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拾玖】
天沉黑着。
雄雄巍巍的天华门前,千官耸列,静无人声。在京文武、诸郡县进奏吏及士子、境外各小国、远藩之朝岁使节,在此已经等候了足足一个时辰,无不冻得脸抽腿僵、瑟瑟发抖。
自禁中出来的内侍省供奉官共二十四人,端端正正地立在众臣之前。领头的押班在这寒冷黎明满头落汗,脸色焦急难安,频频探首遥望御街深处。
寅时早过。人还未至。
直到天际破晓,方有清脆车铃声自远处不紧不慢地传来。
押班吐出一口浊气,这时才肯拿袖抹抹汗水。然后他冲身后招了招手,有八人立刻小步趋前,去迎来者。
大辂朱质金漆,玄盖黄里,纁油通幰,右载长戟,左建旂旗。旂上交龙腾腾,金铃铛铛。前衡伏有八鸾,栩栩如生。
六匹赤骝,金鍐方釳,由人逐步引近。
候在宮门前的千余内外官臣见状,纷纷整肃,垂目视地。
押班趋身近前,行叩拜大礼,敬声道:“王爷既至,乞开阊阖。”言罢,他仍然伏低背脊,静默聆命。
“开。”
隔着幰幔,一声令自辂中出。声音沉稳,不疾不躁,反衬得押班额上的急汗如同笑话一般。
押班得令,起身退下。
未几,宮门内放鱼钥,金钉朱漆的厚重城门对着众臣徐徐敞开。
二十四个供奉官引金辂先行,有风撩动辂幰,男人头冠十二旒冕的背影于众人面前一晃而过。
曦光半束,映亮了那衮衣上的龙火虎蜼之章。
有好些首次入京的郡县进奏吏看呆了,待金辂已入宫城,才恍然回神。又有人喃喃道:“这鄂王……”却不敢再说下去。
除了鄂王,再无任何一位亲王、宰臣能享用这逾越仪制的舆服仪仗。
除了鄂王,再无任何一人敢破大晋百年正旦朝会千臣入宫时辰之祖宗定制。
而上至天子,下至百官,无人敢斥,无人敢谏。
……
押班跟在金辂旁,脚下快速挪动的步子显出了他的心焦。
为了正旦朝会,皇帝夜里几乎没有睡多久,两个时辰前便命人服侍他穿戴准备。用过膳后,皇帝先至正仪殿虔诚炷香,以祈来年国中大丰;次至供奉祖宗的龙章阁内行酌献礼,以祈列祖列宗庇佑;再至福宁宮向亲祖母即太皇太后奉贺;最后皇帝回至崇德殿中,向文乙问道:“宫门外,诸臣班齐否?”
文乙答说:“诸臣班齐,唯缺鄂王。”
皇帝没吭声,过了好一阵儿,才道:“那便等着四叔吧。”然后让文乙从内侍省派人前往天华门外接引。
奉差前来办事的押班真是有苦难言。
须知大晋自建国至今,还从未有过王、臣在这等大典上让皇帝久候之先例。可眼下的这位王,又是他万万催促不得的。
好像老天也被他这份心急燎烧到了,一直稳坐于辂上的鄂王竟然出声,体谅道:“叫驾官行快些,得陛下等急了。”
话虽如此,可这位的语气仍同之前一样,不疾不躁。那一句得陛下等急了,落到押班耳中,几近于讥讽。
可押班绝不敢多想,更不敢多言,只赶紧领了命,快步前去敦促驾官。
……
今岁之正旦朝会,比从前的任何一岁都晚开了三刻钟。
自天华门至拱辰殿大殿,五千黄旗仪卫威威凛凛。诸臣自天华门联辔入城,百步后下马,肃容前行,再按官阶压序鱼贯入殿。殿中肃穆,奏乐,皇帝绕屏升御座。诸臣按仪,行九拜大礼。禁卫诸班高声嵩呼,声如振雷。
鄂王出前,率百官向皇帝祝寿。皇帝宣制答辞。
朝贺礼毕,皇帝赐宴于殿内外。
……
宴散,戚广铭独将戚炳靖留下,二人同辇还至崇德殿。殿中香烟缭绕,少年让人宽去身上的黑羔裘,捏了捏眉心。
戚炳靖坐下,以手掸了掸蔽膝,叫了茶,端握住,没饮。
“四叔。”戚广铭走来,与他隔案而坐,语甚恭敬:“前两日射宴,几位叔王之间闹得不甚愉快,朕担心四叔埋怨于朕。今日朝会及大宴,朕便特意提前叮嘱三叔和五叔,叫他们不可当众冲撞四叔。眼下只有四叔与朕二人,朕想同四叔说几句心里话。”
“陛下有话,但说无妨。”
“四叔对大平英王用情至深,罔顾她过去曾杀大晋数万将兵,一定要娶她、册她为正妃,三叔和五叔不能体谅四叔,但朕能。朕愿帮四叔去说服宗室、说服朝廷!”少年的声音信誓旦旦。
然后他话锋一转:“但是四叔要为了她与大平修和,四叔如何对得起先皇帝遗训、对得起大晋之列祖列宗?英王如今人在大晋,大平必缺能征善战之勇将,且大平幼帝刚立、朝廷未稳,对我大晋而言可谓难逢之良机!四叔身为大晋亲王,流的是戚氏的血,岂可因一女人而置利国之大事于不顾?”
戚炳靖将茶盅搁下,“陛下意欲何为?”
戚广铭道:“四叔,大晋当趁此难逢之良机发兵南下,开疆拓土,以利后世!至于英王,她既做了四叔的正妃,便是我大晋的人,便当站在我大晋这端、为我大晋效力,若她还念着故国,便不值得四叔如此爱她。”
少年一番陈辞,慷慨激昂。
戚炳靖待他全部讲完,抬目叫人:“文乙。”
文乙从屏后出来,走至二人面前,躬身行礼。
戚炳靖问:“近来陛下最常召见的侍讲,是哪一位大人?”
文乙答:“宝文阁直学士、知制诰谭君,谭大人。”
“召他觐见。”
……
谭君被引入殿中。
少年皇帝坐于御座上,神色略显惴惴。在御座的右下方,戚炳靖泰然而立,见谭君入殿,便不吝将目光全部投给了他。
谭君叩拜,“陛下圣安。王爷万安。”
少年并没有胆大到自作主张地叫他平身。
戚炳靖逡视着他,道:“谭卿。若本王没有记错,你是建初六年的进士,更曾是郑文襄公的学生。”
谭君应称:“臣是。”
他身材瘦削,低头跪着时,肩后的骨头将朝服支起一个突兀的弧度,看起来极硬,极锐。
戚炳靖道:“郑文襄公在世时,辅弼先帝,人皆称贤。如今你近奉御前,不知平日里都教了陛下些什么?不妨今日也讲给本王听一听。”
谭君抬起头,目光视上。
他在看清戚炳靖的面孔后,脸色慢慢变得煞白。那白中隐隐透出血色,在他的皮肤下鼓动着,像是要撑裂他艰难维持住的镇定神色。
谭君的声音有些沙哑:“臣教陛下:何谓忠,何谓孝,何谓祖宗之法,何谓家国天下。”
他又道:“臣还教陛下:何谓不忠,何谓不孝,何谓目无祖宗之法,何谓弃置家国天下。”
戚炳靖看上去饶有兴致,“本王也想听一听谭卿之高见。不知在谭卿口中,谁人是这不忠、不孝、目无祖宗之法、弃置家国天下之辈?”
谭君的嘴皮一掀。
少年慌忙站起来,试图打断道:“四叔!谭卿胡言乱语,他从未教过朕这些……”
然而谭君话已出口:“即是王爷。”
少年一僵。
戚炳靖则将谭君看了两眼,赞许道:“谭卿敢言,不愧是郑文襄公的学生。”
言罢,他向前踱来。
谭君的下颌随着他的逼近而微微仰抬,血丝自他眼角爆出。他冷冷道:“王爷何必惺惺作态。王爷欺陛下年少,难道还要欺我大晋朝廷没有忠直之臣?!”
戚炳靖的脚尖停在谭君膝前数寸处。
“谭卿。郑文襄公的经国之才你没学到几分,但他那一心求死的本事,你倒是一分不落地承住了。”
闻此,谭君血冲额顶,声音震地:“先师之死,何其冤痛!昌恭宪王为先皇帝长子,当年为人所杀,此案至今未明。先师当年为昌恭宪王之案鸣不平,却被王爷怀恨在心、百般折辱,最后不得已而自尽。王爷弑兄,迫害忠良,百年后又有何颜面敢见戚氏祖宗?!”
“本王若杀昌王,为何还要拱立昌王之子即帝位?本王若恨郑文襄公,为何还要赠他美谥,为何还要允他的学生位在经筵侍讲之列?”
“王爷拱立陛下即位,并非真心尊奉陛下,而是想要借此堵住疑王爷弑兄诸臣的口。王爷赠先师美谥、允臣位列经筵,并非赏识臣之才学,而是为平朝怨,以此让众人以为王爷亦惜先师,先师自尽一事同王爷无关。”
谭君字字如剑,挥出一阵血雨腥风。
少年一屁股跌回御座上,两手死死地扣住膝盖。
戚炳靖纹丝不动,面无表情。
他问:“陛下欲发兵大平一说,是你教的?”
“是。”
谭君承认,言辞铮铮:“王爷此前欺陛下年少,与大平成王交通密谋,以谢淖大军南下助英王成事,以国之公器而做私用,此为不忠。王爷不顾先皇帝遗训,不顾大晋将兵冤魂,执意迎娶大平英王,此为不孝。王爷因大平英王之故,割戎、豫二州地及谢淖所部大军,以馈大平,目中竟无祖宗之法。王爷不以疆土为重,反欲与大平修和,将良机拱手让与敌国,心中早已弃置家国天下。”
他扬袖指天,声嘶力竭:“臣今近奉陛下,若不以正道教陛下,如何能对得起先师,又如何能对得起我大晋之社稷!”
……
大长公主府。
戚炳瑜正同卓少炎一道用膳,有人自宫中来报。侍婢请过命,将人带进来。来人单膝跪在门内,看见卓少炎也在,一时嗫嚅。
戚炳瑜看一眼卓少炎,又看向来人:“英王不是外人,直说便是。宫中出了什么事?”
那人道:“今日朝宴罢,宝文阁直学士、知制诰谭大人在御前指骂鄂王。鄂王雷霆震怒,当着陛下的面,叫人在崇德殿将谭大人掌嘴二百、打断手骨。谭大人体弱昏厥,不知生死地被抬出殿外,陛下则被吓得失了心神,眼下正叫太医看着。鄂王陪在御前,文总管着小臣来传话,说今日鄂王须得迟些才能出宫回府。”
戚炳瑜脸色稍变。她蹙眉问:“谭大人在御前骂了鄂王什么?”
那人不敢轻易开口。
戚炳瑜心烦,遂摆了摆手,叫人退走。
然后她侧过头,对卓少炎道:“你果真能闭得上眼?”
卓少炎置箸于案,没答,亦没再吃半口。
……
太医用了安神的药,卧在御榻上的少年终于止住抖意,勉强睡去。
梦中,血如大雨一般倾泼而下。
谭君就跪在血雨当中。雷霆轰轰陡降,劈碎他的脊骨。
少年浑身战栗,动不了嘴唇,也动不了手脚。有一双坚硬的大掌压在他的两肩上,他的头顶传来男人沉沉的声音:
“陛下。你看那文臣的风骨,无声无形,却比他们的命还要难以摧折。”
“我大晋竟有此等忠正之臣,是朝廷之幸。”
“可陛下太心急了。他今日若死,杀他的不是臣,而是陛下的仇恨和野心。”
仿若有无数枝带刺荆条在少年体内攥绞着他的胃、他的心,他几乎要窒息,那一根根荆条刮裂他的胸腔,从他咽喉中狰狞冲出,然后聚拧在一处,向他劈头盖脸抽来——
“啊——!”
少年浑身汗湿地惊醒,张皇大叫。
殿中黑蒙蒙一片,有内侍闻声捧烛而来,近前问安。
他清醒了一些,伸手扯住内侍的领口,大口喘着气,连声问道:“鄂王何在?鄂王何在?鄂王何在!”
“回陛下的话,鄂王已出宫了。”
……
大辂之中,暖香轻盈。
戚炳靖紧锁眉头,双眼紧闭。冕旒白珠左右晃荡,在他冷毅的脸上反出一道道阴影。
须臾,他抬手摸了摸胸口,眉间褶皱渐渐疏平。
那里被他触及的地方,仿佛残存着卓少炎清晨留下的温度。那时候她的手抚平他的衣物,又在他的胸前搁了小半晌。
短短数寸之距,她眼眸清明地看着他,说:“我不走。你也再靠我近一些,好不好。”
想着,戚炳靖笑了一下。
而后那笑意渐弥渐淡,终被压回他眼底的一片寒黑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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