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玫瑰与白玫瑰
振保的生命里有两个女人,他说的一个是他的白玫瑰,一个是他的红玫瑰。一个是圣洁的妻,一个是热烈的情妇──普通人向来是这样把节烈两个字分开来讲的。
也许每一个男子全都有过这样的两个女人,至少两个。娶了红玫瑰,久而久之,红的变了墙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还是〃床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沾的一粒饭黏子,红的却是心口上一颗朱砂痣。在振保可不是这样的,他是有始有终的,有条有理的。他
整个地是这样一个最合理想的中国现代人物,纵然他遇到的事不是尽合理想的,给他自己心问口,口问心,几下子一调理,也就变得仿佛理想化了,万物各得其所。
他是正途出身,出洋得了学位,并在工厂实习过,非但是真才实学,而且是半工半读赤手空拳打下来的天下。他在一家老牌子的外商染织公司做到很高的位置。他太太是大学毕业的,身家清白、面目姣好、x情温和、从不出来j际。一个女儿才九岁,大学的教育费已经给筹备下了。事奉母亲,谁都没有他那么周到;提拔兄弟,谁都没有他那么经心;办公,谁都没有他那么火爆认真;待朋友,谁都没有他那么热心,那么义气、克己。他做人做得十分兴头;他是不相信有来生的,不然他化了名也要重新来一趟。──一般富贵闲人与文艺青年前进青年虽然笑他俗,却都不嫌他,因为他的俗气是外国式的俗气。他个子不高,但是身手矫捷。晦暗的酱黄脸,戴着黑边眼镜,眉眼五官的详情也看不出所以然来。但那模样是屹然;说话,如果不是笑话的时候,也是断然。爽快到极点,仿佛他这人完全可以一目了然的,即使没有看准他的眼睛是诚恳的,就连他的眼镜也可以作为信物。
振保出身寒微,如果不是他自己争取自由,怕就要去学生意、做店伙,一辈子死在一个愚昧无知的小圈子里。照现在,他从外国回来做事的时候,是站在世界之窗的窗口,实在是很难得的一个自由的人,不论在环境上、思想上。普通人的一生,再好些也是〃桃花扇〃,撞破了头,血溅到扇子上。就这上面略加点染成为一枝桃花。振保的扇子却还是空白,而且笔酣墨饱,窗明几净,只等他落笔。
那空白上也有淡淡的人影子打了底子的,像有一种精致的仿古信笺,白纸上印出微凸的粉紫古装人像──在妻子与情妇之前还有两个不要紧的女人。
第一个是巴黎的一个妓女。
振保学的是纺织工程,在爱丁堡进学校。苦学生在外国是看不到什么的,振保回忆中的英国只限于地底电车、白煮卷心菜、空白的雾、饿、馋。像歌剧那样的东西,他还是回国之后才见识了上海的俄国歌剧团。只有某一年的暑假里,他多下了几个钱,匀出点时间来到欧洲大陆旅行了一次。道经巴黎,他未尝不想看看巴黎的人有多坏,可是没有熟悉内幕的朋友领导──这样的朋友他结j不起,他不愿意结j──自己闯了去呢,又怕被欺负,花钱超过预算之外。
在巴黎这一天的傍晚,他没事可做,提早吃了晚饭,他的寓所在一条僻静的街上,他步行回寓,心里想着:〃人家都当我到过巴黎了,〃未免有些怅然。街灯已经亮了,可是太y还在头上,一点一点往下掉,掉到那方形的水门汀建筑的房顶下,再往下掉,往下掉!房顶上仿佛雪白地蚀去了一块。振保一路行来,只觉得荒凉。不知谁家宅第里有人用一只手指在那里弹钢琴,一个字一个字揿下去,迟慢地,弹出耶诞节赞美诗的调子,弹了一支又一支。耶诞夜的耶诞诗自有它的欢愉的气氛,可是在这暑天的下午,在静静晒满了太y的长街上,太不是时候了,就像是乱梦颠倒,无聊得可笑。振保不知道为什么,竟不能忍耐这一曲指头弹出的琴声。
他加紧了步伐往前走,袋里的一只手,手心在出汗。他走得快了,前面的一个黑衣妇人倒把脚步放慢了,略略偏过头来瞟了他一眼。她在黑蕾丝纱底下穿着红衬裙。他喜欢红s的内衣。没想到这地方也有这等女人,也有小旅馆。
多年后,振保向朋友们追述到这一桩往事,总是带着点愉快的哀感打趣着自己,说:〃到巴黎之前还是个童男子呢!该去凭吊一番。〃回想起来应当是很浪漫的事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浪漫的一部份他倒记不清了,单拣那恼人的部份来记得。外国人身上往往比中国人多着点气味,这女人自己老是不放心,他看见她有意无意抬起手臂来,偏过头去闻了一闻。衣服上,胳肢窝里喷了香水,贱价的香水与狐臭与汗酸气混和了,是使人不能忘记的异味。然而他最讨厌的还是她的不放心。脱了衣服,单穿件衬裙从浴室里出来的时候,她把一只手高高撑在门上,歪着头向他笑,他知道她又下意识地闻了闻自己。
这样的一个女人,就连这样的一个女人,他在她身上花了钱,也还做不了她的主人。和她在一起的三十分钟是最羞耻的经验。
还有一点细节是他不能忘记的。她重新穿上衣服的时候,从头上套下去,套了一半,衣裳散乱地堆在两肩,仿佛想起了什么似的,她稍微停了一停。这一刹那之间他在镜子里看见她,她有很多的蓬松的黄头发,头发紧紧绷在衣裳里面,单露出一张瘦长的脸,眼睛是蓝的罢,但那点蓝都蓝到眼下的青晕里去了,眼珠子本身变了透明的玻璃球。那是个森冷的,男人的脸,古代的兵士的脸。振保的神经上受了很大的震动。
出来的时候,街上还有太y,树影子斜斜卧在太y影子里。这也不对,不对到恐怖的程度。
嫖,不怕嫖得下流、随便、肮脏黯败。越是下等的地方越有点乡土气息,可是不像这样。振保后来每次觉得自己嫖得精刮上算的时候便想起当年在巴黎,第一次,有多么傻。现在他是他的世界里的主人。
从那天起振保就下了决心要创造一个〃对〃的世界,随身带着。在那袖珍世界里,他是绝对的主人。
振保在英国住久了,课余东奔西跑找了些小事做着,在工厂实习又可以拿津贴,用度宽裕了些,因也结识了几个女朋友。他是正经人,将正经女人与娼妓分得很清楚。可是他同时又是个忙人,谈恋爱的时间有限,因此自然而然的喜欢比较爽快的对象。爱丁堡的中国女人本就寥寥可数,内地来的两个女同学,他嫌过于矜持做作,教会派的又太教会派了。现在的教会毕竟是较近人情了,很有些漂亮人物点缀其间,可是前十年的教会里,那些有爱心的信徒们往往是不怎么可爱的。活泼的还是几个华侨。若是杂种人,那比华侨更大方了。
振保认识了一个名叫玫瑰的姑娘,因为这初恋,所以他把以后的两个女人都比作玫瑰。这玫瑰的父亲是体面的英国商人,在南中国多年,因为一时的感情作用,娶了个广东女子为妻,带了她回国。现在那太太大约还在那里,可是似有如无,等闲不出来应酬。玫瑰进的是英国学校,就为了她是不完全的英国人,她比任何英国人还要英国化。英国的学生派是一种潇洒的漠然。对于最要紧的事尤为潇洒,尤为漠然。玫瑰是不是爱上了他,振保看不大出来,他自己是有点着迷了。两人都是喜欢快的人,礼拜六晚上,一晚跑几个舞场。不跳舞的时候,坐着说话,她总像是心不在焉,用几根火柴棒设法顶起一只玻璃杯,要他帮忙支持着。玫瑰就是这样,顽皮的时候,脸上有一种端凝的表情。她家里养着一只芙蓉鸟,鸟一叫她总算它是叫她,疾忙答应一声:〃啊,鸟儿?〃踮着脚背着手,仰脸望着鸟笼。她那棕黄s的脸,因为是长圆形的,很像大人样,可是这时候显得很稚气。大眼睛望着笼中鸟,眼睁睁的,眼白发蓝,仿佛是望到极深的蓝天里去。
也许她不过是个极平常的女孩子,不过因为年轻的缘故,有点什么地方使人不能懂得。也像那只鸟,叫这么一声,也不是叫那个人,也没叫出什么来。
她的短裙子在膝盖上面就完了,露出一双轻巧的腿,精致得像橱窗里的木腿,皮s也像刨光油过的木头,头发剪得极短。脑后剃出一个小小的尖子。没有头发护着脖子,没有袖子护着手臂,她是个口没遮拦的人,谁都可以在她身上捞一把。她和振保随随便便,振保认为
她是天真。她和谁都随便,振保就觉得她有点疯疯傻傻的,这样的女人之在外国或是很普通,到中国来就行不通了。把她娶来移植在家乡的社会里,那是劳神伤财,不上算的事。
有天晚上他开着车送她回家去。他常常这样送她回家,可是这次似乎有些不同,因为他就快离开英国了,如果他有什么话要说,早就该说了,可是他没有。她家住在城外很远的地方。深夜的汽车道上,微黑白s,轻轻拍在脸上像个毛毛的粉扑子。车里的谈话也是轻飘飘的,标准英国式的,有一下没一下。玫瑰知道她已经失去他了。由于一种绝望的执拗,她从心里热出来。快到家的时候,她说:〃就在这里停下罢。我不愿意让家里人看见我们说再会。〃振保笑道:〃当着他们的面,我一样的会吻你。〃一面说,一面就伸过手臂去兜住她的肩膀,她把脸磕在他身上,车子一路开过去,开过她家门口几十码,方才停下了。振保把手伸到她的丝绒大衣底下去搂着她,隔着酸凉的水钻,银脆的绢花,许许多多玲珑累赘的东西,她的年轻的身子仿佛从衣服里蹦了出来。振保吻她,她眼泪流了一脸,是他哭了还是她哭了,两人都不明白。车窗外还是那不着边际的轻风湿雾,虚飘飘叫人浑身气力没处用,只有用在拥抱上。玫瑰紧紧吊在他颈项上,老是觉得不对劲,换一个姿势,又换一个姿势,不知道怎样贴得更紧一点才好,恨不得生在他身上,嵌在他身上。振保心里也乱了主意。他做梦也没想到玫瑰爱他到这程度,他要怎样就怎样。可是……这是绝对不行的。玫瑰到底是个正经人。这种事不是他做的。
玫瑰的身子从衣服里蹦出来,蹦到他身上,但是他是他自己的主人。
他的自制力,他过后也觉得惊讶。他竟硬着心肠把玫瑰送回家去了。临别的时候,他捧着她的湿濡的脸,捧着呼呼的鼻息,眼泪水与闪动的睫毛,睫毛在他手掌心里扑动像个小飞虫。以后他常常拿这件事来激励自己:〃在那种情形下都管得住自己,现在就管不住了吗?〃
他对他自己那晚上的c行充满了惊奇赞叹,但是他心里是懊悔。背着他自己,他未尝不懊悔。
这件事他不大告诉人,但是朋友中没有一个不知道他是个坐怀不乱的柳下惠,他这名声是出去了。
因为成绩优越,毕业之前他已经接了英商鸿益染织厂的聘书,一回上海便去就职。他家住在江湾,离事务所太远了,起初他借住在熟人家里,后来他弟弟佟笃保读完了初中,振保设法把他带出来,给他补书,要考鸿益染织厂附设的专门学校,两人一同耽搁在朋友家,似有不便。恰巧振保有个老同学名唤王士洪的,早两年回国,住在福开森路一家公寓里,有一间多余的房子,振保和他商量着,连家具一同租了下来。搬进去这天,振保下了班,已经黄昏时候,忙忙碌碌和弟弟押着苦力们将箱笼抬了进去。王士洪立在门首叉腰看着,内室走出一个女人来,正在洗头发,堆着一头的肥皂沫子,高高砌出云石塑像似的雪白的波鬈。她双手托住了头发,向士洪说道:〃趁挑夫在这里,叫他们把东西一样样布置好了罢。要我们大司务帮忙,可是千难万难,全得趁他的高兴。〃王士洪道:〃我替你们介绍,这是振保,这是笃保,这是我的太太。还没见过面罢?〃这女人把右手从头发里抽出来,待要与客人握手,看看手上有肥皂,不便伸过来,单只笑着点了个头,把手指在浴衣上揩了一揩。溅了点肥皂沫子到振保手背上。他不肯擦掉它,由它自己g了,那一块皮肤上便有一种紧缩的感觉,像有张嘴轻轻吸着它似的。
王太太一闪身又回到里间去了,振保指挥工人移挪床柜,心中只有不安,老觉得有个小嘴吮着他的手。他搭讪着走到浴室里去洗手,想到王士洪这太太,听说是新加坡的华侨,在伦敦读书的时候也是个j际花。当时和王士洪在伦敦结婚,振保因为忙,没有赶去观礼。闻名不如见面,她那肥皂塑就的白头发底下的脸是金棕s的,皮r紧致,绷得油光水滑,把眼睛像伶人似的吊了起来。一件纹布浴衣,不曾系带,松松合在身上,从那淡墨条子上可以约略猜出身体的轮廓,一条一条,一寸一寸都是活的。世人只说宽袍大袖的古装不宜于曲线美,振保现在方才知道这话是然而不然。他开着自来水龙头,水不甚热,可是楼底下的锅炉一定在烧着,微温的水里就像有一根热的芯子。龙头里挂下一股水一扭一扭流下来,一寸寸都是活的。振保也不知想到哪里去了。
王士洪听见他在浴室里放水放个不停,走过来说道:〃你要洗澡么?这边的水再放也放不出热的来,热水管子安得不对,这公寓就是这点不好。你要洗还是到我们那边洗去。〃振保连声道:〃不用,不用。你太太不是在洗头发么?〃士洪道:〃这会子也该洗完了,我去看看。〃振保道:〃不必了,不必了。〃士洪走去向他太太说了,他太太道:〃我这就好了。你叫阿妈来给他放水。〃少顷,王士洪招呼振保带了浴巾、肥皂、替换的衣裳来到这边的浴室里,王太太还在那里对着镜子理头发,头发烫得极其鬈曲梳起来很费劲,大把大把撕将下来。屋子里水气蒸腾,因把窗子大开着,夜风吹进来,地下的头发成团飘逐如同鬼影子。
振保抱着毛巾立在门外,看着浴室里强烈的灯光照耀下,满地滚的乱头发,心里烦恼着。他喜欢的是热的女人,放浪一点的,娶不得的女人。这里的一个已经做了太太,而且是朋友的太太,至少没有危险了,然而……看她的头发!到处都是──到处都是她,牵牵绊绊的。
士洪夫妻两个在浴室里说话,浴缸里哗哗放着水,听不清楚。水放满了一盆,两人出来了。让振保进去洗澡。振保洗完了澡,蹲下地去,把磁砖上的乱头发一团团捡了起来,集成一股儿。烫过的头发,梢子上发黄,相当的硬,像传电的细钢丝。他把它塞进袋里去,他的手停留在口袋里,只觉浑身热燥。这样的举动毕竟是太可笑了,他又把头发取了出来,轻轻抛入痰盂。
他携着肥皂毛巾回到自己屋里去,他弟弟笃保正在开箱子理东西,向他说道:〃这里从前的房客不知是什么样的人──你看,椅套子下,地毯下,烧的净是香烟d!你看桌下的子,擦不掉的。将来王先生不会怪我们的罢?〃振保道:〃那当然不会,他们自己心里有数。而且我们多年的老同学了,谁像你这么小气?〃因笑了起来。笃保沉吟片刻,又道:〃从前那个房客,你认识么?〃振保道:〃好像姓孙,也是从英国回来的,在大学里教书。你问他做什么?〃笃保未开口,先笑了一笑,说道:〃刚才你不在这儿,他们的大司务同阿妈进来替我们挂窗帘,我听见他们,叽咕着说什么不知道待得长待不长,又说从前那个,王先生一定要撵他走。本来王先生要到新加坡去做生意,早就该走了,就为了这桩事,不放心,非得待他走他才走,两人迸了两个月。〃振保慌忙喝止道:〃你信他们胡说!住在人家家里,第一不能同他们佣人议论东家,这是非就大了!〃笃保不言语了。
须臾,阿妈进来请吃饭,振保兄弟一同出来。王家的饭菜是带点南洋风味的,中菜西吃,主要的是一味咖哩羊r。王太太自己面前却只有薄薄的一片烘面包,一片火腿,还把肥的部份切下了分给她丈夫。振保笑道:〃怎么王太太饭量这么小?〃士洪道:〃她怕胖。〃振保露出诧异的神气,道:〃王太太这样正好呀,一点儿也不胖。〃王太太笑道:〃新近减少了五磅,瘦多了。〃士洪笑着伸过手拧了拧她的面颊:〃瘦多了?这是什么?〃他太太瞅了他一眼道:〃这是我去年吃的羊r。〃这一说,大家全都哈哈笑了起来。
振保兄弟和她初次见面,她做主人的并不曾换件衣服下桌子吃饭,依然穿着方才那件浴衣,头上头发没有g透,胡乱缠了一条白毛巾,毛巾底下间或滴下水来,亮晶晶缀在眉心。她这不拘束的程度,非但一向在乡间的笃保深以为异,便是振保也觉稀罕。席上她问长问短,十分周到,虽然看得出来她是个不善于治家的人,应酬功夫是好的。
士洪向振保道:〃前些时没来得及同你说,明儿我就要出门了,有点事要到新加坡去一趟。好在现在你们搬了进来了,凡事也有个照应。〃振保笑道:〃王太太这么个能g人,她照应我们,还差不多,哪儿轮得到我们来照应她?〃士洪笑道:〃你别看她叽哩喳啦的──什么事都不懂,到中国来了三年了,还是过不惯,话都说不上来。〃王太太微笑着,并不和他辩驳,自顾自唤阿妈取过碗橱上那瓶药来,倒出一匙子吃了。振保看见匙子里那白漆似的厚重的y汁,不觉皱眉道:〃这是钙r么?我也吃过的,好难吃。〃王太太灌下一匙子,半晌说不出话来,吞了口水,方道:〃就像喝墙似的!〃振保又笑了起来道:〃王太太说话,一句是一句,真有劲道!〃
王太太道:〃佟先生,别尽自叫我王太太。〃说着,立起身来,走到靠窗一张书桌跟前去。振保想了一想道:〃的确王太太这三个字,似乎太缺乏个x了。〃王太太坐在书桌跟前,仿佛在那里写些什么东西,士洪跟了过去,手撑在肩上,弯腰问道:〃好好的又吃什么药?〃王太太只顾写,并不回头,答道:〃火气上来了,脸上生了个疙瘩。〃士洪把脸凑下去道:〃在哪里?〃王太太轻轻的往旁边让,又是皱眉,又是笑,警告地说道:〃嗳,嗳,嗳。〃笃保是旧家庭里长大的,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夫妻,坐不住,只做观看风景,推开玻璃门,走到y台上去了。振保相当镇定地削他的苹果,王太太却又走了过来,把一张纸条子送到他跟前,笑道:〃哪,我也有个名字。〃士洪笑道:〃你那一手中国字,不拿出来也罢,叫人家见笑。〃振保一看,纸上歪歪斜斜写著王娇蕊〃三个字,越写越大,一个〃蕊〃字零零落落,索x成了三个字,不觉噗哧一笑。士洪拍手道:〃我说人家要笑,你瞧,你瞧!〃振保忍住笑道:〃不,不,真是漂亮的名字!〃士洪道:〃他们那些华侨,取出名字来,实在是欠大方。〃
娇蕊鼓着嘴,一手抓起那张纸,团成一团,翻身便走,像是赌气的样子。然而她出去不到半分钟,又进来了,手里捧着个开了盖的玻璃瓶,里面是糖核桃,她一路走着,已是吃了起来,又让振保笃保吃。士洪笑道:〃这又不怕胖了!〃振保笑道:〃这倒是真的,吃多了糖,最容易发胖。〃士洪笑道:〃你不知道他们华侨──〃才说了一半,被娇蕊打了一下道:〃又是他们华侨!不许你叫我他们!〃士洪继续说下去道:〃他们华侨,中国人的坏处也有,外国人的坏处也有。跟外国人学会了怕胖,这个不吃,那个不吃,动不动就吃泻药,糖还是舍不得不吃的。你问她!你问她为什么吃这个,她一定是说,这两天有点小咳嗽,冰糖核桃,治咳嗽最灵。〃振保笑道:〃的确这是中国人的老脾气,爱吃什么,就是什么最灵。〃娇蕊拈一颗核桃仁放在上下牙之间,把小指点住了他,说道:〃你别说──这话也有点道理的。〃
振保当着她醉了,总好像吃酒怕要失仪似的,搭讪着便也踱到y台上来。冷风一吹,越发疑心刚才是不是有点红头胀脸的,他心里着实烦恼。才同玫瑰永诀了,她又借尸还魂,而且做了人家的妻。而且这女人比玫瑰更有程度了,她在那间房里,就仿佛满房都是朱粉壁画,左一个右一个画着半l的她。怎么会净碰见这一类的女人呢?难道要怪他自己,到处一触即发?不罢?纯粹中国人里面这一路的人究竟少。他是因为刚回国,所以一混又混在半中半西的社j圈里。在外国的时候,但凡遇见一个中国人便是〃他乡遇故知〃。在家乡再遇见他乡的故知,一回熟、两回生,渐渐的也就疏远了。──可是这王娇蕊,士洪娶了她不也弄得很好么?当然王士洪,人家老子有钱,不像他全靠自己往前闯,这样的女人是个拖累。况且他不像王士洪那么好x儿,由着女人不规矩。若是成天同她吵吵闹闹呢,也不是个事,把男人的志气都磨尽了。当然……也是因为王士洪制不住她的缘故,不然她也不致这样。……振保抱着胳膊伏在阑g上,楼下一辆煌煌点着灯的电车停在门首,许多人上去下来,一车的灯,又开走了。街上静荡荡只剩下公寓下层牛r庄的灯光。风吹着的两片落叶踏啦踏啦仿佛没人穿的破鞋,自己走上一程子。……这世界上有那么许多人,可是他们不能陪着你回家。到了夜深人静,还有无论何时,只要生死关头,深的暗的所在,那时候只能有一个真心爱的妻,或者就是寂寞的。振保并没有分明地这样想着,只觉得一阵凄惶。
士洪夫妇一路说着话,也走到y台上来。士洪向他太太道:〃你头发g了么?吹了风,更要咳嗽了。〃娇蕊解下头上的毛巾,把头发抖了一抖道:〃没关系。〃振保猜他们夫妻离别在即,想必有些体己话要说,故意握住嘴打了个呵欠道:〃我们先去睡了。笃保明天还得起个大早到学校里拿章程去。〃士洪说:〃我明天下午走,大约见不到你了。〃两人握手说了再会,振保笃保自回房去。
次r振保下班回来,一揿铃,娇蕊一只手握着电话听筒替他开门。穿堂里光线很暗,看不清楚,但见衣架子上少了士洪的帽子与大衣,衣架底下搁着的一只皮箱也没有了,想是业已动身。振保脱了大衣挂在架上,耳听得那厢娇蕊拨了电话号码,说道:〃请孙先生听电话。〃振保便留了个心。又听娇蕊问道:〃是悌米么?……不,我今天不出去,在家里等一个男朋友。〃说着,格格笑将起来,又道:〃他是谁?不告诉你。凭什么要告诉你?……哦,你不感兴趣么?你对你自己不感兴趣么……反正我五点钟等他吃茶,专等他,你可别闯了来。〃
振保不待她说完,早走到屋里去,他弟弟不在屋里,浴室里也没有人。他找到y台上来,娇蕊却从客室里迎了出来道:〃笃保丢下了话,叫我告诉你,他出去看看有些书可能在旧书摊上买到。〃振保谢了她,看了她一眼。她穿着的一件曳地的长袍,是最鲜辣的潮湿的绿s,沾着什么就染绿了。她略略移动一步,仿佛她刚才所占有的空气上便留着个绿子。衣服似乎做得太小了,两边迸开一寸半的裂缝,用绿缎带十字j叉一路络了起来,露出里面深粉红的衬裙。那过分刺眼的s调是使人看久了要患s盲症的。也只有她能够若无其事地穿着这样的衣服。她道:〃进来吃杯茶么?〃一面说,一面回身走到客室里去,在桌子旁边坐下,执着茶壶倒茶,桌上齐齐整整放着两份杯盘。碟子里盛着酥油饼g与烘面包,振保立在玻璃门口笑道:〃待会儿有客人来罢?〃娇蕊道:〃咱们不等他了,先吃起来罢。〃振保踌躇了一会,始终揣摩不出她是甚么意思,姑且陪她坐下来了。
娇蕊问道:〃要牛n么?〃振保道:〃我都随便。〃娇蕊道:〃哦,对了,你喜欢喝清茶,在外国这些年,老是想吃没得吃,昨儿个你说的。〃振保笑道:〃你的记x真好。〃娇蕊起身揿铃,微微瞟了他一眼道:〃不,你不知道,平常我的记x最坏。〃振保心里怦的一跳,不由得有些恍恍惚惚的。阿妈进来了,娇蕊吩咐道:〃泡两杯清茶来。〃振保笑道:〃顺便叫她带一份茶杯同盘子来罢,待会儿客人来了又得添上。〃娇蕊瞅了他一下,笑道:〃什么客人,你这样记挂他?阿妈,你给我拿支笔来,还要张纸。〃她飕飕的写了个便条,推过去让振保看,上
面是很简洁的两句话:〃亲爱的悌米,今天对不起得很,我有点事,出去了。娇蕊。〃她把那张纸双折了一下,j给阿妈道:〃一会儿孙先生来了,你把这个给他,就说我不在家。〃
阿妈出去了,振保吃着饼g,笑道:〃我真不懂你了,何苦来呢?约了人家来,又让人白跑一趟。〃娇蕊身子往前探着,聚精会神考虑着盘里的什锦饼g,挑来挑去没有一块中意的,答道:〃约的时候,并没打算让他白跑。〃振保道:〃哦?临时决定的吗?〃娇蕊笑道:〃你没听见过这句话么?女人有改变主张的权利。〃
阿妈送了绿茶进来,茶叶满满的浮在水面上,振保双手捧着玻璃杯,只是喝不进嘴去。他两眼望着茶,心里却研究出一个缘故来了。娇蕊背着她丈夫和那姓孙的藕断丝连,分明是嫌他在旁碍眼,所以今天有意的向他特别表示好感,把他吊上了手,便堵住了他的嘴;其实振保绝对没那心肠去管他们的闲事。莫说他和王士洪够不上j情,再是割头换颈的朋友,在人家夫妇之间挑拨是非,也犯不着,可是无论如何,这女人是不好惹的,他又添了几分戒心。
娇蕊放下茶杯,立起身,从碗橱里取出一罐子花生酱来,笑道:〃我是个粗人,喜欢吃粗东西。〃振保笑道:〃哎呀!这东西最富于滋养料,最使人发胖的!〃娇蕊开了盖子道:〃我顶喜欢犯法。你不赞成犯法么?〃振保把手按住玻璃罐,道:〃不。〃娇蕊踌躇半r,笑道:〃这样罢,你给我面包上塌一点。你不会给我太多的。〃振保见她做出那楚楚可怜的样子,不禁笑了起来,果真为她的面包上敷了花生酱。娇蕊从茶杯口上凝视着他,抿着嘴一笑道:〃你知道我为什么支使你?要是我自己,也许一下子意志坚强起来,塌得极薄极薄。可是你,我知道你不好意思给我塌得太少的!〃两人同声大笑。禁不起她这样的稚气的娇媚,振保渐渐软化了。
正喝着茶,外面门铃响,振保有点坐立不安,再三的道:〃是你请的客罢?你不觉得不过意么?〃娇蕊只耸了耸肩。振保捧着玻璃杯走到y台上去道:〃等他出来的时候,我愿意看看他是怎样的一个人。〃娇蕊随后跟了出来道:〃他么?很漂亮,太漂亮了。〃振保倚着阑g笑道:〃你不喜欢美男子?〃娇蕊道:〃男子美不得。男人比女人还要禁不起惯。〃振保半阖着眼睛看看她微笑道:〃你别说人家,你自己也是被惯坏了的。〃娇蕊道:〃也许,你倒是刚刚相反,你处处扣你自己,其实你同我一样的是一个贪玩好吃的人。〃振保笑了起来道:〃哦?真的吗?你倒晓得了!〃娇蕊低着头,轻轻去拣杯中的茶叶,拣半天,喝一口。振保也无声地吃着茶。不大的工夫,公寓里走出一个穿西装的,从三层楼上望下去,看不分明,但见他急急的转了个弯,仿佛是憋了一肚子气似的。振保忍不住又道:〃可怜,白跑一趟!〃娇蕊道:〃横竖他成天没事做。我自己也是个没事做的人,偏偏瞧不起没事做的人。我就喜欢在忙人手中里如狼似虎地抢下一点时间来──你说这是不是犯贱?〃
振保靠在阑g上,先把一只脚去踢那阑g,渐渐有意无意的踢起她那藤椅来,椅子一震动,她手臂上的r就微微一哆,她的r并不多,只因骨架子生得小,略微显胖一点。振保笑道:〃你喜欢忙人?〃娇蕊把一只手按在眼睛上,笑道:〃其实也无所谓,我的心是一所公寓房子。〃振保笑道:〃那,可有空的房间招租呢?〃娇蕊却不答应了。振保道:〃可是我住不惯公寓房子。我要住单幢的。〃娇蕊哼了一声道:〃看你有本事拆了重盖!〃振保又重重的踢了她椅子一下道:〃瞧我的罢!〃娇蕊拿开脸上的手,睁大了眼睛看着他道:〃你倒也会说两句俏皮话!〃振保笑道:〃看见了你,不俏皮也俏皮了。〃
娇蕊道:〃说真的,你把你从前的事讲点我听听。〃振保道:〃什么事?〃娇蕊把一条腿横扫过去,踢得他差一点泼翻了手中的茶,她笑道:〃装羊!我都知道了。〃振保道:〃知道了还问?倒是你把你的事说点给我听罢。〃娇蕊道:〃我么?〃她偏着头,把下颊在肩膀上挨来挨去,好一会,低低的道:〃我的一生,三言两语就可以说完了。〃半晌,振保催道:〃那么,你说呀。〃娇蕊却又不作声,定睛思索着。振保道:〃你跟士洪是怎样认识的?〃娇蕊道:〃也很平常。学生会在伦敦开会,我是代表,他也是代表。〃振保道:〃你是在伦敦大学?〃娇蕊道:〃我家里送我到英国读书,无非是为了嫁人,好挑个好的。去的时候年纪小着呢,根本也不想结婚,不过借着找人的名义在外面玩。玩了几年,名声渐渐不大好了,这才手忙脚乱的抓了个士洪。〃振保踢了她椅子一下道:〃你还没玩够?〃娇蕊道:〃并不是够不够的问题。一个人,学会了一样本事,总舍不得放着不用。〃振保笑道:〃别忘了你是在中国。〃娇蕊将残茶一饮而尽,立起身来,把嘴里的茶叶吐到阑g外面去,笑道:〃中国也有中国的自由,可以随意的往街上吐东西。〃
门铃又响了,振保猜是他弟弟回来了,果然是笃保。笃保一回来,自然就两样了。振保过后细想方才的情形,在那黄昏的y台上,看不仔细她,只听见了那低小的声音,秘密地,就像在耳根子底下,痒梭梭吹着气。在黑暗里,暂时可以忘记她那动人心的身体的存在,因此有机会知道她另外还有点别的,她仿佛是个聪明直爽的人,虽然是为人妻了,精神上还是发育未完全的,这是振保认为最可爱的一点。就在这上面他感到了一种新的威胁,和这新的威胁比较起来,单纯的r的诱惑简直不算什么了。他绝对不能认真哪!那是自找麻烦。也许……也许还是她的身子在作怪。男人憧憬着一个女人的身体的时候,就关心到她的灵魂,自己骗自己说是爱上了她的灵魂。唯有占领了她的身体之后,他才能够忘记她的灵魂。也许这是唯一的解脱的方法。为什么不呢?她有许多情夫,多一个少一个,她也不在乎。王士洪虽不能说是不在乎,也并不受到更大的委屈。
振保突然提醒他自己,他正在这里挖空心思想出各种的理由,证明他为什么应当同这女人睡觉。他觉得羞惭,决定以后设法躲着她,同时着手找房子。有了适当的地方就立刻搬家。他托人从中张罗,把他弟弟安c到专门学校的寄宿舍里去,剩下他一个人,总好办,午饭原是在办公室附近的馆子里吃的,现在他晚饭也在外面吃,混到很晚方才回家,一回去便上床了。
有一天晚上听见电话铃响,许久没有人来接。他刚跑出来,仿佛听见娇蕊房门一开,他怕万一在黑暗的甬道里撞在一起,便打算退回去了。可是娇蕊仿佛匆促间摸不到电话机,他便就近将电灯一捻。灯光之下一见王娇蕊,却把他看呆了。她不知可是才洗了澡,换上一套睡衣,是南洋华侨家常穿的沙笼布制的袄,那沙笼布上印的花,黑压压的也不知是龙蛇还是草木,牵丝攀藤,乌金里面绽出橘绿。衬得屋子里的夜s也深了。这穿堂在暗黄的灯照里很像一截火车,从异乡开到异乡。火车上的女人是萍水相逢的,但是个可亲的女人。
她一只手拿起听筒,一只手伸到胁下去扣那小金桃核钮子,扣了一会,也并没扣上。其实里面什么也看不见,振保免不了心悬悬的,总觉关情。她扭身站着,头发乱蓬蓬的斜掠下来。面s黄黄的仿佛泥金的偶像,眼睫毛低着,那睫毛的影子重得像个小手合在颊上。刚才走得匆忙,把一只皮拖鞋也踢掉了,没有鞋的一只脚便踩在另一只的脚背上。振保只来得及看见她足踝下有痱子粉的痕,她那边已经挂上了电话──是打错了的。娇蕊站立不稳,一歪身便在椅子上坐下了,手还按着电话机。振保这方面把手搁在门钮上,表示不多谈,向她点头笑道:〃怎么这些时都没有看见你?我以为你像糖似的化了去了!〃他分明知道是他躲着她而不是她躲着他,不等她开口,先抢着说了,也是一种自卫。无聊得很,他知道,可是见了她就不由得要说玩话──是有那种女人的。娇蕊笑道:〃我有那么甜么?〃她随随便便对答着,一只脚伸出去盲目地寻找拖鞋。振保放了胆子答说:〃不知道──没尝过。〃娇蕊噗哧一笑。她那只鞋还是没找到,振保看不过去,走来待要弯腰拿给她,她恰是已经踏了进去了。
他倒又不好意思起来,无缘无故略有点悻悻地问道:〃今天你们的佣人都到哪里去了?〃娇蕊道:〃大司务同阿妈来了同乡,陪着同乡玩大世界去了。〃振保道:〃噢。〃却又笑道:〃一个人在家不怕么?〃娇蕊站起来,踏啦踏啦往房里走,笑道:〃怕什么?〃振保笑道:〃不怕我?〃娇蕊头也不回,笑道:〃什么?……我不怕同一个绅士单独在一起的!〃振保这时却又把背心倚在门钮上的一只手上,往后一靠,不想走了的样子。他道:〃我并不假装我是个绅士。〃娇蕊笑道:〃真的绅士是用不着装的。〃她早已开门进去了,又探身过来将甬道里电灯拍的一关。振保在黑暗中十分震动,然而徒然兴奋着,她已经不在了。
振保一晚上翻来覆去的告诉自己这是不妨事的,娇蕊与玫瑰不同,一个任x的有夫之妇是最自由的妇人,他用不着对她负任何责任。可是,他不能不对自己负责。想到玫瑰,就想到那天晚上,在野地的汽车里,他的举止多么光明磊落,他不能对不住当初的自己。
这样又过了两个礼拜,天气骤然暖了,他没穿大衣出去,后来略下了两点雨,又觉寒飕飕的,他在午饭的时候赶回来拿大衣,大衣原是挂在穿堂里的衣架上的,却不看见。他寻了半r,着急起来,见起坐间的房门虚掩着,便推门进去,一眼看见他的大衣钩在墙上一张油画的画框上,娇蕊便坐在图画下的沙发上,静静的点着支香烟吸。振保吃了一惊,连忙退出门去,闪身在一边,忍不住又朝里看了一眼。原来娇蕊并不在抽烟,沙发的扶手上放着只烟灰盘子,她擦亮了火柴,点上一段吸残的烟,看着它烧,缓缓烧到她手指上,烫着了手,她抛掉了,把手送到嘴跟前吹一吹,仿佛很满意似的。他认得那景泰蓝的烟灰盘子就是他屋里那只。
振保像做贼似的溜了出去,心里只是慌张。起初是大感不解,及至想通了之后也还是迷惑。娇蕊这样的人,如此痴心地坐在他大衣之旁,让衣服上的香烟味来笼罩着她,还不够,索x点起他吸剩的香烟……真是个孩子,被惯坏了,一向要什么有什么,因此,遇见了一个略具抵抗力的,便觉得他是值得思念的。婴孩的头脑与成熟的妇人的美是最具诱惑x的联合。这下子振保完全被征服了。
他还是在外面吃了晚饭,约了几个朋友上馆子,可是座上众人越来越变得言语无味,面目可憎。振保不耐烦了,好容易熬到席终,身不由主地立即跳上公共汽车回寓所来,娇蕊在那里弹琴,弹的是那时候最流行的〃影子华尔滋〃。振保两只手抄在口袋里,在y台上来回走着。琴上安着一盏灯,照亮了她的脸,他从来没看见她的脸那么肃静。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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