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睡着后没多久,在事务所加班的蔺韶华闻讯,急忙赶到医院。
严君临看了他一眼,朝外指了指,示意他外面谈。
蔺韶华见她睡得沉,随后跟着出来。
—出病房,便急着问:“又宁怎么了?”早上跟乐乐出门时都还好好的,怎么才半日不见,就进医院来了?
严君临没回他,在病房外的家属休息区坐下,指了指身边的位置。“坐。”
严总太威严,又是丁又宁最敬重的长辈,他不敢造次,恭谨地坐下。
这态势——看来大有“我们好好聊聊”的意味,他放缓呼吸,严阵以待。
严君临睨他一眼。“不用紧张,只是聊聊家常而已。”
“……”若是向怀秀来跟他聊家常,他就不会那么紧张。
面对严君临,他总有几分气虚。当初,答应会好好陪着又宁走完人生路,却中途食言,违背了男人之间的承诺,对方虽未曾多说什么,他自己也觉汗颜。
“宁宁小时候很好养,不挑食,还会帮我吃掉我不想吃的食物。”思及此,冷肃面容不觉勾起些许像是微笑的柔软线条。
“……”还真是要话家常来着?
“但你一定不知道,宁宁有一阵子,得了厌食症,大约是国中那时候吧,突然什么东西都吃不了,吃了就是吐,瘦到只剩一把骨头,只能每天靠打点滴维持生命。医生说,是压力太大所造成的生理反应,我怎么也想不通,一个才十四、五岁的孩子,哪来的压力,让她严重忧郁到不能吃、不能睡。”
“那……后来呢?”
“我跟怀秀都知道,不能再这样下去,否则她会死。可是无论怎么问,她就是不肯告诉我们,她到底有什么心事。直到有一天——”
他其实也不太记得那一天发生什么事,只是静静看着病床上打着点滴、得靠药物才能入睡的她,脑海里浮现好多她小时候的画面,她犯错哭着求原谅、她撒娇喊爹地的软嗓、她贴心帮他吃掉讨厌的食物、她赖在他身上讨抱卖萌……她真的很乖很甜很可爱,只要抽空拍拍她的头,她就会像得到全世界一样,笑得星光灿烂,其实,他总是很忙,没有太多时间陪伴她、听她说心事……
现在想听,她却不肯说了。
他很恐惧,那一声“爹地”,是否会从此成为绝响,再也不会有人,带着甜甜的笑,勾住他臂弯,靠在他肩膀撒娇。
而后,她醒来,定定望着他,很轻、很轻地说了一句:“爹地,不要哭。”
他哭了吗?他甚至不知道,原来他流泪了,他这一生,没流过几次眼泪,父母过世后便再也没哭过。
但那一日,他控制不了涌出眼眶的酸热,哑着嗓对她说:“那你好起来。”
“我,很重要吗?”
“很重要,非常。”这些话,从没对她说过,一辈子,也只说了那么一次。
她回答:“好。”
然后,就真的一天、一天,慢慢地好起来,开始能够进食,最后回到正常的生活,这件事,从此成为插曲一段,他们谁也不敢再提,害怕再度影响到宁宁的情绪。
“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因为她知道,她很重要,如果她不在了,爹地和叔心上划下的那道伤口,一辈子都会痛着,无法平息。有她,我和怀秀的家,才会完整。”
吸了吸气,再度开口。“一直到前阵子,丁存义临终前,找过我们一回。或许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吧,他说很感谢我们把宁宁养大。从他口中我才知道,宁宁早在十四岁时,就跟他联络上了,她知道,亲生父亲利用她,向我敲诈,恬不知耻地说,我跟怀秀又生不出来,他送了个女儿给我们,我们难道不该有所表示?
我那时觉得,钱对我来说无所谓,能买到宁宁安安稳稳、快快乐乐成长很划得来,不想让这种垃圾父亲影响她。没想到,她不知什么时候发现这件事,我那时才明白,她那年差点送掉小命的忧郁症是从何而来。”
她自己找上了丁存义,跟他说:“我以后会赚很多很多钱给你,拜托不要骚扰我爹地。”
丁存义哪会理她?一个十四、五岁的小丫头,跟严氏的负责人,哪个比较有油水可捞,笨蛋都知道。
她哭着说:“你真的想逼死我吗?”她一死,他同样什么都捞不到。
是真被威胁到?还是丁存义对女儿犹有一点仅存的温情?不得而知,但至少,他真的等了,等了五年,等她成年,等她赚了钱,供他挥霍。
得知的那一刻,他狠狠揍了丁存义一顿,宁宁这辈子最大的不幸,就是有这样一个人渣父亲。
说完,他望向蔺韶华微泛湿意的眸。“有些话,其实在你跟宁宁闹到要离婚时,就该找你谈。理智上,我知道婚姻的失败,不是单方的问题,宁宁也需要负起不小的责任,但情感上,我就只是一个很爱女儿的父亲,不管谁对谁错,反正令我女儿伤心的人,我都想揍他,完全不想讲道理。”当然,最后他在这两者之间取得平衡,韶华怎么说也是乐乐的父亲,所以这两、三年,他至少能做到相待以礼。
如果,他跟宁宁就这样了,一切到此为止的话,那他什么都不会说,但事情显然不是这样,所以有些事,他一定得让对方知道。
“你懂吗?宁宁最害怕的,就是因为自己的存在,而造成他人的困扰、痛苦、与不幸。知道自己的存在就像根绳索,牢牢套在我的脖子上,得永远受制于人,任丁存义予取予求,她内疚、自责、难过到连心都病了。她告诉我,离婚是她提的,韶华,你觉得,会是为了什么?”
谁都看得出来,宁宁还爱他,对他的感情自始至终不曾放下过,是什么原因,会让她对心爱的丈夫提出离婚?
蔺韶华扼住了喉,发不出声。
他曾经以为,离了婚,她可以海阔天空、自由地去追寻她的梦想、在演艺圈发光发热,心上不会再有负担与包袱,以为她也是这么想,从没想过,会是如此……她觉得,自己带给了他痛苦与不幸?
好了,家常完了,来说说重点“宁宁怀孕了。”
蔺韶华再次被雷劈成焦尸。
“无论你跟宁宁最后作了什么样的决定,我都不会干预,你自己好好想清楚。”严君临拍拍他的肩,点到为止,其他的,就看他怎么做了。
送走严君临,回到病房,她尚在沉睡,利用这段时间,他消化完方才的讯息,也思考了许多,直到她醒转。
“醒了?”他微笑。“要不要喝水?还是想吃什么?我去买。”
“水。”她细声道。
他倒了水,将病床调高,喂她喝了半杯,她摇头,不喝了,于是他将剩余的水喝完,然后坐到她面前。
“来吧,我们聊聊。”
“要——聊什么?”
“聊你、聊我、聊腹中的孩子、聊我们的未来——”
“我不要结婚!”不等他说完,她脱口便道。
上一次,他用这样的慎重姿态,跟她聊他们的未来,于是他们结婚了,但——她打住思绪,不再往下深想。吸了吸气,再次郑重强调,声明她的立场:“韶华,我不要结婚,不管有没有孩子。”
这回应在他意料之外,他错愕了好久,才找到自己的声音:“为什么?”
她怎么能说——因为婚姻无法让我们更幸福?
他说过,不会后悔的,但最后,他还是后悔了。
她再也不要,不要再用孩子来向他勒索婚姻,像个无耻的绑匪,先是婚姻,然后是他的快乐、他的笑容,通通被洗劫掏空得丁点不剩。
“不为什么,就是不要。”她抿唇,别开脸,闷闷地道。
“好,你不要结婚,那我们就不结婚了。”未料,他竟没在这上头纠结太久,甚至一句话也没有企图说服她,轻易便让步。
她错愕地望向他,想从脸上找出一丝不悦或为难的痕迹,但,都没有,他仍是淡淡地,用话家常的口吻与她有商有量。
“你——不生气?”她觉得自己那样挺任性,连个解释都没有,一意孤行。
“为什么要生气?”
“我都没有为大局着想,完全本小姐开心就好。”
“顾什么大局?结婚本来就是你小姐开心就好啊。”她不想结,是他做得还不够,无法让她交付自己,谁能说她不对?谁能勉强她去结?
蔺韶华移近她,张手将她揽入怀里,长指轻轻抚过她的发。“婚可以不结,但你得在我身边,让我看得到你、陪着你,好吗?”
“嗯。”她伸手,悄悄圈紧他的腰。就算他不说,她也不舍得从他身边走开。
蔺韶华转念一想,或许不结婚,也好。至少不必让她自觉该为他的不快乐负责,承担过重的压力。
他的笑与泪、悲与欢、幸福与否,他自行承担,她只管活得悠然自在,一颗心轻盈无碍即可。
未来,换他来守护她的笑容,以及,她要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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