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穿衣洗脸。
洗完了脸之后散一会儿步。
散步回来就吃饭。
然后看报。
然后工作。
午后四点钟停止工作,去运动。
每天大概六点钟洗澡,七点钟吃晚饭。
晚上去看朋友。
顶晚是十点钟睡觉。好好的休息,第二天好好的工作。〃
最标准的一天。穿衣服洗脸是为了个人的体面。看报,吸收政府的宣传,是为国家尽责任。工作,是为家庭尽责任。看朋友是〃课外活动〃,也是算分数的。吃饭、散步、运动、睡觉,是为了要维持工作效率。洗澡似乎是多余的──有太太的人,大约是看在太太的面上罢?这张时间表,看似理想化,其实呢,大多数成家立业的人,虽不能照办,也都还不离谱儿。汝良知道,他对于他父亲的谴责,就也是因为他老人家对于体面方面不甚注意。儿子就有权利g涉他,上头自然还有太太,还有社会。教科书上就有这样的话:〃怎么这样慢呢?怎么这样急促呢?叫你去,为甚么不去?叫你来,为甚么不就来?你为什么打人家?你为什么骂人家?为什么不听我的话?为什么不照我们的样子做?为了什么缘故,这么不规矩?为了什么缘故,这么不正当?〃于是教科书上又有微弱的申请:〃我想现在出去两个钟头儿,成吗?我想今天早回去一会儿,成吗?〃于是教科书又怆然告诫自己:〃不论什么事,总不可以大意。不论什么事,总不能称自己的心意的。〃汝良将手按在书上,一抬头,正看见细雨的车窗外,电影广告牌上偌大的三个字:〃自由魂〃。
以后汝良就一直发着楞。电车摇耸当答从马霍路驶到爱文义路。爱文义路有两棵杨柳正抽着胶质的金丝叶。灰s粉墙湿着半截子。雨停了。黄昏的天淹润寥廓,年轻人的天是没有边的,年轻人的心飞到远处去。可是人的胆子到底小。世界这么大,他们必得找点网罗牵绊。
只有年轻人是自由的。年纪大了,便一寸一寸陷入习惯的泥沼里。不结婚,不生孩子,避免固定的生活,也不中用。孤独的人有他们自己的泥沼。
只有年轻人是自由的。知识一开,初发现他们的自由是件稀罕的东西,便守不住它了。就因为自由是可珍贵的,它仿佛烫手似的──自由的人到处磕头礼拜求人家收下他的自由。……
汝良第一次见到这一层。他立刻把向沁西亚求婚的念头来断了。他愿意再年轻几年。
他不能再跟她学德文了,那太危险。他预备了一席话向她解释。那天中午,他照例到她办公室里去,门一开,她恰巧戴着帽子夹着皮包走出来,险些与他撞个满怀。沁西亚喔了一声,将手按在嘴上道:〃你瞧我这记x!要打电话告诉你别来的,心里乱乱的,就给忘了!今儿我打算趁吃中饭的时候出去买点东西,我们休息一天罢。〃
汝良陪她走了出来,她到附近服装店看了几件睡衣、晨衣、拖鞋,打听打听价格。咖啡馆橱窗里陈设着一只三层结婚蛋糕,标价一千五。她停住脚看看,咬了一会指甲,又往前走去。走了一段路,向汝良笑道:〃你知道,我要结婚了。〃汝良只是望着她,说不出话来。沁西亚笑道:〃说恭喜你。〃汝良只是望着她,心里也不知道是如释重负还是单纯的惶骇。
沁西亚笑道:〃恭喜。书上明明有的,忘了么?〃汝良微笑道:〃恭喜恭喜。〃沁西亚道:〃洋行里的事,夜校里的事,我都辞掉了。我们的书,也只好搁一搁,以后──〃汝良忙道:〃那当然。以后再说罢。〃沁西亚道:〃反正你知道我的电话号码。〃汝良道:〃那是你母亲家里。你们结婚之后住在什么地方?〃沁西亚很迅速地道:〃他搬到我们家里来住。暂时的,现在房子真不容易找。〃汝良点头道是。他们走过一家商店,橱窗上涂了大半截绿漆。沁西亚笔直向前看着,他所熟悉的侧影反衬在那强调的戏剧化的绿s背景上,异常明晰,仿佛脸上有点红,可是没有喜s。
汝良道:〃告诉我,他是怎么样的一个人。〃沁西亚的清浅的大眼睛里藏不住一点心事。她带着自卫的、戒备的神气,答道:〃他在工部局警察所里做事。我们从小就在一起的。〃汝良道:〃他是俄国人?〃沁西亚点点头。汝良笑道:〃他一定很漂亮?〃沁西亚微笑道:〃很漂亮。结婚那天你可以看见他。你一定要来的。〃
仿佛那是世界上最自然的事──一个年轻漂亮的俄国下级巡官,从小和她在一起的。可是汝良知道:如果她有较好的机会的话,她决不会嫁给他。汝良自己已经是够傻的,为恋爱而恋爱。难道他所爱的女人竟做下了更为不可挽回的事么──为结婚而结婚?
他久久没有收到请帖,以为她准是忘了给他寄来。然而毕竟是寄来了──在六月底。为什么耽搁了这些时?是经济上的困难还是她拿不定主意?
他决定去吃她的喜酒,吃得酩酊大醉。他没有想到没有酒吃。
俄国礼拜堂的尖头圆顶,在似雾非雾的毛毛雨中,像玻璃缸里醋浸着的淡青的蒜头。礼拜堂里人不多,可是充满了雨天的皮鞋臭。神甫身上披着平金缎子台毯一样的氅衣,长发齐肩,飘飘然和金黄的胡须连在一起,汗不停地淌,须发兜底一层层湿出来。他是个高大俊美的俄国人,但是因为贪杯的缘故,脸上发红而浮肿。是个酒徒,而且是被女人宠坏了的。他瞌睡得睁不开眼来。
站在神甫身边的唱诗班领袖,长相与打扮都跟神甫相仿佛,只是身材矮小,喉咙却大,激烈地连唱带叫,脑门子挣得长汗直流,热得头发都脱光了。
圣坛后面悄悄走出一个香伙来,手持托盘,是麻而黑的中国人,僧侣的黑袍下露出白竹布子,赤脚趿着鞋。也留着一头乌油油的长发,人字式披在两颊上,像个鬼,不是〃聊斋〃上的鬼,是义冢里的,白蚂蚁钻出钻进的鬼。
他先送了两杯酒出来,又送出两只皇冕。亲友中预先选定了两个长大的男子高高擎住了皇冕,与新郎新娘的头维持着寸许的距离。在那y暗,有气味的礼拜堂里,神甫继续诵经,唱诗班继续唱歌。新郎似乎局促不安。他是个浮躁的黄头发的小伙子,虽然有个古典型的直鼻子,看上去没有多大出息。他草草地只穿了一套家常半旧白s西装,新娘却穿着隆重的白缎子礼服。汝良身旁的两个老太太,一个说新娘的礼服是租来的,一个坚持说是借来的,j头接耳辩了半r。
汝良不能不钦佩沁西亚,因而钦佩一切的女人。整个的结婚典礼中,只有沁西亚一个人是美丽的。她仿佛是下了决心,要为她自己制造一点美丽的回忆。她捧着白蜡烛,虔诚地低着头,脸的上半部在障纱的影子里,脸的下半部在烛火的影子里,摇摇的光与影中现出她那微茫苍白的笑。她自己为自己制造了新嫁娘应有的神秘与尊严的空气,虽然神甫无精打采,虽然香伙出奇地肮脏,虽然新郎不耐烦,虽然她的礼服是租来的借来的。她一辈子就只这么一天,总得有点值得一记的,留到老年时去追想。汝良一阵心酸,眼睛潮了。
礼仪完毕之后,男女老少一拥上前,挨次和新郎新娘接吻,然后就散了。只有少数的亲族被邀到他们家里去参加茶会。汝良远远站着,怔了一会。他不能够吻她,握手也不行──他怕他会掉下泪来。他就这样溜走了。
两个月以后,沁西亚打电话给他,托他替她找个小事,教英文、德文、俄文、或是打字,因为家里待着闷得慌。他知道她是钱不够用。
再隔了些时,他有个同学要补习英文,他打电话通知沁西亚,可是她病了,病得很厉害。
他踌躇了一天一夜,还是决定冒昧地上门去看她一次,明知道他们不会让一个生人进她的卧房去的,不过尽他这点心罢了。凑巧那天只有她妹妹丽蒂亚在家,一个浪漫随便的姑娘,长得像跟她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就是发酵粉放多了,发得东倒西歪,不及她齐整。丽蒂亚领他到她房里去,道:〃是伤寒症。医生昨天说难关已经过去了,险是险的。〃
她床头的小橱上放着她和她丈夫的双人照。因为拍的是正面,看不出她丈夫那古典美的直鼻子。屋子里有俄国人的气味。沁西亚在枕上两眼似睁非睁蒙蒙地看过来。对于世上一切的漠视使她的淡蓝的眼睛变为没有颜s的。她闭上眼,偏过头去。她的下巴与颈项瘦到极点,像蜜枣吮得光剩下核,核上只沾着一点毛毛的r衣子。可是她的侧影还在,没大改──汝良画得熟极而流的,从额角到下颔那条线。
汝良从此不在书头上画小人了。他的书现在总是很g净。
花凋
她父母小小地发了点财,将她坟上加工修葺了一下,坟前添了个白大理石的天使,垂着头,合著手,胸底下环绕着一群小天使。上上下下十来双白s的石头眼睛。在石头的风里,翻飞着白石的头发,白石的裙褶子,露出一身健壮的r,r白的r冻子,冰凉的。是像电影里看见的美满的坟墓,芳草斜y中献花的人应当感到最美满的悲哀。天使背后藏着小小的碑,题著“爱女郑川嫦之墓〃。碑y还有托人撰制的新式的行述:
〃……川嫦是一个稀有的美丽的女孩子……十九岁毕业于宏济女中,二十一岁死于肺病。……爱音乐、爱静、爱父母……无限的爱,无限的依依,无限的惋惜……回忆上的一朵花,永生的玫瑰……安息罢,在爱你的人的心底下。知道你的人没有一个不爱你的。〃
全然不是这回事。的确,她是美丽的,她喜欢静,她是生肺病死的,她的死是大家同声惋惜的,可是……全然不是那回事。
川嫦从前有过极其丰美的r体,尤其美的是那一双华泽的白肩膀。然而,出人意料之外地,身体上的脸庞却偏于瘦削;峻整的,小小的鼻峰,薄薄的红嘴唇,清炯炯的大眼睛,长睫毛,满脸的〃颤抖的灵魂〃,充满了深邃洋溢的热情与智慧,像〃魂归离恨天〃的作者爱米丽?勃朗蒂。实际上川嫦并不聪明,毫无出众之点。她是没点灯的灯塔。
在姊妹中也轮不着她算美,因为上面还有几个绝s的姊姊。郑家一家都是出奇地相貌好。从她父亲起。郑先生长得像广告画上喝乐口福抽香烟的标准上海青年绅士,圆脸,眉目开展,嘴角向上兜兜着;穿上短子就变了吃婴儿药片的小男孩;加上两撇八字须就代表了即时进补的老太爷;胡子一白就可以权充圣诞老人。
郑先生是个遗少,因为不承认民国,自从民国纪元起他就没长过岁数。虽然也知道醇酒妇人和鸦片,心还是孩子的心。他是酒精缸里泡着的孩尸。
郑夫人自以为比他看上去还要年轻,时常得意地向人说:〃我真怕跟他一块儿出去──人家瞧着我比他小得多,都拿我当他的姨太太!〃俊俏的郑夫人领着俊俏的女儿们在喜庆集会里总是最出风头的一群。虽然不懂英文,郑夫人也会遥遥地隔着一间偌大的礼堂向那边叫喊:〃你们过来,兰西!露西!莎丽!宝丽!〃在家里她们变成了大毛头、二毛头、三毛头、四毛头。底下还有三个是儿子,最小的儿子是一个下堂妾所生。
孩子多,负担重,郑先生常弄得一p股的债,他夫人一肚子的心事。可是郑先生究竟是个带点名士派的人,看得开,有钱的时候在外面生孩子,没钱的时候在家里生孩子。没钱的时候居多,因此家里的儿女生之不已,生下来也还是一样的疼。逢着手头活便,不能说郑先生不慷慨,要什么给买什么。在鸦片炕上躺着,孩子们一面给捶腿,一面就去掏摸他口袋里的钱;要是不叫拿,她们就捏起拳头一阵乱捶,捶得父亲又是笑,又是叫唤:〃嗳哟,嗳哟,打死了,这下子真打死了!〃过年的时候他领着头耍钱,做庄推牌九,不把两百元换来的铜子儿输光了不让他歇手。然而玩笑归玩笑,发起脾气来他也是翻脸不认人的。
郑先生是连演四十年的一出闹剧,他夫人则是一出冗长单调的悲剧。她恨他不负责任,她恨他要生那么些孩子;她恨他不讲卫生,床前放着痰盂而他偏要将痰吐到拖鞋里。她总是仰着脸摇摇摆摆在屋里走过来,走过去,凄冷地嗑着瓜子──一个美丽苍白的,绝望的妇人。
难怪郑夫人灰心,她初嫁过来,家里还富裕些的时候,她也曾积下一点私房,可是郑家的财政系统是最使人捉摸不定的东西,不知怎么一卷就把她那点积蓄给卷得荡然无存。郑夫人毕竟不脱妇人习x,明知是留不住的,也还要继续的积,家事虽然乱麻一般,乘乱里她也捞了点钱,这点钱就给了她无穷的烦恼,因为她丈夫是哄钱用的一等好手。
说不上来郑家是穷还是阔。呼奴使婢的一大家子人,住了一幢洋房,床只有两只,小姐们每晚抱了铺盖到客室里打地铺。客室里稀稀朗朗几件家具也是借来的,只有一架无线电是自己置的,留声机屉子里有最新的流行唱片。他们不断地吃零食,全家坐了汽车看电影去,孩子蛀了牙齿没钱补,在学校里买不起钢笔头。佣人们因为积欠工资过多,不得不做下去,下人在厨房里开一桌饭,全弄堂的底下人都来分享,八仙桌四周的长板凳上挤满了人。厨子的远房本家上城来的时候,向来是耽搁在郑公馆里。
小姐们穿不起丝质线质的新式衬衫,布褂子又嫌累赘,索x穿一件空心的棉袍夹袍,几个月之后,脱下来塞在箱子里,第二年生了霉,另做新的。丝袜还没上脚已经被别人拖去穿了,重新发现的时候,袜子上的d比袜子大。不停地嘀嘀咕咕,明争暗斗。在这弱r强食的情形下,几位姑娘虽然是在锦绣丛中长大的,其实跟捡煤核的孩子一般泼辣有为。
这都是背地里。当着人,没有比她们更为温柔知礼的女儿,勾肩搭背友爱的姊妹。她们不是不会敷衍。从小的剧烈的生活竞争把她们造成了能g人。川嫦是姊妹中最老实的一个,言语迟慢,又有点脾气。她是最小的一个女儿,天生要被大的欺负,下面又有弟弟,占去了爹娘的疼爱,因此她在家里不免受委屈。可是她的家对于她实在是再好没有的严格的训练。为门第所限,郑家的女儿不能当女店员、女打字员,做〃女结婚员〃是她们唯一的出路。在家里虽学不到什么专门技术,能够有个立脚地,却非得有点本领不可。郑川嫦可以说一下地就进了〃新娘学校〃。
可是在修饰方面她很少发展的余地,她姊姊们对于美容学研究有素,她们异口同声地断定:〃小妹适于学生派的打扮。小妹这一路的脸,头发还是不烫好看。小妹穿衣服越素净越好。难得有人配穿蓝布褂子,小妹倒是穿蓝布长衫顶俏皮。〃于是川嫦终年穿着蓝布长衫,夏天浅蓝,冬天深蓝,从来不和姊姊们为了同时看中一件衣料而争吵。姊姊们又说:〃现在时行的这种红黄s的丝袜,小妹穿了,一双腿更显胖,像德国香肠。还是穿短袜子登样,或是赤脚。〃又道:〃小妹不能穿皮子,显老。〃可是三姊不要了的那件呢大衣,领口上虽缀着一些腐旧的青种羊,小妹穿着倒不难看,因为大衣袖子太短了,露出两三寸手腕,穿着像个正在长高的小孩,天真可爱。
好容易熬到了这一天,姊姊们一个个都出嫁了,川嫦这才突然地漂亮起来了。可是她不忙着找对象。她痴心想等爹有了钱,送她进大学,好好地玩两年,从容地找个合适的人。等爹有钱……非得有很多的钱,多得满了出来,才肯花在女儿的学费上──女儿的大学文凭原是最狂妄的奢侈品。
郑先生也不忙着替川嫦定亲。他道:〃实在禁不起这样年年嫁女儿。说省,说省,也把我们这点家私捣光了。再嫁出一个,我们老两口子只好跟过去做陪房了。〃
然而郑夫人的话也有理(郑家没有一个人说话没有理的,就连小弟弟在子上溺了n,也还得出一篇道理来),她道:〃现在的事,你不给她介绍朋友,她来个自我介绍。碰上个好人呢,是她自己找来的,她不承你的情。碰上个坏人,你再反对,已经晚了,以后大家总是
亲戚,徒然伤了感情。〃
郑夫人对于选择女婿很感兴趣。那是她死灰的生命中的一星微红的炭火。虽然她为她丈夫生了许多孩子,而且还在继续生着,她缺乏罗曼蒂克的爱。同时她又是一个好妇人,既没有这胆子,又没有机会在他方面取得满足。于是,她一样地找男人,可是找了来做女婿。她知道这美丽而忧伤的岳母在女婿们的感情上是占点地位的。
二小姐三小姐结婚之后都跟了姑爷上内地去了,郑夫人把川嫦的事托了大小姐。嫁女儿,向来是第一个最磨菇,以后,一个拉扯一个,就容易了。大姑爷有个同学新从维也纳回来。乍回国的留学生,据说是嘴馋眼花,最易捕捉。这人习医,名唤章云藩,家里也很过得去。
川嫦见了章云藩,起初觉得他不够高,不够黑,她的理想的第一先决条件是体育化的身量。他说话也不够爽利的,一个字一个字谨慎地吐出来,像在隆重的宴会里吃洋枣,把核子徐徐吐在小银匙里,然后偷偷倾在盘子的一边,一个不小心,核子从嘴角里直接滑到盘子里,叮当一声,就失仪了。措词也过分留神些,〃好〃是〃好〃,〃坏〃是〃不怎么太好〃。〃恨〃是〃不怎么太喜欢〃。川嫦对于他的最初印象是纯粹消极的,〃不够〃这个,〃不够〃那个,然而几次一见面,她却为了同样的理由爱上他了。
他不但家里有点底子,人也是个有点底子的人。而且他整齐g净,和她家里的人大不相同。她喜欢他头发上的花尖,他的微微伸出的下嘴唇;有时候他戴着深s边的眼镜。也许为来为去不过是因为他是她眼前的第一个有可能x的男人。可是她没有比较的机会,她始终没来得及接近第二个人。
最开头是她大姐请客跳舞。第二次是章云藩还请,接着是郑夫人请客,也是在馆子里。各方面已经有了〃人事定矣〃的感觉。郑夫人道:〃等他们订了婚,我要到云藩的医院里去照照爱克司光──老疑心我的肺不大结实。若不是心疼这笔检验费,早去照了,也不至于这些年来心上留着个疑影儿。还有我这胃气疼毛病,问他可有什么现成的药水打两针。以后几个小的吹了风,闹肚子,也用不着求教外人了,现放着个姊夫。〃郑先生笑道:〃你要买药厂的股票,有人做顾问了,倒可以放手大做一下。〃她夫人变s道:〃你几时见我买股票来?我哪儿来的钱?是你左手j给我的,还是右手j给我的?〃
过中秋节,章云藩单身在上海,因此郑夫人邀他来家吃晚饭。不凑巧,郑先生先一r把郑夫人一只戒指押掉了,郑夫人和他争吵之下,第二天过节,气得脸s黄黄的,推胃气疼不起床,上灯时分方才坐在枕头上吃稀饭,床上架着红木炕几,放了几s碱菜。楼下磕头祭祖,来客入席,佣人几次三番催请,郑夫人只是不肯下去。郑先生笑嘻嘻的举起筷子来让章云藩,道:〃我们先吃罢,别等她了。〃云藩只得在冷盆里夹了些菜吃着。川嫦笑道:〃我上去瞧瞧就来。〃她走下席来,先到厨房里嘱咐他们且慢上鱼翅,然后上楼。郑夫人坐在床上,着脸,搭拉着眼皮子,一只手扶着筷子,一只手在枕头边摸着了满垫着草纸的香烟筒,一口气吊上一大串痰来,吐在里面。吐完了,又去吃粥。川嫦连忙将手按住了碗口,劝道:〃娘,下去大家一块儿吃罢。一年一次的事,我们也团团圆圆的。况且今天还来了人。人家客客气气的,又不知道这里头的底细。爹有不是的地方,咱们过了今天再跟他说话!〃左劝右劝,硬行替她梳头净脸,换了衣裳,郑夫人方才委委屈屈下楼来了,和云藩点头寒暄既毕,把儿子从桌子那面唤过来,坐在身边,摸索他道:〃叫了章大哥没有?瞧你弄得这么黑眉乌眼,亏你怎么见人来着?上哪儿玩过了,新鞋上糊了这些泥?还不到门口的棕垫子上塌掉它!〃那孩子只顾把酒席上的杏仁抓来吃,不肯走开,只吹了一声口哨,把家里养的大狗唤了来,将鞋在狗背上塌来塌去,刷去了泥污,郑家这样的大黄狗有两三只,老而疏懒,身上生癣处皮毛脱落,拦门躺着,乍看就仿佛是一块旧的棕毛毯。
这里端上了鱼翅。郑先生举目一看,阖家大小,到齐了,单单缺了姨太太所生的幼子。便问道:〃小少爷呢?〃赵妈举眼看着太太,道:〃n妈抱到衖堂里玩去了。〃郑先生一拍桌子道:〃混账!家里开饭了,怎不叫他们一声?平时不上桌子也罢了,过节吃团圆饭,总不能不上桌。去给我把n妈叫回来!〃郑夫人皱眉道:〃今儿的菜油得厉害,叫我怎么下筷子?赵妈你去剥两只皮蛋来给我下酒。〃赵妈答应了一声,却有些意意思思的,没动身。郑夫人叱道:〃你聋是不是?叫你剥皮蛋!〃赵妈慌忙去了。郑先生将小银杯重重在桌上一磕,洒了一手的酒,把后襟一撩,站起来往外走,亲自到衖堂里去找孩子。他从后门才出去,n妈却抱着孩子从前门进来了。川嫦便道:〃n妈你端个凳子放在我背后,添一副碗筷来,随便喂他两口,应个景儿。不过是这么回事。〃
送上碗筷来,郑夫人把饭碗接过来,夹了点菜放在上面,道:〃拿到厨房里吃去罢,我见了就生气。下流胚子──你再捧着他,脱不了还是个下流胚子。〃
n妈把孩子抱到厨下,恰巧遇着郑先生从后门进来,见这情形,不由得冲冲大怒,劈手抢过碗,哗浪浪摔得粉碎。那孩子眼见才要到嘴的食又飞了,哇哇大哭起来。郑先生便一叠连声叫买饼g去。
打杂的问道:〃还是照从前,买一块钱散装的?〃郑先生点头。打杂的道:〃钱我先垫着?〃郑先生点头道:〃快去快去。尽唠叨!〃打杂的道:〃可要多买几块钱的,免得急着要的时候抓不着?〃郑先生道:〃多买了,我们家里哪儿搁得住东西,下次要吃,照样还得现买。〃郑夫人在里面听见了,便闹了起来道:〃你这是说谁?我的孩子犯了贱,吃了婊子养的吃剩下的东西,叫他们上吐下泻,登时给我死了!〃郑先生在楼梯上冷笑道:〃你这种咒,赌它则甚?上吐下泻……知道你现在有人给他治了!〃
章云藩听了这话,并不曾会过意思来,川嫦脸上却有些讪讪的。
一时撤下鱼翅,换上一味神仙鸭子。郑夫人替章云藩拣菜,一面心中烦恼,眼中落泪,说道:〃章先生,今天你见着我们家庭里这种情形,觉得很奇怪罢?我是不拿你当外人看待的,我倒也很愿意让你知道知道,我这些年来过的是一种什么生活。川嫦给章先生拣点炒虾仁。你问川嫦,你问她,她知道她父亲是怎样的一个人。这哪一天不对她姊妹们说──我说:兰西,露西,沙丽,宝丽,你们要仔细啊!不要像你母亲,遇人不淑,再叫你母亲伤心,你母亲禁不起了啊!从小我就对她们说:好好念书啊,一个女人,要能自立,遇着了不讲理的男人,还可以一走。唉,不过章先生,这是普通的女人哪。我就不行,我这人情感太重,情感太重。我虽然没进过学堂,烹饪、缝纫这点自立的本领是有的。我一个人过,再苦些,总也能解决我自己的生活。〃虽然郑夫人没进过学堂,她说得一口流利的新名词。她道:〃我就坏在情感丰富,我不能眼睁睁看着我的孩子们给她爹作践死了。我想着,等两年,等孩子大些了,不怕叫人摆布死了,我再走,谁知道她们大了,底下又有了小的了。可怜做母亲的一辈子就这样牺牲掉了!〃
她偏过身子让赵妈在背后上菜,道:〃章先生趁热吃些蹄子。这些年的夫妻,你看他还是这样的待我。现在我可不怕他了!我对他说:不错,我是个可怜的女人,我身上有病,我是个没有能力的女人,尽着你压迫,可是我有我的女儿保护我!嗳,我女儿爱我,我女婿爱我!〃
川嫦心中本就不自在,又觉胸头饱闷,便揉着胸脯子道:〃不知怎么的,心口绞得慌。〃
郑夫人道:〃别吃了,喝口热茶罢。〃川嫦道:〃我到沙发上靠靠,舒服些。〃便走到穹门那边的客厅里坐上。这边郑夫人悲悲切切倾心吐胆诉说个不完。云藩道:〃伯母别尽自伤心了,身体禁不住。也要勉强吃点什么才好。〃郑夫人拣了一匙子n油菜花,尝了一尝,蹙着眉道:〃太腻了,还是替我下碗面来罢。有蹄子,就是蹄子面罢。〃一桌子人都吃完了,方才端上面来,郑夫人一头吃,一头说,面冷了,又叫拿去热,又嗔不替章先生倒茶。云藩忙道:〃我有茶在客厅里,只要对点开水就行了。〃趁势走到客厅里。
客厅里电灯上的磁罩子让小孩子拿刀弄杖搠碎了一角,因此川嫦能够不开灯的时候总避免开灯。屋里暗沉沉地,但见川嫦扭着身子伏在沙发扶手上。蓬松的长发,背着灯光,边缘上飞着一重轻暖的金毛衣子,定着一双大眼睛,像云雾里似的,微微发亮。云藩笑道:〃还有点不舒服吗?〃川嫦坐正了笑道:〃多好了。〃云藩见她并不捻亮灯,心中纳罕。两人暗中相对,毕竟不便,只得抱着胳膊立在门d子里s进的灯光里。川嫦正迎着光,他看清楚她穿着一件葱白素绸长袍,白手臂与白衣服之间没有界限;戴着她大姊夫从巴黎带来的一副别致的项圈,是一双泥金的小手,尖而长的红指甲,紧紧扣在脖子上,像是要扼死人。
她笑道:〃章先生,你很少说话。〃云藩笑道:〃刚才我问你好了没有,再问下去,就像个医生了。我就怕人家三句不离本行。〃川嫦笑了。赵妈提着乌黑的水壶进来冲水,川嫦便在高脚玻璃盆里抓了一把糖,放在云藩面前道:〃吃糖。〃郑家的房门向来是四通八达开着的,n妈抱着孩子从前面踱了进来,就在沙发四周绕了两圈。郑夫人在隔壁房里吃面,便回过头来钉眼望着,向川嫦道:〃别给他糖,引得他越发没规没矩,来了客就串来串去的讨人嫌!〃
n妈站不住脚,只得把孩子抱到后面去,走过餐室,郑夫人见那孩子一只手捏着满满一把小饼g,嘴里却啃着梨,便叫了起来道:〃是谁给他的梨?楼上那一篮子梨是姑太太家里的节礼,我还要拿它送人呢!动不得的。谁给他拿的?〃下人们不敢答应。郑夫人放下筷子,一路问上楼去。
这里川嫦搭讪着站起来,云藩以为她去开电灯,她却去开了无线电。因为没有适当的茶几,无线电机是搁在地板上的。川嫦蹲在地上扭动收音机的扑落,云藩便跟了过去,坐在近边的一张沙发上,笑道:〃我顶喜欢无线电的光。这点儿光总是跟音乐在一起的。〃川嫦把无线电转得轻轻的,轻轻的道:〃我别的没有什么理想,就希望有一天能够开着无线电睡觉。〃云藩笑道:〃那仿佛是很容易。〃川嫦笑道:〃在我们家里就办不到。谁都不用想一个人享点清福。〃云藩道:〃那也许。家里的人,免不了总要乱一点。〃川嫦很快的溜了他一眼,低下头去,叹了一口气道:〃我爹其实不过是小孩子脾气。我娘也有她为难的地方。其实我们家也还真亏了我娘,就是她身体不行,照应不过来。〃云藩听她无缘无故替她父母辩护着,就仿佛他对他们表示不满似的;自己回味方才的话,并没有这层意思。两人一时都沉默起来。
忽然听见后门口有人喊叫:〃大小姐大姑爷回来了!〃川嫦似乎也觉得客堂里没有点灯,有点不合适,站起来开灯。那电灯开关恰巧在云藩的椅子背后,她立在他紧跟前,不过一刹那的工夫,她长袍的下摆罩在他脚背上,随即就移开了。她这件旗袍制得特别的长,早已不入时了,都是因为云藩向她姊姊说过:他喜欢女人的旗袍长过脚踝,出国的时候正时行着,今年回国来,却看不见了。他到现在方才注意到她的衣服,心里也说不出来是什么感想,脚背上仿佛老是蠕蠕啰啰飘着她的旗袍角。
她这件衣服,想必是旧的,既长,又不合身,可是太大的衣服另有一种特殊的诱惑x,走起路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有人的地方是人在颤抖,无人的地方是衣服在颤抖,虚虚实实,实实虚虚,极其神秘。
川嫦迎了出去,她姊姊姊夫抱着三岁的女儿走进来,和云藩招呼过了。那一年秋暑,y历八月了,她姊夫还穿着花绸香港衫。川嫦笑道:〃大姊夫越来越漂亮了。〃她姊姊笑道:〃可不是,我说他瞧着年轻了二十五岁!〃她姊夫笑着牵了孩子的手去打她。
她姊姊泉娟说话说个不断,像挑着铜匠担子,担子上挂着喋嗒喋嗒的铁片,走到哪儿都带着她自己单调的热闹。云藩自己用不着开口,不至于担心说错了话,可同时又愿意多听川嫦说两句话,没机会听到,很有点失望。川嫦也有类似的感觉。
她弟弟走来与大姊拜节。泉娟笑道:〃你们今儿吃了什么好东西?替我留下了没有?〃她弟弟道:〃你放心,并没有瞒着你吃什么好的,虾仁里吃出一粒钉来。〃泉娟忙叫他禁声道:〃别让章先生听见了,人家讲究卫生,回头疑神疑鬼的,该肚子疼了。〃她弟弟笑道:〃不要紧,大姊夫不也是讲究卫生吗?从前他也不嫌我们厨子不好,天天来吃饭,把大姊骗了去了,这才不来了,请他也请不到了。〃泉娟笑道:〃他这张嘴!都是娘惯的他!〃
川嫦因这话太露骨了,早红了脸,又不便当着人向弟弟发作。云藩忙打岔道:〃今儿去跳舞不去?〃泉娟道:〃太晚了罢?〃云藩道:〃大节下的,晚一点也没关系。〃川嫦笑道:〃章先生今天这么高兴。〃
她几番拿话试探,觉得他虽非特别高兴,却也没有半点不高兴。可见他对于她的家庭,一切都可以容忍。知道了这一点,心里就踏实了。
当天姊姊姊夫陪着他们出去跳舞,夜深回来,临上床的时候,川嫦回想到方才,从舞场里出来,走了一截子路去叫汽车,四个人挨得紧紧的挽着手并排走,他的胳膊恰巧抵在她胸脯子上。他们虽然一起跳过舞,没有比这样再接近了。想到这里就红了脸,决定下次出去的时候穿双高的高跟鞋,并肩走的时候可以和他高度相仿。可是那样也不对……怎么着也不对,而且,这一点接触算什么?下次他们单独地出去,如果他要吻她呢?太早了罢,统共认识了没多久,以后要让他看轻的。可是到底,家里已经默认了……
她脸上发烧,久久没有退烧。第二天约好了一同出去的,她病倒了,就没去成。
病了一个多月,郑先生郑夫人顾不得避嫌疑了,请章云藩给诊断了一下。川嫦自幼身体健壮,从来不生病,没有在医生面前脱衣服的习惯。对于她,脱衣服就是体格检查。她瘦得胁骨胯高高突了起来。他该怎么想?他未来的妻太使他失望了罢?
当然他脸上毫无表情,只有耶教徒式的愉悦──一般医生的典型临床态度──笑嘻嘻说:〃耐心保养着,要紧是不要紧的……今天觉得怎么样?过两天可以吃橘子水了。〃她讨厌他
这一套,仿佛她不是个女人,就光是个病人。
病人也有几等几样的。在奢丽的卧室里,下着帘子,蓬着鬈发,轻绢睡衣上加着白兔皮沿边的,床上披披的锦缎睡袄,现在林黛玉也有她独特的风韵。川嫦可连一件像样的睡衣都没有,穿着她母亲的白布褂子,许久没洗澡,褥单也没换过。那病人的气……
她不大乐意章医生。她觉得他仿佛是乘她没打扮的时候冷不防来看她似的。穿得比平时破烂的人们,见了客,总比平时无礼些。
川嫦病得不耐烦了,几次想爬起来,撑撑不也就撑过去了?郑夫人阻挡不住,只得告诉了她:章医生说她生的是肺病。
章云藩天天来看她,免费为她打空气针。每逢他的手轻轻的按到她胸胁上,微凉的科学的手指,她便侧过头去凝视窗外的蓝天。从前一直憧憬着的接触……是的,总有一天,……总有一天……可是想不到是这样。想不到是这样。
她眼睛上蒙着水的壳。她睁大了眼睛,一眨也不眨,怕它破,对着他哭,成什么样子?他很体谅,打完了针总问一声:〃痛得很?〃她点点头,借此,眼泪就扑地落下来了。
她的r体在他手指底下溜走了。她一天天瘦下去了,她的脸像骨格子上着白缎子,眼睛就是缎子上落了灯花,烧成了两只炎炎的大d。越急越好不了。川嫦知道云藩比她大七八岁,他家里父母屡次督促他及早娶亲。
她的不安,他也看出来了。有一次,打完了针,屋里静悄悄的没有人,她以为他已经走了,却听见桌上叮当作响,是他把药瓶与玻璃杯挪了一挪。静了半晌,他牵牵她颈项后面绒毯,塞得紧些,低低的道:〃我总是等着你的。〃这是半年之后的事。
她没作声。她把手伸到枕头套里面去,枕头套与被窝之间露出一截子手腕。她知道他会g涉的,她希望他会握着她的手送进被里,果然,他说:〃快别把手露在外面。要冻着了。〃她不动。因为她躺在床上,他分外的要避嫌疑,只得像哄孩子的笑道:〃快,快把手收进去,听话些,好得快些。〃她自动地缩进了手。
有一程子她精神好了些,落后又坏了。病了两年,成了骨痨。她影影绰绰地仿佛知道云藩另有了人。郑先生郑夫人和泉娟商议道:〃索x告诉她,让她死了这条心也罢了。这样疑疑惑惑,反而添了病。〃便老实和她说:〃云藩有了个女朋友,叫余美增,是个看护。〃川嫦道:〃你们看见过她没有?〃泉娟道:〃跟她一桌打过了两次麻将。〃川嫦道:〃怎么也没听见你提起呢?〃泉娟道:〃当时又不知道她是谁,所以也没想起来告诉你。〃川嫦自觉热气上升,手心烧得难受,塞在枕头套里冰着它。他说过:〃我总是等着你的。〃言犹在耳,可是也怨不得人家,等了她快两年了,现在大约断定了她这病是无望了。
无望了。以后预期着还有十年的美,十年的风头,二十年的荣华富贵,难道就此完了么?
郑夫人道:〃g吗把手搠在枕头套里?〃川嫦道:〃找我的一条手绢子。〃说了她又懊悔,别让人家以为她找了手绢子来擦眼泪。郑夫人倒是体贴,并不追问,只弯下腰去拍了拍她,柔声道:〃怎么枕头套上的钮子也没有扣好?〃川嫦笑道:〃睡着没事做,就欢喜把它一个个剥开来又扣上。〃说着,便去扣那些揿钮。扣了一半,紧紧揿住枕衣,把揿钮的小尖头子狠命往手掌心里揿,要把手心钉穿了,才泄她心头之恨。
川嫦屡次表示,想见见那位余美增小姐。郑夫人对女儿这头亲事,惋惜之余,也有同样的好奇心,因教泉娟邀了章医生余小姐来打牌。这余美增是个小圆脸,窄眉细眼,五短身材,穿一件薄薄的黑呢大衣,襟上扣着小铁船的别针,显得寒素。入局之前她伴了章医生一同上楼探病。川嫦见这人容貌平常,第一个不可理喻的感觉便是放心。第二个感觉便是嗔怪她的情人如此没有眼光,曾经沧海难为水,怎么选了这么一个次等角s,对于前头的人是一种侮辱。第三个也是最强的感觉是愤懑不平,因为她爱他,她认为唯有一个风华绝代的女人方才配得上他。余美增既不够资格,又还不知足,当着人故意撇着嘴和他闹别扭,得空便横他一眼。美增的口头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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