句。我们这一个月的厮守,就是这样如梦幻泡影,如晨雾和闪电飞速既过。佛家说,一切有为事物,皆为因缘和合的结果,我与你便是这样。但无论如何,这些日子,我很幸福,谢谢你。”
不等他回答什么转身便走,怕听到他的声音会下不了这个决心。走进院子,沐浴在凄凉的夜色中,听到身后喃喃的低吟犹如夜风拂过:“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弗沙提婆和他的妻子披着外套,惊讶地看着一身黑衣的我。此刻我的装束与电视里的夜行侠女无异,只是身后那个northface大包有点破坏这一身侠气。夜半时分,周遭皆寂,我敲响国师府大门时便知道少不了一番询问。如果不是有求于弗沙提婆,我本不想给他平静生活带来麻烦。简短地说了自己逃跑的经历,然后急切地问:“弗沙提婆,后天你会跟王一起去雀离大寺么?”
他点头,眼光有些复杂。我站起身恳求:“不论你用什么办法,带我去。”
“艾晴!”他蹦起来,语气严厉,“你既然逃了出来,吕光说不定会到处搜查。这个时候你不好好藏着,还要去涉险,太不理智了。”
“弗沙提婆,正因为我逃走,吕光绝对意料不到我敢跟着去雀离大寺。所以,最危险的地方反而是最安全的。再说,在吕光眼中,我不过是个让罗什破戒的女子,不是什么重要角色。他也许会怀疑我到底用了什么方法逃,但他绝对犯不着为搜一个无名小卒兴师动众。”
“吕光可不一定会认为你是无名小卒呢。”他跺脚摇头,“他送了那么多美女给大哥,可这么多天了,除了你,大哥谁都不碰。吕光一说要对你不利,大哥立刻要撞柱自尽。吕光不傻,他当然猜得出你对大哥的重要性。被他发现了,你就是自投罗网,你要让大哥两难么?”
“弗沙提婆,我既然有本事逃出来,自然有保护自己的方法,吕光抓不住我的。反而是让我待在这里等着渺茫的未来,我会疯掉。求你,带我去。我只要能偷偷地看着他,就可以了。我绝对不会失去理智,给你带来麻烦。”眼圈一热,赶紧忍住,对自己发过誓,绝不流无用的泪。
“艾晴,我不是怕麻烦。就算带着你去,你又能做什么呢?”他语气软了下来,手伸向我,半路又折了回去。
“我不知道自己能为他做什么,可我放心不下他。我只想在一旁悄悄跟着,希望能起码在心理上对他有丝安慰。”我望向弗沙提婆,满眼期许,苦苦哀求,“如果是晓宣和孩子有难,你会怎么做?希望你能理解我的心情。”
他的眼神有些飘忽,似乎回忆起某件往事,脸上现出一丝悲哀,沉默着看我。半晌,才幽幽地叹气:“艾晴,你怎么还是跟十一年前一样……”
“艾晴姑娘有如此勇气,真真让人佩服,妾身也恳请相公帮助艾晴姑娘。”一直在旁沉默的他的妻,突然出声,用汉语对着我们说。
“晓宣……”弗沙提婆苦笑着看她,改用汉语说话。
“妾身也尝过爱而不得之苦,深感姑娘真情,相公就成全她与大伯这对苦命鸳鸯吧。”
“不是我不肯。而是怎么带?吕光和他的子侄们都见过她,露出踪迹怎么办?”
“妾身听说这次礼佛,王带着嫔妃,所以相公若是带家眷也不会让人奇怪。不妨让艾晴姑娘扮做妾身。”她略一沉思,仔细打量我一番,再转头对着丈夫,“妾身自嫁与相公,极少抛头露面,但外人皆知相公妻室为汉人。相公可对人说,妾身自从为夫家添丁后,一直想去寺里烧香还愿。只要谎称妾身感染风寒,带上面纱,就可以了。艾晴姑娘的眼睛跟妾身很像,身形又类似,扮做妾身再合适不过。相公乃是国师,又有何人有胆掀开面纱一探究竟呢?”
好主意!真是七窍玲珑心!开心地拉住她的手,由衷地感激:“太好了,谢谢夫人!”
“艾晴姑娘与我们家渊源如此深,再唤我夫人就显得生疏了。不如我们姐妹相称。妾身应该是姐姐,唤一声艾晴妹妹,不知姑娘是否介意?”她柔柔的声音很诚挚,我一向对她很有好感,看她如此帮我,更加喜欢她。
“当然不介意了,能得夫人这么玲珑锦绣的女子做姐妹,艾晴实在太荣幸了。只是,咱俩不定谁叫谁姐姐呢。”我老老实实地说,“我二十五岁了。”
“晓宣,论年龄,你还真要唤她姐姐。她比你大一岁呢。”弗沙提婆在旁笑着。
“这,可是姐姐看上去只有十八九岁的模样,让人怎么也想不到。”她抬起我的手,上下端详,啧啧赞叹。
“她让人想不到的地方多着呢。”
我对着弗沙提婆使个眼色,他收了笑,柔声对妻子说:“已经很晚了,你带艾晴去歇息吧。明日我们准备一天,后日出发。”
那天晚上我睡在自己的房间里。不出所料,一切都是原样,连床头弗沙提婆的字帖都还在。只是年岁已久,字帖早就泛黄,那歪歪扭扭的字迹也变得模糊不清。我正感慨万千地看着这些字帖,突然听到身后的晓宣哼起了歌。熟悉的旋律,虽然有些走调,却千真万确是那首《亲亲我的宝贝》。心里一凛,回头看她。
“相公很喜欢唱这首歌哄两小儿睡呢。”她微笑着,一双明亮的眼睛毫不回避地对视上我,似乎在探究我的反应。“相公曾问妾身汉地是否有这首儿歌,妾身却是孤陋寡闻,不曾听过。”
原来她的心里还有这样一个结。“晓宣,这首歌确是我唱的,他们兄弟俩都听过。”明白了她的意思,不如老实承认。“时隔多年,那些不过是心头一点惦念罢了,关键是现在什么最重要。”
“你和两个孩子,才是他的亲人,他最想保护的。”我轻轻握住她的手,诚挚地说,“我也有我最想保护的人。十年前我失去过机会,现在,我绝不会放手。”抬头看向外面沉沉的黑夜,黯然神伤。“除非,他的生命里的确没有我存在的必要……”
晓宣是带着一脸释怀走的。她应该能放开心结吧?在床上一直枯坐了很久,关于这房间的记忆,一点一滴涌上心头。往事如烟,一眨眼,已是十多年。当年每天一早就蹲在我床前的莽撞小伙,如今也已皱纹爬上额头,行事沉着稳重了。
不由想起他们父亲对我说过的话,弗沙提婆做事有担当,又生性豁达,年轻时的一点愤世嫉俗,日后自然会磨平。而罗什,太过聪明,从小未曾吃过什么苦。心里想得太多,却从不说出口。这样的性子,反而会一生不幸。
苦笑一声。十来年过去了,鸠摩罗炎的话,果真印证了他当年的担忧。罗什,你有多少闷在心里没有说出口的话?你现在在做什么?你是否也跟我一样在望着漫天星斗的夜空枯坐到天明?走的时候刻意不看你,怕自己狠不下心走。那番重话,我愿意理解你是为了赶我走才说的。你虽然从没对我说过一个爱字,可我知道,从你拿起笔描画我开始,你就已经爱上我了。不是因为我是仙女,不是因为佛陀派遣,只是因为我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走进你心中的女人。
重重叹息,抒出胸中闷气。其实,现在的我,也只能这样找理由拼命让自己相信了。否则,我还有什么借口非要隐身跟在他身边?
弗沙提婆与历史
国师府的马车停在王宫门前的大广场,我们在此静候龟兹王和吕光一众人等。已是九月初了,沙漠绿洲的早晨有丝凉意。白震和一群后妃先出来,都安置妥当了,还不见吕光。等到日上三竿时吕光才缓缓走出宫门,拥着一群龟兹美女,仪仗华美,排场比白震大多了。
我一直在马车里偷眼看,在吕光的左右搜索。很快便看到他了,不光是因为他瘦高的个子俊逸的气质鹤立j群,更因为他的装束一眼便能认出。他穿着露右肩的褐色宽大僧袍,在穿金戴银衣着鲜亮的吕光及一众将领中尤其独特。在软禁期间,只给他世俗衣物,可是现在却让他换上僧袍,只怕吕光是有意为之的了。
吕光一行人等也准备妥当,有人费力地拖着匹马走到罗什身边,那匹马一看就是性子很烈,不停踢腿嘶叫。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只见罗什脸色沉静地牵过马,打算骑上去。
闭上眼,不敢再看下去。心在滴血,人在眩晕。该发生的总要发生,无论我怎么想努力避免。
人群中爆发出阵阵哄笑。那些愚昧的把宗教当成巫蛊与权术的人,只懂得羞辱和贬低,妄图将神权压服。其实历史证明了吕光只是跳梁小丑,而罗什则是人所敬仰的一代大师。不想去目睹他这一刻的狼狈,他应该也不希望被我看到。手里紧紧拽着他送给我的艾德莱斯绸,默念着:罗什,坚持下去,坚强地挺下去!
人群中有些s动,有个熟悉的声音在愤怒地喊。掀开车窗帘子看,是弗沙提婆,用身子挡在那匹烈马前,一手搀着半身染了灰尘,抚着膝盖表情略有些痛苦的罗什。
吕光对着手下说了几句,这匹马被牵走,一辆牛车又被带到罗什面前。所有人都是骑马或坐马车,牛车只是穷人家所用,这最差的待遇还不是吕光的重点。这匹牛,绝不会有什么好性子,估计就是史书中记载的“恶牛”了。
弗沙提婆面色沉下来,不让罗什坐上牛车。吕光的脸色眼见得越来越差,对白震耳语几句,于是白震出面将弗沙提婆拉开。
看见白震亲自扭着弗沙提婆向我们的马车走来,我赶紧带上面纱。帘子被掀开,白震对着我点点头,脸上有些尴尬,用不熟练的汉语说:“望夫人好生劝阻国师,莫要再挡着行程了。”
我伸手拉住弗沙提婆,对白震欠身,压低声音:“妾身省得,有劳大王了。”
等白震离开,我对着弗沙提婆低声说:“上车吧,别再惹吕光生气。”
他气得眉头拧在一处:“艾晴,你怎么忍得下去?你不是爱他么?”
“弗沙提婆,正因为爱他,所以我要忍。吕光无论如何都会折辱他,你跳出来阻止也无济于事。只怕会惹来更多羞辱。”我怔怔地看他,叹息着,“在这样弱r强食的世道,除了淡然面对,别无他法。”
愤恨地在我对面坐下,他对着外面驾车的人闷声道:“走吧。”
马车缓缓驶动,仍然可以听到前面传来的嘲笑声。弗沙提婆黑着脸,掀开帘子往外看。
我拉住帘子,对他摇头:“别看。”平静地对他说,“他可以在这么多人面前坦然面对羞辱,但他仍有自尊,他不会希望被至亲之人看到。所以我们不去看,就是对他的尊重。”
“艾晴……”他痛苦地瞪着我,眼圈有些泛红,“你真能这么冷静么?那为何脸白得没有血色,眼睛还那么红肿。”
我愣住,这么严重么?这几天都失眠,我知道好看不到哪去。不过他对外宣称妻子犯了风寒,我这个样子倒不像装的。
“我不是让你劝他的么?是他不听,还是你没跟他说?”
想起跟他的分手,心如绞痛。镇定一下,吸一吸鼻子问:“你可知吕光要他做什么吗?”
“起初不知,现在隐约猜到了些。”
“以你所知,这样睁眼说瞎话为吕光歌功颂德的事,他会答应么?”
“他就算不答应,也可用别的方法拖延一些时间,或是暂时答应。总之,一切可以从长计议,何必一口回绝,惹来这样无止休的折辱?”
“弗沙提婆,他有自己的信念,这信念不是吕光能够打倒的。就算身体受辱,也比精神上因为屈服而痛苦好。他既然做出这样的决定,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跟随他支持他。甚至……”停顿住,稳住自己颤抖的手,继续用平静的语调说,“如果他不再需要,我也可以离开。”
他日后随着吕光去了凉州,十七年,这么漫长的时间却在他的传记里记录几乎是空白,只留下两三件怪诞不经所谓预言一样可信度很低的传闻。他有没有屈从吕光,从这里也能推断出来。十七年里,他都不肯屈服,更何况现在?
他长久看着我,眼底流出心痛与悲哀:“艾晴,你果真是最懂他的人,难怪他十年又十年在等你。与他相比,我当年爱你的程度,根本不值得一提。所以,得不到你,也是必然。”
扯着嘴笑一笑,想起他当年的年轻气盛,感慨道:“你终于放下年轻时的偏执了。”
他的眼睛飘忽开,沉默一会,突然说:“他如今落到这地步,我也有过。”
我莫名地看他。
“还记得么,你临走时告诉我,以后龟兹会经历一场很大的变故。我若还是军人,会性命堪忧。你还说过,要我跟小舅处好,他可以成为我的靠山。”
我点头,心下有些不安:“你做了什么?”
“我故意触怒王舅,应该叫前王了,被他从禁军中赶出。我跟他本来就有仇,他一直看我不顺眼。父母一过世,他也就没有顾虑了。”
“离开禁军,我便从商,贩运丝绸,赚了不少钱。可是前王不肯把铜矿专营权给我,反而给了什么都不懂的四王子。年年亏空倒也罢了,四王子却把责任推到我身上,说是我让鄯善商人抵制买龟兹铜。前王一怒之下将我好几家丝绸行充公,那段时间,我过得很惨。”
回想往事,他一脸愤然:“这样奢侈昏庸的王,换了他对龟兹百姓反而是好事。而且我想报复,所以就煽动小舅反他。小舅胆小怕事,本无野心,背后全是我在运筹帷幄。我们自己并无实力也无法掌握军队,所以六年前小舅第一次去长安进贡,我一起跟着去了。那时见到了秦国国主符坚,他自诩英雄盖世,言谈之间,我一看便知,他有心收服西域。”
“我回来后联络鄯善、车师、于阗等国,他们早就对王舅称霸西域不满,所以一拍即合。三年前诸位西域王联合起来去长安进贡,在我穿针引线下,他们一起请求符坚西征,并自愿当西征的向导。”
我目瞪口呆地看他。没想到这段我熟悉的历史,背后居然都是他策划的。
“我一直很佩服符坚为人,只想借他之力把前王铲除。符坚也答应会与汉朝一样,龟兹自治,只要表面称臣纳贡即可。我知道大哥一心想到汉地寻你,也担心他与前王关系过密,会受波及,所以跟符坚赞他的聪颖神慧,要符坚接他去长安传法。符坚本来就听闻哥哥大名,所以叮嘱吕光一旦攻克龟兹,即刻送哥哥去长安。”
我呆得说不出话来。为什么居然是这样……
“艾晴,我没想到符坚会在这个时候为晋国所败,他本来已是中原最强大的势力了。我更没想到吕光有意趁此机会在西域自立,所以扣住大哥不放。大哥所受羞辱,深究原因,实在是因我而起。”他愧赧难当,握紧双拳,“如果可以,我宁愿代他受辱。看他一次次从马上摔下,比摔在我自己身上还疼。”
车窗外又传来哄堂大笑,这笑声如一根根箭,狠狠地从四面八方刺向我。整个人似乎要从座上跌下,一把扶住弗沙提婆的手臂。“不,弗沙提婆,不关你的事。是我,当初是我泄漏未来给你。所以,要追究的话,是我害了他……”
为什么会这样?我到底是谁?我是这段历史中的一个因子么?为什么没有任何关于我的记载?到底我在这滚滚洪流中扮演了什么角色?历史的巨轮缓缓转动,是由我在推动么?还是即便没有我,也会是这样的结局?到底是谁,在无情玩弄着我们的命运?
以宿命论来看,我穿越遇见他,也不是偶然。而他不肯跟我走是对的。因为无论如何,历史都会朝着既定的方向走,他一定会是历史上那个赫赫有名的高僧。所以,我终究无法改变这一切……
史书上说,吕光对罗什“乃凡人戏之,强妻以龟兹王女”, 这段话我一直自动把它忽略缺省掉。我告诉自己关于他的记载有太多不实之处,这个也肯定是讹传。而且既然我取代了阿素耶末帝成为他破戒的对象,那么历史已经被我改变了,这个记载也会成为后人无法破解的谜团之一。可是,弗沙提婆一番话让我心底隐隐不安。如果历史还是会沿着既定的步伐走,如果这个记载属实,那么,无论我做了什么,阿素耶末帝必定还是会成为他的妻子。
“艾晴,你怎么了?”一只大手扶住我。
我瞪着弗沙提婆,整个人摇摇欲坠。不行,我不能晕倒,不能在这个时候表现出懦弱。“妻以龟兹王女”, “妻以龟兹王女”,不能再想了,管它前路如何,我一定要养足精神好好应付。
“我没事,只是头有点晕,睡一下就可以。”
我向后仰,意识很快模糊。耳边似乎有人在喊我名字。无法答应,我真的太累了……
晃晃悠悠醒来时,发现自己正倒在弗沙提婆怀里。有些尴尬地起来,看见他一脸心痛地盯着我。
“怎么昏倒了?”
“不是昏倒,只是好几天没睡着,太累了。”不想再多说,发现马车停住了,问他,“为何停下?”
“吕光要歇息。”仍是心痛的眼神,吐出一口气,“我去看看他。”
喊住要下车的他,他回头对我微微摇头:“放心,我不会再冲动了。”
“帮我把这个交给他……”
弗沙提婆接过我手中的艾德莱斯绸,沉思一会儿,抬眼对着我肯定地点点头。
以男人之心在爱(不加v通告)
王城到雀离大寺只有四十里地,本来一天就能到。可是为了等吕光,早上拖延了很久才出发,一路上又是龟速,所以下午四点多就在一个村子前停了下来,要歇息一夜,第二天才能到寺里。
这个村子很小,所以大群侍从忙碌地在铜厂河边扎营做饭,不一会儿戈壁滩上便出现袅袅炊烟,连排帐篷。
我被安置进帐篷后就没再出来。虽然渴望去看他,可是现在身份不能暴露,只能强忍着。弗沙提婆去白震和吕光那里用餐,他答应帮我把医治跌伤淤青的药膏给罗什。昨日让晓宣帮我找最好的药膏,以备可能的需要,没想到这么快就用上了。
晓宣安排了贴身丫鬟米儿服侍我,也是汉人,是她从长安带来的。没滋没味地吃过晚饭,让米儿把晓宣一大早给我梳的复杂头饰去掉,回复成我最自然的披肩发。天渐渐黑下来,外面传来欢快的歌舞声和嘻笑声。吕光把礼佛当成郊游了,带了那么多歌伎。不知他在吃晚饭时能不能放过折磨罗什。罗什,跟你在这么近的距离,却无法看到你,安慰你。真恨自己没用,枉有那么多历史知识,却无法救出心爱的人。
一直心不在焉地盯着帐篷门,时间缓慢流逝,不知枯坐了多久,门帘终于被掀开了。弗沙提婆半个身子探进,脸色酡红,有些跌跌撞撞。我赶紧向他走去,还没到跟前,就闻到强烈的酒气。
伸手打算扶住他,却发现背后已经有人在搀着他了。黑暗中看不真切,怕被认出,赶紧戴上面纱。
一袭褐色衣角在眼前掠过,心脏狂跳。那个孤高的身影,支撑着弗沙提婆,油灯昏黄的光打在他轮廓分明的五官上,哀伤的深邃大眼正紧紧盯着我。
如同被点了x道,呆呆忘记一切言语。不过两天没见,为何觉得他消瘦得可怕?
“艾晴,我把他给你带来了。”弗沙提婆撑着红眼,吐字不清。
我们瞬间都回过神来,他吃力地搀扶着弗沙提婆进了帐篷,把他放在毯子铺成的简易床上。环顾一下,让米儿出去歇息。
“我告诉你,十一年前我把她让给你,是因为你比我爱她更深更久。”躺在毯子上的弗沙提婆嚷嚷着要起来,被罗什按住。他抓着罗什的僧袍吼,“她真不该爱上你,看看她现在都成什么样子了,几天没合眼,今天还晕倒。”
罗什温和地看着弟弟,低声叮嘱:“今日辛苦你了,快睡罢。”
“我答应过她,要找个好女人,幸福地活下去。我做到了,可是她呢?”弗沙提婆倒在枕头上,一手还拽着罗什的僧服,眼神迷离,“她爱上你,就注定没有结局。你保护不了她,你什么都不能给。我真不该放手……”
罗什偏过头看我,任由弗沙提婆抓着他的衣服,什么都不说。眼底的悲伤如江水奔腾,却在他竭力克制下隐入深不见底的眸子。
“她真不该爱上你……”弗沙提婆放开了手,咕哝着闭眼,再发出几个听不清的音节,喘息着睡着了。
我们还在对望着,千言万语在眼神中流淌。时间凝固了,喧嚣哑然了,天地间只剩我与他,一直对望到老,没有烦恼,不要未来。
对望了不知多久,还是开口问他:“身上的伤怎样了?”
“怎么会晕倒?”
我们都一愣,居然是同时开口问。
“我没事……”
“我没事……”
又是同时回答。这样微妙的默契,我们都有些发怔。然后,我们盯着对方的眼,同时伸手,拥抱在一起。贴上他胸膛的那刻,我不敢置信地闭眼。有多久没在这个温暖的怀里呆过了?不愿睁开眼睛,不愿这些只是幻像。这个拥抱若能天长地久,我愿意一直拥到海枯石烂。
“艾晴……”不知过了多久,还是由他打破沉寂,“为何不回去?”
“你叫我回去我就回去啊,那不是太没面子了。”娇憨着用艾晴的方式回答这个我不愿触及到的问题。
“可你涉险来此,罗什无法保护你……”他郁闷地吐出一口气,眼里似有责备,更多却是无奈。
他右边颧骨上有一处擦破了,有点红肿。心疼地抚摸上他的伤,脸上却仍是笑着:“你别忘了,我虽然不是仙女,好歹是来自未来。就算无法带你走,但自保足够了。”
“艾晴!”他握住我抚在他脸上的手,眼光在我脸上盘旋。艰难地咽着嗓子,声音有些沙哑,“罗什不走,是因为……”
“我明白。为了理想,为了使命。我不会再叫你放弃了,是我太贪心,想改变历史跟你双宿双飞。你的未来,我只是一知半解,所有的记载不过寥寥几字,而且还很多讹传。所以我想逃,因为对未来有太多恐惧。可是我却忘了,你不是普通男人,离开理想与使命,你便不再是你。无论你的记载有多少不实,有一点是肯定的:你所翻译的佛经,优美简雅,历经一千六百五十年,仍然广为传诵。命运既然如此安排,我就要顺应它,而不是逆天而行。”
离开他的胸膛,痴痴地凝视他如水的清澈双眼。这个男人,如果能少爱他一分,我是否还有那么大勇气不顾一切地跟着他?“可你别再说那些话了,我什么都不怕,就怕听你那么说,真的很难过……”
他伸手抚摸上我的脸,歉疚而痛心。嘴角颤抖着,眼里闪动刺人的亮光:“对不起……”
“没事。”摇摇头,依旧笑。这是在逆境中的自我保护。无论发生什么,我都要笑着面对,哪怕对现状毫无用处。“我来的时代,女性能自由做主,不需要事事依靠男人。所以我有自己的主见,你说什么都无法阻挡我。就算以后会跌得头破血流,也是我自找的,与你无关。所以你不用给我承诺,不用保护我,更不用担心我会怨你。”
“艾晴,你,唉……罗什怎可能如此不负责任?”他气急,声音不自主地提高。喉结上下剧烈起伏,眼里晶光更甚。猛吸一口气,放开我,踱开几步,背对着我。他的肩膀仍是微微颤抖,盯着油灯喃喃说,“罗什说那番话,确是想你走。受怎样的屈辱,我都无惧。可是,罗什不能让你受哪怕一点点难堪。若是今日之事发生在你身上……”
他顿住,半仰着头费劲地呼吸。半晌后待到呼吸渐平,才转头面对着我,眼里又流出我不忍目睹的孤寂悲伤:“你抛弃家人离开未来更优越的生活,来此与我相守,我怎不知你做的牺牲?可是,罗什是如此无能……”我张口要说话,却被他打断,“弗沙提婆说的没错,罗什既然无法保护你,只能让你走,让你自己保护自己。”
已经对自己发过誓,不再流泪。却在听了这番话后轻易打破誓言。他果真是为了赶我走而说出那番绝情的话,这对我比什么都重要。靠近他,轻轻抚上他消瘦的背,柔声唤:“罗什,你不是的……”努力地微笑,把泪笑回去,“你是我见过最有毅力最坚韧不拔的男人。我会一直跟着你,直到你的生命中不再需要我为止。”
“怎可能不需要?”从未见他如此急躁过,猛地一把抱住我,俯身埋首进我的发丝,“从你走后,罗什就没有合过眼。两日里一直扪心自问:到底对你是何种心思?这二十多年来,将你放在心中如同佛祖一般念想。只要未破色戒,这念想便只有佛祖知道。佛祖慈悲,容我每日想你一刻。能这样想一辈子,罗什就心满意足了。”
他离开我的肩,仔细凝视,骨节细长的手指滑过我的五官,两行泪顺着脸颊滚下,聚集在透着青色胡茬的削尖下巴:“破了色戒后,欲念便从此无法浇灭。以前想你便可满足,是因未曾得到过你。如今,享受过了人间极至欢乐,罗什才明白自己有多贪心。我想要的,不止是想你。你的身,你的心,我都要。可是,这般思想,让罗什不寒而栗。你在罗什心中,竟然比佛祖还重要了。这如何可以?这怎么向佛祖求罪?于是罗什寻出理由安慰自己,你是仙女。既是佛祖遣来,佛祖便不会怪罪。”
“知道你真正来历后,罗什照理应该向佛陀忏悔。却是先想到你原来并没有仙力,这样跟着我只会受苦。那番话,是罗什平生说的第一次妄言。这心如刀绞,言不由衷的苦楚,竟如此之甚。你离去的两日里,罗什居然连经文都无心再念。卧在与你缠绵过的榻上茶饭不思,后悔让你走。这般煎熬,此生从未尝过。”
怪不得只两日,他便消瘦得如此可怕,眼里还带着血丝。他经历的痛苦,比我更甚。哽着嗓子,唤一声:“罗什……”
他稍稍离开我,将左手袖子挽起,那块艾德莱斯绸绑在他的上臂,鲜艳的色彩衬着他麦色肌肤,异常美丽。他眼神刚毅,定定地说:“弗沙提婆给我的时候,我知道你就在附近。你一定在默念着要我坚持下去。罗什终于想明白了一件事,你从哪里来,你是谁,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来到罗什身边,给了我这辈子都不敢奢求的男女之爱。这些,已经足够了。”
“艾晴,罗什对你的感情已无处遁形,只能向佛祖坦言:我是爱你的,以男人之心在爱着,爱了二十多年。不是因为你是仙女,不是因为你诡异的来历。而是因为你是艾晴,那个从年少时就悄然走进罗什心中,爱傻笑大咧咧却勇敢坚强的女子。”
“罗什……”笑望着他,却怎么止不住泪水滴落,如瓣瓣莲花洒在衣襟。这是他第一次说我爱你。如此坦言,对他来说,是多么艰难。这一番话,比世间最美的甜言蜜语都让我心醉。
“所以,罗什不会再逃避对你的感情,也不会再找什么可笑的理由。本想让你远离这一切困厄,可你仍然来了。艾晴,罗什不愿也不想逃避自身使命。但罗什乃自私之人,你既然来了,罗什便不想再放你走。只是,罗什自己都不知道明天会怎样,更无法给你承诺。这之后的路只会愈加难走,你还要与我一起坚持么?”
我抽抽鼻子,稳一下心绪,强行挂上笑:“有两位比你晚几百年的汉人高僧寒山和拾得曾有过这样一番对话,寒山问拾得:世间有人谤我、欺我、辱我、笑我、轻我、贱我、骗我,如何处治乎?拾得说:只要忍他、让他、避他、由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过几年你且看他。”
握住他的手,把坚持与希望传递给他:“所以我们要担心的不是明天会怎样,也不是虚空的承诺,而是今晚上有没有睡好。我们都要养足精神,才能好好对付明天。历史很快便会证明,吕光不过是个小丑,你才是流传千古的人。”
“艾晴,送你来罗什身边的人,无论是何目的,罗什都要感激他。”他用力拥吻着我,炽热的唇落在眼睛、眉毛、面颊上,烧出一片片的红霞。这是我们之间最心心相印的吻,能让我们坦然面对外面的风雨。“好,那我们就一起去面对。我们都要吃好睡好,明天才有力气。”
突然传来弗沙提婆的哼哼声,我们都吓了一跳,赶紧分开。我都忘了这帐篷里还有他在。仔细看他,还在睡着,打着微微的鼾声。我们对视一笑,突然想起来,一直没顾得上问:“弗沙提婆怎么了?为何会喝得这么醉?”
“吕光要让我再破酒戒,他挡在我面前,喝光了所有人桌上的酒,直到吕光在王的劝阻下罢休为止。”
暖流涌过,接着是心痛。他,唉……“虽然从来不说,但是骨子里,他其实是爱你的……”
“我知道……”罗什为他盖上毯子,眼里流出疼惜,看着弟弟的睡脸,微微感叹,“我也是……”
站起身,他再度拥紧我:“现在倒是真的想睡了,太长时间未曾睡过。”放开我,温柔地说,“罗什回去自己帐篷了……”
我抬头,有些错愕:“你……你让我跟他呆在这里啊?”
“别忘了,你现在是他夫人。外面都是吕光的人,我做兄长的,在弟弟帐里逗留时间过久,会引人怀疑。”
“可是我……他……”
“我相信自己的弟弟……”顿一顿,再叮嘱,“早点歇息,一定要好好睡。明天,我们都有更艰难的事要面对。”
“罗什!”喊住要走的他,“你身上有跌伤,还有你脸上的伤,我给你涂了药膏再走罢。”
他笑了,从怀里拿出我交给弗沙提婆的药膏,在我面前晃一晃。“已经逗留太久,一定得走了。放心,回去后我会记得上药。”
“那,你一定得涂啊……”
他似乎想起什么,停住脚步,从左手上褪下那串玛瑙臂珠,套在我手上。那串珠子对我来说太大,缠绕了两圈,他帮我系上搭扣,笑着说:“日后索性改成两串罢,我和你各一串。”
我点点头,看到他脸上突然浮现调皮的神色,俯身在我唇上偷偷掠过。不等我反应过来,人已经走远,剩下我一个人呆呆地回味这情人间的亲密小动作,抚着自己的唇,傻傻地笑了……
尽管弗沙提婆醉得不省人事,我还是蒙着面纱去下人的营帐里把米儿叫来一起睡。不是担心弗沙提婆,而是为了他那善解人意的妻子。米儿是她贴身丫鬟,虽说是派来服侍我,难保有别的用意在内。不过她的大度让我感激,能这样让丈夫带着一个女子出行,还冒充是她。所以我也得做得光明正大,让她放心。
这天晚上我睡得极沉,好久没有睡得这么昏天黑地了。连弗沙提婆醒过来几次呕吐,都是米儿伺候的,我第二天听米儿说起才知道。我只记得睡之前唯一的念头:我要养足精神,明天继续fighting!
命运之轮
吕光拜过佛,上完香,扫视一眼大殿,看到几乎所有僧人都按照他吩咐到齐了,黑压压站满整个大殿,连角落和殿外都有人。他满意地点点头,招呼站在我身边的弗沙提婆过去。
我带着面纱跟家眷站在一边,有人要与我寒暄,就装作不太听得懂吐火罗语含糊过去。罗什站在僧众的最前面,就算脸颊上还有淤青,也始终面色如常,泰然自若。
吕光面对着众人咳嗽两声,整个大殿上顿时安静下来。
“奉大秦天王诏,征讨龟兹暴戾国主,乃是顺应民心之举。吕某得天力助,宣吾王之威,力克贼军。吕某不才,得大秦天王进封为散骑常侍、安西将军、西域校尉,统西域诸项事务。为感激天恩,故而来雀离大寺祈愿敬神,愿龟兹丰年安吉,愿吾王千秋万岁。”(注:符坚从没有称过帝,用的是大秦天王的称号。相比十六国里一大堆短命混帐却自称皇帝的君主,符坚算是谦虚的了)
他停顿下来,对弗沙提婆说:“烦请国师将吕某的话翻成龟兹语。”弗沙提婆依言翻译一遍。
吕光朗声继续说:“吕某入城,已近两月。今龟兹安宁,实乃大幸。龟兹新王不辞辛苦,日夜c劳,功劳甚大。”
他对白震虚拜了拜,白震赶紧回礼。
“吕某在龟兹还有一件开心事。大得神僧鸠摩罗什大师,睿敏悲悯,为吕某讲经说法,如拨云开而睹青天。吕某佩服不已,希略表感激之情,可法师不受金银,拒辞官爵。吕某实在无法可想。”
他顿住,等弗沙提婆翻译完,再继续:“法师盛名,冠绝天下,如此修为却年齿尚少。吕某希翼法师流传法种,便以美女进献。法师实乃高人,不以为异,欣然受之。”
弗沙提婆已经勃然变色,梗着脖子怒视吕光。人群中有通汉语者,已经在交头接耳。我偷眼看罗什,却见他眼睛半闭,面色无波。挺拔的身子傲立人群之中,鹤骨清风,怡然卓立。仿佛吕光无论做什么,他都可以心平气和地对待。
“吕将军此话有失偏差。”弗沙提婆愤怒地喊,“法师破戒,乃是因将军所迫。他饮以醇酒,同闭密室。”
吕光微微一笑,挑着粗眉斜眼看罗什:“可是,与美女共处一室,一个月内闭门不出,尽享温香软玉之福。这总不是吕某所迫罢?”
“那也是因为将军软禁……”
“弗沙提婆!”罗什出声打断他,脸色有些微的苍白,语气却很坚定,“罗什破戒,此乃事实,毋须隐瞒。”
他转身面对所有人,澄澈的双眼扫视,嗡嗡之声即刻消失,整个大殿一片肃然。每个人都面带疑惑地看着他。他眼睛闭上一会,再睁开时眼底有丝悲哀,平静无波地用吐火罗语说:“罗什的确已破酒色二戒。”
大殿上顿时一片哗然,每个人都不可置信地看他,震惊与失望交织。有人大声嚷嚷:“师尊,这怎么可能?”有人甚至痛哭出声。最激烈的,是一个年轻僧人,满脸悲愤地伸手指向罗什:“枉我拜你为师,却做出如此行径,佛门难容!”
对他们而言,西域最负盛名的鸠摩罗什大法师是他们的精神向导。如今,这圣洁的象征被一个无法磨灭的污点玷辱,心中偶像轰然坍塌,我能理解僧人们无法接受这事实的反应,可是,他们有没有想过,罗什又是以怎样的心态在大庭广众之下当众承认破戒呢?我哀伤地看他,却见到他一贯的淡定从容,眼神似有似无地向我迅速飘过,按一按左臂,僧袍下有一块凸起。
他在安慰我!那下面裹着那块艾德莱斯绸,他用这种无人知晓的方式让我安心。我微微点头,故意用手掠头发,露出衣袖下晶莹的玛瑙珠子。他接收到我的信息,嘴角迅速浮起一丝淡到极点的笑,即刻隐去。
“法师敢于承认,勇气可嘉啊。”吕光拍着手,满意地看着众人的表情,哈哈大笑。“那名日夜与法师温柔缠绵的女子,吕某本想带来一起礼佛,却不知法师使了什么法子,居然让那女子逃跑了。”
这就是吕光想要的效果吧?当众宣布,让罗什在僧众集团里抬不起头。罗什的威望扫地,便无法一呼百应。我气得身子发抖,他还想用我做武器,作为罗什破戒的证据!如果我没有逃走,现在就会被当庭示众,这对罗什打击会有多大!罗什应该敏锐地预感到了这点,所以他坚持让我走,甚至违心地说出那番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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