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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鸿运也是快人快语,便把自己的想法说了一遍。项自链听完后要他打个申请到计委,说是特事特办。事情商定,项自链又开他的玩笑了,“许老板做事真会选地方,在茶室里谈正经事,我还是第一次呢!”许鸿运笑笑:“我是粗人,总不能免俗,这茶喝得俗气了!”“这或许就是茶性吧,有内涵能兼容。”两人出来的时候,还握着对方的手。分别时,许鸿运附在项自链的耳际说:“草木一秋,人活一世,想轻松也不容易,出了茶室又得面对现实。君子坦荡荡,只要心安就行了。明年四月份政府就要换届了,能帮的忙,我会尽力而为的。”项自链的手握得更紧了,什么也没说。
时间已经是晚上十点钟了,许鸿运要开车送项自链回去,他说什么也不肯。许鸿运走后,项自链决定不回家了,打了个电话给吴春蕊,说是有事忙。机械地上了的士,头靠在椅子上发愣。司机问去哪,他随口答应,说是阳光假日酒店。车子刚启动,主意也跟着转变,又掉头向维多利亚开去。项自链实在不想去阳光假日了,远远看见就觉得恶心倒胃。那一次荒唐的遭遇一直深藏在内心深处,无法淡去,别人提到阳光假日四个字,甚至阳光两个字都让他如临大敌,大气不敢喘一口,生怕一不小心就呕吐出来。这一回从自己嘴里说出来,项自链忍不住在心里骂自己作贱,他痛苦地闭上眼,象似忏悔,可毫华的设施、沉重的光线、妖冶的妓女和着撩拨情欲的气息迎面扑来。睁开眼,一切又消失无垠了。项自链在心里不只一百遍骂苟晓同不是东西,恨得牙痒痒的,在红灯前停车的一刹那,分明听到了上下颌打架的声音。
临时来维多利酒店,身上没带身份证,小姐不让登记。项自链正在犯难,旁边走出一个经理模样的年青人,热情地帮他安排了房间。在这种情况下,项自链不免多打量了对方几眼。年青人中等身材,瘦脸挺鼻,穿一身淡灰色纯毛西装,身姿儒雅,脸上含着微笑,但绝无奉承之意。手续完成后,年青人只朝他轻轻地点点头递上房卡,什么也没说。项自链不禁多看了对方一眼。1820,项自链看过房号,抬头就不见了那位热情的年轻人。问柜前的小姐,原来年轻人是这里的常务副经理,姓郭单名伟字,项自链暗暗记下了。
原来宁临市有个内部文件规定,星级以上宾馆一般情况下,公安派出所不能擅自进入查房,十楼以上房间,除非有市政法委书记同意,一律禁止查房。显然年轻人是认识他的,有意安排他在十八层二十号房间,可又不当面点破。当官的没有一个不讨厌多嘴多舌的,年轻人不但话少,那态度也让人觉得实在,没有职业性的皮笑r不笑。
项自链刚要拐到电梯室门口,就停住了脚,侧门闪出了黎赢权、贾守道、赵新良和朝集社,不容犹豫片刻,他赶紧调转头快步蹩进对侧的洗手间。说不清为什么,潜意识告诉他还是躲开不见面为好。进了洗手间,不自觉地拧开了水龙头洗起手来,哗哗的水声掩盖着慌乱的心。或许是怕他们中间有人进来看见自己躲躲闪闪,项自链装得一本正经,仔细地打上香皂,慢慢地搓洗着,显然内心一直没有平静。侍者递上手巾擦手的时候,他皱着眉头拒绝了,看似洁白的棉丝手巾总让人生疑,怕二次污染似的。最高档的酒店也无法消除项自链心中的疑虑,床单、手巾、桌布和桌巾哪家酒店又能分门别类去清洗,清洗了又谁能指望服务生不乱放乱擦呢?每次出差在外,项自链都是自己带毛巾牙刷。看到蒋多闻一帮人,就生怕碰到酒店里的毛巾、手巾似的,唯恐避之不及。出了洗手间,项自链心里笑自己迂,这些人平时哪个自己没有接触过,今天是不是见鬼了,象避瘟神似的。这才想起今天是召开市人大常委会扩大会议的日子,难怪一行人进进出出,省人大主任季文焕一定住在这里,大家是来拜码头的。
拐进电梯,门一合上,项自链的心跟着平静下来。在狭小的空间里,思绪开始蔓延,想想今天的会议开得真是滑稽。市人大会议,宁临市的书记市长都来参加,县市区也没漏掉一个,所谓扩大就落实到这些人头上。人大会议开得很暧昧,有省人大主任在,大家的表现特别好,个个埋头记录,会场上没人抽烟,连呼吸都仿佛停止了,只有沙沙的纸笔磨擦声,季文焕临时出场,会议就乱了阵脚。事先项自链并不知道会议的档次,现在想来后悔赶错了车。虽说自己是个省管干部,但在各县的头头脑脑前,充其量不过是个装饰,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听赵新良的话,稀里糊涂地跟着来了。
进了房间,项自链的心思还笼罩地会议的y影中。
早有传闻,季文焕是来接省委书记陈然班的。谁都知道,人大主任和书记从来不分家,宁临市借季文焕考察期间召开市人大常委会扩大会议,其用心不言而喻。机关里的人差不多都知道,蒋多闻是陈然的人,眼看陈然就要告老还乡,他坐立能安吗?一朝天子一朝臣,蒋多闻请季文焕在会上作报告,看似重视工作,实际上在保自家的乌纱帽。宁临发电厂受贿案虽然结案一年多时间了,私底里谣言纷起,说案子结得匆忙,大大小小栽进这么多人,真正的幕后人不但逍遥法外,而且高高在上,皇天无眼哪!有人把矛头直指蒋多闻。
“宁临发电厂,家家有本账。受贿四百万,实在不算啥。割了老鼠尾,留着大毒疤。”这谣言是吴春蕊从学校里带回来的,说是宁临一中全校师生人人知道,不知是谁把它改成歌词,从学校唱开,有五千多学生作媒介,唱红宁临大街小巷。
项自链将信将疑,人泡在浴缸里,浮想翩翩。无风不起浪,谣言往往是真相剥露的前奏。看着热水慢慢地满过肚脐眼,满过胸口,满到脖颈,项自链的神经放松了。一个人赤ll地面对自己的r体和灵魂,反醒就成了必然。擢升的喜悦早已消散得没了影踪,现在他觉得太可怕了,自己仿佛被某些人捆绑着送到琼潮来顶罪。对于谣言,项自链无法确定,蒋多闻会是幕后人吗?心里打着偌大的问号。宁临发电厂这个烂摊子本以为收拾干净了,没想到背后还藏着更复杂的关系。发电厂原来由宁临市领导建设的,琼台只负责地方政策处理和工程具体实施。项自链上任不久,蒋多闻指示,工程重要,垮不得拖不得。项自链草草接管过来,连移交手续都没有,以前的支出情况更是一笔糊涂帐。有位外国学者说,中国的政治案就象剥棕榈衣,剥一层往上窜一层,越剥越深。如果谣言里裹着的真相一旦剖开,项自链不烧心灼肺,也得脱三层皮,谁不怀疑他是受蒋多闻或者黎赢权之命来到琼潮收拾残局的呢!来琼潮前夕,蒋多闻把项自链叫到办公室郑重其事地交代他要注意工作方法和工作作风,话中分明透着对宁临发电厂事件的诘问,这不禁使他怀疑起谣言的真实性。“发电厂事件余波未尽啊!”想起来如雷贯耳,当时自己会错了意,只以为在群众中的影响尚未消除,没想到蒋多闻话里有话,另有所指。如果宁临市后边的大毒疤不是蒋多闻,哪又会是谁呢?项自项想来后怕。
水越来越烫,满到了鼻孔边,项自链有些耐不住了,爬起来搓干身子,想想又觉得好笑。这关自己什么事,谣言只是谣言,本来就是无中生有的事!再说上边还有魏得鸣和赵新良顶着呢,c什么心,自己只是按钦命办事的奴才罢了。查就查罢,查得越彻底越好,想到这里,他有点幸灾乐祸。
刚躺到床上想看会书,走廊里传来了黎赢权的声音,象似向某个人告别,语气很是恭敬。项自链觉得奇怪,天下真是没有不透风的墙,这声音不重不轻的,怎么就传到房间里来了。爬起来看看,原来房门半敞着。听着一声关门声和渐渐远去的脚步,项自链忍不住伸出头瞧瞧。远远地,黎赢权身边忽然多了一个人,一个娇艳的女人,背影迷离,脚踩莲步,腰摆杨柳。不一会,两人就进了尽头的房间。项自链暗自得意,亏得在大厅躲开黎赢权,要不人家还以为同他走一条道呢!看来这黎市长色胆包天,不但在阳光酒店有女人在维多利亚也有女人,拜见未来省委书记时也敢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眼皮低下竟与女人厮混到一块!他猜到季文焕就住在附近,凭经验知道今晚又是个不眠之夜,晚上不知道还有多少人要来拜见季主任呢?门仍然半敞着,项自链回到床上漫不经心地翻着书。不一会,不远处传来了轻微的开门声和脆响的关门声。过五六分钟,又是一声开门声伴着几句细碎的客气话,隐隐约约象似魏得鸣的声音。
直到凌晨一点来钟,楼道上才算真正安静下来。一拨刚走,一拨又来,大家仿佛排练过似的,空档时间差不多都隔着三五分钟。项自链暗暗算了一下,前前后后不少于十二三个人。有意思的是上门拜访也按官位大小顺着来,黎赢权最先出场,贾守道最后登常项自链觉得奇怪,市委书记蒋多闻居然没有来。他忽然冒出个念头来,要是在酒店门外那榕树林里按上个摄像镜头,将出现下面这样一组光怪陆离的镜头:在榕树的y影下,一辆辆小汽车里坐着一个个眼睛骨碌碌转的党政领导,大家都盯着酒店门口的一举一动,象在缉拿要犯,更象在接受秘密任务,一号完成了,登车走路,二号目送其远去,而后溜下车来走进酒店……象接力赛跑一样轮流着,不厌其烦。其实车内这些人谁都知道有十几双眼睛看着自己,也知道看着自己的是些什么人,可大家心照不宣,装作谁也不认识谁,谁也不知道谁。季文焕明天就要离开宁临走访下一个地市,时间紧迫,他们暂时丢开游戏规则,不惜得罪上司,抛头露面拜码头。平时那个县级领导敢同市长争风头,这也不能怪他们急不可耐,错失过时机,私下里很少有机会与未来的省委书记当面直抒自己的治政大略的。
季文焕这时候或许正躺在床上暗暗发笑呢!地市之行对他来说,无疑是为自己当省委书记作铺垫的,市县的头头脑脑们不请自来,求之不得,正好借机调查摸底,为日后展开工作夯实基矗听着门外迎来送往的热闹声,项自链不免感叹地位卑微,象自己这样的角色即使去凑热闹,换来的只能是一头雾水。未来的省委书记会给什么许诺吗?凭多年的官场经验,就是黎赢权也捞不到一丝一毫有用的信息。季文焕对谁都会说,宁临这几年发展得不错,好好干一定会前途无量的。从初入仕途到执政一方,诸如此类的话,大家不知听了多少遍。可人人都需要这样的话作自我安慰,试图从中找到蛛丝马迹,提炼出更实在有用的信号。众人急不可待地拜望季文焕,无论谁,在走出酒店门口的一刹那,都会挺肚叠胸踌躇满志,仿佛进香拜佛的人在大殿里懵懵懂懂听到了佛祖的允诺。官场里的佛祖即使呆若木j一言未发,拜见过的官员都会装出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这不是信仰坚定,而是做给后来人看的,所有的装模作样发布的只有一个信息,那就是佛祖座下的十八罗汉位自己占有一席之地。
官场的魅力或许就在这里,外人看来永远雾里水里,难免心往神弛,里边的人也不明就里,那怕明知是没有着落的事,也要亲力亲为,为所谓的抱负寻找不一块可能的过河石头。
项自链忽然想到一个真实的故事,忍不住独自笑出声来,觉得晚上的场面太滑稽了,季文焕鼻孔c根葱装象,宁临市上上下下的官员就成了中学生,幼稚可笑又自欺欺人。
三年前,琼台县里刮起了一阵y风,琼台一中里盛传郊区水南村一农户家猪生白象。水南村同县城一水之隔,就是琼台河的对面,好奇的学生乘中午休息之际,一拨人马一拨人马地开到水南村争睹奇观。有些学生没愧对读那么多书,起先抱着怀疑态度等待观望。可回来的人都说得活灵活现,怀疑的学生就耐不住天下奇观的吸引力了。于是远远望去,穿梭于学校和水南村的学生就象蚁织的丝带。没隔几天,全城轰动了,大家蜂涌而至。直到好事的记者捅出真相后,社会舆论一片哗然。原来根本就没有猪生白象这回事,而大家却深信不疑。更奇的是上过当的人,不甘心自己上当受骗,硬是隐瞒事实真相,向旁人绘声绘色兜售起“皇帝新装”。今晚这场表演比起猪生白象来又相差多少呢?有人评论说十亿中国人九亿赌一亿嫖,其实还有一条那就是骗,骗人骗己,自欺欺人,人人都会。
项自链侧了侧身子,哂然而笑。忽然想起一桩正经事来,挂了个电话给赵国亮,要他明天主持开发区阶段成果报告会。赵国亮看来是睡着了,好久才接起电话,腔调里夹着一股怨愤,第一句话就是都什么时候!听清是项自链的声音后,才哦哦应声不迭。放下电话,项自链又想起赵新良。赵新良早项自链两个月调到琼潮来的,作为宁临市市府副秘书长的他,前途看好,年轻有学历。都说秘书不带长,放p也不响,在宁临市里,副秘书长的位置十分特殊,说起来比正处高点,比副厅低些,到底是哪一档,谁也说不清。上了年纪的人管它为烟盅头,年轻人管它叫跳跳板,烟盅头休闲下坡路,跳跳板助跑跳远。所以上了年纪的人就怕自己安排到这位置上,年轻人却巴不得据为己有。赵新良在这位置上摆了两年,终于在黎赢权的力荐下,登上了琼潮市市长的位置。论资格讲经历,都轮不到他在琼潮市坐第二把交椅。想当初,黎赢权一句话,让他感激涕零。现在的感觉恐怕比项自链好不了多少,外边谣言四起,都说他是帮黎赢权来琼潮擦p股的。赵新良今年才三十九岁,他能甘心让黎赢权当草纸吗?现在省委人事变动在即,新来的季主任在会议上明显表示出对宁临工作的不满,宁临市委市府风雨飘摇,自己再不寻找出路,恐怕在琼潮也很难混得下去。这时候,项自链有点同情起赵新良,难怪傍晚在张书记家里,他显得那么迫切。听说季文焕来宁临也没有事先同宁临方面打招呼,一下飞机就直奔张书记家。两人密谈了半天后,季文焕通知省人大办公室才打电话告诉蒋多闻的。宁临电厂受贿案总让人放不下心,黎赢权亲自挂帅任组长,赵新良当时任副组长,许多事情都是他一手把关的。想到两人的关系,项自链不无担心。赵新良是黎赢权从外地带来的亲信,电厂出事后又委派到琼潮当代市长,一手负责宁临发电厂建设现场第一组长。其中的奥妙不言而喻,瓜田篱下能没个瓜葛吗?项自链暗自庆幸没有接受重点工程组长的头衔,要不保不准当了人家的座垫呢!
以前项自链从来没想过这些复杂的关系,今晚却思绪飞扬,一触难收,直到午夜后才迷迷糊糊地睡着。不知过了多少时间又从梦中醒来,瞪着眼望着房顶发呆。今天也真凑巧,要不是鬼使神差,他也不会来维多利亚,要没有那位年轻人解围,压根就不会睡到十八楼,更不会与未来的省委书记隔墙而卧。他在心里猜磨季文焕睡着了没有,没有睡着又在想些什么呢?自己不是省人大主任,更不是未来的省委书记,无法往深层里想,隐隐约约又想到许鸿运。初次见面,许鸿运并没有给他留下特别的印象,只觉得这人看上去朴实,带着几分憨态。随着交往的增多,他越来越被他的气质所吸引,相信社会上有关他的传闻都是真,那篇《中国前途》也是真的。其实今天许鸿运大可不必邀请他喝茶,也不必要他帮忙解决公司用地。象他这样的一个名声在外的大老板,要在琼潮开发区办个公司,琼潮市委市府嗑头跪拜还求不来呢!琼潮经济开发区扩建工程,八字才有了一撇,要是区内建一个占地三百亩的鸿运汽车摩配生产基地不等于为开发区打了最好的活广告吗?有了金凤凰,就不怕百鸟不来朝拜。许鸿运真会做事,项自链不得不佩服他的为人!以前尽管宁临日报和电视台把许鸿运吹得云里雾里,他总是半信半疑,鬼才知道他在深圳有好大的产业。今天的接触,无论从人品、学识、涵养上都让他折服,他忽然明白上次在阳光酒店打完牌后,许鸿运为什么推托有急事匆匆地一个人溜走了!
想到临别时,许鸿运甩下的那句话,项自链怦然心动,明年四月份就要大选了!虽说琼潮市常务副市长的位置让人红眼,但终究只是个奴才,上有书记市长秘书长压着,就连宣传部长在他面前也高上半级。每次开市委常委会,他都远远地躲在后边。什么常委会,不就是多了个举手通过的机会罢了,真正拿主意的还是书记小组。书记小组上边还有个三人小组,三人小组里往往又是书记说了算,市长和分管党群的副书记最多也就谈些个人看法。想到自己在琼潮替人擦p股树碑坊,项自链更觉得应当找个机会摆正。
这一晚项自链几乎没睡,直到天色透出曙光,才迷迷糊糊地合上眼。等醒过来,已是九点多钟了,项自链揉揉肿胀的眼睛,进了卫生间。洗漱完毕,项自链倒了杯水,从冰柜里取出一包旺旺,随便吃了几片,然后点了一支烟悠然地抽着,上午的会议决定不去参加了。项自链有个习惯,如果赶不上时间,他宁愿没事呆着也不愿落个迟到邋遢的坏名声。抽完烟后,拉开窗门透透浑浊的空气,项自链又摇头笑了一下。现在他只一个人躲着偷偷笑几下了,古代女人笑不露齿,他是笑不出声,嘴巴一裂就合上。
窗外的宁临市完全是一个忙碌的世界,行人如织,车流如潮,每一寸土地似乎都在颤抖着。对面是旧城改造第二期拆迁地,路边的旧房拆得七零八落,路上尘土飞扬,压路机轻松地滚着庞大的身躯碾过滚热的柏油路面,远处的吊机不紧不慢地把钢筋水泥吊到高处,一座座高楼初具规模。忙忙碌碌中,似乎一切都在向沉重的历史作最后的道别。项自链无心关注纷乱的世界,顺手关上了窗门。
忽然响起了敲门声,项自链说了声请进,服务小姐轻轻地推门而入,递上一份当日的宁临日报。项自链忘了接住,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廊道上慢慢移过的身影。那不是昨晚帮自己安排住宿的那位年轻人吗?服务小姐悬着手,伸也不是缩也不是,项自链觉得失态,伸出手接过报纸,随便向服务小姐打听哪位年轻人。小姐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漂亮的脸蛋红了红,愣在当场没出声。项自链意识到什么,轻轻地说:“你的服务做得很好,我只想问问哪位是什么人,如果可能的话,你帮我叫他过来。好吗?”服务小姐抬眼看看项自链,点点头走了。不一会,敲门声再次响起,项自链走过去开了门。站在门口的果然是昨晚那位精明能干的年轻人。年轻人还是昨晚那身打扮,淡灰色西装,脸上带着微笑。
对方客气地问:“先生找我有事?”“你是……”项自链装糊涂。
年轻人自我介绍,姓郭单名一个伟字,常务副经理。项自链握着他递过来的手说:“郭经理,谢谢昨晚你帮忙解困。”“哪里?这是我们酒店应当做的,先生昨晚睡得还好吗?”年轻人显得彬彬有礼。
“不错不错!”项自链觉得奇怪了,年轻人并不知道是谁,为什么要给自己安排房间呢?这可是有违公安管理条例的。“留宿无证人员,你不怕犯法?”项自链示意对方坐下,语气尽量放松。
“说实话就怕你听了不高兴?”郭伟脸上带着微笑不紧不慢地回答。
“此话怎么讲?”项自链更奇怪了。“有话直说吧,我不是皇帝,你也不是金口玉牙,不怕费些口舌。”郭伟笑了笑,大概被项自链的比喻吸引了。“我知道你是琼潮市的市长,否则也用不着做这老好人。如果留宿了逃犯,或者贩毒什么的,谁担当得起!”“年轻人挺油头的,明明知道我的身份,进门还口口声声叫先生!”果然不出项自链所料,郭伟确实认识自己。既然项自链绝口没提,他也就当没这回事。
“不会因为我没叫你三声项市长才找我的吧?老实说我还真懒得理会俗套,不过是逢场作戏罢了,也是生意需要吧!再说你自己打哑谜,我也不敢自作多情当众点破埃这是生意人的起码守则!”项自链起初有些不高兴,听到后边才点了点头,说:“维多利亚是市里的金牌饭店,我可不敢多说什么,但酒店里人多,鱼龙混杂,叫人传出去还以为我项自链多会耍威风呢?”“那是你项市长谦虚,你的名气比黎市长还大呢!外地人提到宁临市就说起琼潮,说到琼潮就提起开发区建设和城市改造,知情的宁临人就会说,那不就是因为琼潮有了个项自链。”项自链只笑不答话。郭伟就继续说:“其实宁临市区的情况比起琼潮来更糟,可改造建设的步伐就是跟不上来,市里要有个象你这样有魄力的领导就好了。”“郭经理真会说笑,琼潮不是我一个人的琼潮,宁临更有宁临的特点,我们可要相信市里的决策!”郭伟见项自链说得认真,就自言自语道:“酒店里虽然鱼龙混杂,但谁好谁坏还是分得清的。”项自链话一出口就觉得太打官腔了,转口问:“今年多大了?年纪轻轻就当上了经理,不简单哩!”“谢谢项市长赞扬,二十七岁了。”郭伟看了一眼项自链,似乎对这话感到还满意。
项自链虽然对年轻人印象不错,但必竟第一次接触,不能再多谈什么了。郭伟象是看出了项自链的心思,站起来问:“项市长,没事的话我就不打扰你了。”说完伸出手来。
边握手边戏谑说:“郭经理比我这副市长还忙呢!你忙吧,找个空闲的日子再聊聊,今天真要谢谢你啊!否则昨晚只好露宿街头了。”郭伟不愧是个生意人,接口应道:“项市长对本店有兴趣的话,我为你专门安排个房间,包你称心如意。”郭伟走后,项自链退了房,回家去了。
第十二章
到了农历十二月初,母亲看上去象平常一样,脸色比先前滋润多了,手脚也灵便起来,行动自如。项自链回到家中,老人家总在耳边不停地唠叨着要回老家。项自链问她是儿子不好,还是媳妇侍候不周到。老人家敲着儿子的额头说,儿子是自己的儿子,媳妇是儿子的媳妇,就是媳妇太好了象自己的女儿,更觉得不好再拖累她。其实项自链心里清楚,老人在家乡习惯了,硬留她等于活受罪。乡下左邻右舍走多了,到了城里就那么掌巴大的房子里转来转去,再有耐心也会烦死的。要不是这场病,老人家一辈子合起来也不会在宁临呆这么久。以前老人农来宁临,过不满三天就打道回府了。项自链就说,随你自己的愿,想回家做儿子的也不挽留你。项母说走就走,临走时嘴上喊着凯凯,说等到放寒假就上老家过年。项自链要用小车送她回家,老人家硬是不肯,说是乌龟壳太闷不透气。千劝万劝,总算用小车拉她到了车站。老人走后,项自链问儿子今年放假去不去琼台。凯凯眨眨眼说不想去了。问是为什么,答曰:乡下的孩子太脏了。吴春蕊听了忍不住称赞凯凯长大懂事了。项自链白了她母子一眼,一脸无奈。
母亲走后,家里忽然感觉空旷了许多。吴春蕊恢复了往日生机,这个家终于又回到自己的手中。有项母在的日子里,夫妻俩说句话都很小心,更不敢随随便便在大厅里、厨房里搂搂抱抱,怕老人家看到心里不舒服。当天晚上,安顿好儿子后,痛痛快快地把夫妻之事做了,项自链大汗淋漓,吴春蕊发根全湿。事后,项自链说,以前只以为体力活越做越顺,原来生疏了一段时间后,做起来更顺更得心应手更忘乎所以。吴春蕊摸着老公的脊背轻轻地骂,谁忘乎所以呢?想到刚才半天架的哼唧声,脸上又泛起潮红。
新年的脚步越来越近,琼潮市的天空上到处游荡着节日前的喜庆,彤云笼着西北面的山头,东面海上飘来了朵朵青云。琼潮河变得越来越清,渔民们正忙着把一箱箱新鲜的海货往码头上搬运。路上的行人脚步轻快,身上很少有穿着厚厚的棉袄,或者是滑雪衫之类的冬衣,年轻人西装革履,中年人茄克皮衣。在这里冬天永远是那么遥远,刚吹过一阵寒风,春天就紧跟而来了。
项自链正忙着搞团拜会。每年这个时候,机会大院里也一改死气沉沉的面貌,从市委、市府到各个部门都忙着给下属和山区群众送温暖。院子里停满了大大小小的货车,项自链对口慰问清岙乡。清岙乡位于琼潮市最北面,山高路远,是市里五个重点帮困对象之一。五个帮困乡都有书记市长亲自结对脱贫,名曰脱贫党政首长负责制。其实所谓帮困并没有多少实在意义,无非是年终岁末送些食品和积压的布料衣裤。一大早准备好后,领导就分头出发。这时候最忙的是记者。书记一簇,市长一簇,副书记一簇……因为大家凑在一块,往往分不出人手来,再加上会议集中、工程竣工典礼多,记者们便有些吃不消了。琼潮是市里的重点,那并不是因为琼潮需要帮困的群众多,而是琼潮在宁临的地位重。出发前,宁临日报宁临电视台早早就候在大院里,魏得鸣赵新良一出现,便围上去采访。话都是老话,无非是党和政府如何关心山区群众疾苦,市里安排了多少脱贫专用资金,又造了几条百姓致富路,有多少群众下山脱贫……项自链从办公室里出来,远远就看到欧阳妮正在采访赵新良,他顿了顿脚步,吩咐魏宏益先到院子里等着,说自己还有点事要处理。魏宏益满头雾水,项自链刚才就因为急着处理几个文件才迟迟没有出来,这回出来了又要回去处理文件?项自链已经拐进了办会室,魏宏益只好一个人挤上前去看热闹。采访很快就结束了,赵新良的车队缓缓地开出机关大院。项自链站在窗前看得一清二楚,等欧阳妮消失在视野之外才拉开门出来。自己就要出发去清岙乡了,没时间与欧阳妮多说什么,再说众目睽睽之下,也没什么可多说的。刚迈出门口,大哥大就响了,一看号码,项自链急出一声汗来。原来电话是欧阳妮打来的。想了想还是接了电话。
欧阳妮问:“今天下乡送温暖怎么不见你啊?在哪里忙呢?过年过节了,可要注意身体!”项自链又退进办公室,关上门后才说:“在办公室呢,有点杂事,等会就去给你送温暖哩!你在琼潮?怎么不过来坐坐。”“你是大忙人,我有时间坐也怕你没时间陪啊!”欧阳妮的口气怨怨的。“给我送温暖?真是人民的好政府啊!”话里明显藏着某种不满情绪。
项自链好久没有同她联系了,这也难怪她话中带刺。
“真的给你送温暖哩!欧阳小姐。我对口的是清岙乡,没说错的话,你的老家就在那里吧!”“难得项市长还记得我是清岙人啊!”项自链见话不对口,忙说:“我先给你拜个早年,等我回来后再给你送套‘三枪’,保证温暖到家!先就这样说了,大家都在催我呢。”“那你忙吧!”说完对方已挂了电话。
项自链性急火燎,怕大家说他架子大迟迟不肯出发,又得沉得住气,走起路来四平八稳,免得让人看出心慌来。还没到场,远远就招呼规划局局长胡洪亮、建设局局长钟浪涛、城市管理局局长隆宜兴和一帮记者们,说是让大家久等了。其实也就差个一两分钟,因为心里有事,总觉得拖了好久似的。
握过手后,大家登车出发。一行十人五辆车,三辆轿车两辆货车。一辆小车在前边引路,车头上横着一条短幅,写着市政府扶贫团字样。紧接着小车后的大货车车箱两侧各扯一条大红布,一边标着政府人民是一家,另一条标着问寒送暖到万户。字倒写得流畅顺利,可左右一合就有点滑稽了,说是对联吧,又有欠工整,说是标语吧,又言过其实。项自链也没想那么多,这都是机关管理局按排好的,懒得理会呢!魏宏益可就看不惯了,同坐在后座的胡洪亮嘀咕开来。
“政府人民是一家,兄弟反目两相打。问寒问暖到万户,百姓年年骂政府。”胡洪亮见魏宏益在市长面前无所顾忌,也就接口说,“兄弟反目两相打,打过之后又原样。问寒问暖到万户,骂了政府骂党务。”车子刚开出市府大院不久,路上就堵得水泄不通。市府大院紧邻人民路,人民路是琼潮市最热闹的商业街,路却窄得差不多只容两辆汽车对开。本来就拥挤的大街,多了些指指点点的围观群众,自然更挤了。就要过年过节了,人人都脸上带着笑,什么事都觉得新鲜好奇,有几个胆大的小青年挤在到车边上朝车窗里做着鬼脸,虽然看不清里边是什么情形。项自链耐着性子半睁着眼,随他们指手划脚。司机小胡就沉不住气了,按下窗门叫嚷着,仿佛自己就是市长。小青年们歪着嘴朝他哈哈邪笑,而后甩甩头一声呸扬长而去。小青年一声骂,好象印证了魏宏益和胡洪亮的话。项自链皱了皱眉头,转过头来问:“琼潮群众对党委政府扶贫工作不满吗?”“不满是肯定的,年年都这么搞,每次都是这两句标语,可能是看烦了吧!”魏宏益抓抓头皮回答。
“下面群众都有些什么意见?”魏宏益答不上来,横眼看看胡洪亮。胡洪亮正想说,小胡突然c了一句话,“一群刁民!”项自链心里虽然不高兴,但自己与一个当兵的争论又觉得不值,拿眼睛盯了一下胡洪亮。
“具体情况也不清楚,年年搞形式,送些衣服和食品什么的,根本就谈不上扶贫,群众有点意见也是难免的。”项自链见问不出答案,也就撇开话题了。“老隆啊!对城市改造有什么新想法!”看着街道两旁拔地而起的楼房,项自链多少有点安慰。自九月底以来,琼潮市容市貌正在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几条主要街道两侧的破泥房砖木房不见了,代之以六层以上的洋房,外墙贴了精美的磁砖。街道口一幢幢高层建筑正忙着拔地而起,一门门吊机、塔机运作个不定。大街两侧挂满了各式彩条广告和霓红灯箱。房屋销售比预计情况还要好,正赶上年底,到处是火火的生意。
“市委市政府这一步棋走得很好啊!要说意见也没有,看来明年得加大改造力度,群众反应也很好!”胡洪亮开的是太平方。
在领导面前说好容易说坏难。将近年关,谁都得图个好心情,项自链也不愿往深里问。
车子终于挤出人群上了宽敞的中山路。中山路宽八十米,对开六车道,行人和车辆由两条绿化带隔着。车子上了路便风驰电掣起来。当时在决议时,有人提出路太宽占地太多,怕资金收不回来,得不偿失。实践证明项自链的目光没错,自从中山路拓宽以后,地价整整翻了五倍,成了商业餐饮娱乐一条街。以前每到这个时候,市政府前都要派大批公安来维护秩序才勉勉强强让机关车辆通行。现在项自链倒后悔当时心软,没把人民路一起拓宽。
虽然扶贫不在他的职权范围,想到魏宏益与胡洪亮的对话,项自链还是隐隐感到不快。群众改编的俚语绝不是空x来风,看来党群干群关系真的是糟糕透顶了,连扶贫慰问都要讽刺。他暗暗想定,要借这此机会到下面摸摸底。
清岙乡位于琼潮、琼台两地的交界处,离玉女峰只有一两里路。那里的风景不错,听说琼台已将玉女峰列为重点旅游开发区,报国家旅游局审批,申请国家级名胜古迹。项自链在琼台工作多年,从来没有去过,这一趟下乡,真好顺便去瞧瞧。再说那里还有一件事让他牵挂着。
恍恍惚惚不知走了多久,车子总算到了清岙乡。直到车子在乡政府门口停下来,项自链才从迷梦中醒来。乡党委书记颜玉宝和乡长夏冬生早迎了上来。一一握过手,客气几句后,便让进会客室。说是会客室,其实也就是会议室,里边排了两排沙发,凹凹凸凸的,一堆硬板桌椅叠在一边,看得出来是临是布置的。墙上挂着条横幅,上书:欢迎市领导来我乡送温暖。横幅颜色褪得厉害,泛着青白。横幅上边挂着共产党四大元老像:马克思、恩格斯、列宁和毛泽东。这情形项自链最熟悉不过,当年在琼台工作时,基层差不多都是这种场景。这回却有点陌生,想不到经济发达的琼潮也有此类情形。颜玉宝和夏冬生倒穿得体面,西装革履,特别是颜玉宝,面如粉团,胖得眼睛只留下一条缝。“颜书记粉面如春啊!这倒让我想起贾岛的一句诗,‘人间四月芳菲尽,不知转入此中来。’不过这诗是说山中春来迟,而这回颜书记却让我们提前见到了春天。”“项市长真会开玩笑,我很吃这张脸的亏,在市里开会,好多人都说这位是粉头书记!”胡洪亮、钟浪涛、隆宜兴一行人听了大笑,项自链想笑,却笑不出来。看看表,时间已是十点四十了,便没搭理颜玉宝,只招呼夏冬生叫几个人,把两箱衣服和六箱水产拿下车来。不一会,东西就全搬了进来。
这时候其他人都自觉地退出了会议室。项自链从小箱子里拿出两套西装,一套递给颜玉宝,一套递给夏冬生,说:“我代表市委市政府向你们拜个早年,这是魏书记和赵市长一点意思,权当对两位长年扎根山区为革命事业辛勤工作表点心意。”“谢谢项市长的关心和爱护!”这些话就象弹奏的过门,看上去可有可无,实则必不可少。明明是上级党委和政府向下级拜早年,可项自链照例把它落实到魏得鸣书记和赵新良市长身上。话从颜玉宝和夏冬生嘴里一过,又把好处挂到项自链名下。中国大大小小的官员都成了外交部长,在外擀旋时刻不忘向别国元首表达党和国家领导人诚挚的问候。
接着项自链指指大箱子,说:“这些西装由两位处理,给同志们表表心,每人分一套吧!”这批西装比起那两套就差一截了,一个是国内叫得响当当的“绅戈”,一个是市里这几天才打广告的“通宇”。虽然都是琼潮生产的,但代表着领导对下属的不同诚意!剩下几箱水产品放在一边,项自链也不多说。颜玉宝和夏冬生又说了些感谢的话。交接仪式结束,项自链才仔细打量两人:颜玉宝实际年龄可能比面色要大得多,头上c花似地掺着白发,挺着个啤酒肚。夏冬生虽说脸色黝黑,但黑里透红,藏着一股干劲,中等身材,稍稍嫌胖。
会议室可能长久没有使用了,散发着一股霉味,项自链觉得有点受不了,抿着呼吸踱到走廊上。魏宏益夹着个包,紧紧跟在后边。平常他总是同项自链保持着不即不离的距离,象怕谁忽略了他的存在或者太在乎他的存在。项自链悄悄问魏益得:“颜玉宝怕是大字没识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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