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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公子又说道:“而且我还知道,这一幅画现在已经不在恭王府中。”平淡的语气,平淡的内容,却让赵如闻晴天霹雳,面色剧变,他甚至顾不上向皇后告退,夺路仓皇而逃。皇后急问道:“儿,你这是上哪儿去呀?”赵也不回答,以他瘦弱的身体,居然在一眨眼的工夫便去远了,人在危急的关头,往往能迸发出难以想象的能量。
三公子道:“不用追了,让他去吧,他很快就会没事的。”
皇后怒道:“你到底对他做了些什么?”
三公子道:“我什么也没做,我只是说出一件我和他都知道的事而已。”
皇后道:“那他为什么会慌张成这样子?”
三公子道:“因为此事事关他个人的前程,乃至整个皇族的声誉,他想不急也不行。”
皇后问道:“一幅画居然会有如此重大的关系?”
三公子道:“你看过那幅画之后,自然就会明白。”说完对宁心儿说:“我们走吧,孟叔已经把晚饭烧好,等我们回家去吃。”两人飘然远去,皇后惆然若失,又为恭王赵担着心事,竟忘了唤人阻拦。
走出皇宫,宁心儿长舒了一口气,连连拍着自己的胸口,说:“总算出来了。有时候,连我都忍不住怀疑,你莫非真是神仙,你怎么知道苏汉臣为恭王画过一幅画?”
三公子道:“上一次我们去苏汉臣家时,我就开始怀疑。苏汉臣为画此画而死,说明这幅画的内容一定十分古怪,并且对要苏汉臣为其作画的那个人来讲利害攸关,所以苏汉臣才会被杀人灭口,以免他向任何人透露这幅画的内容。那么,找苏汉臣作画的人会是谁呢?据苏汉臣的儿子讲,是庆王府的轿子把苏汉臣接走又送回来的。这么说来,那个人就是庆王,画应该就在庆王府里面。所以我去找了一个人。”
“就是司空空空?”
计定烟雨楼3…4
“不错,司空空空,江湖百余年来的第一神偷,我要他去庆王府把这幅画偷出来。”
“那他偷到了没有?”宁心儿睁着无辜的大眼睛问道。
“当然没有。我来此地之前,刚和他在山庄里见过面。”
“他总共偷了多长时间?”
“他足足偷了一天时间。”
“如果司空空空偷了一天也没有偷到一样东西,那只能说明一件事。”
“没错,这只能说明那幅画根本就不在庆王府里面。真正找苏汉臣作画的人也不是庆王赵恺。有人冒充庆王府手下的人把苏汉臣接走。庆王乃当今皇上与前皇后所生,极有可能在将来入继大统、登基称帝。什么人胆敢冒充庆王,并将苏汉臣之死嫁祸到庆王身上?我想来想去,京城之内有这个胆量的不超过五个人,而这五个人里面与庆王有隙的只有一个人。”
“就是恭王赵。”
“不错,现在太子未立,赵恺与赵为争太子一位,同根相煎,亲兄弟变为死仇敌。赵有足够的实力和理由这么去干,然而这些毕竟只是推测,并没有直接的强有力的证据予以证明。所以,刚才我就故意试探了一下赵。没想到赵如此沉不住气,马上就不打自招了。”
“那你说到的那幅画真的已经不在恭王府了?被司空空空给偷走了?”
“那只是我信口开河,那幅画当然还藏在恭王府内。司空空空这小子还在生我的气,他认为我是故意告诉他一个错误的地点,让他白跑一趟,这次他说什么也不肯再出手了。”
“如果你猜测错误,那幅画并不是恭王要苏汉臣画的,那刚才我们岂不是无法脱身?”
“我自有办法脱身。”三公子轻描淡写地说道。天下又能有什么地方困得住他呢?三公子又道:“皇后召你入宫所为何事?”
宁心儿回答道:“她要将我许配给她的宝贝儿子,恭王赵啊。”
三公子道:“你答应了没有?”
宁心儿道:“我当然没有答应。”
三公子像煞有其介地做出惋惜的表情,说道:“多可惜啊,你本来可以做王妃、太子妃、直到皇妃,甚至皇后的啊,很难想象,一个女人还能有比这更高的愿望。”宁心儿掐一把三公子,道:“曹小子,你找死啊。我这人一向愿望小得很,能嫁给你这个一无是处的小混混,我就很满足了。”
三公子忽然正色道:“你和皇后从前认识?”
宁心儿回答道:“不认识。”
三公子道:“那就奇怪了,她怎么知道有你这么一个人?又是怎么找到你头上的?”宁心儿不服气地说道:“就许别人找你,不许别人找我啊!你这人一点都不讲道理。”她整了整覆在额头前的头发,又美滋滋地道,“虽然本姑娘很少在江湖中走动,但说不定本姑娘在江湖中却赫赫有名呢,所以她就慕名而来,找到我了。”
三公子道:“世上女人不计其数,为什么偏偏选你?”
宁心儿听着这话,越品越不是滋味,她叉起双腰,站在路上不走了,对三公子叫道:“你什么意思?你是不是讽刺我不够资格?还是嫌我难看?”
三公子道:“我不是这个意思。”眼看市集里的闲人纷纷往这边厢走来,准备围观,三公子忙道;“我们回家吧。”
宁心儿说:“说清楚我们再走。”
三公子道:“其实,你入宫这件事,彻头彻尾是一个阴谋。我知道是谁在暗中捣鬼。”
宁心儿被这句话勾起了好奇心,问道:“是谁?”
“庆王赵恺。自从上次在清河坊被我羞辱之后,他一直怀恨在心,想要对我进行报复,却又心存顾忌。因此,他便想出了一个借刀杀人的计策。”
“怎么个借刀杀人法?”
“赵恺这小猢狲最想加害的有两个人,一个是我,一个是他弟弟恭王赵。所以,他便在皇后面前极力夸耀你的美貌和智慧。皇后不知有诈,于是中计,便想聘你为恭王之妃。一旦你真的成了恭王之妃,那我和恭王之间便结下了不共戴天之仇。为了救你,我冲冠一怒,恭王便成了我的剑下之鬼。恭王一死,庆王赵恺便理所当然地成为太子。而我和你呢,便成了一对亡命鸳鸯,为躲避官府的追捕而流落荒野、惶惶度日。这便是赵恺所打的如意算盘。”
“我觉得这个计策固然狠毒,但却不该叫做借刀杀人。”
“那该叫什么?”
“一石二鸟。恭王是只小麻雀,你则是只呆头鹅。”
计定烟雨楼4…1
时间:申时整,初刻(按今日计时,当为下午四点十五分)。
地点:破败的小酒馆。
酒馆已经快要打烊,柜台后面的小伙计睡眼惺忪,脑袋时不时撞到柜台,嗡嗡闷响,却也疼不醒他。在酒馆深处的黑暗中,坐着一位客人,酒馆内唯一的客人。在他面前只有一壶清酒,一盘糟j爪,一盘白切牛r。客人六十来岁,面庞圆润,一脸福相,只是眼眶微微有些发黑,他要么是睡眠不足,要么就是为某件重要的事情而担心。小伙计老早就想把他轰出店外,好关门回家睡觉,然而看他衣着华贵,目光锐利,却又知道这位客人必然大有来头,而且桌上横摆着一口三寸宽、六尺长的大刀,得罪不起,只能听之任之。
假珍珠缀成的门帘发生清脆的声响,一个瘦削而干练的男子走了进来,正是金先生。他目不斜视,一进来就直盯着坐在角落处的客人。店小二被门帘声惊醒,一骨碌站起来,急急忙忙地迎上去,揉揉尚未完全睁开的眼睛,满脸堆笑,点头弯腰地说道:“这位客官,本店已经打烊,要照顾小店的生意,还请明日赶早呢。”金先生面色一沉,道:“我不是来喝酒吃饭的。”店小二问道:“你一不喝酒,二不吃饭,来这里做什么?”
金先生一字一顿地说:“来杀一个人。”他这句话却是说给坐在角落里的客人听的。店小二打量了一下前后左右,只有角落里的那位客人和自己,又看金先生一脸寒霜,手按在剑柄上,青筋暴露,便断定他决非戏言。店小二颤声道:“这里只有两人,你要杀他还是杀我?”金先生冷眼瞥他一眼,店小二背脊寒毛都竖了起来,他忙躲到柜子后面,一声也不敢出。
金先生不急不慢地走到角落处,站在客人的桌前,道:“袁总镖头,别来无恙?”
客人抬头看看金先生,又垂下头,道:“阁下恐怕是认错人了。”
金先生道:“江湖人称一刀解千愁,扬州百胜镖局的袁西游袁总镖头,我又怎会认错?”
客人道:“老夫自幼居于京城,从未去过扬州,更没听过百胜镖局。阁下如果想对饮几杯,老夫欢迎,如阁下并无饮酒之兴,还请就此离去,不要妨碍老夫独酌。”
金先生道:“既然你自幼居于京城,说句杭州话来听听。”
客人犹豫片刻,不耐烦地道:“你噶只篓儿,把老子死一边去,表打搅老子契酒。”
金先生哈哈大笑,道:“袁总镖头,你这杭州话可说得蹩脚得很。你真不认识我了?我可是认得你的。”
客人抬头再次打量着金先生。金先生拿出两片假胡子粘在嘴唇之上,又在两颊粘上络腮胡子,整个人立即看上去粗犷凶悍了许多,客人眼中瞳孔一缩,他终于认出了金先生是谁,他问道:“是你?你怎么会在这里?”他的声音颤抖着,显见对金先生颇为忌惮。
金先生反问道:“袁总镖头,你怎么会来京城?为什么不好好待在扬州的大宅子里享享清福呢?害得我一番好找啊。”
袁西游道:“这京城你来得,老夫就来不得?”
金先生忽然音调一高,厉声道:“袁西游,你还在装糊涂。百胜镖局号称镖出必达。我问你,我让你们押的镖上哪里去了?”袁西游身子一抖,理亏地道:“被人劫了。”金先生道:“你说得倒轻巧,被人劫了。就算被人劫了,责任也在你们镖局身上。袁总镖头在江湖上也是鼎鼎大名,总该给我个交代才对。”袁西游饮一口酒,道:“我们镖局上下,为这趟镖搭进了五条人命,其中就有我的独生儿子袁无病。百胜镖局的生意迟早都要归他接管,无奈英年早逝,白发人送黑发人,可怜我儿,尸骨也无留存,老夫连他最后一面也没见到。要是让老夫打听到那劫镖人的下落,老夫一定将他碎尸万段。”说着说着,他悲上心头,老泪纵横。
金先生却对他的悲恸视如未睹,冷冷地道:“吃镖局这行饭的,本来就是刀口舔血的危险行当,应该早就想到会有这么一天。你又何必惺惺作态,殊无半点男儿气概。我可不管你们镖局死了多少人,我只想要回属于我的东西。”
计定烟雨楼4…2
袁西游慢慢拭去眼泪,悲伤只能属于自己。他说道:“请金先生宽限几天,老夫此次来杭州,正是要追回失落的镖物,以洗清百胜镖局所蒙受的耻辱。”
金先生冷笑道:“不知道袁总镖头可有线索?”
袁西游摇摇头,道:“老夫已经托了众多江湖上的朋友,群策群力,一起寻找失去的镖物。老夫相信,再过几天应该就有消息了。”
金先生冷冷地道:“如此说来,就是一点线索也没有了?”
袁西游点点头,无奈承认道:“也可以这么说。”
金先生道:“好端端一个兴旺发达的百胜镖局,袁总镖头怎么说关门就关门?你难道不知道,关门容易开门难,以后江湖上谁还敢请百胜镖局押镖?”
袁西游道:“这是我们镖局内部事务,不劳金先生过问。”
金先生忽作雷霆之怒,他铁掌一拍桌子。虽然他掌中未曾贯注真力,但桌子仍险些为他拍塌,两盘小菜飞到半空之中,落下时打翻在桌子上,一片狼藉。金先生怒喝道:“一派胡言。你分明是想关门逃避罪责。依我看,你们百胜镖局监守自盗,将我的镖物私吞,甚至不惜牺牲四位无辜镖师的性命,伪造出劫镖的情状。你的宝贝儿子袁无病根本就没死,而是躲了起来。你们知道这趟镖并不简单,托镖的、收镖的都是大有来历,所以你偷偷潜伏到京城里来,想打听消息,探探风声。你一定以为,最危险的地方往往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谁也不会想到你会躲到京城来。可你还是被我找到了。我问你,你必须如实回答,你的宝贝儿子现在藏在哪里?”
袁西游浮肿松弛的眼窝里又泛起了泪花,一提到他的儿子,他就止不住内心的悲痛,他哽咽地说道:“金先生,得饶人处且饶人,我儿无病已经魂归西天,金先生能否慈悲为怀,不要再打扰他在天之灵,让他安息吧。”
金先生道:“只要你能把货物还给我,你想怎么样都行。”
袁西游面色沮丧,道:“老夫实在还不出,金先生宽限十天,老夫一定保证完璧归赵。”
金先生道:“让你今天轻松走掉,恐怕再想找到你就难于登天了。”
袁西游变色道:“老夫纵横江湖数十载,一向爱惜名誉,一诺千金,乃是人所共知。金先生莫非信不过老夫?”金先生直截了当地说:“不错,我信不过你。”
袁西游见自己的谈判艺术并未奏效,没辙,只得叹一口气,道:“你想怎么样?”
金先生道:“既然你已经承认,无法将东西交还给我,那你就必须付出代价。”
袁西游道:“金先生想要多少银两作为赔偿,尽管开口,老夫一定如数奉上。”
金先生面色愈发冷峻,阴声道:“你以为我还会在乎金钱?”
“那你想要什么?只要老夫力所能及的,一定绝不推辞。”
“我要你的命。”
袁西游几乎是哀求地说道:“金先生,照镖局的规矩,一旦失镖,镖局应照镖物价值原价赔偿。老夫愿意破例做两倍的赔偿,请金先生不要再与老夫为难。”
金先生道:“押镖之事,除了你和你儿子袁无病之外,可有第三人知道?”
袁西游道:“老夫一向守口如瓶,此趟镖所押何物,绝无第三人知道。”
金先生微微一笑,嘴角稍稍牵动一下,道:“很好,很好!看在你尚能保守秘密的分上,我也不再为难你。”袁西游大喜,心想老命终于可以保全,虽然付出几十万两白银赔偿给金先生,未免有些r痛,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能保住老命,就比什么都要重要。袁西游道:“多谢金先生。”金先生道:“用不着谢,我说不为难你的意思,就是说可以赐你一个全尸,你挥刀自刎吧。”袁西游大怒,道:“实在是欺人太甚,不就是一趟镖被劫了嘛,老夫的独子的性命也搭在了这趟镖里,这事老夫自认倒霉,且愿意加倍赔偿给你,你还要处处进,非要取老夫性命不可,你到底是何居心?”金先生冷笑道:“你根本不知道这趟镖究竟有多重要,就算把你千刀万剐,也无法弥补失镖对我造成的损失。我允许你自刎谢罪,已是格外开恩。看来你是不甘心自刎了?”
袁西游怒道:“废话,老夫自问上无愧于天,中无愧于心,下无愧于地,我凭什么自刎?”
金先生翻一白眼,道:“龌龊汉人,尽多些贪生怕死之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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计定烟雨楼4…3
袁西游更形愤怒,道:“你怎么能如此污辱自己的血r同胞,难道你不是汉人?”说着,袁西游掀起桌子,桌子飞速向金先生砸去。袁西游就势一个猫滚,大刀已从背上抽出,直向金先生双脚削去,他一大把年纪,身躯又那么庞大,还钟情于懒驴打滚这样不入流的招式,看上去不免有些滑稽。然而,这可是要命的滑稽,如果你光顾着哧哧大笑,那你的双腿就要离你而去了。不能笑,要赶紧逃啊。
金先生自恃身份,即使在性命攸关的时候,也断不会使出难看狼狈的招式。他一闪身,从容退开,袁西游的大刀便砍了个空。袁西游本来就没打算砍中,因此一刀落空也并不意外,而是借滚动之势站起,一个箭步,已到了门口。他志不在杀敌,而在逃跑。
但金先生比他更快,早已用身躯挡在门口。此时,金先生剑已出鞘,直刺袁西游的前胸,袁西游不得不硬生生地止住脚步,手中大刀改削金先生的手腕,金先生回剑。架住袁西游的大刀,剑锋顺刀刃而下直削袁西游的五根手指,袁西游如不弃刀,五根手指恐怕难以保全。
两个武功低的人打起架来通常都比较费事,跟两个不讲理的女人吵架似的,没完没了。两人大战四十多回合,袁西游渐渐不敌,弃刀,随手抄起一条长凳,当做暗器掷向金先生。金先生一侧身,让过长凳,门口也随之出现一条缝隙,袁西游抓住时机,运足全身功力,一记飞纵,企图通过那条缝隙到达门外的花花世界。在袁西游的记忆中,自己还从来没有如此这般快速过。他的轻功水平在此刻暴涨十倍。他离那条缝隙越来越近,成功就在前方,他的心如同一枚饱含期待的花朵,瞬间怒放。然而,从大喜到大悲,不过目之一瞬。他恍惚见一道剑光闪过,随即肚子上一凉,跟着又是一烫。袁西游停止飞翔,仰面倒在门口,他终于看见外面的世界:街道冷冷清清,远近灯火,影影绰绰,树木都无精打采地站着,对面的屋脊在深蓝色的天空中像一道连绵起伏的波浪。
袁西游幽怨地叹了一口气,血从他的伤口处大量涌出,慢慢将他淹没。
那些珍贵的,流一滴少一滴的鲜血啊,你们为什么不老老实实地待在我的身体里面,这样我就不会死了呀,这对你们和我都大有好处,你们又何乐而不为呢?你们为什么要流到我的身体外边来呢?你们为何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袁西游幼稚地如是想道。人在弥留之际往往会出现一些不切实际的荒诞空想。他这种类似病态的浪漫想法,金先生当然无法了解。金先生以一方手帕拭去剑峰的血迹,冷冷地看着躺在地上的袁西游——这具未来的尸体。他假惺惺地问道:“袁总镖头,你还好吧?”
袁西游被金先生的话语拉出了临终的狂想,轻声说道:“我想,我要死了。”
金先生道:“是的,你要死了。”袁西游道:“你根本就是存心要来杀我的。”
金先生道:“不错,因为你本就该死。”袁西游道:“你知道镖不是我劫的。”
金先生道:“我知道镖不是你劫的,我还知道你的儿子也真的死了。我就是想看着你死在我面前,你这个废物,坏了我大事,不管你有无过错,都必须拿命偿还。等我抓到劫镖的那些家伙,我保证他们会落得跟你一样的下场。”他把话恶狠狠地说完,却发现袁西游根本就没在听,袁西游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闭上眼睛,死了。如同莽撞的少年告别初恋的情人,他诀别了自己的生命。金先生又朝袁西游的左右大腿各戳了一剑,见袁西游确实没半点反应,这才确信袁西游已经死了。于是他又拭了一遍剑上新染的血迹,回剑入鞘,大踏步地离开。
龟缩在柜台里面的店小二这才鼓足勇气走了出来,他先在袁西游的衣裳里搜索了一番,摸出一个钱袋,他从钱袋里数出袁西游该付的酒菜钱,再把钱袋放回原来的地方,这才大呼小叫,用发软的双腿边跑边倒、边倒边跑地到官府报案去了。
计定烟雨楼5…1
时间:酉时初(按今日计时,当为下午五点)。
地点:破败小酒馆的门前。
店小二心急火燎地向刑部方向狂奔而去。在他前方的路上,有一个老者拄着拐杖蹒跚而行。那老者看上去有百几十岁,弱不经风,奄奄一息,随时随地都有死去的可能。等店小二发现老者,再想躲让之时,却已经来不及。
店小二暗叫不妙,我可是闯下大祸了,这老者吃我这一撞,非当场毙命不可。
眼看两具年龄相差悬殊的躯体,便要撞个结实。那老者忽然提起拐杖,在店小二的腰间轻轻一敲,顺势往侧边一带。店小二便感觉自己似乎冲入一道无形的旋涡之中,并被旋涡带着旋转,他迅猛的冲势通过旋转被化解一空。
旋涡渐渐消失,店小二也慢慢停止旋转。等他不旋了,天地四周万物却开始旋转,他一阵晕眩,便要摔倒,一只来自老者的枯瘦苍老的手及时地扶住了他。
老者道:“年轻人,何事如此慌张?”
小二依然沉浸在目睹一桩杀戮惨剧的惊恐当中,他想把事情经过讲与老者听,但张开嘴后,却根本说不出话来,只是毫无意义地咿咿呀呀。
老者宽厚地一笑,道:“原来是个哑巴。”
店小二急了,便要回骂道你他妈的才是个哑巴。可他越急着想说话却越说不出来,只好用手指着那家小酒馆。
这老者便是孟叔,他顺着店小二手指的方向,走向小酒馆,步伐依然慢得出奇。他看见扭曲着躺在血泊中的袁西游,也不诧异,他弯下身子,检查了一番袁西游的伤势,并对袁西游因为死亡而定格了的表情玩味了许久。
店小二这时方才能够说出话来,他问道:“你认识这个人吗?”
“我就是为寻他而来。”
“你要是早点来就好了,前不久他还活得好好的,可是现在他死了。”
“谁说他死了?”
“难道,你还能让他活过来不成?”
孟叔道:“今天就让你开开眼界,问天下头颅几许,看老夫手段如何。”孟叔取出三粒红色药丸,投入袁西游口中,再疾点他全身七十二处x道,又令店小二把袁西游上半身扶起。孟叔抛下拐杖,在袁西游的后背施展起一套精妙的掌法。
孟叔的手掌击打在袁西游的后背,如同击打在古瓮之上,声音沉闷,带着共鸣与回声。
袁西游忽然很轻地呻吟了一声。店小二大喜,狂叫道:“他活过来了,他活过来了。”
袁西游徐徐睁开了眼睛,迷惘地打量着眼前的世界。孟叔在袁西游的后面,仍是一掌紧似一掌,袁西游有气无力地道:“别再打了,你打得我好痛。”
孟叔又打了一万多掌,这才满意地住了手,拾起拐杖,重又拄上,走到袁西游的面前。
店小二道:“客官,就是这位老先生把你救活的。”
袁西游看着孟叔,道:“你是谁?”
孟叔道:“你先别管我是谁,省下些力气,回答老夫几个问题。如果老夫没有认错,你就是百胜镖局的袁总镖头。前几天,你们有一趟镖押往京城,却被人神秘地劫走。烦请你告诉老夫,这趟镖的镖物是什么?又是受谁人所托,押往何处?”
袁西游凄然一笑,道:“我就要死了。人死万事空,你以为我还会回答这些对我毫无意义的问题。我现在什么都不在乎。”
“你不会死的。有老夫在,你就一定能活下去。”
“你骗不了我。江湖中传说有一种失传已久的招魂绝学,能把刚死的人从鬼门关上拉回来,但最多也只能让那人再多活半炷香的工夫。我刚才明明已经死了,你一定是对我施展了这种招魂术,所以我现在才能对你说话。其实你又何苦呢?让我多活半炷香又有什么好处?我死得好好的,你添什么乱啊!有毛病。”
“有你说这些话的闲工夫,你早就能把我问你的问题回答完毕。”
“我偏不回答。”
“看在我如此辛苦把你救活过来的分上也不行?”
“不行,爱谁谁,老子就让你想破脑袋去猜,让你们这些还苟活在人世间的行尸走r互相猜疑争斗,杀个你死我活。”
“难道你不想报仇?”
“报仇?有个p用,老子人都死了,报不报仇又有什么区别?我还巴不得我的仇家长命百岁,再多害些人家破人亡,让我在阴曹地府也多几个枉死鬼陪伴,这样我才高兴。”
孟叔也不生气,他一把年纪,什么怪事没见过?临死前的人,心智绝不可以常理揣测。看来袁西游是铁了心要保守秘密,所以袁西游在他眼中已经提早死去。孟叔转向店小二,问道:“是谁杀了他?”
店小二刚欲回答,不远处已有一个人抢在他前面答道:“是我。”
金先生去而复返,他还是不放心,生怕袁西游没有死透,他甚至觉得袁西游根本就没有死,而是好端端地活着,活得比他还逍遥自在得多,他明明知道这是幻觉,却又宁愿信以为真,所以他走出了两里多地,还是忍不住折返回来,再次确认袁西游的死亡。店小二一见金先生,哇的一声大叫,连滚带爬地远远逃开,他以为金先生是专程回来杀他灭口的。金先生并不追赶,他的注意力全在孟叔身上。
孟叔道:“原来是你。”
金先生:“不错,人是我杀的。”
计定烟雨楼5…2
孟叔道:“很好,再见。”说完,便缓慢地沿着来时的路离去。
金先生怒喝一声,道:“想走?没那么容易。”
孟叔停下脚步,道:“哦,老夫若是不走,你可是有意请老夫喝酒?”
“不错,请你喝断头酒。”
“老夫已是风烛残年,过不了几天就得去见阎王,何劳阁下亲自动手?”
“雨天杀老头,闲着也是闲着。”
天色已晚,风声呼啸。
孟叔拄杖,岳峙渊停。
金先生提剑急行,出剑,剑锋载着寒光飞行。
孟叔后退,再退,拐杖斜指地面,似一条匍匐的毒蛇。剑势愈急,即将贯穿身体,此时,孟叔的拐杖忽然挑起,杖尖径点剑的背脊正中,金先生手腕微拧,五指合力一旋,长剑在空中一记倒转螺旋,早避开这一杖。
孟叔劲未用老,拐杖迅即回收,一记横扫千军,在身前布下一道杖影之幕。金先生的剑法何等精熟,已到收放自如之境。他一直空闲的左手忽然伸出,以食指和中指钳住剑身。疾奔的长剑骤然停顿,同时左臂后拉,呈引弓之势。孟叔一杖扫过身前,身体向右倾去,左胁的空门显露无遗,杖已挥出,此时已回防不及。金先生嘴角一动,左手离剑,右臂往前猛送,剑势经此一抑,再扬之际,竟比先前更为狂烈,剑光直奔孟叔左胁的空门而去。
孟叔自为三公子收服以来,修心养性,甚少再到江湖中走动,长远未曾与人动手过招,不免有些生疏,是以甫一交锋,便犯下招式用尽、自断后路的错误。好在孟叔处变不惊,他就势将拐杖用力往地上一顿,将地上石砖击得粉碎,他双膝微弯,以拐杖为撑竿,腾空而起,再落地时已在一丈开外。
金先生冷笑道:“人老,身手倒未老。”剑已是如蛆附骨,追击而至。金先生的剑路纯熟毒辣,进如闪电,退如骤雨,十余招下来,孟叔已是险象环生,气力不继,只能疲于招架,再无还击之力。金先生道:“我看你还能坚持多久。”招式一变,只攻不守,威力比方才更是大了一倍有余。
金先生已将孟叔至墙角。
这一剑,自脚尖而起,往上一带,剑锋划过一道炫目的弧线,直抹孟叔的咽喉,这一剑,志在必得,这一剑,快得离奇。金先生自己也对这一剑的角度和速度深感得意,他觉得即便让自己和孟叔易地而处,也未必抵挡得了这一剑。
就在这时,孟叔却使出奇怪的一招,他原本蜷缩的身躯,忽地挺得笔直,以杖为剑,护住眉间,皓首微昂,举目向天,仿佛在与冥冥中不可见的另一敌手相对抗,对金先生这一剑竟视而不见。
如是换成另外一名剑客,这一剑势必无法挽回。一剑即出,无血不归。但金先生眼力何等之高,早已看出孟叔这一招所蕴的奇妙玄机。他这一剑一旦使实,孟叔不是后退,而是前侵一步,这一剑便将抹在铁杖之上,借此撞击之势,孟叔手臂一提,以杖为剑,当头劈落。而金先生此时身躯微沉,后背显露,一丈来长的铁杖,他如何避得开?金先生心思电转,大惊失色,仓促之下,侧身后跃。同时手腕一抖,往怀里略带,将剑势内收。长剑虽然改变方向,但剑势委实太急,连金先生自己都无法控制,长剑竟直奔自己的额头而来,金先生忙一低头,堪堪避过这剑。长剑从他头顶飞掠而过,将发髻削断,一头长发披散而下,数绺被削去的头发凌空飘落。
金先生道:“你这一剑是何名堂?”
“诸侯西来。”
金先生一愕,旋即醒悟,道:“举剑决浮云,诸侯尽西来。始皇气概,不怒自威,不战自胜,果然名符其实。这一剑是你自创?”
“岂敢岂敢,是我家公子怕我年岁已高,在江湖行走遭人欺侮,特授予老夫防身之用。”
“莫非是曹三公子?”
“正是。”
“我的武功在你之上。”
“老夫承认。”
“如果我继续向你出剑,你不可能全身而退。”
“老夫也不否认。”
金先生回剑入鞘,道:“你既为三公子的家人,我今日便不再留难于你。久闻曹三公子大名,在下却一直无缘得见。请你回去转告三公子,改日我当亲自登门,向他当面讨教剑法。”
孟叔不再答话,拄着拐杖,慢腾腾地走远。
金先生回到袁西游的身边,袁西游还活着,他睁开眼睛,道:“金先生,我什么也没对那个老头说。”
金先生道:“你们方才的对话我全听在耳中。幸好你什么也没说,不然,我怎会让那个老头活着离开?”金先生的心思是:犯不着因为孟叔而增加曹三公子这样一个敌人,尤其是现在,他尚有更重要的事情急待完成。
袁西游又道:“金先生,我还要告诉你,虽然你杀了我,我却并不恨你。”
金先生阴冷一笑,道:“多谢你的体谅,既然如此,请允许我再杀你一次。”
一剑贯穿袁西游的胸膛。袁西游闭上眼睛,停止呼吸,停留在他嘴角的一抹笑容显得极尽怪异。事不过三,对死而言,一天两次足矣。
金先生注目着这个死而复活、活而复死的人,浑身不禁激灵,没来由地感到一阵恐惧。
计定烟雨楼6
时间:子时初,二刻(按今日计时,当为深夜十一点三十分)。
地点:钱湖门。
曾耀武与常扬威这两位刑部捕快闷闷不乐地在西湖边巡夜,两人走到钱湖门,有些疲乏,便坐在柳树下的长凳上歇息。深更半夜却不得睡觉,还要像孤魂野鬼般地四处游荡,难免让两位喜欢喝花酒的捕快满腹怨气。接连发生的命案,使京城如临大敌、戒备森严。他们这些当差的,不得不轮换在京城内值班巡逻,要不然,他们现在说不定正在邀日楼里,各自搂着花姑娘潇洒快活呢。
“常兄,一个多时辰转悠下来,连个鬼影都没见着,咱们这是瞎子点灯,白费蜡。凶手才不会那么笨,明知道整个京城都在戒严,还敢跑出来顶风作案,自投罗网。”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你没见到这几天虞大人和包大人的脸色?要是稍有疏忽,让命案再次发生,两位大人非要了咱们的命不可。”
“你就放心吧,凶手早就躲在一个好地方,喝酒吃r,听着美女弹琴唱曲,嘲笑咱们被他耍得团团转呢。夜深人静,难以将息,每到这个时候,我就特别想念邀日楼里那些要人命的s狐狸们。”
“兄弟我也在想啊。”
两个人坐在西湖边的柳树下,流着口水,想念邀日楼里那些要人命的s狐狸们,谁也没工夫、没心情说话,城里的灯火有的熄灭,有的燃起,万籁俱寂,时光荏苒。两人正想到动情处,忽然听见有声音传来,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近,两人大惊,一跃而起,双双拔刀,左右环顾,喝道:“什么人?”那声音却又忽然消失。
两人交换眼色,大起胆子,在周围搜索,却不见任何活物。两人重又回到原地,彼此安慰道:“要么是风,要么是听错了。”
曾耀武说:“就是嘛,不可能是那些连环杀人狂。”
常扬威道:“不可能是他们,来,喝酒,”他取出一小坛老白干,大大地灌了一口,递给曾耀武,曾耀武也狠狠地灌了一大口,辛辣的老白干入喉,两人仍然止不住直哆嗦。
那声音再次响起,比方才更大更近,仿佛就在他们耳际。两人面面相觑,惊慌地对望一眼,再回头一看,不由得魂飞魄散。两人发疯似的尖叫,欲待逃走,却根本迈不开步。他们只觉眼前一黑,便扑地倒地。
巨大无边的黑暗永远地吞没了他们。
血流成湖1
时间:辰时初,初刻(按今日计时,当为早上七点十五分)。
地点:外西湖中央。
家住卖鱼桥、做丝绸买卖的王员外起了一个大早,带着新娶的第十三房小妾如花,去西湖划船。船行至外西湖中央,王员外见左右无人,不由色心大起,把十五岁的如花拽入怀中,上下其手,又摸又啃,如花毕竟还是一个小姑娘,颇为害羞,不免有些挣扎反抗,这反而更增添了王员外的兴致。
站在船头划船的艄公看到眼前的这一幕,只能轻轻地摇摇头,在心里暗骂一声,老畜生。
木舟再往前行约莫十丈,梢公忽然觉得船桨一沉,似乎被水草缠住,不能动弹,艄公不以为意,他在西湖之上已经划了二十多年的船,有的是经验,他身体略往下蹲,双臂一使力,把船桨使劲往斜上方一挑。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随着船桨挑起的不是水草,而是一团白晃晃的东西,那团东西在空中转了个圈,不偏不倚落在了王员外的怀里。
顿时间,如花脸色大变,不顾一切地尖叫起来。王员外也是吓了一跳,定睛一看,趴在自己怀里的赫然是一具湿漉漉的骷髅,而那骷髅空d的眼眶正直勾勾地望着自己。王员外大骇,一把推开骷髅,一时间顾不上许多,慌不择路之下,一转身便跳入湖中,溅起一团巨大的水花。艄公回头去看前方的水面,只见清晨雾气尚未消尽的水面上,数具骷髅正漂浮着,幽幽地泛着白光,随晨风吹起的波浪而微微起伏喘息。
血流成湖2
时间:午时整,初刻(按今日计时,当为中午十二点十五分)。
地点:无名山庄,灵犀别院。
从大清早到现在,宁心儿的一双手就仿佛长在望远镜上一般,片刻也不曾离开。三公子坐于梅花树下,手捧一卷《山海经》,眼睛却不时向宁心儿望去。
三公子道:“心儿,你看这许多时光,也不觉累?”
宁心儿回道:“我能在这里看上一整天。”
“你都看见了些什么?”
“你想知道啊?偏不告诉你。”
三公子讨了个没趣,只好闷头翻书,宁心儿却又道:“你求我啊,你苦苦哀求我,我一开始还是不肯告诉你,你就更加可怜地哀求我,我见你真当作孽,心肠一软,就会告诉你了。”
三公子合上《山海经》,说道:“那好吧,我哀求你。”
“不行,” 宁心儿叫道,“不许你这样敷衍我,你要很诚恳地望着我,声音颤抖,两眼扑闪,好像马上就要哭出来的样子。”
三公子接连做了好几个表情,都不能让宁心儿满意,他苦笑一声,道:“看来,我只能哀求你不要告诉我你看见了什么。”
“这么快就认输了,你这人一点也不好玩。我看到的东西可比你好玩多了。我看见树林中有一个男人在调戏一个妇女,没想到那妇女会武功,反过来把那个男人痛揍了一顿;还有一个卖炸油条的中年人,趁别人不注意,偷偷往油锅里擤了一把鼻涕,我可全看在眼里,以后绝对不买他的油条吃;我看见一个小偷,偷一个阔少爷的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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