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力的平台

第 1 部分

作品:权力的平台
作者:晋原平
内容简介:
接连三任县、市委书记的大起大落,打破了古城以往的平静。友情、爱情、亲情在剧烈的社会变革中经受着考验。人性、人情、人格在权力的平台上变得如此赤l,生活的答案在等待每一个人去抉择。
小说通过对古城县由县到市变革过程的全景式的描写,着力刻画了权力平台上的小人物——古城县委办公室秘书赵广陵,他由一个拥有研究生学历的小知识分子,一下子成为县委书记的贴身秘书,目睹了这个偏僻小县10多年来的政治争斗与社会演变,围绕着他,又拉出了一大堆专心在古城县里过“政治生活”的各色人物。
这部小说区别于其他官场小说之处,是小说着力描写官场明争暗斗背后的人物心态,描写人物的精神世界,描写权力影响下的人物的思绪蹁跹。赵广陵在权力平台上如同在刀俎上面的一条鱼,他的精神痛苦像y影始终伴随着我们的视线,透过他充满了反省和审视的目光,又让人看到一群在现实生活中变异了的人物形象,看到了一出没有正面交锋的权力争斗。
正文
1
这是名叫腰窝子的一个小山村,天荒地老的好像远离文明又回到了洪荒时代,实际上离日渐繁华起来的古城不过七八十里。刚来这里的时候,望着山坳里依势高低错落的一片片土坯房和石拱窑、土窑,赵广陵真的没法想象,离开古城不过几个小时,好像竟然跨越了几个时代,他穿过的不是弯弯山路而是超越三维空间的时光隧道,也叫什么虫d的?送他下来的还有云跃进区长和上任不久的副书记齐秦,云跃进老实告诉他,在古城工作快一辈子了,他也还是第一次来到这个村。百八十口的村里人几乎倾巢而出,大人小孩的眼睛都那么茫然又那么好奇,围成一个一个圈,好像在观看突然降临的一群外星人。 这次下乡扶贫,对于赵广陵来说,的确是一个艰难而大胆的决定。一个有职无权的副主任,整日坐在办公室里抄抄写写、迎来送往,这种枯燥的日子他已经过够了。阎丽雯的离去,对他的打击无疑也是巨大的。一间单独的容易脱离群众的办公室,一间形影相吊的单身楼宿舍,像常中仁这样一伙熟得不能再熟了无新意的面孔,这种环境他必须改变。南上、外出的同学常常来信,令人振奋的消息不断传来,广州的一家化妆品公司诚邀他出任业务主管,海南的一家商学院则聘他担任mba专业教授,连聘书也发来了。拿着大红的聘书,他去找魏刚商量,谁知劈头就挨了这位老同学一通训。你以为,当一个市委政研室副主任是容易的吗?常中仁也是大学毕业,在古城已混了二十年,至今还不过是个副科长,秘书长会议决定让他接替齐秦当秘书科长,市委组织部至今还没批呢。教授是什么?教授教授,越教越瘦。业务主管?更是狗p。据我所知,一个公司,这种主管起码有几十个,而且走马灯似的天天换。你这主任呢,是正经八百的官员,而且刚刚开头,刚刚起步,只要一门心思地干,将来书记、市长都等着你呢……魏刚官做大了,脾气也随之见长,说出话来便总是横得很。哼,他的话根本不足凭信!但是一想到一旦离去的种种苦恼和麻烦,却不禁沉思起来,正所谓上船容易下船难,所谓选择不过是环境迫下的被动选择,谁叫他已经走上这么条不归路了呢? 好在机会终于来了,市委决定组织扶贫工作队,加速全市贫困乡村的发展步伐,时间至少一至两年,他立刻第一个报了名。
赵广陵这个组,一共只有三个人,共包着四个村,所以长期留守在腰窝乡政府的只有他一个人了。
小小的山区乡突然来了这么多大人物,立刻过年似的热闹起来。不知从什么地方弄来一只羊,现场开肠破肚,一股新鲜的血腥味立刻弥漫了整个乡政府大院。如今快两年时间过去了,赵广陵鼻子里还似乎有一种腥乎乎的感觉。一个四合院,三排石拱窑,每孔窑门口挂着个或大或小的牌子,院中间停着辆半死不活的微型车,这就是乡政府了。原来的乡书记调走了,新的还没有配,听说议过几个人都嫌这里穷不想来,只好由乡长主持工作了。乡长姓侯,刚从部队转业回来,在部队据说是修理工出身,对于修理汽车有股子着迷的热情,一天到晚总蹲在那辆微型车旁边,大大小小的零件拆下来又装上,汽车便突突地怪叫几声,p股后面冒出一缕青烟。有时叫几个人在后面推着,吱吱嘎嘎在院里溜弯子。只是一年下来,这辆车只出动了两次,一次是魏刚发动市委干部捐了几千册书,侯乡长兴奋地发动了微型车去拉书,结果刚走到半路就垂头丧气回来了,又从村里招了辆小四轮,才把趴窝的微型车拽回来。还有一次是送侯乡长回县里开会,去的时候好好的,赶回来的时候侯乡长已换了摩托车,微型车却进了他兄弟开的修理厂,结果乡政府又白花了好几千块钱修理费。全乡十几个干部,还有七八个临时工,除了广播员兼话务员小米,一个清清秀秀的小姑娘,人人都豪饮擅酒,古城酒厂63度的劣质高粱白人人能喝一斤多。杀完羊炖好r之后,烟熏得像刷了一层黑油漆的厨房里摆起两张八仙桌,原木做的,桌脚上还依稀可见“xx年杨记”的字样,两大盆热腾腾香喷喷的炖羊r已经张开了欢迎的臂膀。几个小菜,则大都是罐头制品。此地天荒地老,又是开春苦季,地里连野菜也不见一株,遑论新鲜蔬菜?只有一排排古城高粱白如列队的士兵,迎候着他们这一拨尊贵的客人。工作几年了,赵广陵还真没见过这阵势,不由得皱皱眉说: 我们是下来扶贫的,不是来吃贫的,这样搞恐怕不好吧?
行武出身的侯乡长哈哈一笑:赵主任是说反话吧。您这么大领导来,我们理应到外面的大饭店里开几桌,这样仓仓促促寒寒酸酸的,的确不成敬意,不成敬意啊。
这是什么话?赵广陵正要解释,云跃进连忙推推他说:广陵,快坐吧,入乡随俗,客随主便,恭敬不如从命嘛。基层的同志们就是这样热情,在基层工作,不吃点喝点你就别想开展工作。不过今儿是欢迎工作组,是第一天,下不为例、下不为例啊! 是的,区长说得好,下不为例下不为例。侯乡长立刻点头应和。
自从当了副书记,齐秦似乎审慎多了,始终微笑着,却不肯多说一句话。只是喝酒的时候,才依稀可见当年的豪爽劲儿。赵广陵称云跃进为老领导,齐秦又称他为老领导,侯乡长则称云跃进为表叔,称齐秦为领导的领导,因为他老婆是云跃进远房外甥女,又在区委当打字员。这种关系真的扯也扯不清,赵广陵只好闷着头听他们海侃神聊,敬来敬去的,最后竟也喝多了,晕头晕脑在这孔石拱窑的土炕上躺下来。这是书记室,书记不在,自然就是他的办公室兼卧室了。 齐秦也喝多了,跟着他进来,重重地一坐,压得椅子嘎嘎作响。
自从离了婚,赵广陵还是第一次和他单独在一起。传言归传言,他还是相信齐秦的,特别是和张俊瑛结婚之后。只是传言一经产生,就似乎有一种暗示作用,总觉得见了面别别扭扭的有点不舒服。 一醉酒,齐秦那两只小眼睛眨得更欢了,也许他就是用这种眨的动作思考或掩饰什么吧。
老领导,老弟,送了你这一程,我马上就到省委党校报到了,老弟有什么金玉良言嘱咐我吗?
嘱咐谈不上,金玉良言更谈不上,不知老兄将何以教我?
老弟,别那么文绉绉的。咱弟兄俩认识也多年了,不管能力怎样,我对老弟这一片心可是真诚的,不仅过去真诚,永远真诚!老哥也知道,这些日子机关大院传言很多,说什么脏话的都有。老弟,你实话告诉我,你相信他们那些胡说八道吗? 齐秦忽然提高了声音,眼睛也不眨了,直直地盯着他。
不相信,绝对不相信。
赵广陵呼地坐起来。
老弟,我这个人虽说毛病很多,但是,起码有一个优点,这就是真诚待人,绝不害人,做人要有良心,处朋友要讲义气,没有良心没有义气,一个人连狗都不如!
齐秦愈说愈激动,唾沫星子乱飞,两眼红红的,脸颊也红红的,整个就像斗牛场上急红了眼的一头公牛。面对如此真诚的表白,赵广陵还能说什么呢?他也想真诚地自我剖白一番,又觉得根本没这种必要,而且也实在说不出这样一番声情并茂的话来,那些词汇那些语言都与他离得太远了,有一种无法排遣的疏离感,也许这就是人们所说的书呆子气?等齐秦终于喘着气停下来,他只好换一个角度,对齐秦下基层任职表示适度的祝贺。谁知这样一来,齐秦又激动起来,更加急促地说:( 告诉你老弟,我这次下来就不准备再回去了。老哥的政治前途完了,根本不值得祝贺。市委机关,那是什么样地方,那是全市的心脏,我们这区县,充其量是市委的一只脚一个耳朵。要说前程,你老弟还有魏刚才是前程无量!魏刚自不用说,人家是书记的乘龙快婿,你老弟也是高才生,市委大院谁不把你们俩当做政治明星?你们根本用不着走我这样的路,过不了几天,魏刚就一定是市委常委或者副市长,你就是副秘书长兼办公厅主任。至于老哥,一个农家子弟,爹和爹的爹都是戳驴p眼儿的农民,又没念过多少书,有个本科学历还是老弟你给糊弄出来的,能混到这一步已经心满意足了,是不是? 是当然是……不过……
赵广陵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
所以,下一步老哥的希望就完全寄托在你俩身上了,老哥是天天烧高香盼着你们起山的。至于基层,惟一的好处是比较实惠,办点实事方便一些。所以,今后你们需要吃呀喝呀送点什么东西呀,只要说一声,老哥八百里加急,也一定快马给你们送去! 好,好好!有这句话就行,我代表魏刚感谢你了!
话说到这份儿上,赵广陵感动得真不知说什么好,呼地跳下土炕,紧紧握住了齐秦的手。话虽直鲁,但这份感情是应该永远珍存的。
酒足饭饱。云跃进和齐秦一伙人都离去了,只有他和两名小队员留了下来。后来,这两个人又到其他村去住点,他便独自一个被遗落在这个远离文明的腰窝村了。全村百十口人,薄薄的几百亩瘦田斜挂在山坡上,人均收入不足百元,这种生存状况也许已经沿续了几千年,大约自从神农尝百草以来就是这样。望着村前屋后一伙伙蹲着晒太阳的人们,赵广陵感到了焦急中的无奈。夜里,在与侯乡长的促膝交谈中,这位在部队当过副团长的复转军人直截了当地告诉他: 听我说吧赵主任,你也不用在村里住,什么三同呀同吃同住什么的,根本用不着。乡里也没几个钱招待你,粗茶淡饭你也适应不了。你就利用上上下下的关系,给咱们往回弄钱得了。只要弄来几十万,你的扶贫工作保证是全市第一。 过去来过扶贫工作队吗?赵广陵执拗地问。
我也没见,据说来的多啦,年年都有。
他们每年能弄来多少钱?
这就不等了,据说有多有少。能耐大的,十万八万,能耐小的,三万五万,再不然从本单位弄来些大米白面,桌椅板凳的都有。
噢,原来这样……
赵广陵若有所悟,又似乎还不明白,盯着侯乡长看了好半天。
不管困难有多大,赵广陵却是一个绝不肯认输的主儿,而且一旦主意拿定,绝不会轻易改变。扶贫必先治愚,他决定恢复农民夜校,从市里请来各类农技专家为农民授课,并建一所全市惟一的乡村图书馆。扶贫必先通路,他决定利用各种关系,将腰窝乡到县城的公路改造立项,争取建一条够等级的山区公路。扶贫还必须立业,没有产业一切都无从谈起。腰窝乡虽然地处偏远,地下却埋藏着丰富的煤炭资源,多年来因缺乏资金、技术无力开发,而翻过一座山不就是“孚美公司”的那座大型露天煤矿吗?现在“孚美公司”已收归市管,韩东新也当了副总经理,他决定与韩东新谈判,以劳资合作的方式,帮助乡里培训人员,新建一所乡镇煤矿,利用对方的铁路专用线销往外地……两年时间很快就过去了。在这两年间,赵广陵利用了一切可以利用的关系,也亲自体验了在跑项目跑资金过程中的所有苦辣酸甜。也真像侯乡长希望的那样,没有长久地蹲在村里,又终于跑回了大批的资金,只不过这资金都是专项资金,绝不能随便动用的 云迪的一个远房亲戚在省交通厅当处长,这是一次闲谈中云迪告诉他的。他刚来到腰窝乡没多久,正领着两个队员和几个乡干部,挨家挨户动员青年农民上夜校,云迪忽然独自出现在他的面前。才几日不见,云迪比过去深沉了许多,也似乎长高了,望着他好半天不说话,不认识似的。 你来做什么?他脱口道。
来扶贫呀。顺便看看你,我们的赵主任。
一说话,还是那么俏皮,他嘿嘿地笑起来:
吃顿饭,快回去吧,这里可不是你来的地方。
不行,我来这儿可是公事,是魏秘书长亲自安排的。
你胡说。
不信你问魏秘书长——
她说着,已把一只漂亮的小手机递过来。
算了吧,别吓唬我了,这地方手机根本打不通。而且,我也根本不想和他说话。赵广陵立刻推推她的手,心里却不禁感到微微的暖意。
在她的一再央求下,第二天大清早,他便领着她,一口气又爬上了对面那座毫无特色的徐缓山崖。初春时节,寒风依然料峭,一股股扑面而来,吹得她站也站不住。只好小心地挽着她,选一个稍稍避风的地方坐下,赵广陵便兴奋地谈起了他的扶贫计划。谈着谈着,云迪也激动起来,一动不动盯着他,好像不认识他似的。一直看得他不好意思起来,小姑娘才轻轻踢他一下说: 告诉你吧,你要修路,我可是能帮你一个大忙的。
是吗,说说看。
你不相信?
相信相信。不看僧面看佛面,就冲着乡里干部对你的那份热情,你也应该帮帮我的,只是不知道你爸同意不同意?
哼,我才不管他呢。他愈不同意,我就愈要帮你。云迪忽然一沉脸:不过话可要说清楚,说帮你就是帮你,这和别人无干!你知道吗,我有一个远房亲戚,就在省交通厅当处长,而且是投资处。你想想,你要立项,要弄资金,不找他行吗? 一听这话,赵广陵果然喜出望外。这些天他筹划来筹划去,缺的就是这样一个门径。虽然他已找了区、市交通局,计划也做了,章也盖了,市交通局长还给省交通厅的一位副厅长写了条子,但是根据一些熟稔此道的人介绍经验,如果要真正“跑”来几十万元投资,这一切还只是刚刚起步,必须脱层皮掉几斤r的。特别是省交通厅那儿,实际上实权主要攥在一些老处长手里,如果他这一关过不去,厅长也拿他没办法。有时如果先找厅长,反而可能会坏事的,因为他会认为这是对他的一种蔑视,从而找出种种冠冕堂皇的理由来卡你,直至整个计划全泡了汤。当前这种现状嘛,坏就坏在行使否决权的人太多。要弄成一件事,九十九个人同意,也不一定行,要想坏事,只要一个人就够了,也许一些个人的私事是例外。今天云迪的到来,岂不是雪中送炭吗?想到这里,赵广陵站起来,迎着瑟瑟寒风张开双臂,似乎要从山巅跳下来,立刻约云迪明天就去省城。 云迪却y下脸来,眼里掠过一丝忧郁,不高兴地撅起了嘴。
你——有什么条件……
条件当然有的,你能答应我吗?
什么条件?
你当然明白。
我明白……赵广陵忽然心里一动:不,算我愚钝,真的不明白。
你——这还要我说吗?
云迪忽然捂着脸,好像要哭了。
2
真想不到,云迪会变得这样喜怒无常,充满了孩子气。自从来到腰窝,远离了古城那个令人窒息的环境,赵广陵的心绪已平复了许多,重新找回了失落的自己,再也不像过去那样敏感脆弱了。然而她的出现,却如一颗投入死湖的石子,又在他心底激起了一层层涟漪。但此刻的他,真的不想再迅速陷入个人情感的漩涡中。只好坐下来,轻轻拍拍她的肩,那个小巧又柔软的身子却已无力地倚靠在他身上……时间在这一刻停滞了,两人世界如此饱满,没有纷争,没有喧闹,就这样静静地呆下去呆下去……眼前乱石滚滚,衰草萋萋,太阳已升得老高,显得那么大那么红,到处是一片火红的霞光。赵广陵终于清醒过来,推推她说: 好啦,我懂了。等从省城回来,等我把这里的事打理好……怎么样?
等云迪抬起头来,两眼竟抹上了一层闪闪的泪光,看着他郑重地点点头:好吧,我等着。
几天之后,他们果然来到省城,也如愿见到了云迪那位亲戚。铺张而俗气的酒店,一道道叫不出名儿的精美菜肴,满屋飘扬着令人陶醉的柴可夫斯基小夜曲,言不由衷的恭维和客客套套的应酬,这些都激不起赵广陵一点情绪。也许在偏远山村封闭得太久了,他只感到全身上下所有感官的不适应,耳朵里嗡嗡乱叫,眼前闪闪烁烁一片,感觉好像迟钝了,头脑也不够使了,木木地跟在云迪身后,几乎像她的一个保镖。后来,不知怎么就赌起酒来,想不到她的这亲戚居然格外豪爽,神气活现地望着他说: 今儿咱们当着云迪的面,好好男子汉一回。从现在开始,你喝一盅酒,我就答应一万元,这是不到半两的小酒盅,怎么样,有这个胆量吗?
云迪立刻感到不对,微笑着连连劝阻,赵广陵心底却突然升起一股从未有过的豪气,一把推开云迪的手:
此话当真?
绝无戏言。
好的。云迪,拿酒来,你给我数着。为了咱腰窝的父老乡亲,今儿我就壮烈了。不过,我不能独自喝,要一圈一圈地敬,怎么样?
可以。
此人环顾他带来的五六个弟兄,不动声色地应着。
一场前所未有的鏖战开始了。在古城前后呆了十年,赵广陵这是喝酒最多的一次,也是心情最畅快的一夜。一开始,他还在心里记着数,喝到后来,一切都糊涂起来,也懒得再数了,只要倒上就吱地喝了下去。仿佛那不是火辣辣的酒,也不是甘甜爽口的饮料,而是比赛场上漂亮的一记远扣,斗牛场上红布潇洒地迎风一抖……后来,好像云迪和他抢开了酒盅,又和她那位亲戚吵了起来,他却什么也顾不得了,自个儿抢过酒瓶哗哗地倒起来,再后来,他便双脚离开地面,飘在了无阻无碍的云端里,云层很厚,却又什么也摸不到,他只觉得忽上忽下,起起伏伏,而活泼又机敏的云迪只在远处不住地招手,害得他高一脚低一脚怎么也追不上去……等到一觉醒来,却已是第二天中午了。 这是一个幽静的房间,云迪手里拿一块毛巾,看到他醒来,又恨又喜地不知说什么好。他想坐起来,身子软软得没一点力气,口里苦得像刚喝罢黄连水。云迪扶起他来,给他头下垫个枕头,看他甜甜地喝了一杯水,才长长舒了口气: 你呀,真吓死我了。你知道昨天夜里的情形吗?一会儿说,一会儿叫,吵吵嚷嚷的谁也按不住,后来又开始吐,连胆汁都吐出来了。我们把医生叫来,也没有一点办法。我……守了你整整一夜,到现在还没合一下眼呢 说着话,云迪眼里又噙满了泪,那个嗔怒的样子真让他心碎。他觉得自己眼睛也
湿润了,这是在她面前第一次流眼泪。他努力回想着,夜里的情形却一点也想不起来。只好努力握住她的手,又抬手想给她抹泪,那个热热的身子却一下瘫在他身上,在一阵绵长的亲吻中,他干裂的唇像焦渴的土地终于迎来一场甘霖,一下子浸润在无尽的甜蜜里…… 等到三十万元公路款终于拨下来,久已沉寂的山野里响起了隆隆的开山炮声,全乡村民一起拥上工地的时候,侯乡长来到他住的这孔窑d里,把一个鼓鼓的黑皮包撂到办公桌上,开始一根接一根地抽烟。 这是什么?赵广陵的眼皮跳了一下。
等连着抽了好几根烟,侯乡长才淡淡地说:不用怕,这是你应该得的,况且,省市那些地方,你也该去补报补报的,不要让人家说咱们山里人不厚道。
顷刻间他便一切都明白了,望着侯乡长那一张石刻一般的脸,他想发火,却又觉得实在说不出口。云迪已经回机关了,在魏刚的支持发动下,拟议中的乡图书馆也建成了,只可惜里面的书少了些,特别是与农民对路的不多。下一步,他还要再找找韩东新,如果新煤矿能够上马,他也就该回去了。可是他现在突然很担心,等他走后,又会是个什么样子呢……侯乡长也许看出了他的担心,又淡淡地笑一下: 你放心,不会有问题,一切我都处理好了。而且比较起来,你这是最合理也最清廉的了。
赵广陵没有说一句话,只把那个鼓鼓的黑皮包郑重地塞到了侯乡长手里,弄得侯乡长痴痴怔怔好一会儿,才苦笑着退了出去。
大山是沉默的,也是永恒的。山巅上一座座半屺的烽火台,犹如一部立体的史书,时时都在提醒着人们生命的短暂。然而,大山却阻挡不住一个个扰人心绪的烦恼消息。随着两年归期的日益临近,赵广陵觉得自己的情绪也有点起伏不定,无法自持了。一开春,区里来的干部们就告诉他,原来的区委卢书记提拔当了市委副书记,区长云跃进开始主持全面工作,极有可能要当书记了。紧接着,一直翘首以待的云跃进“没戏了”,市委决定魏刚当区委书记,还兼着市委常委,已经上报省委,只等着批复了!再往后,仿佛韩爱国和单龙泉又闹僵了,魏刚的批复一直下不来,古城区的书记岗位也就一直空下来。大约就是在这个时候,伴随着灰黯的心绪,他开始学写毛笔字了。每天两张,一动不动地坐着,尽可能心静神弛,心里郁结的愤懑与不快也就烟消云散,连天天给他打扫家的小米都说,赵主任简直像个哲人了。 一天,韩东新突然打来电话,让他到露天煤矿走一趟。
为着将来联营煤矿做准备,他和乡里商议,先后从乡干部和高中毕业的村民中选派了十几个人,到露天煤矿跟班学习,也算是人才培训吧。韩东新叫他,也许是建矿的事有门儿了,赵广陵一阵欣喜,立刻领着侯乡长,坐一辆农用三轮车,一路颠簸赶到了孚美公司总部。 几年时间,昔日的荒野里已崛起一片现代化城镇,高楼林立,街道平整,生活区工矿区规划合理,走在平展展的大街上,望着两边盛开的黄菊花,你会以为来到了某个江南小镇,那气势比古城大多了。谁知一见面,韩东新劈头就告诉他们俩,尽管他本人做了很大努力,那个联建新矿的计划流产了。 为什么?
赵广陵有点傻眼了。
韩东新像洋人那样摊摊手:怎么说呢,只能说这是董事会的决定,而且是不可更改的最后决定。
你不是副总经理吗?
哎呀老兄,这像是你这经济学硕士说的话吗?我这职务只不过是打工者而已,孚美公司虽然已经划归市管了,但是这里仍然是股份制企业,董事会是最高权力机关,这你不知道?
对不起。赵广陵只好赔着笑脸说:刚才是我说的不好,但是我真的感到很意外。那么你总应该告诉我和侯乡长,究竟什么理由呢?
直到这时,韩东新才似乎注意到侯乡长的存在,朝他点点头说:理由嘛很多,一下子也说不清。不过经过这一段与你们那几个的接触,我的想法也改变了,董事会的决定的确是正确的。虽然离得这么近,作为企业我们也希望对地方经济有所助益。但是效率原则始终是至高无上的,我们不能平白无故地背一个包袱对不对? 这样一说,我就更感到不理解了,为什么你就肯定一定是个包袱?赵广陵依旧穷追不舍。
这是很明白的嘛,韩东新又习惯性地摊摊手,看看你们来的那十几个人,就找出答案了。虽然他们文化都不高,对这里的福利待遇也非常羡慕,但是居然吃不了这里的苦,几天下来没有一个不抱怨的。我曾和他们交谈,愿不愿意留下来工作,他们竟异口同声地说,即使回家里晒太阳,也受不了这份罪……这样一种素质状况,你让我怎么说呢?所以,我希望你们能冷静地想一想,即使我们这个联营矿建成了,几年之后难道不会成为一个资不抵债的大负担? 话说到这份儿上,也就没什么好说的了,赵广陵脸儿灰灰地思忖片刻,正准备起身告辞,韩东新的手机响了。他拿起来听了一下,表情忽然不自然起来,说声对不起,快步离开了这里。
很快到中午了,还不见韩东新的影子,侯乡长站起来又坐下,看着赵广陵几次欲言又止,显得十分不耐烦。赵广陵也有点儿被“晾”的感觉,又不好发作,干脆走出这间憋闷的办公室,慢慢在楼道里转悠起来。突然,一伙人从房间里拥出来,匆匆向楼下走去,赵广陵赶上前一看,人群中簇拥的正是韩东新,而紧跟在他旁边的那个女人原来是阎丽雯。 自从离了婚,他已经再没有见过这女人了。倏然一见,却依然令人怦然心动。好像比过去瘦了些,也高了些,清清爽爽更像一枝婷婷的玉兰花了。更令赵广陵惊异的是,经过这么大的变故,好像在她身上竟没有留下一点儿痕迹,没有忧郁更没有痛苦,一边走一边和韩东新说笑什么,两个人离得那么近,那种感觉好像很亲密的朋友,又好像和朋友关系还不一样……赵广陵迟疑一下,正准备躲闪到一旁,这伙人已走到了他面前。 看到赵广陵,韩东新和阎丽雯显然也有点发怔。阎丽雯负气地看着他,曲线分明的嘴唇紧抿着,只露出不明朗的一点微笑,有点像嘲弄,又有点像感慨。赵广陵也僵硬地点一下头,正准备转身离去,韩东新却把他叫住了: 赵主任,你准备去哪里?
我能去哪里呢,不是一直在等你吗?赵广陵只能站住,没好气地看着他。
怎么也不和丽雯打个招呼,难道你们俩不认识?
怎么可能?真对不起。赵广陵只好冷冷地向阎丽雯点一下头。
没什么,我也没看见。阎丽雯也同样冷淡地点点头。
看到他俩这样子,韩东新只好把赵广陵拉到一旁说:你先回房间,稍等一下我们一块儿吃饭。丽雯这次来,是专门来慰问演出的,这也是市委、政府安排的,经理让我务必接待一下。怎么说呢,这也是没办法的,要不咱们中午在一块儿吃饭?( 不用不用,你既然忙,我和侯乡长先走了!赵广陵急得连连摆手,顾不得再理会他们,逃也似的回到韩东新办公室,也不做解释,叫上侯乡长转身就走。一直到坐上农用三轮车,一阵突突怪叫中驶到大街上,侯乡长才气鼓鼓地埋怨说: 这个姓韩的,架子也太大了,不就仗着个他老子吗?其实也无非是秋后的蚂蚱,还能再蹦哒几天。都大中午了,居然连饭也不管一顿。
赵广陵y沉着脸,不吱声。
侯乡长又说:他刚才摆了那么多理由,其实都是推脱的话。叫我说,这里面的核心问题是,你始终也没有说个回扣的数目,更不用说先送个三万五万的了。现在这年月,只要有了钱,什么事情能摆不平? 你烦不烦呀!就不能少说几句?!赵广陵忽然粗声粗气地说,真想打这小子几拳。
再回到腰窝,赵广陵就总在想,也许真的该撤回机关了。谁知道报告打上去,区委不批,市委也不批,而且热心的侯乡长和乡里干部也真诚地挽留他一定要留下来,善始善终地住足两年。好在时光总在流逝,日月常转不息,秋天过去了,严冬也很快来临,大雪一场接着一场,大雪封山的日子,赵广陵明显地感到了生命中的恬静与安逸,也许他真的已经提前进入了生命的中年? 当云迪略含羞涩地来送请柬的时候,魏刚正陷在深深的苦恼中。
一夜之间,仿佛一切都改变了,就像上帝死了似的。在偌大的古城,所谓的上帝自然就是韩爱国。虽然韩爱国很和气,从不批评人,但是人人见了他总要退避三舍,甚至不敢直视他那双笑眯眯的眼睛。虽说韩爱国年老体弱,个子也不高,但是不论在电视里还是在照片上,总是显得比别人高大魁梧、神采奕奕,真不知道那些摄影摄像师有什么特异本领。而且即使见了面,人们也总不自觉地有种仰视的感觉,总觉得这个孱弱老头儿的身材要比自己高得多……然而谁能想到,省委的一纸命令,竟把这一切都改变了。 宣布班子调整的会议是在新落成的市委多功能会议中心举行的。与一切会议相比,这种会来的人总是非常整齐,等魏刚急匆匆赶到会场的时候,可容纳两千人的大厅里已黑压压坐满了人。看到他进来,上千双复杂的目光一齐集中到他身上,炫得他不知该往哪里躲,真想一转身走掉算了。找了好半天也没个空位子,后来还是齐秦招招手,给他挤了半个椅子坐。 齐秦还在省委党校学习,是特意赶回来的。念了两年书,齐秦比过去老练了许多,目光也显得更加深沉而平静,似乎饱经了人生历练和岁月风霜。拉他坐下,齐秦低低地问:韩书记情绪怎么样? 你觉得呢?
看起来依旧谈笑风生,好像没有什么变化嘛。
那自然。魏刚淡淡地微笑着:老头子宦海沉浮几十年,几上几下的,这种事见得多啦。况且这一次他早有准备,毕竟奔六十了,退下来是必然的,无非是迟一天早一天而已……齐秦忽然打断他的话,嘴唇简直蹭着他的耳朵了:你那事儿……怎么到现在还没批下来? 谁知道。我想,这回可能是泡汤了。魏刚故作轻松,依旧微笑着。
怎么会,毕竟是市委的正式决定嘛,还能开玩笑?
齐秦有点忿忿不平了,似乎还要往下说。魏刚连忙捅捅他,又指指台上。齐秦怔了一下,连忙坐直了身子。
会议正式开始了。主持会议的依然是韩爱国。真可笑,老头子主持了一辈子会议,最后一次主持,竟然是宣布自己下台的消息。远远看上去,老头子的确满脸堆笑,不时地与身边的单龙泉悄悄说着什么,一副亲密无间的感人画面。( 等到讲话的时候,一向温和平实的他居然提高了几个声调,强烈的音波震得麦克风咝咝作响,简直有点慷慨就义的悲壮样子了,赢得台上台下一片异乎寻常的热烈掌声。然而谁能想象,老头子竟会那样失态那样悲愤呢? 这些日子,老头子本来一直兴冲冲的。几经周折,已经规划数年的星海广场终于建成,市政府也从市委大院搬迁到了新址,老头子还亲自为政府挂牌揭了幕。在古城任职四年,一座现代化中型城市的框架已经确立,一幢幢七八层、十几层的大楼拔地而起,来古城参观考察的人都说,古城一下子长高了,变美了,丑小鸭变成了白天鹅,高兴得老头子每天大清早就起床,背叉着手很满足也很气派地在宽阔的星海广场上踱来踱去,仿佛艺术家在独自欣赏自己毕生的得意工作……然而就在这个时候,省委突然来了电话通知,让他和单龙泉即刻赶到省委常委会议室。拿着那份通知单,魏刚在签批的时候也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亲自去找老头子。谁知韩爱国只瞥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 晚上下了班,魏刚和老婆韩东萍没回家,径直来到老丈人家。偌大的屋子空旷得很,只有美琪一个人在逗鹦鹉玩。他俩要上楼,美琪连忙摆摆手,他俩虽不甚明白,却懒得说话,默默地坐下来。不一会儿,韩东新领着阎丽雯下来了,魏刚才恍然明白过来,原来这两个人已搞到一块儿了? 看到他们俩,阎丽雯倏然红了脸,羞怯地点点头,转身就走。韩东萍忽然生气地看弟弟一眼:
咱妈呢?
刚吃了药,睡了。
韩东新若无其事地应着,拉着阎丽雯的手出了院子。
就在这时,突然传来几声汽车喇叭声,韩爱国披着一件军用呢大衣,一脸y沉地走进来,那步履每一步都显得极其沉重。
韩东新也跟进来,满不在乎地翻着眼似乎在瞅天花板。
魏刚悄悄走到窗前,只见阎丽雯还独自站在小院的y影里,黑暗中看不清她的面容,真不知她为什么还不离去。
韩爱国气急败坏地站在地上,任美琪为他脱去大衣,凶狠地瞪着儿子:
你说说吧,正好你姐他们都在,究竟怎么搞的?
什么怎么搞的?
你问我还是我问你?
我不知道。
你——老头子真不知从哪儿来的那么大气,抬手就是一记耳光。
韩东新铁青着脸,一动也不动,看到老父亲身子哆嗦着坐下来,转身就走,只甩下一句话:对不起,我走啦。
你给我回来!韩爱国突然又站起来,厉声喝道,满屋里都回响着这严厉的声音。那鹦鹉似乎也受了鼓舞,在笼子里跳来跳去地喊着:你回来。你回来。美琪吓得躲在韩东萍身后,大气也不敢出。恍惚间,魏刚忽有一个新的发现,怎么这个美琪竟长得和阎丽雯一模一样,真像亲姐妹似的,只是不知道她有没有丽雯那样的才情呢? 韩东新僵在门口,依旧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韩东萍只好瞪弟弟一眼:你就不能回来,给爸爸好好赔个不是?你也不问问,爸爸今儿到省城,究竟有什么重要事情?
韩东新却耸耸肩,冷笑着:能有什么重要事情,无非是改朝换代、你上他下而已吧。
你你——韩爱国的脸变得煞白,哆嗦着手指指儿子:我告诉你,不用幸灾乐祸,只要我活着,你就不能把那个戏子娶回家来!
对不起,我的事不用你管。(
10韩东新更加冷笑不已,似乎着意要惹他爸爸生气似的。
在这种场合,魏刚觉得自己简直多余,却又无处躲避,只好尴尬地愣在那里。在他看来,今儿老头子这一通火完全是多余的,有点没头没脑、没事找事似的。正在这时,一直站在院里的阎丽雯忽然冲了进来,同样没头没脑地甩下一句“我就是死,也绝不会进你们家门”,就哇地哭出声来,又转身跑了出去。 丽雯,你别走!韩东新一边喊一边追出去了。
不知何时,卫青已悄无声息地下了楼,像个幽灵似的站在地上,两眼幽幽地望着他们。
韩爱国似乎累极了,极度厌烦地挥挥手:你们滚,都给我滚!然后像皮球被戳了一刀,一下子瘫倒在沙发上了……在那一刻,魏刚真有点害怕,老头子那个绝望又暴怒的样子给他的印象太深了。一晚上都睡不着,和老婆反复分析省委开会的内容,却始终没个准信儿。 然而,只过了一天,老头子又已恢复了惯常的温和与宽厚,一直到会议结束,都没有流露一丝一毫的不满和忧郁,这令他同样十分惊异。等回到家里,老头子才长叹一声,苦笑着对他说: 完了,我的戏收场了!东萍虽然有头脑、懂政治,但毕竟是女流之辈。东新不争气,死狗扶不上墙,整天和戏子混在一起。下一步,咱们韩家就指望你了。魏刚啊,交接工作的时候,我已和单龙泉反复谈了你的事儿,相信他一定会扶持你的。不过你也要主动和单龙泉接触,毕竟人家现在是一把手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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