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颊生红晕,低头浅笑。
玄清握我的手握的更紧些,愉悦道:“我家娘子,自然是最好的。”
一旁浣碧淡淡向车夫笑道:“你这样嘴甜,等下自然多多赏你。”
那车夫喜得忙打躬作揖,话音还未落下,却见旁边那辆油壁轻车之上,帘子被轻柔掀起,露出雪白如藕的一只手臂,浑然美如白玉。白玉之后一张芙蓉秀脸迅疾闪过,语声清脆直叫人骨酥,“多谢了。”
方才想起是那位顾姑娘在感谢我们让路之事,于是轻声道:“姑娘客气。”
话还未完,她已经一径放下帘子乘车去了。帘子外y光灿烂如金,我的眼前仿佛还晃动着那一张芙蓉秀脸,虽然只是惊鸿一瞥,看得并不多么清晰,只是觉得有些眼熟,仿佛是哪里见过。然后她容貌当真秀美,车骑已过,那缭乱容颜似乎闪电词破长空,美艳到叫人措手不及。
我转头问玄清,“你方才瞧见没?那位顾姑娘确实容貌十分出众,却也有些眼熟。”
玄清“嗯”了一声,道:“有么?我方才并没瞧见。”
浣碧玩笑道:“听说这位顾姑娘艳名远播,公子一向风流倜傥,也不知道么?”
玄清认认真真道:“我真不晓得,也从不去那样的地方。”他笑起来,“恐怕我所知道的,还不如这位车夫多。”
那车夫听得这样说,越发兴起,兴致勃勃道:“这位顾姑娘,是留欢阁的头牌姑娘,追捧她的王孙公子那是不用说的,常常在留欢阁打起来的也多的是。”
我微微一笑:“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未知数。果然是艳帜高张,名数风流。“
玄清侧首道:“钿头银篦击节碎,血s罗裙翻酒污。今年欢笑复明年,秋月春风等闲度。”他略略沉吟,“若等到门前冷落车马稀、暮去朝来颜s故的时候,也是可怜。”
我举袖掩唇,轻笑道:“清郎总是这样怜香惜玉。”
玄清似是唏嘘,“我只是为她的身世叹息而已,纵然眼下风光,老来只怕连嫁作商人妇也不可得。”
我牢牢望着他,亦十分明白他心中所感,轻轻道:“我明白。女子身世飘零,人生示意本无南北之分,犹如昭君和长门陈阿娇都是一样的命数。遥望当年,陈阿娇为长公主之女,先帝之甥,嫁与皇帝表兄,独得金屋藏娇的专宠,自然也是十分得意的。”我语气同情,却坦然述说,并不自伤身世,玄清明白,不由得搂住我双肩。我笑笑,“这位顾姑娘若真聪明,也该早早结束烟花生涯,脱籍从良才是。”
那车夫虽不理会我方才与玄清的话,听到这一句却说,“想纳这位顾姑娘的人自然不少,只是从小嬷嬷宠着,又是各方公侯捧着,直惯得她眼高于顶,什么人也瞧不上。”他想起什么,只当一桩趣闻来讲:“前几年倒是差点从良,对方也是位侍郎的公子,门楣不低,为了她神魂颠倒,连家中的父母妻儿也不要了。听说他家娘子当时还怀着身孕,真是可怜。”
浣碧听得入神,连连问道:“后来呢?”
我心下忽然有些不安,心中隐隐不定,仿佛山雨欲来,胸口气闷的不行。只隐约觉得,那女子的相貌,虽是惊鸿一瞥,恍惚有两分像安陵容呢。
那车夫见浣碧有听的兴致,更加高兴,说道:“听说那位公子的姐妹是宫里的娘娘,知道了生气得了不得,结果一怒之下那公子连爹娘也不要了,妻子儿子不要了,连宫里当娘娘的姐妹也不要了,就出了府去和顾姑娘住一起了。”他“嘿”一声道:“美s当前,果然是什么都不要了,可见顾姑娘的厉害。那位公子得到顾姑娘的倾心,也是艳福不浅。”说着啧啧有声,好似艳羡不已。
话说到这里,浣碧的脸s也有点发白了,声音微微颤抖,“然后呢?”
“然后,”车夫挠了挠头,道,“也没在一起啊。只晓得那公子后来悔过自新,重又回家去了,又得了皇上的赏识,封了大官呢,也没再去找顾姑娘。”
我心口“咚咚”跳的厉害,舌尖微颤,终于还是问了出来:“那顾姑娘的芳名,是不是叫佳仪?”
那车夫“啪”地一拍手,大声道:“果然娘子也知道。”
玄清听得“佳仪”二字,心下陡然明白原委,按住我的手臂道:“嬛儿!你冷静些。”
那车夫不晓得原委,依旧说道:“后来那公子家里犯了事,被流放到老远,家破人亡,连那位娘娘也被皇上赶出了宫不要了。真的是可怜,听说他们家坏事还是和顾姑娘有关联的呢。对了,那家公子家就是姓甄,我可想起来了!”
我身上发冷,拼命抑制住自己,用力压着玄清按住我手臂的手。
浣碧知道不好,忙对车夫道:“我们家娘子不舒服要歇息了,你先走开些。”
那车夫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也怕出事,忙“哦哦”两声走开了。
鬓角有冷汗涔涔渗下来,我缓缓吐出三个字,“是佳仪。”
浣碧直直盯着我,“小姐,咱们去问问她,为什么要这样害我们甄家?为什么!”浣碧目中有幽幽的恨意,如一团鬼火在燃烧。
我心口怒火灼烧,那无数悲愤与疑问轰地冲向脑子里,我一下子挣脱玄清,起身就跳出了马车,“清,我要去找她!我要问她!”
我要问她,这么多的冤屈,这么多的疑问,关节就在她身上,我怎么能不问,我怎么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我不能!我不能!因为我是甄家的女儿啊!
浣碧紧紧跟着我跑了出来,玄清急追出来,一把牢牢把我扣在他怀里,“嬛儿,你不要命了么?你怎么能去问她!”
我极力挣扎着,玄清的力气极大,那样大,我用力挣扎着根本挣脱不开。浣碧用力掰着玄清的手臂,哀求道:“王爷,奴婢也求求你,放我们家小姐去问,她不能不知道。这是咱们家的事啊,小姐不能任由我们甄家受这样的不白之冤啊!”
玄清牢牢扣着我的身体,不管我如何挣扎。他的眉头用力蹙着,在我耳边喝道:“你这样去问,她肯告诉你么?你要知道,她当初能反口,就证明她是皇后的人,只要你去问她,皇后就有一万个法子处置你,再处置你生活已经稍稍安定的家人!”
我听着,胸口仿佛陡然被人用力击打了一下,立即安静了下来,只木木地站着听他说话,他见我安静些,放慢语气道:“你虽然在宫外,去依旧是在险境里,皇后并不想轻易放过了你,所以头两年,太后才会叫芳若姑姑每个月来看你一次,叫你抄了经文让她带回宫去,就怕你意外遭了人家的毒手。现在皇后虽然放松了些,但一有风吹草动,未必不会斩草除根。而在宫里的胧月就是首当其冲。宫中新人选入,皇后不会再理会你,但是你这样跑去找佳仪,不仅什么都问不出来,只会打草惊蛇,叫皇后再度注意防范你。你明白么?”
我静静听完,双脚忽然觉的酸软,一时站不住,整个人软了下来。
玄清紧紧抱住我,坐在地上,再不说一句。浣碧怔怔地弯腰坐下来,神s悲伤而哀戚,嘤嘤抽泣道:“小姐,咱们竟然什么都不能做,只能这样眼睁睁看着。”
我靠在玄清怀中,心中一时转过无数个念头,纷杂凌乱,好不容易定了定心,撇开跑乱了的头发,慢慢道:“不错,咱们现在就是什么也不能做。浣碧,家书传来,爹爹虽然远放川北,地僻寒苦,可是在任上做的甚好,哥哥也在岭南。虽然地方僻远冷清,可是x命安好,并无不妥。如果我们……我们现在只要踏错一步,只要小小一步,就会害他们连x命也保不住。浣碧……”我凄然摇头,“现在,就算佳仪在我们面前,我们说什么,她听的进去么?她肯告诉我们原委么?”
浣碧摇摇头,木然道:“她不肯的。”
玄清安慰地拍拍我的肩头,道:“你别急,咱们慢慢来,总有法子可想的。”
“想法子?”我忽然冷笑了一声,“即便佳仪肯说,咱们这位圣明天子肯信么?”我转向玄清怀中,呜咽道:“当时皇帝就不信,所以才有甄氏一族的一败涂地,若皇帝肯多信三分,若他……甄门也不至于如此。”我用力咽下哽咽凄楚之声,恨恨道:“从前我在宫里时他都不信,如今我被贬出宫,当r陷害我的皇后、安陵容和管氏个个在宫中屹立不倒。我还刚听说,皇帝对安陵容和管氏宠幸有加,刚刚又有进封。那么如今的我再说什么,还有什么用么?”我把脸埋于双膝之间,“当初若有一分可争之处,若不是到了心灰意冷、无力回天的地步,哪怕我再不甘屈辱也会留在宫中以图后报,也不会让我的胧月尚在襁褓之中就离我而去。”我越说越痛心,心口激荡如潮,澎湃迭起。
玄清心疼不已,再抱紧我一点,轻声道:“嬛儿,你往深处想,若现在真被你问道佳仪,她肯为你翻供,皇兄也了解你家冤屈,那么又会怎样?”
“会怎样?”我喃喃道,“爹爹和哥哥会沉冤得雪,会回朝,会官复原职,甄氏一族依旧会显赫。”我伤心地别转头垂泪,“可是嫂嫂和致宁再也回不来了,回不来了。”
“那么就算皇兄为你父兄雪冤,但是皇后的地位会撼动分毫么?”
“皇后?”我又是愤恨又是哀戚。
“不错。”玄清的语气冷静而理智,“只要有太后在,皇后依旧会统摄六宫、母仪天下的皇后。而且即使佳仪翻供,也没有十足的把握把矛头指向皇后。既然皇后平安无事,那么为了不连累自己,安陵容也会平安无事,或者连管氏也不会被牵连。毕竟你家之事,她们都没有出面做什么。如果事情当真盘根错节,牵连太大,那么为了稳固朝廷根基,皇兄就算明知有冤,也不会查下去。”玄清的声音有些沉痛和无奈,“因为他是皇帝,朝廷才是最重要的,他不会为了一人一事而去做伤害朝廷根本的事。这件事,你一定要明白。而你的父兄,即便返还朝廷依旧为官,但强敌环伺,不啻于再入虎口。若再有变故,他们还经得起几次?”
“经得起几次?”我仿佛是自问,“回到朝廷,爹爹就又要去和人明争暗斗,爹爹已经老了,没那份心力了。”我无声无息的苦笑出来,无力道:“清,若是我父兄可以有个清白,那么他们就要重回官场去无休无止地和人争斗;若是不还他们清白,就是我这个做女儿的不孝,让他们父子远隔南北,与我天伦难聚。清,我该怎么做才是对的?”
他懂得地摇了摇头,“只怕你稍有举动,你父兄的冤屈还未洗刷,你、胧月、你父兄家人,都已经身遭不测了。”
我只觉左右为难,悲苦无尽,一时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小姐,”浣碧忽然叫了我一声,望着远处出神道,“清河王爷思虑周详,什么都想到了,咱们确实不该轻举妄动这一步的。只是……”她的目光忽然一跳,像被什么东西点燃了一般,冒出炽热的火焰,“王爷还有最要紧的一件事没说。
她骤然把目光视向玄清,淡淡道:“王爷,难道你劝小姐不要轻举妄动,却是一点私心也没有的么?”
浣碧一身绿衣,系浅青s的丝绦,迎风翩然如蝶。她的身姿掩映在萋萋芳草之中,似乎要和这周遭的绿意融在了一起,唯独一张清秀脸庞雪雪白无半分血s,一对瞳孔似望不到底的两潭死水,“浣碧虽然是奴婢,可是这件事上十分明白。王爷这样苦劝小姐,也是怕若甄门脱罪,小姐也会重回后宫,重回您的皇兄身边,那么你和小姐,就真真是被斩断情缘了,是么?”
我微微苦笑,语气沉沉如秋雨暮霭,“浣碧,大周开国多年,你可有听说出宫修行的妃嫔还能再度重回宫廷的么?你以为人人都是武则天呢,还是个个皇帝都是李治一般长情。何况皇帝逐我出宫,也并非是被我父兄连累,而是不忿我冒犯先皇后又x非和顺吧。这也是皇后为什么不再追害我的缘故了。”
浣碧幽幽道:“话虽如此,但小姐终究是胧月帝姬的生母,若甄门沉冤得雪,皇上或许念及旧情,也会想起小姐,倒是即便碍于礼制不能接小姐回宫,也会常常来看望小姐吧。那时这般光景,王爷和小姐还能这样来往自如么?”
“浣碧……”我心中一惊,不自觉地去看玄清。
他这样想或许是自私的,然而他这样的自私,也算有错么?
或者到了那一r,我会不会也这样自私呢?
玄清垂首片刻,忽然扬起那双清亮的眸子,微微笑道:“浣碧,你竟这样聪明。”
浣碧呆了一呆,方才觉醒过来,嘴角浮起一缕牵强的笑意,欠身道:“王爷这样说,是夸赞奴婢呢还是讥讽奴婢。”
他缓缓摇头,轻声道:“浣碧,你的确知晓我的私心。可是若没有前头种种缘由,或许你真可以认定我是一个自私的男人。可是……”他淡淡微笑,如拂过这郁郁长草上的轻风,道:“那么换作是你,你愿不愿意你的父兄回到宫廷争斗中去,连下半世的平安都难保;你愿不愿意你的长姊回到一个不珍惜她、不疼爱她、不信任她的男人身边去,再和无数女人争斗不已……”
浣碧脸sy晴不定,仿佛是夏r阵雨后的天气,依旧变幻莫定,片刻,抬头道:“王爷……”
玄清拦下她的话,继续道:“既然你与他们骨r同胞、血脉相连,那么,你告诉我,你愿意你的亲人去过那样的r子么?好比你长姊,若在宫中胜利,那么就意味着她一辈子都要和不同的女人争斗残杀;若她输了,可能连葬身之地也没有。你是她的妹妹,你告诉我,你愿意她去过这样的r子吗?”
浣碧惊慌不已,连连摇头。
玄清叹了一口气,道:“她在宫里过什么样的r子,你陪在身边自然是最清楚不过的了。你还要她再去受一回苦么?既然你不愿意,那么我把她视为毕生珍爱,我自然是更不愿意的了,你明白么?”说着,牢牢握住我的手。
浣碧大为震动,不由张口结舌愣在了那里。我心下亦感动不已,缓缓落下泪来,反手也握住他的手,低头道:“可是他们是我的亲生父兄,我不能眼睁睁瞧着他们分割两地,天伦不得相聚。”
他低声道:“你别忘了,我虽然是个闲散宗室,却也是阁王爷,当今皇帝的手足。你父兄分居川北岭南,相隔千里之遥,若有可能,我会想尽一切办法把他们调往一处,只是委屈你些,不能时时得见父兄了。”
我低头拭泪道:“若能让爹爹老怀有慰,即便我活着时不能再见到他们,又有什么要紧。”
浣碧定定看着玄清,道:“王爷可以做到吗?”
玄清神s认真而坚定,看着我道:“我答允嬛儿的,一定会做到。”
浣碧手指绕着衣上丝绦,沉吟片刻,道:“王爷对长姊的心意浣碧看在眼里自然明白,王爷既然这样说,那么浣碧代父兄和长姊谢过王爷了。”说罢敛衽为礼,一鞠到底。
再抬头时,浣碧眼中莹然有空,轻声道:“方才浣碧言语冒失,冒犯王爷了。”
他宽容道:“没有什么,你也不过是说出我的难言之事罢了。”说着扶我起来,换了车夫回来,柔声对我道:“天s向晚,我们还是先回去要紧。”
时值九月,道路两旁稼禾成熟,尽是荠麦沉坠。偶尔风过,麦浪起伏如黄海生波,汹涌叠嶂如潮起潮落,亦仿佛我心头无尽的心事与哀愁欣慰。我为免玄清担心,虽然面上不再露忧愁之s,然后马车稍稍一颠簸,无限心事又翻涌了起来。
66
结爱
佳仪之事,我与瑾汐提起,瑾汐蹙眉良久,道:“王爷说得对。不要打草惊蛇为是,现在咱们做什么都是无济于事,只能静待时机。”
我闻言静默,与浣碧之间也是默契,再不提起半分。只是偶尔眼神j会的瞬间,彼此的家门之痛和对仇敌的恨意尖锐如针,也有了更深的一层体贴和释然,甄氏一族没落到此,人人无还击之力,唯有我们姐妹尚在京中,要相互依靠才是。
我于是极力隐忍,因佳仪的出现而重被掀起的沉郁之痛依旧新鲜而血迹淋漓。我极力忍耐着,把心底的痛和恨隐忍成一根尖锐的刺,深深扎进血r,只待来r。
这一年的冬天,就在这样的隐忍和煎熬中到来了。
这一r小雪,玄清策马而来。
禅房中红烛如双如对,明媚如情人含情相睇的剪水双瞳。桌上一阁素白大瓷瓶中c满了盈盈蓬蓬的一大束绿梅,十分清雅。炕中炭火烧得正旺,屋内又搁了两个大大的火盆,炭火“噼啪”一声跳,燃出更多的热气,熏得绿梅益发含香吐蕊,清香四溢。屋外朔风正劲,小雪簌簌,斗室内却是融融洋洋,只觉春暖。
橘红的烛火照在一旁,灯光一跳一跳,漾漾的晕散开如行云流水一般的暖光。照在人脸上,隐约透着灯光的温暖橙红,亦添了一抹暖洋之s。
我只抱着他的石青s灰鼠皮大羽斗篷,道:“方才下马怎么那么不小心,好好的斗篷勾破了一块。”
他微微笑,坐在我身边,道:“想着有四r没见你了,下马便有些急。不要紧的,一件斗篷不值什么。”
我看他一眼,略有责怪之意,心疼道:“雪天山路本来就难走,马蹄容易打滑,何必非要赶着过来,晚几天等雪晴了再来又有什么妨碍。这回是钩破了衣裳,下回若是跌伤了自己可怎么好呢?”我眼圈微微一红:“你存心要招我不自在么?”
他神s不安而疼惜,忙道:“我答应你,下回小心就是。我也不肯伤了自己,若伤了怎么能来看你呢?”
我忍俊不禁,嗔道:“油嘴滑舌的!下回再这样不小心,谁还肯巴巴儿地给你补衣裳。随便你穿件破衣裳满街逛去。”说着也不理他,只在斗篷的破处缝了一朵小小的六合风尾云纹,掐断了线头。
他只看着我一针一线缝补完了。我默默片刻,方抬头问:“明r就要走了么?”
他侧首想想:“十二月二十三,已快正月,不能不走了。左右这新年是不能在京城过了。”
“那……”我依依不舍,“一个月就能回来了么?”
他仔细算了算r子,直直望着我,道:“一月之内,我一定回来。”
“嗯,”我抱膝而坐,用紫铜剔子轻轻拨了拨烛焰,把它挑亮,缓缓道,“一个月,月亮又圆了一回呢。”
他的手怜惜地按在我的手上,轻轻道:“一个月,亦很短的。”他微微笑,笑容温暖如春,“我已经安排好了,等我这次回来,就可以接你离开这里了。”
我心中一喜,脱口而出,“真的么?”
“是。”他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小的纸包,打开,却是洁白芬芳的一包粉末,我好奇,“似是香粉。”
他摇头,神情有些神秘,“这是温太医配过来的假死药,名叫‘七r失魂散’,以曼陀罗花粉制成,服下之后如死了一般,呼吸全无。就这样昏迷七r之后,自己就能苏醒。”
“是温太医亲手配制的么?”
“是。我亲眼见他调配好,他亦希望你能早早脱离这里。”
我长长舒了一口气,道:“是他亲手配制的,我就放心了。”我既是感慨又是安慰,“他终究还是肯帮我的。”
玄清亦是颇为感动:“温太医为我们用心良多,的确要好好谢谢他。我已经安排妥当,只等我从滇南回来,一切都可以完满解决了。”他揽我入怀,眼中有如璧的光华涌动,“嬛儿,咱们终于可以永久在一起了。”
灯光映得人的心境温润如白玉华泽,声音亦温柔如春水了:“等你回来,等一一事毕,我才能真真安心,再来说这番话吧。”
他望着灯光,道:“滇南毗邻南诏,从前的摆夷等部落归顺之后都并入滇南数周。这几年天灾人祸,民心浮动。况且滇南出陕关往北都是赫赫的疆域,滇南一地关系着我大周小半的粮草丝绸,一旦与赫赫j站,是十分要紧的地界。且那里边民混杂,只怕有赫赫的j细混了进来打探我大周的消息,因而皇兄很是烦恼。而我生母出生摆夷,也惟有我能走这一趟,去察看民情,安抚人心。”他看着我,目光恳切,“事关社稷,我不得不去。毕竟摆夷,也是我的母族,我的身体里留着一般半摆夷人的鲜血,我不能不闻不问。”
我了解地颔首,轻轻以食指按住他的嘴唇,“我明白,朝中能不偏不倚地处理这件事的,唯有你,也只能有你。”我脉脉望住他的双眼,“一月而已,我一定等你。”
他微笑,“此去滇南,回来时我便往川蜀走,去探望你爹爹,也好让你放心。”
我软软“嗯”了一声,弯下身,拉起他的品蓝s遍底银滚白风毛直身锦袍的袍角,又扯起自己的衣角,郑重其事地结了一个结,徐徐含情道:“心心复心心,结爱务必深,一度预离别,千回结衣襟。结妾独守志,结君早归意。”
结挽得似双手合拢成心,他轻声接口:“始知结衣裳,不知结心肠。坐结亦行结,结尽百岁月。”
我浅浅笑的温婉,亦有离别的心酸苦楚,像含了一枚极青的梅子在口中,吐亦吐不出,吞亦吞不下,只是任它酸在口中,酸到心里。
我忍着眼中的泪,躺在他怀抱里,一壁勾着他的袖子,雪白的蚕丝团花隐约在品蓝s的平锦里,似乎白玉堆雪,不仔细看几乎看不出来。
他和我一样,都喜欢这样素净的颜s。
他的气息离我这样近,我的世界,欢悦的本只有他,我低婉道:“一度欲离别,千回结衣襟。自在一起,从未和你这样分离过,一想到哪怕只是分离一度,也很想千回百回地把咱们两个人的衣襟连到一起。希望人和衣襟的结一样不要分离。”他轻轻吻着我微闭的眼睑,轻柔似若有若无,我只道:“从前听江南来的姨娘说,杭州西湖边上有一座桥,名叫‘长桥’。”
玄清问:“这桥很长么?”
我微微摇头,“其实长桥并不长,之所以叫长桥,是因为当地人总说当年梁山伯和祝英台这对情人在此告别,依依眷恋不舍,所以原本很短的桥也显得特别的长。”我淡淡一笑,手指张开套进他的指缝之中,双手牢牢扣紧,唏嘘道:“伤离别之情,古往今来,都是一样。”
他急忙捂住我的嘴,笑道:“咱们可不是梁山伯和祝英台,他们一个哭嫁一个吐血早亡,最后化蝶离开人世,咱们可比他们幸运多了。”
他一说,我顿觉不祥,忙笑着道:“我可是胡说了,拿了他们来混比。不过也是传说罢了,咱们听听就是。”
他一笑对之,“也是。我如今总是多心,听不得薄命之语。可见一个男子的心肠若被心爱的女子所系,亦是洒脱不起来了。”
我仰面望着他,只是笑道:“你自洒脱去,清河王风流倜傥,还怕没有曼妙女子前仆后继而来么?”
他一急,便来呵我的痒,我笑的一边躲一边嚷嚷道:“这人真经不得说,一说便恼了,这样来欺负我。真的是恼羞成怒了。”
他一把按住我,瞪我道:“我何曾恼了?”
我笑得止不住,不是害羞,急道:“好好说话就是,你成什么样子。”
他的衣襟和我的衣襟结在一起,方才起身一绊,两人倒在了一起,他半个身子压在我身上,两人倒在榻上,姿势太过暧昧香艳。他离我这样近,却不让开,只说:“你还胡说不胡说了。”
我只得讨饶,道:“你先让开,算我胡说就是了。”
他看一看衣襟,大笑着指着衣襟上的结道:“这可是你自己g的。”见我更是羞恼,他用手指夹一夹我的鼻子,眼中顽皮之意大盛,“等下再胡说,一定把你鼻子给拔下来,看你这样顽皮。”
我趁他一松,忙推开他,理里理衣襟,只笑不语,斜斜睨了他一眼道:“谁要和你顽皮啦?”
他顺势抱住我,额头抵着我的额头,指一指衣襟上的结,“始知结衣裳,不知结心肠。如今可知道好处了。”
我恨恨看他一眼,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别过头去,想了想,才缓缓道:“你回来时,总要快二月春上了。”我成吟,“陌上花初开,可缓缓归矣。”
“陌上虽然花开,但请务必急急归来,”我心中温柔而伤感,低声道,“因为……我在这里等着你回来。”
他的手掌贴在我的脸颊上,那么烫,仿佛他皮r与我的皮r贴合在了一起。他低声耳语:“你在这里,我便归心似箭。连我的御风也知道要载我千里归来,什么花香也留不住。”
我低低应了一声,埋首在他怀中。想道只绡他归来,我便能朝朝暮暮与他相守如一,满心满肺都是清甜的欢悦,像小胡桃刚刚敲破那一瞬间乍然破溢而出的坚果才有的那种稳健的清香,入口都是绵甜。
只觉他是应允了我的,我便安心。
窗外天s暗如墨汁化成,小雪下得更大了,扑扑地打着窗纸,沙沙声安静入耳,和着他微微急促的呼吸。炭火燃得更旺,室内愈发暖洋,春意无边。
也不知是几时了,阿晋在外头扣了两下门,我迷迷糊糊地转一个身,倏然想到是来催起床赶回王府的。脑中陡然一惊,仿佛凉水泼头,一下子清醒了过来。
他悠悠转了转身,手臂已经牢牢把我拢在怀中,一丝也不松开。
我心中无端地难过了起来,把头靠在他胸口。门外阿晋略略提高了声音,催促道:“王爷,该起来了,还要赶回王府去一趟呢,总不成从这里出发呀。”
玄清的眉头在睡梦里微蹙了蹙,我不愿催他,忙假意闭上眼睛,装作还在熟睡。
片刻,只觉得身边安静,玄清一动也不动。慢慢睁开眼来,却见他已经醒了,只是无限深情地看着我。
我一时害羞,低声道:“醒了?”
他微微颔首,低头轻吻我的额头,抱着我的手臂更加用力。他轻声在我耳边道:“还未离别,已觉离别之苦了。”
我忍一忍心中的酸楚,轻轻道:“先苦后甜,等你回来,清,咱们就可以永永远远在一起,再也不分开了。是不是?”
他用力点点头,语气坚如磐石:“是。等我回来,我便和你再也不分开了。”
我心底的欢喜自酸楚之中开出一朵烂漫明丽的花朵来,越开越低,几乎漫到尘埃里去。可是这样欢喜,连这世间的尘埃灰烬也埋不住的欢喜,那种希望充溢心间的感觉,满满地填满了一颗心。
我推一推他的手臂,轻轻道:“阿晋在外头要等急了。快出去吧,别落下什么话柄。”我的声音低语如呢喃,“咱们,不在这一时。”
他话语裹在绵密如雨的亲吻里,清凉如小雨,“两情若在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你不晓得,我现在多么厌恶这句话。过了这些r子,咱们就真正可以朝朝暮暮了。”
我用力抵在他心口,眼泪几乎又要落下来。他的肩并着我的肩,我郑重道:“咱们拉勾。”
他笑着刮一刮我的鼻子,低笑道:“跟孩子一样。”然而他亦郑重勾住了我的手指,“我从不对你食言。”
我微笑。诚然,他从未失言于我。
我的清,他答允我的,从来都做到。我这样放心。
他起身,原本他的手掌贴在我的手背上,贴了整整一夜,紧贴着的r身分开的一刹那,忽然有一种什么被生生剥离开身体的感觉。我的心突然“咯”地一下,无声无息地似破裂了什么。整个人都空落落地虚空起来。
那种他离开时,肌肤与肌肤生生分离的感觉,好像他和我的皮肤,本该就是生长在一起的。那种亲密脱离后的触感,热热的滚烫,像被烙铁生生烙过,仿佛他的手心,依然还在我的手背上。
心中的难过,愈加浓重了。
抬头时,却见他已经穿好了贴身的小衣,正望着床前衣架上挂着的衣衫微笑出神。我看了一眼,亦“嗤”一声笑了出来。
原来昨晚睡前,我与他的外衫分别挂起,却在袍角结了一个牢牢的结。
我轻笑道:“始知结衣裳,不如结心肠。你这么跟我说,却也还做这样的事。”
他转身过来,熏微的晨光下,他清俊的脸庞如天边升起的第一道r光,执过我的手道:“已结心肠,再结衣裳,你会不会觉得我太贪心?”
我微微羞涩,抱住他的肩,真心愉悦微笑:“我总觉得你的贪心,是很好很好的。”
我缓缓解开袍角的结,亲手披到他身上,柔声道:“穿上吧。”
他收拾整齐,再度道:“等我回来。”
我用力点头,轻轻吻一吻他的嘴唇:“我等你。”
67
闻琴解佩神仙侣
他起身离去,其实我与他相隔长久不见,这也不是第一次了。
然而不知为何,心里总觉得不安,起身想为他缝一件衣袍,才缝了几针,便扎到了手指。鲜红的一滴血沁出来,浣碧急忙俯过身来道:“怎么这么不小心呢?”
我含着手指片刻,勉强笑道:“不知怎么的,今天心里总毛毛躁躁的。”
浣碧笑道:“想必是王爷要走一个月的缘故”。她的目光清亮,笑意悠悠道:“不如小姐去送送王爷吧”
我忙摆手“这怎么行呢,若被人瞧见可就完了”。
浣碧凑到我耳边,笑吟吟道“我听阿晋说了,皇上派王爷出去的事并没有张扬,所以也不会由朝廷官员去送。阿晋跟着王爷两人,实从灞河便上船。”她的声音听起来是怂恿“小姐可去么?”
不过是一瞬间心思的转换,我起身向浣碧道 “去拿我的披风来”
小雪初停,路滑难行,我策马再快,赶到时玄清已经上了船。
我不觉懊丧顿足,然而玄清远远已经看见我,清俊的容颜上绽放出惊喜的绯s。
遥遥一水间,伫立岸边,目送离去,玄青目光缱绻,只驻留在我身上,仿佛风筝,千里远飞,亦总有一根线来牵引。
他远远呼喊“我很快回来。”言必,他只无限眷恋的微笑。
我晓得他要说的下一句是什么?
等我回来。
就如昨r烛下之盟。他说,等我回来,我们就可永远在一起了。
于是心底无限欢喜起来,仿佛心花开了一朵又一朵,连绵无尽的欢喜与期待,只要等到他回来。于是一臂地应,“我一定等你,等你回来”。
我高高的招手,手里的绢子也挥的高高的,杏子黄的绢子,仿若我此刻的心情,虽然离别在即,却因着有永生永世可以期望,亦是那么明媚灿烂。忽然手一松,江风一卷,绢子远远地飞了出去。
我骤然一愣,眼看那绢子如彩蝶一般翩翩飞了出去,一扑一扑,我捉也捉不住,只得眼睁睁看它飞走了,不由心下生出了些许惆怅来。然而转念一想,也不过是条绢子罢了,有什么可惜的,心情也渐渐平复了。
远远见风帆远去,r落江晖如红河倾倒,漫天殷红无边无际,仿佛要把人吞没了一般。
我踮着脚遥望他黑如一点的身影,那姿态像极了一个盼望丈夫远归回来的殷殷妻子。
他远去,心也一点一点寂寥下来,寂寥到了极处。
每一r,每一刻,每一分的牵念与盼望,就是,它能快快回来。
玄清说的离开,也不过一个月。月亮圆了又缺,一个月其实也很快就过去的。
只是在我眼里心里,一r不见,如隔三秋。他才去了三r,在我看来,已如三月一般。
相思之人,是最经不得远离的吧。也常常因为远离也寂寞,只是这寂寞因为有它即将会回来的希望,也是寥落中带着绯红的欢喜与期待的。
于是大雪飞扬,寂寞孤冷的r子里,我努力加餐饭,一心一意调养着自己的身体,只盼他回来时,不要说“你瘦了”
京都郊外的冬r大雪飞扬,无边的雪野连着连绵群山的起伏,大千世界一片纯白,雪花晶莹剔透飞舞在空中,宛如泪花冰霜。而偗南,或许还是四季如春的时候吧。
而这样冰天雪地的世界,亦是我对他无声蔓延的想念。
闲来抚琴弄曲,以长相思的冷冷七弦来寄托我的思念。
谨汐r夕相伴在侧,偶尔听琴时往香炉里添入一小片香片,便有清香轻缓地溢出。如斯安宁的时光,槿汐轻声道“所谓神仙眷侣,奴婢此生只见过两对,除了现在的王爷和娘子,只有当年的皇上和纯元皇后。”
我愉悦微笑,明知我和清两情相悦,偏偏口中还要问一句“槿汐你眼里,什么样子才能当得起神仙眷侣这四个字?”
她道“娘子从前和皇上,绝对当不起神仙眷侣这四个字?”
我垂下眼睑,神s有些萧然“这个自然”
“若论容貌气度,皇上和娘子自然也算一对 ,当然王爷与娘子也是一对璧人。所谓神仙眷侣,外貌自然要郎才女貌,相宜得张,不能使无盐配周郎、小乔嫁武大。然而仅仅形貌匹配是远远称不上神仙眷侣的。”槿汐娓娓道“娘子之道是什么缘故么?奴婢旁观者清,娘子对皇上,虽有真心,却更多算计;皇上对娘子,也不能说是无情,但那情是虚假很了,若非这样,娘子也不会到今r这步田地。何况娘子和皇上之间,尊卑太明。不似与六王,坦然相对、真心相待,无尊卑之分。是彼此都用上了全副心思的,情趣心志也都是相投,这才是神仙眷侣呀。”
她这样贸然提起玄陵和我的过往,我心中微微一怔,却是释然了“槿汐也爱慕过男子么?说的这样头头是道?”
槿汐脸上一红道 “娘子取笑,奴婢一直在宫中服侍”,轻易见不到男子,现下也三十五岁了,哪里来爱慕之说?这些话,不过十奴婢在宫中住久了,一些所闻所想罢了。
我以手按住琴弦“当年纯元皇后和皇上也像我和清郎这么好么?”
槿汐道“皇上那时还年轻,纯元皇后。。。她是很好很好的人。”
我有些不信,笑着疑问“可是她妹妹?”
槿汐用力摆首 “纯元皇后和如今的皇后绝不是同样的人。”
纯元皇后,是我在宫中最大的隐痛,我从未见过她,对于她的一切也不过是坊间宫中的些许传闻。然而这个人,我宫中的四年,全是做了她的影子啊。
我按耐住心底的起伏“纯元皇后,究竟是怎样的人?”我陷入如丝纷杂的思绪之中,“槿汐你说她帮过你,太后对她念念不忘,皇上为了她做了一辈子痴心冷心人,端妃的琵琶谈的这样好也只得她的几分真传,而惊鸿舞也是她改编才流传天下,幼时听闻纯元皇后作惊鸿舞颠倒众生,观者莫不叹然,这世间竟有如此曼妙美好的女子么?”
槿汐微微出神,似乎有些惆怅道“从前在宫里,是断断不许私下议论纯元皇后的,连皇后也讳莫如深,以至除了先入宫的端妃、陆顺义和李修容外,已无人知晓纯元皇后的事了。其实奴婢与纯元皇后的机缘”,统共也不过三两次。只觉得整个宫中,没有比她更善良更没有心机的人了。
我淡淡一笑,“你曾经说我是带刺蔷薇,纯元皇后则是花中百合。”
槿汐垂手而立“纯元皇后恰似养在深闺不知愁苦的百合,更是凌波水仙,沾染不得一点世俗尘埃。用太后的一句话说,若做帝姬就是一辈子的享福尊贵。”
我心中暗想,如此女子是何等容貌风姿呢,如水仙、百合。大约是如仙子一般的吧。
槿汐顿一顿“所以她永远不适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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