温实初轻轻“嗯”一声,冷道:“我来得不巧。”
我望一眼玄清,索x向温实初道:“的确不巧。不过清也不是外人。”
温实初微微冷笑,“清?”他撂下帘子,道:“嬛妹妹,你出来,我有话对你说。”
心中微微战栗,我其实并想让他晓得,也不愿意让他伤心。然而,他既然看见了,我狠一狠心,含笑道:“好,那你先出去等我。”
温实初霍然走出,玄清扯一扯我的袖子,微微蹙眉道:“温大人仿佛很生气。”
我微微一笑,“有些误会在里头,我去和他说清就好了,你只在这里等我罢。”
玄清微微颔首,我缓缓踱出,外头的空气冰冷,骤然从暖屋子里出来,不觉身上一缩,冷意刺得头皮微微发麻。
温实初负气站在岩边,脸s沉沉发青,见我出来,直截了当道:“嬛妹妹,你曾经对我说在宫中几年,已对男女之情绝望。你也曾对我说,清河王是宫里的人,又是当今的弟弟。那么如今你和清河王,又是怎么说?”他的语气激愤而伤心。
我静一静心神,道:“如你所说,这话是我曾经说过的。”
“你……”温实初伤心道:“曾经说过的话就不算话了么?”
我轻轻摇头,柔声道:“实初哥哥,不是曾经说过的话就不算话了。而是世事的变化我们常常始料不及,曾经并不能当作永远的。就如曾经,我是当今天子的宠妃;就如曾经,我家中鼎盛煊赫;就如曾经,我是不谙世事的甄嬛,只会抱着莲蓬站在船头唱歌。实初哥哥,那些都已经是曾经了。即便我多巴望着它不要过去,终究是过去了。”
温实初怔怔道:“你不要和我说这个,你只说,你和清河王是怎么回事?”
我深深呼吸,冷冽的空气让我头脑清醒,我屏息道:“没有怎么一回事,我喜欢他,他也喜欢我,仅此而已。”
温实初神s大变,苍凉道:“好!好!好!你到今r才肯对我说实话。”
我心中歉然,和言道:“我又何尝想瞒着你,在我心里,你如我的兄长一般,是故j好友,我本该早早告诉你的。一则到底不是可以到处宣扬的事,二则你对我的心我不是晓得,也怕你伤心难过,彼此难堪。”
温实初怔怔着恍惚道:“你们这样来往了多久?”
我咬一咬唇,道:“很要紧么?”
他的目光定定落在我身上,徐徐道:“很要紧。”
我低首,“半年。”
“那么你们相识了多久?”
“总有六七年了。”
温实初眼神剧痛,如同要沁出血来,低声嘶哑道:“你与他认识了六七年,可是你与我相识相处总有十来年了,是自幼的情分啊!”
我心中难过不已,低低道:“有些事,并不是讲认识了多少年相处了多少年的。”
温实初那么怔怔地、带着破碎的痛楚凝视着我:“是啊!有些事不是讲年份的,可是你说,你已对男女之情绝望,何况他是皇帝——你以前夫君的弟弟啊!为什么?偏偏要是他!”
温实初的话,在瞬间凌厉地挑破我的伤口,揭出血r模糊的过往。我的心口微微作痛,冷寂了声音道:“你要知道是为什么,我便告诉你为什么。因为我对男女之情绝望,因为我对我的人生绝望,因为我根本是个沉溺在痛苦里的人,是他,是玄清,他让我对所有的事开始抱有希望,让我愿意去相信我所追求的,以致我可以不顾忌他的皇室身份,你明白了么?”
我一口气说得急了,声音微微失了往r的语调,心跳清晰突兀得跳跃着,犹如山间旷然作响的暮鼓沉沉。
温实初的眼神凄然而悲凉,“可是你和他在一起,只怕以后受的苦不会少,连最基本的名分也不可得!”
我凄楚而笑,似颤栗在秋风萧瑟里的一朵花,“以我今时今r的身份,即便和谁在一起,都不会有名分可言的。那么,温大人,难道你能给我名分?或者,你觉得名分是我最想要的东西?”
他无言,只怆然看着我,“你会很辛苦……”
我扶着岩壁,盈盈而立,“我所辛苦的,他也一样辛苦。只是你怕我所受的委屈辛苦,于我,都是心甘情愿的。我既然愿意跟随他,自然也想好了会遇到什么。我都是心甘情愿的。”
世间的事,再多困苦,再多艰辛,都敌不过一个心甘情愿。
温实初的神情稍稍平静下来,喃喃道:“心甘情愿,我对你,也是心甘情愿、万死不辞的啊!”
我温默摇一摇头,走近他道:“实初哥哥,那是不一样的,你对我好,我铭感五内。可是我和清,却是两情相悦的。”我定定而恳切,道:“我知道你要劝阻我什么。只是到了今时今r,我也不怕对你说,哪怕我选择了清是一个错误,我也宁可一错到底,永不后悔。”
我回首,迎上身后玄清柔情而热切的目光,心头一暖,整副心思都可以放落了下来。他只远远以了然的姿态站着,并不走近。我面对温实初的伤怀与震惊,亦是不忍,轻轻道:“实初哥哥,说实话罢,你是觉得和我在一起要紧,还是我真心安乐要紧?”
这话,是带了试探的意味的,若他自私,我或许可以坦荡一些。他启唇的那一刹那,我突然真心盼望着,他也许可以自私一点。
温实初道:“在我心里,我总是奢望有一r可以得到你,和你在一起,拿是最最要紧的事情。可是嬛妹妹,我连在梦里都清楚地知道你不喜欢我,你和我在一起就不会真正开怀喜乐。那么,还是你真心的笑容更要紧一些。”
他的话,在一瞬间击中了我的心肺,我感动到无以复加。温实初,他是这样待我好,这样真心待我。他的真心,甚至是不亚于玄清对我的爱意的。
然而,感动再多终究也只是感动,而不是感情。
我俯下身扶住他的身体,轻轻道:“实初哥哥,谢谢你待我这样好。”
温实初双目通红,扬一扬头,极力忍住眼泪,道:“我对你并不好,我方才这样凶的说你。嬛妹妹,我从来没有这样大声说过你。”
我点头,眼中微微发涩,道:“我不怪你的。实初哥哥,如今我已经找到一个两情相悦的人,我虽然自己高兴,也希望你不要难过。你总是我的实初哥哥,好不好?”
温实初微微扬起唇角,眼中却泛出一抹深重的悲凉,道:“我劝你也不中用。那么,既然你心意已决,只要你高兴就好。”他远远凝视玄清站立的地方,声音微冷,一字字清如碎冰,呵出雪白的暖气,“嬛妹妹,他能有你的心甘情愿,你不晓得,我有多羡慕他!”
我勉强微笑,低低柔声道:“有什么好羡慕的,实初哥哥,将来你也会遇到一位心甘情愿对你的好女子的。”
“不会了。”温实初凄然微笑,“嬛妹妹,只要你好就好了。”
他转身离去,温厚的身影在冬r苍茫的寒意了里看起来格外孤清。他暗红s的衣袍被一阵寒风荡漾起好似水面的纹纹波澜似的褶皱,好似他整个人都这样忧伤地褶皱着,在群山环绕的青灰s里格格不入。
我定定伫立在风口,冷寂的风一阵一阵扑到脸上,连眼眶都热热的,我深切的觉得,某些长久以来坚持在我身边的感情,已经被我深深伤害了。哪怕我再不忍,到底也是被伤害了。
玄清的温度和着温软的披风一起裹到我身上,温柔为我拭去正欲夺眶而出的泪珠,轻轻道慨叹着道:“温太医很喜欢你。”
我仰头,回泪意,惘然笑道:“可惜我终己一身都不能回报他了。”
世上的感情,有获得,就有失去。有人欢喜,也会有人哀愁失落。于温实初是,于浣碧是,于我、于玄凌、玄清又何尝不是。
玄清明澈的眸光温和而懂得,“嬛儿,你可以用一辈子的友情去回报他。”
我颔首,“我会。”
玄清低低的叹息萦绕在我耳边,“嬛儿,你方才一句心甘情愿、永不后悔,你晓得,我有多震动么?”
我摇头,低声道:“我不过是实话实说罢了。”
他的神s里有无尽的喜悦和动容,柔情几许,几乎能把我淹没,“嬛儿,温太医对你的情意并不比我少,只是我何其有幸,能抱你入怀。你是我一生都在期许的人呵!”
一生都在期许的,于我,玄清又何尝不是。我低眉,在冷风中伏首在他宽容而温暖的拥抱里。唯有他的拥抱,才叫我如此安心。
寒冬如斯,终于也会过去的。
《后宫·甄嬛传4》62——陌上花
山间四月,自然是桃红柳绿,芳菲无限。
我见屋外天光云影明媚如画,不由笑道:“这样好景致,待在房中枯坐可就十分可惜了。”又问:“怎么不见槿汐呢?”
浣碧笑道:“小姐忘了么?槿汐出去采些荠菜,说是晚上要包荠菜馄饨吃啊。我要和些面粉呢。小姐左右坐着也是无事,不如出去散散心也好啊。”
我拢一拢头发,起身道:“也好。外头花事正盛,我去采一些来c瓶也好。”
浣碧盈盈道:“正是呢。屋子外头花开得这样好,倒显得咱们屋子里太冷清了呢。”
我于是出去。春光锦绣如织如画,仿佛凝了一天一地的明媚云霞,灿烂繁盛到了极点。宫中的花朵,从来是被巧手的花匠们修剪到符合礼制的人为姿态,美则美矣,到底是失了天然的姿态的。
而山野间的花朵,枝叶旖旎,舒展自然,连一j野草蔓花、藤萝片叶,都带着勃勃的生机,天地间无限自在,连偶尔吹过的风,都是甘甜而恣意的野x气味。
远远望去,山下平野漠漠,尽是青翠稻田与灿烂如金的油菜花,或青或黄j错其间,如一大块斑斓绚丽的锦幛,绵延不绝。
长势这样好,我扬起微笑,想来又会是一个丰年了。
我随意走在小径上,或者折几枝开白花的野山樱,或者采几朵小小的二月蓝,或者折一脉修长的碧翠鸢草,捧在怀中缓缓走着,心情也是愉悦的豁然开朗。
此时春光正好,无边春s兜头兜脸地扑上身来,犹是踏花归去马蹄香的季节,路旁草间乱花渐欲迷人双眼。几处流莺娇燕恰恰飞过眉梢,或欲争暖树,或正衔春泥,又轻盈地各自飞了。我一时贪看不住,流连回顾盎然春s,连本是无情的青山绿水,亦觉得像是含情的眉眼,盈盈欲横了。
我漫步自在,眼看天的另一端逐渐泛红,疏光收敛,偶尔有几缕炊烟袅袅升起,连心境都变得开阔宁静,却也知道不早了,于是手捧花束,徐徐漫步回去。
回到禅房时槿汐已经回来了,与浣碧一同忙在灶边。她们的话语和着灶膛特有的温暖g燥的碎木清香和荠菜独有的清甜一同涌了过来,笑道:“娘子可回来晚了,方才王爷来过了呢。”
我微微吃惊,亦有些失落道:“怎么这样突然就来过了。”
槿汐盈盈笑道:“是呢。来得急,回去得也仓促,仿佛是寻了个由头才能过来的,这个时候,大约先去太妃的安栖观了。”
我“哦”了一声,知道是错过了,心里便有些黯然,也不愿意她们看出我的怏怏不乐,只寻了瓶子把花一枝一枝整理过c好,又用清水养上,方道:“王爷来了可说了什么么?”
浣碧道:“王爷本来来时问小姐去哪里了,我说是赏春去了,本想要出去寻的。可王爷说山里那么大,一时怕也寻不到的。而且小姐既是去赏春,这样找了回来,只怕赏春时的好兴致也没了。后来王爷等了会儿,阿晋来催,也只得走了。并没有说什么话,只写了几个字留在桌上,小姐看过就知道了。”
我没见到他,又知他等我,心下不免怅然若失,他来一趟不易,这样错过了,不知下次见面又在何时。一张便笺,也不过是聊胜于无了。
于是伸手拿了来看。雪白的素心笺上,不过寥寥几字:“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1)
仿佛有一股蜿漫的春水蜿蜒滋润上心田,整颗心就这样润泽而柔软了下去,滋生出最柔嫩的而鲜艳的三春花瓣。
他明知,要在这山间寻到去赏花的我是极容易的,只要向花事繁盛处去,就能寻到。
可是他宁愿在此安静等待,也不愿意打断了我赏花观春时的愉悦心情。
他情愿这样等待,等待我或许会早早归来。
他的细腻心肠,他平实温馨的情愫,我眼中几乎要落下泪来。
他对我的爱,竟是这样宽大而耐心。
田间阡陌上的花发了,你可以慢慢看花,不必急着回来。这样的话语,仿佛是他在我耳边呢喃。
陌上花开,万紫千红,他便在花开的那头这样安静等着我呀。
这样等着的时候,淡淡的相思、淡淡的期待,淡淡的寂寞。只为等着漫游即将归来的我。
浣碧见我如此神s,忙上前问道:“小姐怎么了呢?”
我扬眉浅笑,轻声道:“没有什么。王爷上次的鸽子呢?”
浣碧道:“在外头吃小米呢,我去抱进来罢。”说着转身旋即抱了鸽子进来。
雪白的鸽子犹自“咕咕”叫着。我提笔另写了一张,写道:“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欲问行人去那边;眉眼盈盈处。”(2)
心念激荡,觉得如此犹是不足,又在反面写下几行小字:“山是郎眉峰,水是君眼波,欲问伊人何处去,总在郎君眉眼中。此番错过,来r与君相见,不知是否在山花烂漫处。”
写完,不觉含情微笑,细心卷了起来塞进鸽子左脚的小竹筒里,向浣碧笑道:“这鸽子总该识得飞回去的路吧。”
浣碧笑道:“是阿晋费了好大的工夫才教导出来的,想必不会太笨。”
我把鸽子抱到门外,但见群山隐约在夕y之后,暮s渐浓,扬手把鸽子放了出去,仿佛一颗心,也跟着松脱了飞了出去。
次r风和r丽的天气,玄清的衣袂间沾染了春花的气味,骤然出现在我面前。
我在惊喜只余含笑,“怎么突然来了?”
他笑意盎然,执着我的手道:“接到你的飞鸽传书,我想了一夜也想不出怎么回你的书信才好,只能亲自来了。”他眉目间皆是清爽,“可惜你我不曾在山花烂漫处相见。”
有什么要紧呢,他来,本就是带了山花烂漫。
其时中庭里一棵老桃树正开得花朵灿烂如云蒸霞蔚,风吹过乱红缤纷,漫天漫地都是笼着金灿灿y光的粉s飞花。
禅房轩窗下,他从袖中郑重其事取出一样物事。
泥金薄镂鸳鸯成双红笺,周边是首尾相连的凤凰图案,取其团圆白首、凤凰于飞之意。并蒂莲暗纹的底子,团花锦簇,是多子多福,恩爱连绵的寓意。
合婚庚帖。
玄清左手握住我的手,右手执笔一笔一划在那红笺上写:
玄清 甄嬛
终身所约,永结为好。
仿佛刻在纸上,笔力似要穿透纸背。每一个字都看得那样清楚,又像是都没有看清楚,身上绵绵的软。我心怀激荡,像是极幼的时候爹爹带我去观潮,钱塘潮水汹涌如万马奔腾滚滚而来,说不出的震动欢喜,眼中渗出泪来,心中隐隐漾起悲意。
我遮住他的手,垂泪道:“我是你皇兄遗弃的人,也是罪妇。前途尚未可知,你何需如此?”
玄清揽我入怀,绛纱单袍的袖子徐徐擦着我的佛衣和垂发,我的眼泪落在他的袍上,倏忽便被吸得无影无踪,只觉热热的一抹,更像是他隔着衣料的皮肤的温度。
“即便前途未卜,这也是我最真切的心意。”他语带哽咽:“嬛儿,这世间,我只要你。”
我默然,无声无息的笑出来,双手攀上他的脖颈,牢牢的看着他眸中我的身影。玄清亦不做声,目光凝在我脸上,双瞳黑若深潭,不见底,唯见我的身影,融融地漾出暖意,他只紧紧把我拥在怀里。禅房外是开得如云锦样繁盛的桃花,粉红芳菲凝霞敷锦,春深似海。我的脸紧贴着他的肩胛,他的手臂越来越用力,紧紧拥抱着我,那样紧,胸口的骨头一根根地挤得生疼,就像是此生此世再不能这样在一起,痛楚之中,我犹觉得欢喜。
那样欢喜,漫天匝地,满目皆是那泥金双鸳鸯……j颈相偎……不负春光……红罗并蒂莲花……花瓣繁复,一层一层脱落……雪白的蕊,白的似羊脂玉的身体……铜帐钩落,白绫水墨字画的床帐被风吹得微微翻起……凤凰于飞,翙翙其羽。
粉红的桃花被春风吹落,纷纷扬扬似一场暴疾的花雨……纤秀莹白的足尖笔直地伸挺着,几乎耐不住帐内的春暖,盛开着,就像春风中带着无数轻微颤抖的柳枝……男人沉重而芬芳的呼吸……我仰头看见桌上的供着的白玉观音像,垂目不语,她亦不语……床头的伽楠木佛珠僵死如蛇,我一闭眼,挥手把它撩下床,骨碌碌散了满地的响。
……
我蹑手蹑脚整理好衣衫,玄清他双目轻瞑,呼吸均匀,仿佛还在熟睡中,宁和地安睡。我坐在妆台前,打开久已尘封的织锦多格梳妆盒,晶莹闪烁的珠翠玉钿被我闲闲安置了这样久,再次打开见到时,在这样的心怀下,那光华灿烂的耀目也不刺眼了。盒中所有,尽是我入宫时的陪嫁,又悉数带了出来。宫中多年玄凌缩赏赐的珍宝首饰不计其数,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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