堕落天使

第 4 部分

他们上了等候已久的吉普车,秦斌坐在他的身旁,莫莉坐在前面,通过反光镜已经将周遭的情况看了仔细,确信安全无虞,车子上路。
司机说:“将军去开会,让你好好休息。”
他点头,手机拨通北京的电话号码。
此时距他最后一次与佳宁通话,已经三天了。
电话铃响未过三声,有人接起。
“是,她找到这来了。
没说什么,就是问你在哪里。
我把你的电子邮箱给她,也给了她地址。
她选择了后者。
她今天早上出发了,很有勇气。
……生意还好,云南菜越来越受欢迎。
不客气。”
小山收了线,看看身边的秦斌,像是在对他说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她总是选错。”
佳宁的第一个错误确实就发生在云南饭庄。
她那天不应该多喝酒,不应该跟朋友探讨关于感情的话题,不应该突然发觉心情寥落,不应该在那个时候从包房里出来,更不应该见到周小山。
可是即使所有这些事情都发生了,她也是有机会躲过去的。她可以当作没看见这个学生,可是性格使然,裘老师最不容忍学生缺课,什么理由都不行。
她冲上前去的时候,对后来的多难还一无所知。
小山站在后面看着着这个女人跟别人理论,觉得有趣:自以为是并代替别人做判断的人,身上有喜剧色彩。而且她漂亮,尤其是眼睛,墨黑墨黑的,眼珠儿比别人大,因为蕴含了丰富的水分而熠熠发光,长着这样眼睛的人,聪明而心地善良,根本就没有说谎的条件,可是她爱说谎,说的蹩脚,明显而拙劣。
他这样想起她,心里油然而生柔软的情绪,身体向后,慢慢靠在椅背上。
同一时间里,裘佳宁也在飞机上检讨着自己的错误。
都怪她。情欲,贱格还有愚蠢,这样轻易的落到坏人的陷阱里,自己摔得遍体鳞伤,如今又被迫着拿国家的科技机密交换被虏的秦斌。
可那是他的丈夫,正直,忠厚,对她连重话都不愿意说一句,包容她的不忠,他没有任何的错误却在异乡蒙难。
始作俑者周小山留在云南饭庄两个东西——他知道她会找到那里。她没有选择用邮件联络,而是他的另一个安排,如今人在出发去异国的旅行团中,手中是他留下的地址。
佳宁除了决心没有任何准备:她要找到秦斌,把他完好的带回来。
周小山,周小山。
她耳畔还有他最后浅浅的笑声,没有什么等待能比见到仇人更让人难耐,裘佳宁在一路向西的飞行中忍耐着后悔与仇恨把心脏扭曲的疼痛。指尖冰冷。她有时迷迷糊糊的睡过去,很快又喘息着醒来,梦中有什么恶狠狠的扼住她的喉咙,她知道,那就是周小山。
她随身带了些美元,软包的烟,管镇静的阿司匹林——出事之后她每天服用两枚,否则睡不了觉,她得睡觉,得吃东西,她很清楚,她不能垮掉。下了飞机,她要先去买一把匕首,肯定会有用,用来自卫,用来割开捆绑秦斌的绳子,或者刺向周小山的腹部。想到这里,又仿佛等不及了,全然忘了自己的手究竟有多大的力气。
下了飞机,有大巴士从机场通向市里,到了宾馆,车门一开,便有小孩子围上来,吵得熙熙攘攘,用汉语问:“需要向导吗?”“要橄榄吗?”
旅游团的导游让大家聚拢快去宾馆的前台登记。佳宁带着自己的行李包留在外面问其中一个年纪稍长的精壮的男孩:“你说汉语吗?”
男孩说:“说汉语。说的好。”
她把周小山留的地址给他看:“带我去。”
男孩看一看:“远。”
“有多远?”
“整个白天。要坐车。要过河。要乘船。”男孩说,“要付我5元钱。人民币。”
佳宁从怀中掏出钱来:“这是五十元,你看好了,美国钱。快带我去。”
男孩收了钱,用手指捻一捻,熟练的辨认真伪,然后笑起来,黑黑的小脸上露出白色的牙齿:“走。现在走。我送你去。”
他的伙伴们哈哈笑起来,唧唧呱呱的叫起来,羡慕着他的好运气。
佳宁拉住他的衣服:“等等,去跟妈妈说一声。”
男孩看她:“没有妈妈,也没有爸爸。”
他们在法国殖民者留下的古老的车站上火车之前,男孩带佳宁去买了椰子。毛茸茸的椰子,壳非常坚硬,卖家使用半弯的锋利的刀,用力劈下去,上面裂开口,流出金色的汁水,男孩用自己的硬币付钱,拿过来给佳宁喝,可更吸引她的却是劈开椰子的刀。
她是材料专家,认得好的刀。
那乌亮的精钢,坚硬又锋利无比,佳宁用指腹扶过刃口,迎着阳光看刀尖,非常满意。
“我要这个。”她让男孩翻译过去。
讨价还价,一个好的武器,不过是几个椰子的价钱。
男孩问:“你要干什么?”
佳宁学卖家刚才的样子抡圆了胳膊向椰子劈下去,也一击命中,她对男孩说:“这样我们就总有椰子吃。”
火车慢。
车厢拥挤而奥热不堪,有本地的农民坐在过道里,学生模样的白人大声开着玩笑,小孩子在哭泣,有时笑,柔软腔调的本地话的广播,音乐也是靡靡的。鼻息间有绿植物和茶叶的清香味,人体的汗味还有风油精的味道混合在一起,缠绕着树的影子,山的影子。
佳宁坐在窗边,向外看,这南国的山,黑色的泥土覆着茂盛的植被,拔地而起,是一个个惊心动魄的擎天柱,云霭压得低,漫漫的只及山腰,云层中有流电滑过,隆隆声传来。
无论在中国,在美国,还是她去过的任何地方,都没有这样的景象。
“你从什么地方来?”男孩问。
“中国。”
“北京?上海?”
“北京。”佳宁说,“你知道那里?”
男孩点头:“知道。有椰子吗?”
“没有。”
“有木菠萝吗?”
“没有。”
“有什么?”
佳宁想一想:“高楼。很多的高楼。我来的地方是真正的大城市。”
男孩看看她,低头喝自己的椰子:他不感兴趣。
佳宁终于想起来:“有雪。北京下雪,落在红砖绿瓦的老房子上,非常漂亮。”
男孩抬起头,目光长长,仔细想一想,点头。
慢行的火车走走停停,下午时分,天色y暗,水汽重了,佳宁觉得身上凉快些,却越来越发粘。
男孩看到她手在空气中拂动,知道她纳罕,便说道:“到湄公河了。”
终于汽笛长鸣,火车到站。
佳宁下车,向南看,明明听见低沉安静的波声,却只见白茫茫的一片,湄公河上烟气蒸腾。
从火车上下来的本地人奔到河边把水浇在身上,男孩也在中间。他招手让她过去,佳宁走过去,他也把水泼在她身上。佳宁是爱玩乐的人,可是此时心不在焉,只说到:“我不热。”
男孩说:“不是为了这个。”
码头上有轮渡,她跟着男孩上船,他说:“过了河便是西城。你要去的地方就在那里。”
轮渡行驶的一如刚才的火车一样缓慢。分明是现代的交通工具,却仿佛背着不堪的重负,艰难沉重。像这个国家一样,明明没有很长的历史,却从来没有年轻过。
她站在船舷上,看着水汽下y暗的浮着腐朽的树的枝叶的流水,想,他跟周小山的交易其实完全可以在江外进行,那已经是他的底盘,可是,他一定要让她孤身一人,层层深入,直至腹地,是不是,周小山也要她来体会他之前孤身在北京的背离感?
登上陆地,便是西城。
这是到处充满着法国殖民遗迹的城市,旧的建筑,柔黄色的砖墙,镂空的栏杆,圣母像,还有老梧桐,常绿,常掉叶子,铺在黑色的路上。
男孩把地址给司机看,他们打了出租车穿过城市,停下来,是在一个旅馆门前。天已经黑了,有颜色柔和的霓虹灯亮起招牌。
法文:友谊宾馆。
佳宁认得那刺眼的字,友谊宾馆?她一下子就笑了,伸手按住挎包里劈刀的柄。
男孩说:“你到了,我要走了。”
佳宁回头看他:“已经晚了。你原路回去要什么时候才能到江外?”
男孩摇头:“我得回去,弟弟在那里。”
她又塞了钱给他,男孩双手合十还礼说:“你身上有河水,愿你有好的运气。”他回身奔跑,消失在夜色中。
佳宁孤身走进“友谊宾馆”,在前台登记,只说到自己的名字,经理便微笑着将钥匙给她:“请好好休息。”
三楼,西翼,木质的门,她用钥匙拧开锁头,门吱吱呀呀的开了。
十四
这是一个十五米见方的房间,明亮的月光从百叶窗外析出,漫漫的投在屋子里,一个柜子,一台电视,一把桌还有它们的影子,夜风吹进来,摇椅微微晃动。佳宁打开灯,暗黄色的光,房间的一侧有帷幔,她锁上门,走过去打开,一张大床,铺着柔软细致的竹席,有清淡的香气。
没有人。
床上却有东西准备给她。那是女性的民族服装,立领盘扣的长衫和长裤,淡绿颜色,柔柔的丝质,滑过指尖,又轻又软。
佳宁将衣服拿起来。
周小山的游戏,这是他指定的道具。
粳米与中国北方的大米或泰国的香米不一样:没有那么香,那么软,也没有那么高的糖分,做成米饭都是一颗一颗的,并不好吃。可若是磨成了面,攒成或细或扁的米粉,便是极佳的美味。莹白色,爽滑劲道,配上浓郁的牛r汤汁和香草,柠檬片,这是莫莉的最爱。
牛r,牛r更加的讲究。鲜精r切的细薄如纸,不可煮,不可炒,用浓汤一遍一遍的浇上去,直到汆熟成嫩粉颜色。脆的,鲜美之中还有牛r的膻甜味。
莫莉吃完了春卷,在等自己的米粉。
小山在料理牛r,最后一道工序了,他精工细作,很有耐心。仿佛这是他一生并没有别的事情要做。
莫莉不耐烦了,终于开口:“那个女人都到了三天了。你还不去跟她见面?”
小山终于做好了这一份,回头递给她:“不用着急,还有时间。”
他想,连莫莉都不耐烦了,那裘佳宁会着急成什么样子呢?
她应该这样去体会等待的滋味,一点点的食骨入髓的痒和痛。她此时的感触可能与他从前不一样,忽略掉那时的欢爱,仇恨压制一切。不过怎样都好,等待是她得细细品砸的东西。这是她亏欠他的东西。
裘佳宁等了三天。
从北京来到这里不过两天的时间,而她在这里等了三天。
焦躁之中强迫着自己吃饭,睡觉,却在夜里梦见秦斌受苦而惊醒,赫然睁开眼,知道自己人在异国,觉得他似乎就在身边的某个地方,却像间隔了一个时空无法触及。
闭上眼再入梦,却见到周小山。她扑上去要撕碎他,那人却忽然背过身去,肩膀瘦削,负着手,声音低沉的说:“怪我吗?是你自找的。是你自己找上我。”她在梦中痛哭流涕。
佳宁清晨起床,枕际濡湿。
友谊宾馆的后身,佳宁的窗下是一条小河。每日早晨,河上升着雾气,浸到房间里来,人的身体上,家具上湿漉漉的。河的这一侧,都是涉外的宾馆,当地人摇着小船叫卖水烟,时令的水果鲜花和工艺品,也有收拾的干净舒适的游船,载人沿河观光。
她坐在河边的台阶上,一个年轻的当地人在自己的船上对她用英语说:“向西,有市场,鸟,很多。”
她看看他,没说话。
“便宜。”他伸出手掌,要五元钱。
她要起身离开。
年轻人拿出竹筒的水烟壶来,示意她尝尝这个东西,他作出吸一口的样子,然后双手合上放在脸的一侧,告诉她:忘记一切,睡得好。
佳宁上了他的船。
年轻人为她点上水烟,然后慢慢摇橹离开河岸。
烟壶里发出骨碌碌的声音,佳宁吸一口,有古老奇特的味道,涩的,苦的,暗暗的香。她的神经仿佛真的舒缓了一些,像服食了的药物,悠悠然起来。吸进来,吐出去,薄烟,现了型的叹息。
不知行驶了多久,小船忽然一停,她抬头看看,对面来了一艘尖头的船。河道太窄,两条船挤了一下,木船舷相擦,咯吱几声。
佳宁低下头,继续吸烟。
擦过来的船上有人问:“小姐,要香花吗?早上采的。”
她如遭雷击,慢慢的,慢慢的抬起头来。
周小山。
玉一样的脸,玄黑无底的眼,微笑,手里捧着篮子,满盛着白色的花,香味绕过来,淡的,甜的——却也是狰狞的,向佳宁挥舞,一下子撕开她此时的迷惑和镇定,只有恨,在一瞬间烧得心发焦。喉咙都疼了。
有血最好,仇人的血。
先喝了再说。先喝了再说。
佳宁抽出随身带的椰刀,使尽了浑身的力气向对面的周小山劈去,卷着一阵风。
他躲都没躲,只是手指拨拨篮子里的花,里面藏着一张照片。
裘佳宁猛地住手,刀尖在小山的胸前收住,有一根手指的距离。
力道回来,她自己的虎口和手腕发麻,武器掉了,被他信手接住。
那张照片上,秦斌在黑暗的屋子里,面目安静,手里有报纸,昨天的日期。
她浑身瘫软的坐下来,仰着头,逆光看他:“你这个魔鬼,你这个魔鬼……”
他舒开手臂,把她抱到自己的船上,一手绕到后面,锁住她的腰。抬起她的脸,对正自己,看她的眼睛,疲惫的,一如经常复习的记忆中那么漂亮。
小山说:“久违了,裘老师。你要抓我回去吗?”
她咬着牙浑身挣扎着要脱离开他的怀抱,被他强硬的把手反剪回去:“怎么你忘了状况?你跟我,谁来定规则?”
她剧烈喘息着,说不出话来,瞪着他,目光熊熊,胸口的怒火更是要将自己撕裂一般。
“我们走,马上上路。”周小山看着她说,“现在开始,你要乖。否则永远也见不到他。”
这是致命的条件。佳宁闭上眼,告诉自己安静下来,人为刀俎,她和秦斌都是鱼r,要有殊死的搏斗,更不能乱了阵脚。
“你把手给我放开。”佳宁说。
他松手,低头拾起她的劈刀,拿在手中看一看:“用的还合适吗?”
“……”
他把它放回在她的挎包里:“你留着它吧,也许有用。但以后要记住,首先确定对方一定在你攻击的范围之内,颈上的动脉才是一招毙命的地方。
对,就在这里。
然后一旦出手,无论怎样,绝不回头。
这是我教你的第一课。”
“我但愿有一天这么杀了你。”
“我等着。”
十五
他们回到友谊宾馆三楼的房间取她的东西。
小山坐在窗下的椅子上说:“你刚才看到他的照片了?你要的东西,完好无损。我要的,你带来了吗?”
“不然我拿什么跟你交换?”佳宁说。
“锌片?”
“有必要吗?我人来了不是更好?”
他看看她的背影,没说话。
她个子高挑,在北京的时候,喜欢穿披肩,露出小小的形状美好的脑袋,黑色的卷发有时披散开,有时盘起,骄傲的扬着。
那时他想,她穿上“奥带”会是什么样子呢?
如今准备了给她,却被丢弃在地上。
小山走过去拾起那套衣服:“你穿上它。”
她回头看,看了很久,终于下定了决心接过来,当着他的面,背过身去,将身上的衣服脱下,将他给的换上。用胳膊擦眼泪。
他转身望向窗外。
那是柔软美丽的衣服,颜色淡绿透明,穿在身量修长的佳宁身上,水一样飘荡,似有盈袖的香气。
他看看她,然后蹲下身为她把绣花的布鞋穿上,站起来,四目相对,放弃了拥抱她的想法。
“路很长,我有时间解释你所有的问题。问什么都可以。我不想你这样不说话。”
“……”
“有人要买,你们不卖,我只是尽力促成这个交易而已。之后会有钱打入你在中国银行的帐户。”
“……我以为你真的是个学生。你这个骗子。”
“公道一点。我想完成一个任务,总要事先做些功课。我是干这一行的。”
“我老师突然住院,跟你有没有关系?”
“……如果,我能把他弄到这里来,还会需要你吗?王院士突然发病,这是他的运气。
你觉得是我设计了你?
我的目标只是王志里,并不是你。
那么遇到你,我才更意外。”
“可我丈夫他什么也没有做。”
“……他不应该是他。”
“……”
“你喝一点水。你一直都没有喝水。不能这样。”
吉普车在黑色的盘山路上行走,佳宁在周小山身边的座位上,头靠着椅背,目光茫然向前。
她觉得头疼,摸自己的挎包,拿了阿司匹林出来,仰头服下。
他在反光镜里看着她。
她又拿烟点上,还未待吸一口,被他一把夺过去,扔到外面。
没关系,还有。
她又拿出来一支,背对着他,点上,深深吸一口,吐烟圈出来。耀武扬威的回头看他。
周小山咳嗽一声。腾出一只手来抢她手里那支烟,狠狠掐灭了,扔出窗外。他把挎包从她怀里一把夺过来,迅速的找到烟盒和打火机,全都扔了出去。裘佳宁同时一个巴掌狠狠的甩在他的脸上。
周小山愣住了,手里还拽着她的挎包,脸上带着种不可置信,定定看住她。
车子此时走进山腰的云海里,雾汽弥漫进来,两个人的脸都模糊了。
她借机伸手去夺方向盘,触及他的手臂,厮打起来,迷雾中车子忙乱的扭动,擦到一侧的峭壁上,发出锐利的噪音,佳宁这次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去跟周小山搏斗。她并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做什么,只是想把什么东西抢回来,哪怕是香烟也好。下一秒钟车子拐了个弯,突然失去了重心,她听见他说:“笨蛋。”跌下悬崖的时候,被他攥紧了胳膊。
周小山见跟香兰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是她从英国回来度假。
查才将军把两个少年人介绍给对方,香兰向他伸手用英语说:“小山,你好。”
小山握手说你好,初次见面很高兴。
香兰笑起来,问自己的父亲:“为什么他也是英国口音呢?
“因为小山学什么都像。”将军说,“这个假期,安排你们去南美度假好不好?”
他们背着行囊,穿轻巧结实的登山鞋,像全世界热爱旅行的孩子一样行走陌生的国家,住青年旅馆,喝喷泉里的水,跟陌生人跳舞或者赌钱。掷色子。
在利马停留的时间长了一些。小山在酒馆里跟一个人卯上了五子棋,每晚都比,输赢相当。
香兰说,走吧,走吧,咱们去复活节岛。
小山说,等我制服了他再说。
女孩只好每日在酒馆里等他。
勾留数日,有大叔过来跟他们说话,问道:“你们从英国来的?”
小山毅然离开激战正酣的棋局过来回答:“在英国念中学。”
“太年轻了。”
“书念得是一样好。”
“哪一间?”
“圣蓟。”
“纳梵先生好吗?”
小山拿出电话来:“待我现在问候他。”
大叔向香兰眨眨眼睛:“我从前的成绩不好。”
小山讲完了电话对那人说:“成绩单已经改过了。”
有短信发到大叔的电话上。他立时看了,微笑,拿出小方盒子:“这是给纳梵先生的点心。”
小山接过来,打开看,仔细看,然后合上:“好点心。”
二人握手,道别。
香兰看着他们:他乡遇到校友,可爱的场景,精彩的电影。
在去复活节岛之前,机场有些混乱。
小山突然改变了主意,问香兰:“我们去合恩角好不好?坐船就可以。好望角我去过了,一直想去这世界的另一端。”
她微微笑:“可以。”
上船之前他说:“有礼物送你。”
小山给她带上硕大的蓝宝石项链,香兰说,真漂亮。
过海关的时候,警察是位中年的女士,查验证件时,对这两个漂亮的东方少年友好的微笑:“喜欢这里吗?”
小山点头。
她看看香兰颈上的项链:“哦,那是国母之泪。我女儿也有这样的一条仿制品。”
香兰说:“走之前刚刚买的。我喜欢。”
他们这样安全的曲道离开那个国家。
可是合恩角只有古老的灯塔,黑色的沙砾和卷着巨浪的风。
香兰站在他的前面,面向着大海:“你来这里是帮他作交易,对吗?”
他一贯的不说话,因为不知道怎样回答。
有水星飞到脸上,是她的眼泪。
现在也有水汽蒙在脸上。
周小山睁开眼睛,迅速整理好视线和思维:水雾缭绕,山坳的丛林里,翻滚下来的车子,他可以动,身体无恙。
裘佳宁。
他心下一舒:手里还攥着她的胳膊。
回头看,她就在他的身旁,睁开眼睛看着他,不说话。
他伸手摸她的脸,探她的鼻息:“你怎么样?你还好吧?”
她“嗯”了一声,被卡在座位上,说不出话。
他们现在被困在翻转过来的车子里,车门都被树枝和山石堵住了。小山用力撞碎前面的玻璃跳出去,小心翼翼的向外挪动佳宁。
她皱眉头,动不得。
他知道情况有异,慢慢的问:“怎么了?佳宁。”
“……”
他闻到血的味道,然后看见:那把劈刀,那把她准备好了的,要砍在他身上的劈刀,刀尖已经切到她右侧的肋下,佳宁每一下轻微的呼吸,便有鲜血,汩汩流出。
十五(二)
她觉得冷,却有汗流出来;没有疼痛,可是身上在颤抖;想要说话,气息提起来,却发不出声音,缓缓的伸手向他,被他握住:“别说话,佳宁。我把你抱出来。你就这样不要动。”
小山一手绕过她的颈子扶着那把劈刀,不敢拔出,怕鲜血喷涌;另一手抱她的双腿,尽量保持她身体原来的角度,慢慢的把她从车子的前窗抱出。
他把她放在旁边的草地上,查看了一下:她口中没有血,劈刀应该没有伤及内脏,可是刀尖进入一指,伤口很深,血顺着刀与r的缝隙流出。
“我,我……”她看着他,嘴唇翕动。
“你没事,先不要说话。”他摸她的头发和脸颊,她的手那么冷,他用力的攥住,“等我一会儿好不好?我马上回来。”
他脱下自己的短袖卡其衬衫,覆在她的身上,语气几乎是恳求的:“就一会儿,你不要动。”
周小山觉得她似乎点头了,转身奔入密林中寻找能够止血的草药。裘佳宁躺在地上,因为之前服食了药物,此时血y又在一点点流出,她的视线模糊起来。
眼前先看到的是秦斌,他穿着夹克,叼着烟,背着自己的摄影机,佳宁说:“还想带你回去,可你看,我是个笨蛋。”
然后那个人忽然变成了周小山,不说话,忧郁的年轻面庞。她此时确定之前的种种不堪都是自己的错误,轻轻的说:“对不起,都怪我。是我弄糟了一切。”
她颤抖的手渐渐摸到那把刀柄,心里安慰:多么好,原来是为自己准备的。
这里有水声,植物的气味。
做a的时候,周小山身上的味道。
她使尽了力气把那劈刀从自己的肋下拔出。
周小山在石缝中找到淡竹,那是丛生的锯齿形的草药,树林里止血疗伤的灵物,可是枝叶锋利,他用力拔下一捧,手掌被割破,他的伤口不仅在手上,蒿草,树枝刮的身上都是伤痕,细细的溢出血来。
可是他顾不得这些,他的眼里心里此时什么都没有,一个人赤膊在密林里猱身奔跑,疾步如飞,害怕耽误一点就误了那个女人的性命。
然而当他回到她身边的时候,她的血将身下的一块土地都染红了,眼睛半睁半闭,那么安静,没有了气息一样。
周小山只觉得自己的脑袋“哄”的一声,什么东西被硬生生的从身体里割裂了。他奔过去用自己的手,用自己的身体要覆住她的伤口,阻挡涌出的血y,心里愤恨着,他要她等等,要她不要动,她明明点了头,却还要这样。所有的谎话和背离都不及这一次做的彻底。
她才是真正的骗子。
周小山把她抱起来,嘴巴贴着她的耳畔,咬着牙一字一句的说:“裘佳宁你听得到的:你要是死了,我就把他杀了。让你们两个去y间见鬼。我说了算。”
昏迷中的她忽然咳了一下。
小山心头一松,立即把淡竹捣碎盖在佳宁的伤口上,将自己的衣服撕成条缠在她身上,动作谨慎,小心翼翼。然后他满满抱她在怀里,阻止她那可怜的体温的流失。
不知过了多久,小山怀里的佳宁轻轻的动了一动,他在耳畔问她:“我是谁?”
她认得气味,虚弱的回答:“周小山。”
然后叹了一口气。
他抱着她的手一紧。
“你走吧。”
“……”
“以前做的什么不对的地方,我拿这一条命赔给你不够吗?放了他。”
“别说话。”
“你要a……”
“我要你活着。”他说完吻住她的唇,温柔却不失力道,温暖她给她气息,阻止她说话。
细致的亲吻,久违了的温存。
上一次是什么时候?
北京的初冬,华大的宿舍里,他是她暗地里的情人。
他离开她的唇,又抱她在怀里:“我早说过的,佳宁,你想走,不行。不行。”
她再醒来,听见奇怪的声响。
树的嚓嚓声,地在震动。
小山还在她旁边,扶她坐起来,手一直护在她的伤处:“有人来接我们了。”
她抬头看,是两只大象,装着华丽舒适的鞍,那从前见过的女孩坐在其中一只上面。
她仍在他的怀里,他们乘着大象在密林里继续刚才的路,流血止住,佳宁有了点精神,安静的看着这从未到过的地方。
小山看着她,伸手拨她的刘海,被汗打湿了,贴在额头上。
这样像是枝头的鸟儿,细致的为爱侣整理毛发,呼吸都溶在一起。
他们沿河走过,伏在河岸树上的鸟儿惊起,呼啦啦的一片一片。
佳宁忽然眼波一转。
小山说:“看见什么?白鹦鹉?你想要吗?我给你捕来。”
她摇摇头。
他握住她的手,她的心在哪里有什么要紧?如今她再不会背向他,离开。
十六
那个暑假结束,香兰没有回去英国。
她转到了西城的国际中学念书,小山奉命随行。
查才将军临行前嘱咐小山一方面好好学习,另一方面保护好香兰的安全,给他一把银色的小手枪。英国制造。
学校里男女生分开宿读。小山和香兰的教室和寝室都相对着,有时他上课的时候侧头看看对面的香兰,她正一手拄着脸,在对面看着他。然后老师叫她起来答一道什么问题,当然她是答不出来的,晃晃悠悠的半天,只得伸出手来挨老师的板子。她跟他扮鬼脸。
所以下了课在图书馆里,香兰把老师讲的问题再从头到尾的问他一遍,也是情有可原的:她根本不曾听讲。
那时候她穿白裙子,海军领,胳膊细细的,会很多种转笔的方法,他给她讲物理题的时候,她的手在一侧,转的他眼花缭乱。他把她的笔拿下来:“串联和并联非常重要,你要是不想考试,我就不讲了。”
“就是考试吗?我还以为有多严重。”
他看看她:等量的炸药,不一样的搭线方式决定爆破范围和程度,决定可以死多少人。
这话他可没有说出来,收拾了自己的书要走。
香兰抓住他的衣角:“你说什么来着?串联的时候,电流一样,根据电阻分压?是不是?”
他坐下来问她:“那你说并联的时候呢?刚才我也讲了的……”
周小山在这个时候长得更高了,同样的白色校服穿在他的身上显得那样的挺拔俊秀。当这贵族学校里别的男孩子挖空心思的找机会脱下那统一的制服,穿漂亮高级的西服或是舶来的胸前有个三叶草标志的那一种运动服时,周小山只穿校服,节假日也是一样。
他安静的朴素着。
他喜欢读书,成绩上佳,外语说的那样好,有以假乱真的口音。他被女孩子们注意,但是心无旁骛,超乎年龄的沉默寡言,少女们觉得他身上有神秘的故事,因此更是为了他着迷,但是也有女孩子说他冷酷,根据自己的经验说,这样的男孩,心里除了自己还会有谁呢?她们为了他打赌。
那个周末的下午,有女同学在篮球场的旁边溜旱冰的时候滑到了。她是故意的。她是抓到阄的胖姑娘。可是之前的准备工作有纰漏,她弄巧成拙,真的摔断了膝盖。没有人帮忙,穿阿迪达斯的男同学们虽然好奇她的体重,不过并不想拿自己的胳膊去测量,女同学们也没有人上来,她们在观望,她们以为游戏在进行中。只有周小山跑过去,扶她起来,转身背在背上。那个周末,校医不在,天气闷热,艳阳似火,小山背着胖姑娘穿过球场,校园,穿过三条街道,找到最近的医院,及时治疗,女孩的腿伤终于没有大碍。他等到医生处置完毕又送她回来,直到宿舍。
她们想,他究竟是怎样的人呢?又冷漠,又善良,又疏远,又义气。也许有个人应该了解的多一点:查香兰。他们是同时来的。他们有的时候在一起。
“小山这个人怎么样?”香兰被同学问到这个问题,想了一想,“跟所有人都一样啊。就是不太愿意说话而已。”
她们谈起他,正是深夜。宿舍里熄了灯,女孩们围坐在被子里,一把手电筒,一个竹叶扎成的小人儿摆在正当中,香兰话音刚落,就有人往小人儿上面扎了一针说:“有人说假话,就让她疼一下。”
香兰真的觉得耳朵上疼了一下,赶快摸一摸,嘴里嘀嘀咕咕的说:“我没有说假话。”
她心里想,其实她真的也不知道些什么,爸爸培养出的小山,他为他做事,他们是一样的神秘。
“你们不要难为她了。”有人解围,是曾经与周小山“亲密接触”过的胖姑娘,“香兰可能真的什么也都不知道。她不知道,就编也编不出来啊。”说话的人笑一笑,因为想起可爱的回忆,“他跑的真快,送我到了医院,粗气都不喘。”
香兰心里不平,她其实是温柔诚实的淑女,知道什么事情不可以说,什么事情不能炫耀,但这个年纪的女孩,没有什么比自己的魅力更要努力捍卫的东西,她说:“要一定我说,那我也就不瞒着了。周小山,他当然是喜欢我的。他跟我来到这里念书。”
女孩们嘻嘻笑。
她知道为什么,这些话也许反过来说才更像真的一点。
心虚的时候越要发狠,香兰把一根针刺在竹叶小人儿心脏的位置上:“谁要是说谎,谁就要一生也得不到幸福!”
管理员老师用竹鞭在门外面重重一敲:“再不睡觉,明天开始清洗一个星期的浴室!”
女孩们噤声,各自蹑手蹑脚的回到自己的床上。
香兰好久没睡,小心的计议。
小山回到自己的房间,香兰在等他。她的头发又黑又亮,丝缎一样,在夜晚凉爽的风中轻轻飘荡。夜留兰,香。
“你不是有法语课?”
“学不明白了,我提前出来。”
“……”
“反正你也可以教我的,对不对?小山。”
“……老师说的才仔细。”
“复合过去时与未完成过去时差别在哪里?”
“都是过去时态,一个强调结束,一个在说状态在过去的持续。”
“哦……原来是这样。”
她渐渐走近:“我还有个单词不认识。”
“什么?”
“embrasser。”
“……”
他回答不出,他知道这个词的含义,可是他回答不出。他被香兰拥抱住,她的少女的嘴唇,又香又软的粉色的嘴唇印在他的薄的,冷的唇上。
那是浅浅的吻,却香气盈口。
她离开他,他看她的眼睛,还有唇。
“亲吻。对不对?”
他点点头。
“明天晚上周末的舞会,我们跳舞。”
“……”
她那样爱他的表情,那个时候的小山,从来不动声色的脸上因为腼腆而发红,她笑着抱他,脸埋在他的胸前。这才是这个年纪的男孩应该有的样子,不是吗?
她从他的房间里出来,快活的唱歌,走到室内体育馆门前的时候,被人轻轻叫住:“査香兰。”
她一回头。
路灯下,绿色的小虫飞舞,飞舞的小虫下,立着一个男孩子。
她觉得他那张线条硬朗的脸似曾相识。脚步转一转,实在想不起来是谁。
“我是阮文昭。”男孩说。
“哦。”她认得他了。
阮文昭的父亲曾经是查才将军的部下,后来不再带着大堆的礼物拜访了,他自立的门户,如今风生水起,割据一方。
“早就发现是你。”阮说。
香兰微笑:“你好,文昭。”
“你个子高了。”
“你也是。”
“明天一起跳舞?”
“明天?明天……明天再说。”
可是她等他整个晚上,周小山并没有出现。
她穿着校服参加舞会,因为她以为他会穿。可是他没有来。
女孩们起先笑眯眯的看香兰吹牛的后果,后来一个个的坐下来,拿着果汁,陪着她等待。
她打电话,他也不接。
本没有打算参加舞会的胖姑娘拄着拐杖来说:“我看见周小山一个人在篮球馆打球。”
她们一起“唉”了一声。
她没有再去找他。
自己坐在天台上看星星,回忆他们一起在南美的旅行。
可这是三月,亚热带的星空,点点璀璨,仿佛触手可及,真的伸出手去,只有风,在指尖过。
“香兰。”有人喊。
她回过头,是阮文昭。
“哦,文昭。”香兰擦擦眼泪,借夜色掩护,但愿旁人没有看见。
“舞会结束了。”
“是吗?”香兰说,说起来,她自己的早就结束了。
“我还想跟你跳舞呢。”
“为什么不?”
她从阳台上跳下来,被他握住手。
这是他们的十六岁。
西城国际中学。某一个周末的学生舞会刚刚结束。
周小山在黑暗的体育馆里打篮球,这项运动的好处是:除了篮筐,你没有对手,没有敌人,也没有朋友。
穿校服的查香兰跟穿西服的阮文昭在宿舍楼的天台跳慢四步,他搂着她的腰,口中数着拍子。
之后发生的事情,让查香兰对着竹叶小人的赌咒一语成谶。
十七
乌云密集,又要下雨。周小山站在檐廊下向远处看。山峰连绵,一眼无边。
他刚刚与人在国外的查才将军通话,十五日后,将向买家提供他们需要的关于a的资料。
将军问有没有问题。
小山请他放心。他知道这次交易对将军来说非常重要,对方付出的代价是数量可观的军火。
他回头看看躺在床上的佳宁。她床头悬挂点滴,药y一点点的流入身体。
佳宁此刻昏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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