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叶全家出来,她毫不迟疑回了孙府,如今是小公子最艰难的时候,她要陪着他。
“我为我娘报仇之后,孙家的人若要为孙太太报仇,找我就是。”
她想着自己对叶全说的话,如果,那个找她寻仇的人是小公子,又当如何?
她心中一缩,她不怕任何人寻仇,她怕性情纯粹的小公子满心仇恨,她怕那张玉一般的面庞变得扭曲,怕那双纯净温和的眼覆上戾气。
因为如今的小公子就是以前的她,而寻仇的小公子会变成如今的她。
如今的自己面目可憎,她不愿意谪仙一般的小公子成为这幅模样。
可是,依然是那句话。
无论如何,我决不饶恕。
她咬着唇进了瑜园,一眼瞧见小公子正坐在水榭中发呆。
“小公子可用过早饭了?”她走过去轻声问道。
他抬起头茫然看着她:“我以为,你走了。”
“小公子不赶奴婢,奴婢就不会走。”她冲着他笑笑。
他如释重负吁一口气,身子前倾靠住了她,闭着眼说道:“别走,我永远不会赶你走。”
乔容由着他靠了一会儿,轻声说道:“我给小公子端些饭菜去。”
“去吧,端到书房里去。”他坐直身子,“我一边吃一边看账本。”
用过早饭,他叫来韩管家,问了好些问题,韩管家一问三不知,哭丧着脸说道:“小的平素就是个跑腿的,没管过府里的账目,崔妈妈也没管过,都是太太管着。”
“库房的钥匙呢?”小公子问道。
“也在太太那儿。”韩管家道。
小公子想了想,起身进了卧房,不大的功夫拿了一包银子出来,对韩管家道:“你去趟江宁刑房看一看我父亲,他毛病很多,可是胆小,我觉得他不会杀人,你见到他后仔细问问,问问那曹寡妇之事的前因后果,问清楚了回来见我。”
韩管家忙忙称是,小公子将银子递给他,问乔容道:“二百两银子够吗?”
“够了。”乔容说道,“来回的路,食宿,再打点一下刑房的人,我觉得够了。”
“够够够。”韩管家也忙附和道。
韩管家去后,小公子看向乔容:“我大略看了一遍账本,确实如二姐姐所说,我们家出项远大于进项,我准备卖掉宅子,辞退没必要的下人,全家人住到大马弄的院子里去,你觉得如何?”
“奴婢觉得甚好。”乔容说着话心中愕然,都以为小公子不食人间烟火,没想到如此清楚明白,他并没有沉溺于家变的打击,而是迅速着手为孙府安排退路。
“下人们除去韩管家,陈叔,你,朱大娘,阿香,厨房中的主厨苏妈妈,其余人每人多给半年月例,全部辞退,你帮着我登记名册发放银两,卖宅子的事交给陈叔。”小公子说道。
乔容点头称是,二人正一一查对人名核算银两的时候,陈叔回来了。
他疾步上了楼,擦着额头的汗珠道:“回禀小公子,常州那边都安顿好了。”
“怎么个安顿法?”他诧异问道。
“一直没捞到二姑娘的尸首,许家答应为二姑娘立衣冠冢,一应丧葬礼仪绝不怠慢,二姑娘身后该有的哀荣都有,二姑娘是元配,姑爷再娶即为续弦,许府跟孙府永远是亲家,逢年过节常来常往,许府还说,没看护好二姑娘,是他们的错,葬礼之后,会过来送厚礼赔罪。”陈叔回答。
小公子皱了眉头:“这些都是我娘交待你的?”
陈叔回答说是,他摆摆手:“你不必再管常州许家的事,许家再有人来,我跟他们说就是,眼下卖宅子最为要紧。”
陈叔呆愣问道:“为何要卖宅子?”
“老爷因为杀人罪被职关押,韩管家已经到了江宁,太太有些神志不清,孙家如今祸事连连,我决定将宅子卖掉,手中有银子,方可抵御更大的祸患。”小公子简短说道,“你到外面找几位可靠的掮客,就说孙府要卖宅子,有愿意做这笔买卖的,就带过来见我。”
陈叔依然呆愣站着,小公子说声去吧,他方醒过神下楼而去。
乔容追了出来,递给他一锭银子,笑说道:“陈叔出去路过清风堂的时候,帮我订二十大包驱疫避瘟香,让伙计送过来,可好?”
“一包半斤,二十大包可就是十斤。”陈叔忙问,“确定要那么多?”
确定要那么多。”她笃定点头。
陈叔痛快说好,脚步匆匆向外。
她转身上楼,继续帮着小公子核算,末了问道:“叶先生是去是留?”
“钟府预备着给姑娘们请一位西席,早就属意叶先生。”小公子说着话站起身,“走吧,瞧瞧叶先生去,顺便到各处走走。”
先去了仁寿堂,孙太太依然在沉睡,杏花热切对小公子禀报说:“太太醒过一次,吃了小半碗粥,遵医嘱喝了安神汤后,就又睡下了,奴婢瞧着,神好了些。”
小公子点头说很好,杏花就咬着唇笑。
出来的时候,乔容问道:“太太喜欢让杏花在身边侍奉,小公子为何要辞她?”
“心术不正。”他说道,“让朱大娘伺候我娘就好。”
“朱大娘老实勤勉,小公子好眼光。”乔容说道。
他嗯了一声:“我不是傻子,只是以前有我娘操心,用不着我管。”
出仁寿堂来到凤仪轩,三姑娘玉雪却没在,一个婆子过来说道:“早起的时候,叶先生打发宁儿过来,接三姑娘去澜院读书,三姑娘说家里有事,她心里乱,不想去,后来叶先生亲自来接,三姑娘不得已去了。”
“家中乱成这样,叶先生依然让玉雪坚持读书,难怪在京城时,高门大族抢着请叶先生,果真是名不虚传。”小公子赞叹道。
乔容心中也十分敬佩,对他说道:“府里正乱着,三姑娘那儿难被人忽视,先生此举,不只是让三姑娘坚持读书,还有为小公子分忧之意。”
“确实如此。”他看着她笑,“你总是最明白的那个。”
进了澜院,就听到三姑娘清脆的读书声:居天下之广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得志,与民由之;不得志,独行其道。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
小公子进到屋中,拱手道:“叶先生用心良苦,我感激不尽。”
“这是我职责所在。”叶先生起身相迎,“仲瑜此来,可是要为我另寻他处?”
他点头:“我愿意留着先生,可被逼无奈,叶先生可愿意去钟府做西席?”
“钟府乃是杭城的书香大族,若他们不嫌弃,我自然愿意。”叶先生说道。
小公子叫了玉雪过来,让她给叶先生磕头,玉雪恭敬磕了头,噘着嘴问道:“以后不许我读书了吗?”
叶先生慈爱笑道:“三姑娘的二哥哥才高八斗,由他来教你,会比我教的好上百倍。”
“先生过谦了。”小公子向叶先生作个揖,对玉雪说道,“以后,二哥来教你。”
玉雪伸手揪住他衣袖,轻轻点了点头。
一切交待妥当,离开澜院的时候,叶先生唤一声四儿道:“我有几句话要与你说。”
待小公子牵着玉雪走出,叶先生看向她:“少将军与叶全他们明日一早奉军令快马赶回西安,你可听说了?”
乔容点了点头,叶先生道:“少将军就在院子里,你去见一见他吧。”
“我去了,他不肯见我。”乔容吸一吸鼻子。
叶先生叹一口气,再想说什么,乔容已疾步向外,她不敢面对叶先生的关切慈爱,她怕自己会哭出来。
午后稍事歇息,在园子里摆了桌椅,乔容坐着,依照名册发放银两,小公子站着,对辞去的人一一作揖,客气送别。
杏花排在最后,她来到小公子面前,笑一笑问道:“老爷养的外室是灵芝,小公子可还记得灵芝吗?”
小公子错愕看着她:“在瑜园做丫头的那个灵芝?”
“没错,就是她。”杏花说道,“灵芝有了身孕,如今府里是小公子做主,小公子准备如何处置她?”
小公子紧捏着拳头,呆愣半晌说道:“我会照顾她。”
杏花笑着走到乔容身旁,乔容压低声音问道:“解气吗?”
杏花愣住了,乔容看着她:“小公子说你在太太身旁服侍劳苦功高,准备着多给你三个月月例银,可你因为被辞退,心里气不过,故意告诉他灵芝的事让他难堪,既然如此,不值得多给。”
乔容说着话,扣出三个月的月例银,剩了六个月的,杏花气咻咻一把抢过:“做个姨娘没什么了不起的,你也别太得意。”
“得意不得意,与你何干?走吧。”乔容摆摆手。
杏花哼一声快步走了,小公子看向乔容:“你何必跟她一般见识?”
“谁让她故意给小公子难堪。”乔容忿然道。
小公子抿了唇看着她笑,在心里对她说道,我不会让你做姨娘的。
乔容麻利拾了名册,将剩余的银两交在他手里,伸个懒腰说道:“我累了,得回房歇息会儿,小公子呢?”
“我也睡会儿去。”他打个哈欠,“昨夜里一夜没睡……”
他说着话紧抿了唇,警惕看向乔容,她追问为何一夜没睡。
乔容心中自顾叹息,谁不是一夜没睡呢?嘴上不忘叮嘱:“小公子别忘了吃药丸。”
“我遵照医嘱按时服用,一次没忘。”他说道,“孙府垮了,我不能垮下去。”
二人说着话,一前一后各自回了屋中。
乔容睡不着,喝一盏茶稍坐一会儿,悄悄去一趟小公子的卧房,隔着门探头看进去,他一动不动,睡得正沉。
她悄悄下楼,坐在窗边飞针走线,一个接一个缝着香包。
黄昏时分,苏妈妈拎着食盒走了进来,一样一样摆在桌上,对乔容笑说道:“都是小公子爱吃的,还热乎着,请小公子下来用饭吧。”
乔容刚要上楼,他已经沿着楼梯下来了,问苏妈妈道:“太太与三姑娘那儿呢?”
“奴婢早早预备了饭菜,三姑娘吃得很香,太太醒过一次,也简单用了几口,三姑娘那儿有阿香,太太那儿朱大娘照料得很仔细,小公子放心吧。”苏妈妈说道。
他说声有劳你了,来到桌边坐下,刚拿起筷子,陈叔匆匆走进,问道:“小公子可记得宝来?徽州山神庙遇见的张宝来。”
“自然记得。”小公子有些兴奋,忙问道,“你见着他了?”
“见着了。这会儿正在府门外,说是专程来请小公子的,请你到小河街的陈记酒馆喝酒。”陈叔说道。
“我去,这就去。”小公子说着话起身向外,“一直惦记着他呢,可惜无缘得见。”到了门口脚下稍停,对乔容道,“四儿,你自己用饭,夜里早些歇息。”
乔容压下满心疑惑,应一声好,就听小公子对陈叔道:“去请唐棣,让他也到陈记酒馆来,他一定也想见到宝来。”
“宝来说,唐公子已经去了。”陈叔忙道。
乔容愣住了,他们三个一起喝酒,要说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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